■俞劍明/文

史林散葉 (七十五)

■俞劍明/文

殺頭種種

中國從夏商周時期就制定了嚴格的刑罰制度,最基本的有五種,稱為“五刑”。其中的“墨刑”，就是在罪人的面額上或額頰上刺字涂墨；“劓刑”，是指割去受刑人的鼻子；“剕刑”，指砍去受刑人的腳趾或腳；“宮刑”，指割掉受刑人的生殖器官；“大辟”，則是極刑的總稱，除了殺頭，還有車裂（五馬分尸）、湯鑊（將人煮死）、腰斬、凌遲及棄市等多種方式。

殺頭作為致人于死的最主要刑罰，從先秦到清末，沿用達數(shù)千年之久，直到民國以后，除少數(shù)例外，總算廢除。

由于沿用年代甚久，自然也留下不少可怕的奇特怪事。魯迅小說說到人血饅頭可以治病，便是其中一例。元曲《竇娥冤》描寫竇娥被殺頭后，血都飛向旗槍的白練上，證明她的冤枉?！读凝S志異》有一則說，有個死囚臨刑前，請求劊子手用一把快刀，劊子手答應(yīng)，快刀一揮，頭即飛出，還聽到頭顱叫一聲：“好快刀！”似乎在殺頭的一剎那間，也有痛快和不痛快的區(qū)別。

金圣嘆是個文人，在批點《水滸》的時候，每逢李逵拿著板斧排頭兒砍人家的腦袋，便提筆寫道：“要看”“更要看，妙絕”，或者批道：“又好黑大漢”，一味批得痛快，卻全似不知殺頭為慘事。及至他自己由于抗糧哭廟，被捉到官里去，定了死罪之后，才真正害怕起來，臨刑之時，對兒子說：“殺頭，至痛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這時才想到殺頭是至痛的了，真是活生生地畫出了一個書呆子的模樣。

當(dāng)然，世上也有不怕殺頭的人，許多革命志士本來就是提著頭顱鬧革命的，“砍頭只當(dāng)風(fēng)吹帽”。晚清年間，敘州隆昌有個志士張列五，要刺殺四川總督趙爾豐，炸彈已經(jīng)備好了，他的朋友對他說：“列五，你要多看一眼這個世界，恐怕從此要與他分別了?！绷形逄┤坏溃骸拔疫@頸項近來常常發(fā)癢，大約怕會有那宗事?！眳s又道：“砍頭的事，我是學(xué)過的。凡劊子手殺人，是犯人跪在地下，前面一人，拿刀一晃，犯人頭一埋，后面即一刀砍下。我們有幾個人平日練習(xí)，一人坐在地上，打一盤腳，兩手掌相疊，平放胸前，一人拿刀在前面一晃，坐地者用力把頸項一硬，腦袋向后一撐，后面的刀砍來，腦袋恰恰落在自己手中捧著。所以我是練習(xí)過的?！边@樣的志士，可稱得上是視死如歸了。

“世間剃頭者，人亦剃其頭?！睔⑷苏咄瑯游幢啬鼙Ｗ∽约旱哪X袋。近年來國際上的一些恐怖組織，屢屢以砍人頭為樂事，但一旦束手就擒，自己的腦袋不也被人一刀砍下了嗎？

閑話賭頭

世上最大的賭注，莫如賭頭。賭頭者與人打賭，自己贏了，對方輸了，對方便把頭割下；若自己輸了，對方贏了，自己也會割下頭來。這是拿性命來作賭注，比之用全副身家來打賭還要嚴重。

賭頭最早的記載見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jīng)》中引用的一個故事。據(jù)說佛滅后六百年，有個脅尊者，擅長辯論。有一日遇一外道法師，號為馬鳴，也是個出名的辯才。馬鳴向脅尊者挑戰(zhàn)說，世間一切理論，他都可以破解，若不能破解，即將自己頭顱斬下。聽著他的狂言，脅尊者始終默然，不發(fā)一聲。馬鳴大叫道：“你真是徒有虛名，實則不堪一擊，我勝利了！”與一班門徒大笑大叫而去。脅尊者仍不發(fā)一言。誰知馬鳴走到半路，忽然醒悟，對門徒說：“糟糕！這回是我輸了?！遍T徒問他何故，馬鳴道：“我說世間一切語言都能破解，這便包括我的語言，豈不自相矛盾了。而他一言不發(fā)，我就無從破解他。這豈不是我已輸了？”于是回到脅尊者跟前，自愿斬頭認輸。脅尊者道：“我不要你的頭，你把頭發(fā)剃光，代替斬首吧?！睆拇笋R鳴皈依佛門，成為脅尊者的得力門徒。

另一個敢于賭頭的，是大名鼎鼎的玄奘法師。

當(dāng)時印度有個著名國王，名戒日王，國勢強盛，建都于曲女城（今名卡拉奇）。有個小乘教僧人名般苦鞠多，向他獻上自著的“破大乘論”七百頌，揚言已破解大乘教義，提出將此頌與大乘教徒公開辯論。戒日王同意，于是擇期在曲女城召開辯論大會，由兩派高僧出席對辯。

