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誰的父親死了
包倬
1
莊厚土要死了。大寨的人在莫家凹找到了我。
我說,關(guān)我屁事。
來人說,他是你爹哪。
我說,鳥。
那天晚上,我們留在莫家凹過夜。莫小魚父母聽到莊厚土要死了的消息,面無表情,沉默了半晌說,“你們的事情,自己做主吧?!边^了一會兒,莫小魚對我說,“如果他死了,我們的事情就有希望了?!?/p>
莫小魚是我喜歡的第七個女人。之前的六個,其實她們也都喜歡我,但到了要通過對方父母那關(guān)時,就卡殼了。他們的理由完全一樣:莊厚土的兒子,不嫁!
我對莊厚土的恨與生俱來。每當(dāng)我向我媽陳菊子問起她和莊厚土的事情,她就抱著我流淚。她永遠(yuǎn)只給我一個答案: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我拼命盼望著長大??墒?,我才長到八歲,我媽就消失了。她在一個雨后的黃昏,從地里背了一筐豬草回來,熱一碗苞谷飯吃了,對我說,“媽出去一下,你要乖乖聽他的話?!彼艺f莊厚土的時候,都說“他”,以至于我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他是誰。莊厚土回來后,我如實轉(zhuǎn)達(dá)了我媽媽的話。他惡狠狠地看著我,就像是我將她趕出去的一樣。我心里害怕極了,想用哭來保護(hù)自己,哪知莊厚土并沒有打我,而是一轉(zhuǎn)身朝外面跑了。我追他到大門口,見他去拍隔壁鄰居家的門,邊拍邊叫,“陳菊子跑了!”
“陳菊子跑了!”
那個黃昏,莊厚土這句絕望的叫喊聲無數(shù)次回蕩在我耳邊。
村里的青壯年全部集中起來了。家里的羊被宰了,煮在鍋里。莊厚土請人連夜去追,結(jié)果他們連她的屁都沒有聞到一個。那天半夜,人們回到我家里,吃著噴香的羊肉,高聲劃拳。而莊厚土,連喝了三碗白酒后,醉倒在地上,放聲大哭。他哭著告訴我,“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你媽了?!彼@樣一說,我就哭。他卻吼我,“你嚎喪?。?!是你自己放她走掉的。”如果我知道自己今后再也見不到她,我會抱住她的腿哭著求她不要走,或者帶著我一起走??墒?,這完全就是馬后炮,是她離開了幾個月以后我才明白莊厚土當(dāng)
時的話是真的。
我媽媽走后,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盼望長大。莊厚土開始逼我叫他爸爸,他說,“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兒子,懂嗎?”我懂。以前我媽媽在的時候,他就這樣說過,被她罵不要臉,“你這個老不死的,不要臉,你別讓他跟你一起丟人現(xiàn)眼?!庇谑?,他們就吵架,打架,將家里能砸的東西砸個稀巴爛。過幾天,莊厚土又會罵罵咧咧地去街上買回來??墒乾F(xiàn)在,莊厚土就成了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依靠,我只能聽他的。
我叫了他一聲“爸”,他將我抱在面前,眼淚滴在我脖子上。我抬起頭看他,他的第二滴眼淚滴在了我的臉上?!皟鹤影。阏娴氖俏业膬鹤影?,”他緊緊把我貼在胸前,我有點喘不過氣來,但不敢掙扎。那天晚上,他要我和他一起睡,我答應(yīng)了。半夜被他的腳臭醒,卻發(fā)現(xiàn)他還躺在床上抽煙,長聲嘆氣。
我媽走后,家里的羊沒人放,莊厚土將它們?nèi)u了?!澳闳ド蠈W(xué)吧,”他說,“只要你讀得走,我把我這老骨頭賣了也要供你?!蔽覍ι蠈W(xué)這事完全沒有概念,當(dāng)時大寨也沒有人上學(xué)。那年秋天,雨一直不停,莊厚土帶我去學(xué)校報名,翻了三座山,過了一條河。河上沒橋,他背著我,水沒過了他的膝蓋。我能感覺到他在水里艱難地探索著挪步,心里很害怕,心想,如果我們被水沖倒了,他會先顧自己,還是來救我?沒過多久,莊厚土去勸說大寨的人,在那條河上建了座橋。我覺得,那完全是為我一個人建的橋。
我一點也不喜歡上學(xué)。莊厚土哄著我,每天給我一毛錢買糖??晌胰サ綄W(xué)校門口,買了糖后,就吃著糖慢悠悠地往回走了。逃學(xué)這件事,真的很麻煩。我需要避開那些路上的人,他們對逃學(xué)的小孩,有種老鼠過街的感覺。所以,我只能揀不是路的地方走,躲躲藏藏,跟人們打伏擊。有一天,我走進(jìn)了一條深溝,遇見了一條蟒蛇。那蛇在睡覺,它盤起來,像一泡被放大的屎。我躡手躡腳地從它身邊走過,它居然醒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每天早上醒來時,伸懶腰的莊厚土。我拼命朝前跑,拼命跑,跑到村口,才發(fā)現(xiàn)時間剛過中午。
莊厚土用鞭子狠狠抽我,我的哭聲鉆進(jìn)大寨每一個人的耳朵,可沒人前來搭救。第二天,他押著我去上學(xué),把我送進(jìn)教室,向老師叮囑,“如果他躲學(xué),麻煩你幫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再感謝你?!?/p>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坐在學(xué)校里,感覺和坐牢沒有兩樣。通常,我的眼睛盯著窗外出神,看到一只小鳥也要羨慕半天。小鳥多好,自由自在,還有媽心疼。一年級期末考試時,我的語文考了40分,數(shù)學(xué)21分。我被留級了。可莊厚土沒有打我,“成績不好不要緊,只要你去讀,咱們慢慢學(xué)?!?/p>
新學(xué)期開始了,一年級的老師卻不要我?!八娴牟皇亲x書的料,”那個老師已經(jīng)為我未來想好了出路,“你還是帶他回去放牛吧,聽說你媳婦跑了,你家里也需要勞力。”
莊厚土漲紅著臉,他低聲說了幾句好話,但那老師像是沒聽見一樣,跟坐他對面的女教師擠眉弄眼。突然,莊厚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朝那老師叩頭。我聽到了他的頭磕在水泥地板上的聲音,那樣子像雞啄米。那個讓我回家放牛的老師臉色煞白,他站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這”。坐他對面的女教師,失聲叫了出來。那男教師伸手來拉莊厚土,他索性整個人躺在了地上。
“我答應(yīng)你啦,老天爺?!蹦抢蠋煈?zhàn)戰(zhàn)兢兢。在我的老家,人們認(rèn)為被長者下跪,是件折壽的事情。所以那老師寧愿收下我,也想多活幾年。
新的學(xué)期,我感覺學(xué)習(xí)要輕松一點,但僅能夠保證及格。莊厚土很高興,每當(dāng)我拿到“良”的時候,他就給我煮一個雞蛋作為獎勵??墒堑搅硕昙?,我又發(fā)現(xiàn)那些課題像木頭一樣索然無味。我再次被留級。這一次,莊厚土沒有下跪,而是背了一只大紅公雞去送給二年級的班主任。
我不想再說上學(xué)的事了??傊疑系饺昙墪r,跟我一起上一年級的人都已經(jīng)小學(xué)畢業(yè)了。我也學(xué)著莊厚土的樣子給他下跪,我說,“爸,我再也不上學(xué)了,我寧愿去吃屎也不上學(xué)了。我回來幫你放牲口吧?!蔽乙詾橹灰约阂还蛳?,他就妥協(xié)了,哪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lǐng),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耳光。打過之后,又煮了一碗紅糖雞蛋端來,勒令我吃下。我的臉被打得紅
腫,我蒙著臉說,“我不吃?!彼纸o我屁股上一腳,“吃,你不吃老子打死你?!蔽覑汉莺莸爻怨饬四切〇|西。
“我們沒有別的出路,只有讀書這條路,”莊厚土抽著旱煙,眼神空洞地望著山外面,“你不上學(xué),一輩子就跟我一樣,睜眼瞎,在這土地上靠天吃飯?!?/p>
“我寧愿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但求你別再讓我讀書了。如果你再逼我,我就離開這里,去找我媽,”我說,“但如果你饒了我,我向你保證,長大以后,不會怪你?!?/p>
莊厚土沉默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旱煙,把口水吐了一地。他的目光呆滯,盯著一個地方,半天也不會動一下。我不敢看他那副絕望的表情,便低下了頭,拿手指在火塘石上寫字。我寫的是“陳菊子”。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她了,但我一直記得她走時的模樣。她走的那天,穿著一件蛋黃色翻領(lǐng)外衣,藍(lán)色滌卡褲子,她有一頭天生卷發(fā)。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不知在路上遇到,我們是否還能認(rèn)出彼此?