為了破解般苦鞠多的謬論，玄奘被推為論主出席。他事先精研了般苦鞠多的“破大乘論”，針對此文寫出“制惡見論”一千七百頌，親到曲女城參加論戰(zhàn)。此時是公元642年12月，曲女城集中了印度的十八位國王，七千多名各派僧侶參加了這規(guī)模空前的辯論會。會上，玄奘將“制惡見論”當(dāng)場宣讀，戒日王又叫人謄寫一遍，掛在會場門口。玄奘向公眾宣言道：“如有人認為制惡見論有一字謬妄，能據(jù)理予以駁倒，即斬下我這論主的頭，以為謝罪?！?/p>

整整過了五天，無一人敢于前來辯論，因為輸了自己也要斬下頭來。

會期進行了十八天，玄奘終于取得完全勝利。大乘派尊稱他為“大乘天”，論敵也恭維他為“解脫天”，各教派無人不服。

玄奘當(dāng)年的“賭頭”是認真的，不像后來的某些人，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記得魯迅先生有首詩寫道：“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擋辯證法?！逼鹨蚴清X玄同曾公然說過：“人活到四十歲，就該殺掉?！庇衷诖髮W(xué)說什么“頭可斷，辯證法不可開課”之類的話，魯迅的詩，對他進行了有力的嘲諷。

五四以后，確實有些急先鋒口不擇言，動不動就與人“賭頭”，而事后又不認賬，把一場嚴肅化為笑談，賴過去了。比起當(dāng)年的印度教徒和玄奘法師來，真有云泥之別。

活人扮“尸”

有人一見“尸”字，就以為一定是尸體、尸骸，其實在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有一種“尸”實在是活的人。但因為這活人是扮成死者生前的形狀，充當(dāng)死者的身份，便稱他為“尸”了。

《十三經(jīng)》中的《儀禮》是專講先秦時代的禮節(jié)的，其中有一章叫“士虞禮”，又是專門講“士”這個階層祭奠死者的禮節(jié)的，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祝迎尸，一人衰經(jīng)、奉篚，哭從尸。尸入門，丈夫踴、婦人踴……尸及階，祝延尸，尸升，宗人踴如初，尸入戶……尸拜，遂坐?！苯又€有“尸取奠”“尸嘗醴”“尸飯”“尸卒食”“尸拜受爵”“尸答拜”這些話。假如不知道“尸”是活人扮的，便以為死者的尸體居然能夠行走坐立吃飯喝酒，會以為自己活見鬼了，簡直比《聊齋志異》更為怪誕。

原來在古代，老人死了，下葬以后，還要在家中行禮祭奠死者。古人和今人的看法不同，他們既要祭奠死者，就必須看到死者的形象，這才算是盡了禮。但是死者已經(jīng)被埋葬，怎么辦呢？于是就想出了讓活人假扮成死者的辦法。鄭玄注《儀禮》就指出：“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見親之形象，心無所系，立尸而主意焉。”何休注《公羊》也說：“祭必有尸者，節(jié)神也。禮，天子以卿為尸，諸侯以大夫為尸，卿大夫以下，以孫為尸?！碑?dāng)時周天子死了，在祭奠時，就由一個諸侯扮成死者；諸侯死了，就由大夫扮成死者；卿大夫以下到士庶死了，就由他的孫子扮成死者模樣，接受祭祀。這是當(dāng)時禮節(jié)所規(guī)定，大家都要遵守的。

“尸，主也?！边@是“尸”的最古的解釋。后代不用活人扮“尸”，改用神主牌，這神主牌就是“尸”的代用品，因為后代的觀念不同于古人，以為用神主牌，同樣可以看成是先人的形象，于是不再需要活人去扮演了。自從人們習(xí)慣用神主牌代替先人，反而覺得用活人扮“尸”是不可理喻的咄咄怪事，殊不知古人的看法可能恰恰相反。

先秦的墨家，以墨瞿為最早的首領(lǐng)。墨家的宗教氣味很強?！肚f子·天下篇》說，墨家“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意思就是首領(lǐng)死后，從徒弟中選個有資格的人，做首領(lǐng)的“尸”，想扮“尸”的人還真不少，因為一旦做了“尸”，就可能繼任首領(lǐng)了。這個“尸”，當(dāng)然也是活人。

“活人扮尸”這樣的事，在中國早已絕跡。但在信奉佛教的泰國，有些寺廟卻保留著“活人裝死趕走厄運”的傳統(tǒng)儀式。如在曼谷東北方100公里之外的那空那育府的帕馬尼寺，每天定時舉辦兩場“假葬禮”，付上180泰銖后，便讓主動要求“死亡”者手持花束，扮作尸體，躺到指定的棺材里，待僧侶念經(jīng)祈禱結(jié)束，才能從棺材里起身。僧侶會向他灑上香水，祝福他從此擺脫厄運，開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