“你得記住你今晚說過的話,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自己?!鼻f厚土站了起來,捶了捶他的腿,伸了個懶腰,進(jìn)屋去睡覺了。那天晚上,被喜悅沖昏頭腦的我,打了一盆熱水端到了他的床前?!澳阆认??!彼f。我怔了一下,其實是后悔給他端水了。他伸手拉住我,我甩了一下,沒甩開。他把我拉向床邊,強(qiáng)行讓我坐下。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腳,我的腳往后縮,他咯咯笑了起來?!鞍职肿詈笠淮螏湍阆茨_了?!彼闷鹚ǎ瑸⑾蛭业哪_,像是無數(shù)條蚯蚓爬過。我閉著眼睛,想起了我媽幫我洗腳的情景。如果她真如別人傳言的,早已嫁了人,那么,她現(xiàn)在也許是在給另外的一個孩子洗腳。
“你哭啥?”莊厚土問我。
我一腳踢翻了盆,水灑了一地,赤腳而逃。我的床,離他只有一米遠(yuǎn)。我縱身上了床,蒙住頭,繼續(xù)哭。當(dāng)我流干了眼淚,憂傷也隨之消逝。莊厚土輕輕關(guān)了燈,睡在黑暗中唉聲嘆氣??墒?,伴隨著他的哀嘆,我的好心情漸漸恢復(fù)了。對我來說,從此不再去學(xué)校里混光陰,這等于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我度過了驚喜的一夜,天一亮,我就興高采烈地扛著鋤頭下了地。晨霧籠罩著大寨,地里干活的人們變得影影綽綽,只聽得見鋤頭的聲音。我讓手里的鋤頭跟上別人的節(jié)奏,我想讓地里的鋤頭聲,變成一曲大合唱或者一場比賽。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鋤頭重得像大錘。我的速度明顯慢了,鋤頭開始在地上打滾。我沮喪地聽到別人的鋤頭聲仍然鏗鏘有力,而我,已經(jīng)丟了鋤頭,仰面躺在了地上。
盈盈淚光中,莊厚土朝我走來。他的手里提著水壺。我藏起了手心里的水泡?!昂蠡诓??現(xiàn)在還來得及?!彼f。我堅決地?fù)u頭。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農(nóng)民。這一點也不奇怪,大寨的人,要找個小學(xué)畢業(yè)生都難。像我這種,趕場上街已能算賬,不會誤入女廁所。在往后的幾年,我還能給自己喜歡的姑娘寫明信片,或者寫一封勉強(qiáng)能念得通的信。
我的初戀在十五歲那年來臨。那時,我們都是放牛娃。大寨的人,能夠繁衍生息,首先應(yīng)該感謝的就是那些滿山跑的牛羊。牛羊是人與人之間的第一媒介。她放著一頭水牛來大寨后山上,她家的牛和我家的牛天天在一起,成了朋友,我和她也有了感情。我們在山上唱了三十天的山歌,我和她在山里把該辦的事都辦了,然后才走鄉(xiāng)村婚嫁的程序,請了媒人去提親。
媒人只帶回來她父母的一句話:“姑娘還小,暫時不考慮。”
這幾乎是約定成俗的拒絕之辭。當(dāng)著媒人的面,我們啥也沒說。媒人說盡了安慰的話,又吃了頓好的,抬腳走人。這時候,莊厚土把被人家退回來的酒遞給我。我接過來喝了一口,那酒又苦又辣,刺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他一臉沮喪地看著我,我一甩手將那瓶酒砸在了地上。酒瓶碎了一地,酒在地上漸漸流失,莊厚土拿了掃把過來,不動聲色地將碎玻璃掃到了一起。他枯坐著,眼巴巴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出門去了。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像是有人朝我的胸口開了一槍。那種疼痛令人窒息,我分明感到了體內(nèi)有一團(tuán)火在四處游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莊厚土像個幽靈似的摸進(jìn)我的房間。燈光突然照亮了的瞬間,我翻過身
來,惡狠狠地看著他。他的手里,抱著兩瓶白酒和幾包花生米。
“喝點酒吧,”他說,“媳婦,總會有的。三只奶的沒有,兩只奶的滿世界都是。”
“有時候,喝點酒也很好,”他說,“喝醉了,啥事也不會想了?!?/p>
像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話一樣,莊厚土仰脖把剩余的酒全喝了。但是,他并沒有醉。他清掃掉我吐出來的污穢物后,沉默地坐在我的身邊,像一棵行將腐朽的木樁。
我渾身無力,天旋地轉(zhuǎn)。莊厚土喝酒的咕嘟聲不時傳來,他抬手喝酒的動作投射到對面的墻上,像一段黑白默片。
“好點了沒?”他說。我沒有說話。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他起身將空酒瓶放在墻腳,站在床前,“但是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有一天,你會明白?!?/p>
他說完這句話,輕輕關(guān)上燈,把我們丟在了黑暗中。我會明白?這簡直是笑話,我他媽做夢都想明白??墒牵麄€大寨的人,對莊厚土和我媽的事情,都是三緘其口。我試過好多次了,給那些酒鬼買酒,給那些煙鬼抽煙,但是,當(dāng)我一旦想深入到實質(zhì)性的問題,他們?nèi)甲唛_了。仇恨的血液在我身上汩汩流淌,這令我咬牙切齒,又無能為力。我頭痛欲裂,但睡意全無。我的腦海里一會兒是我媽的影子,一會兒是我喜歡的女孩的影子。那一夜,莊厚土不時傳來咳嗽聲和吐痰聲。
天剛亮,我便起床了,盡管頭痛欲裂。我將牛放出圈門時,恰好遇見莊厚土要下地干活。他默默地看著我,目送我出了門。
早晨的山林,寂靜得令人生畏。茂密的山林里,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冷不丁地躥出一頭豹子出來。當(dāng)然沒有豹子,只有一群山雀和松鼠在樹枝上跳來跳去。我的牛進(jìn)了山里,孤獨得時而長哞,時而用角去蹭樹干。我坐在一個高高的石頭上,群山盡覽眼底。風(fēng)從高處來,但吹不去我心底的郁悶。一花一草,一樹一石,我了如指掌。我知道哪里有水,哪里平緩,哪里陡峭。我知道她的牛會從哪條道上來,我望著那片山,等待她和牛出現(xiàn)。
(7)設(shè)備成本。設(shè)備成本包括設(shè)備的維護(hù)費和折舊費。設(shè)備的維護(hù)費指設(shè)備正常運行所投入的費用,設(shè)備的折舊費按照以下公式計算[6]:
太陽漸漸升高,山間明亮得刺眼。牛站在樹陰下,搖著尾巴,反芻著青草。而我,饑餓感越來越強(qiáng)烈。我跑去山溝里喝了一次水,我的肚子變成了水壺,跑起來的時候咣當(dāng)作響。
山上開始有牛出現(xiàn),但不是她的。我對著群山吹了一聲口哨,馬上得到山對面的一聲回哨。這口哨聲像回音似的傳遞開去,在山里形成一種聯(lián)絡(luò)信號。放牛的人要集合了??晌医z毫不想加入到他們的陣營。
我紋絲不動地坐在石頭上,像一塊石頭。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家的方向,盼望著那頭黑牛映入我的眼簾。那是整座山上唯一的黑牛,打架兇猛,讓牛們俯首稱臣。山上的牛羊越來越多,有人吹著口哨叫我的名字,我沒有回應(yīng)。我像一只潛伏在山間的鷹,只等那只小雞出現(xiàn)。但是,當(dāng)那只黑牛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內(nèi),我卻深深失望了。
放牛的人,換成了她的父親。
一連七天,我都在等待。第八天,我終于等來了她。但我只等來了她的一句話:“我父母拒絕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你爸是莊厚土。他們說,你的根種不好。”
根種,這個詞,大寨人都懂。說白了,就是“種”的意思。大寨人是非??粗亍胺N”的,最傷人的詞叫“雜種”。當(dāng)她說我“根種”不好的時候,我真想甩她一耳光。但她只是一個轉(zhuǎn)述者。
我將她的話轉(zhuǎn)告了莊厚土。我看到他的臉?biāo)查g慘白。他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像被人抽了筋骨似的癱在了沙發(fā)上。
“為什么別人會那么說?”我問他。
“等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彼€是那句話。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的床搬到了牛圈樓上。
樓是用木板簡易鋪成的,我感覺自己像是睡在牛背上一樣。牛圈樓上暖烘烘,牛糞的氣味撲鼻而至,但我覺得這比和莊厚土住一間屋里強(qiáng)多了。從此以后,他叫我往東,我偏要朝西;他叫我起床,我偏要睡覺;他叫我下地干活,我偏要上山找柴……跟他交流,能沉默的,盡量不說話;能用兩個字的,絕對不多說一個字。他不高興,我就開心;他痛苦,我更開心。
我時刻都想要逃離這個家,可是又沒有方向,只有在大寨痛苦地煎熬著。
2
莊厚土真的不行了。
我還在院子就聽到了他的咳嗽聲?!笆欠伟?,”跟我回來的那個報信人輕聲說,“去縣醫(yī)院檢查過了,人家醫(yī)生不醫(yī)了,叫回來準(zhǔn)備后事。”我隱約覺得他這么說的意思是在責(zé)備我,因為我去莫家凹已經(jīng)一個月了。我想用真心打動莫小魚的父母,打破那個“不嫁莊厚土的兒子”的魔咒??墒?,莫小魚的父母心像是鐵打的,我在她家像長工一樣干活,把一個農(nóng)村男人的所有優(yōu)點都表現(xiàn)了出來,他們還是對我不冷不熱。不光如此,還處處防著我,怕我趁機(jī)占莫小魚的便宜。
我走進(jìn)莊厚土的房間,一股霉味撲鼻而至。我走到他的床前,又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我看到了他吐在地上的血,燈光昏暗,我感覺那血是黑色的。見我回來,剛才坐在床邊的幾個親戚像見到救星似的說,“你總算回來了,你不回來,這事可咋辦?”我沒有說話。我看了一眼莊厚土,他的頭被兩個枕頭墊著,閉著眼睛,正艱難地喘氣。
“我們出去說,”一個親戚朝外面指了指。其他人也跟著走出了房間,到了大門外面?!八呀?jīng)不行了,你得趕緊準(zhǔn)備后事?!蹦莻€親戚說,“你是他兒子,這事我們都在等你回來拿主意。”我有些發(fā)懵。從小到大,參加過好多次喪宴,但從沒想過這事落在自己頭上該咋辦。
“棺材我們已經(jīng)打聽了,施萬斤家有一副白杉木的,要三千塊錢?!庇H戚們像是為了證明這事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一樣,“我們跟施家口頭預(yù)訂了,但得等你回來做決定?!?/p>
大寨的人基本上都來了,他們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打著牌,聊著天,等著領(lǐng)任務(wù)。我的腦袋里嗡嗡響,一點主意也沒有。既不悲,也不喜,更不知道該如何辦。我說,“我沒有錢,我現(xiàn)在身上只有兩百塊錢?!薄皼]有人現(xiàn)在就要你拿錢出來,但需要你發(fā)話大家才好去辦事,”他們說,“這種事是天上掉下來的,誰也不會逼著要現(xiàn)錢,可以等禮金收起來以后再給?!蔽乙呀?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我說,“那就先請人去把棺材抬來吧?!蹦菐讉€親戚中有人是安排紅白喜事務(wù)的人,他當(dāng)即派了八個人去施家抬棺材;派兩個人去鎮(zhèn)上買煙酒;派四個人去給莊厚土遠(yuǎn)方的親戚報信。安排妥這一切,我突然在心里想,萬一他死不了呢?可我沒把這句話說出來。下午的時候,棺材抬了回來,放在院子里;煙酒買回來,讓鄉(xiāng)鄰們吃喝著。但莊厚土還沒有咽氣。吃了晚飯,人們就陸續(xù)離開。“你守著他,”有個親戚說,“咽氣以后,你來告訴我?!?/p>
屋里突然變得陰森起來,只有莊厚土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聲。月亮升起來,照在黑黝黝的棺材上,讓人感覺那月亮是從棺材里升起來的。我孤身坐在客廳里,每次聽到莊厚土的咳嗽,都會皺一下眉頭。他還沒咽氣。我把這些年莊厚土對我的好一點點回憶起來,我剛想因此而悲傷,可我馬上又想到我對他的恨。
自從第一次戀愛被他活活斷送以后,我們就成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干活的時候,各干各的,比如薅草,我們從兩頭薅,到了中間,沉默著干完活,走了。吃飯的時候,一前一后吃,先吃的人,會給后面的人留點飯菜。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別扭,但時間一長都習(xí)慣了。我和莊厚土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在大寨引發(fā)過人們的廣泛探討,但時間是個好東西,人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的對峙。
我第二次喜歡上別人是在三年以后。大寨有人娶親,請我去幫忙抬嫁妝,于是我遇上了那個姑娘,我摟著她的腰跳了半晚上的舞,然后輕輕在她耳邊說,“我們出去吧?!碧炅四侵瑁易叩酵饷嫒チ?,在門口等著她。過一會兒,她
真的出來了。我把她帶到屋后面,那里一個人也沒有。她跟剛才判若兩人,低著頭,不說話。她在瑟瑟發(fā)抖。我伸手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她輕輕掙扎了幾下,就將臉靠在了我的胸前。第二天我走的時候,她加入了送親的隊伍來大寨??墒钱?dāng)我再去找她的時候,她對我卻冷若冰霜了。“你爸爸叫莊厚土?”她問我。我沉默了。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莊厚土并不知道我遇到這個姑娘,但我和他的對峙越發(fā)強(qiáng)烈了。“要不我們分家吧?”我對他說,“你把牛圈和那頭牛分給我就行了。”莊厚土瞟了我一眼,“你要分可以,但這屋里所有的東西其實都是你的,我去住牛圈樓上吧?!蔽矣悬c心虛,因為我覺得這家里的東西其實都是他的。所以,這事只能作罷。
那一年,鄉(xiāng)里開始在大寨推行烤煙種植。由于之前沒有過種植經(jīng)驗,大寨的很多人對這事都不感興趣。但只有莊厚土除外,從培育煙苗,到栽種,到烘烤,他都干得很賣力。我本來也覺得這事不靠譜,但地里都種了煙草,不去侍候它們又無所事事。夏天結(jié)束以后,鄉(xiāng)里的煙草收購站開秤了,莊厚土烘烤出來的煙葉黃燦燦的,連顆斑點都沒有。他每次背煙到收購站,都能得到站長的表揚(yáng),這種表揚(yáng)意味著他比別人賣更多的錢。那年的中秋節(jié),莊厚土買了幾十斤新鮮肉回來,他煮了一鍋,把剩下的撒上鹽掛起來。他說,“晚上一起吃飯吧,今天過節(jié)。”我沒有說話,但晚飯還是一起坐到了桌上。他拿了兩條煙出來,遞給我。我收下了,我覺得這是我應(yīng)該得到的,我也辛苦了這么長時間。他把酒拿出來,自己倒了一杯喝著,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沒人說一句話,只顧喝酒吃肉。他吃完飯后,進(jìn)了臥室里,我聽到他在噼里啪啦地翻東西,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遞給我一沓紅彤彤的鈔票。
“拿著,”他說,“這個世道,沒有錢,去哪里找媳婦?”
那是一萬兩千塊錢,是那一年除了肥料農(nóng)藥等投資之外的烤煙收成。我拿著這些錢,心里像是感覺擁有了整個世界。整個冬天,我都在外面晃蕩。我的身邊聚集著一幫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偶爾會有姑娘跟在身邊,但她們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想嫁我的樣子。到了春節(jié)的時候,我用最后一千塊錢給自己買了一身衣服和兩條香煙,回家來了。我進(jìn)門的時候,莊厚土正在喂豬,他轉(zhuǎn)過身時,我看到褲子上的兩個補(bǔ)丁。我說,“我還有幾件舊褲子,不想穿了,你要不要?”他說,“我有穿的。”
我們一起過的年。除夕夜他給亡人獻(xiàn)飯、燒紙。他在嘴里念:“我公公、我奶奶、我爸爸、我媽,還有陳正芬,一起來吃飯了?!比缓螅蛳氯ミ殿^,許愿,要亡人保佑我們平安。我問他,“陳正芬是誰?”他像是突然被觸痛了一樣,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待臉上的表情平靜下去,說,“等我要死的時候,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p>
第二年,莊厚土更是信心十足地大力發(fā)展烤煙生產(chǎn),我家成了全鄉(xiāng)的烤煙種植大戶。可是種煙很辛苦,一季煙種下來,能把人苦得老幾歲。村里有人問他,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為啥子還能吃這種苦?他說,娃娃都二十歲了,連個媳婦也沒有,家里沒點錢,人家看不上。但我對他的這種說法非常反感,因為自從我花掉那一萬兩千塊錢,毫無效果之后,莊厚土對我越發(fā)吝嗇了。
我曾經(jīng)問過大寨的一些人,陳正芬是誰?他們的表情和莊厚土一樣,像是我提了一條蛇在他們面前一樣,滿臉緊張,“不知道,我們啥也不知道?!?/p>
3
“陳正芬是誰?”
莊厚土好半天沒咳嗽了。我以為他死了,進(jìn)屋一看,他正睜著眼睛。他想掙扎起來,招手示意我去扶他。待我走到他面前,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趁機(jī)問了他上面這句話。
“她是……你……外婆?!彼穆曇艉苄?,氣若游絲。我突然不希望他這么快就死掉。我還要他給我解開很多謎團(tuán)。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像是兩把鐵鉗子一樣堅硬有力。他流淚了。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來,是渾濁的。他又咳嗽起來,那力量似乎能把五臟六腑全噴出來。血從他嘴里吐了出來,跟我在電視里看到的人臨死前的情景一樣。我將他抱住,能感覺到他痛苦的抽搐。過一
會兒,他又好了一點。他重新躺下去,又來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們之前太生疏,即使是在他臨死時,過于親密的話都會顯得刻意。
“我……對不起……你,”他說,“對不起……你……們。”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我的手,這讓我非常害怕。我在想,如果他就這樣死去,我能夠掰開他的手么?但我又不忍心在他活著的時候掙脫。
“你給我一刀吧,”他說,“你要是不殺死我,你今后會后悔的。這是你報仇的機(jī)會?!?/p>
我自然是沒有動,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說。但是我知道,他活著受的苦,其實并不比臨死前少。
莊厚土的病,跟種植烤煙有很大關(guān)系。那活真的很辛苦,白天要下地采熟透了的煙葉,晚上要熬夜燒火烤煙,不能讓火熄滅。我是從來不熬夜的,像是要看他的笑話一樣??此β?,我心里痛快。因為他不再給我錢花這件事,讓我耿耿于懷。我甚至希望他的煙烤出來像腐爛的樹葉,可是,我一次也沒有如愿。我和大寨的其他人一樣,對他的烤煙收成充滿了忌妒。
有一段時間,莊厚土從地里背煙葉回來,我聽到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異響,像是有人在他的肚子里安了一只風(fēng)箱一樣。他歇氣的時候就開始抽煙,一抽煙就咳嗽,一咳嗽就罵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我心里想,死吧,早死早投生。在種煙這件事上,我基本上只會采煙葉的活。我在干這些活兒的時候,心里充滿了怨氣。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莊厚土請的長工,而且是廉價長工,他除了每天供我抽一包煙和兩頓飯之外,基本上不再為我花任何錢。我終于忍不住和他吵了起來。
“這么多賣煙的錢,你不給我花,你要帶進(jìn)棺材呀?”我問他。
“這些錢自然有它的用處?!彼f。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不會再罵我了。無論我說什么惡毒的話,他都能平靜地回答。
果然,那年十月,莊厚土請了一幫人來,在老房子的旁邊舂起了新房子。我一言不發(fā)。十幾個人住到家里,嘈雜得要命,我干脆又外出去閑逛了。我冬月回到家里,房子已經(jīng)修好了。他修了一院房子,長五間正房加四間廂房,還有院墻。大門漆成了朱紅色,蓋著青瓦,看上去有幾分氣派。大寨的人說,也只有莊厚土可以一口氣修這么多房子了。我無動于衷。我跟著他平整地面,然后將那風(fēng)雨飄搖的老房子拆掉。在那年的臘月二十六,我們搬到了新房子里。我和他一人住著一個房間,中間隔著客廳,半夜的時候,我常聽見他在咳嗽。
“我的外婆死了,那外公呢?”我有次問莊厚土,“還有舅舅呢?”
我越發(fā)想要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反正大寨的人是沒指望了,他們像是和莊厚土打好了聯(lián)手一樣,對我的身世諱莫如深。可是莊厚土的話,讓我徹底斷了這個念想,“你外公死了,你沒有舅舅,只有你媽一個人。”
大年初一的早上,莊厚土讓我跟他一起去墳山上燒紙。在大寨的后山上,有三座墳,墓門石上長著青苔,墳上長滿草。它們矮矮地存在于深山中,完全就是三個小土堆。他放了幾封鞭炮,聲音在山里回蕩。我小時候很害怕墳,特別是高大的新墳,總覺得死人會把墓門石推開,鉆出來。但這幾座墳,讓我覺得很可憐。
“這是你爺爺,這是你奶奶,這是你外婆。”莊厚土向我介紹。然后,他跪下去,給他們叩頭。我立在他身后,猶豫了半天,勉強(qiáng)鞠了個躬。“那外公的墳?zāi)??”我問他。他沉默了一下,說,“沒有在這里?!?/p>
他在墳前念念有詞,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你說什么?”
“讓他們保佑你早日娶到媳婦?!?/p>
在大寨,有幾間像樣的房子,是娶媳婦的前提。但這個前提對我并不管用。大寨的人對我家的新房子充滿了羨慕和忌妒,他們酸溜溜地對我說,“房子修好了,媳婦也應(yīng)該快來了吧?”這種嘲諷讓我臉紅,心里更恨莊厚土。因為我的第三次戀愛又失敗了,理由和以前一樣。有大寨的長者向我指路,“如果我是你,我就去其他地方做倒插門女婿?!边@話說到了我的心坎里。于是,
烤煙結(jié)束以后,我對莊厚土說,“給我點錢,我要出去一段時間?!蔽胰チ穗x大寨有一百公里的天生橋,在那里幫人干活。我其實是個懶漢,但為了讓人看得起,我完全改掉了身上的懶毛病。我照著莊厚土的方式做,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干活的時候從不偷懶,把別人家的活當(dāng)成自己的活干。過了一段時間,真的有人看上我了,但她是個寡婦,男人去山西挖煤死在了井下。她得了一筆撫恤金,讓天生橋的人很眼紅,有很多人想贏得她的心,順便享受那筆錢,可是她卻看上了我。
在這里,人們只知道我從大寨來,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是莊厚土。我像是擺脫了噩夢一樣,從沒有過的開心。這個叫天生橋的鬼地方,人心和大寨一樣,嫌人窮,恨人富,他們看到我干活很努力,便管我叫“大騍子”,他們說,“那匹大騾子好勤快,天不亮就上山找柴了?!笨墒?,我并不在乎他們這么說。我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很少想起大寨,我甚至想像粉筆字一樣,將那里的人和事從我的記憶里抹去。
可是,莊厚土卻找到了天生橋。
“回去,”他說,“你得跟我回去。”
我喜歡上的那個女人剛見到莊厚土?xí)r臉上還笑著,但看到他那副強(qiáng)硬的口氣,便不再說話了。
我說,“該回去的人是你,我是不會離開她的。”
“你必須得回去,”他說,“不然,老子就死在這屋里。”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的,哪知他像變魔術(shù)一般,從包里掏了一瓶甲胺磷出來。他擰開了瓶蓋,目光從她身上移到我身上,“我說到做到,如果你不回去,我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還不如就死在你身邊。”我和她都嚇傻了,沒想他是有備而來。
“你跟他回去吧,”她說,“處理好了再來,如果處理不好,就不用來了。我可不想有人死在家里?!?/p>
回大寨的路上,我們一句話也不說?;氐郊依?,我大睡了三天,然后起來跟他吵架。“你毀了我一生,你知道嗎?”我說,“你不是我爸,你是我前世的仇人。我為自己身上流著你的血脈而羞恥?!薄半S便你怎么說吧,”莊厚土慢悠悠地咂著旱煙,“只要你不離開這個家,你說什么都可以。”
此后,莊厚土真的不再管我了,并且對我百依百順。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大寨的年輕人都羨慕我的日子。莊厚土依然是烤煙大戶,但家里的錢每年都被我花掉。只有在花錢的時候,我心里才痛快。我曾經(jīng)想從大寨的年輕人嘴里套出一些話,但他們同樣守口如瓶。“你的家事,我們不敢說,你爸可不是好惹的?!彼麄冋f。大寨的人都有點怕莊厚土,因為他是個亡命徒。但他在我面前,溫順得像頭綿羊。
這頭“綿羊”現(xiàn)在緊緊抓住我的手。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這雙手上了。有一陣子,他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需要閉一陣才能睜開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看著我,仿佛要將我印在他心里一樣。一想到他將死,如果他將我裝進(jìn)心里帶到另外一個世界,我就害怕。他囁嚅著,我好幾次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都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你要說什么就說吧?!蔽业穆曇舾叩孟袷窃趯σ粋€聾子說話。
他的眼睛閉上了。他的眼窩里裝滿了淚水,只要眼瞼一動,就會溢出來。他的臉黑得像要腐爛的樹皮,嘴唇干裂,嘴里發(fā)出一股像尸體腐爛了一樣的臭味。
“我……對……不起……你們?!蔽矣致牭剿f。但說完這句又沒有了下文。
我不知道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夜晚像死亡一樣沉寂,連狗叫聲都消失了。月亮已經(jīng)翻過大寨后山,把黑暗還給了大地。我探頭從窗子里望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我感覺體內(nèi)憋了一泡尿,卻不敢將手從他手里掙脫。他又咳嗽起來,那聲音像是機(jī)關(guān)槍在掃射。血從他嘴里噴出。我感覺他的身體在往下沉,我緊緊抱住他,他用力掙扎了幾下,讓我想到殺年豬時,刀子抽出來后的情景。
莊厚土死了。死在了我的懷里。他的眼睛大睜著,望著我。我哭了起來,不知是害怕還是悲傷。我將他放在床上,找出他的火藥槍拿到門口放了三槍,將他死亡的信號傳遞了出去。沒過多
久,大寨的人就來了。
4
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是萬念俱灰。莊厚土不再跟我爭吵,讓我感覺相當(dāng)無趣。我又在謀劃著另外一件事,我想去找我媽。但我知道這基本上等于癡人說夢。她從大寨離開后,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那年莊厚土他們?nèi)プ匪犎苏f她在黑水鎮(zhèn)上了一輛客車,朝縣城的方向去了。當(dāng)年的莊厚土深知,只要她到了縣城,就相當(dāng)于魚兒游進(jìn)了大海。所以,當(dāng)我到了黑水鎮(zhèn),我也放棄了找尋計劃。
我搭車去了莫家凹。前段時間,莫家凹有個人去大寨賭錢,出老千被抓住,是我替他解的圍。他對我心存感激,當(dāng)即說,如果有天去莫家凹,一定要去找他。我在黑水鎮(zhèn)跟人賭錢,輸了只剩下三百塊,于是想到了這個人。
我在莫家凹找到他,他那段時間輸?shù)梅治牟皇?,像個乞丐。我們將我身上的錢用去扳本,結(jié)果血本無歸?!八懔?,”他說,“他媽的,我倆天生就是吃糠的命。不賭了,找姑娘耍去。”他帶我去村里玩,于是我遇見了莫小魚。莫小魚其實長得不漂亮,滿臉的雀斑,矮墩墩的??墒?,我又有什么資格去評價她的長相呢?重點是,她對我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之前的六次戀愛經(jīng)歷讓我對談情說愛駕輕就熟,能說打動人心的話,長得也不丑。莫小魚看到我時,她臉上的表情就已經(jīng)告訴我了,這事兒有戲??墒?,我卻心虛得很。莫家凹隔大寨不過幾十里路,我不確定這里是否會有人認(rèn)識莊厚土呢?于是我在和莫小魚交流的時候,盡量回避著關(guān)于家庭和父母的話題。
我回了一趟大寨。跟莊厚土說起莫小魚這個人,他既開心又難過?!安恢廊思視趺聪肽??”他說,“也許只有等我死了,你才不會遭人嫌棄?!蹦嵌螘r間,莊厚土的咳嗽越來越厲害,他并不知道什么是肺癌,甚至以為是感冒了,吃了很多安乃近和頭痛粉(解熱止痛散),還去鄉(xiāng)醫(yī)院里買了止咳糖漿。
我對他說我要去莫家凹一段時間,有事就派人去找我。我之所以這么說,其實是怕他去莫家凹壞我的好事。事情如我最壞的預(yù)料那樣,莫家凹有人知道莊厚土。當(dāng)我再次去到莫小魚家時,她就把父母的意思告訴了我。但有一點,她對我死心塌地,“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蛔屛壹弈悖也还?,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話,我第一次撫摸她的時候她就是這么說的。他的父母,對我很冷淡,連話都懶得跟我說。我重復(fù)使用在天生橋的辦法,想靠勤勞贏得別人的認(rèn)可。但這一次,我錯了。我和莫小魚的感情越來越深,可我們很多時候只能用眼神交流,她的父母隨時在監(jiān)視著我們。我一籌莫展,甚至想到了放棄。可是,莊厚土在這時候病危了。
這是福還是禍?我跪在莊厚土的棺材前面,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連續(xù)幾天熬夜,我已經(jīng)靈魂出竅,像個木偶,聽?wèi){別人指揮。要安排多少桌客,要上多少個菜,要多少人來幫忙,都是別人說了算。他們只跟我商量一件事,那就是該把莊厚土葬在哪里?“隨便吧,”我說,“葬哪里都可以?!?/p>
莊厚土在外鄉(xiāng)是有幾個親戚的,他活著的時候就很少走動。他死后,大寨有人去報信,對方根本就沒來人。沒有一個人送花圈,沒有人哭,我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人們從我家里進(jìn)進(jìn)出出,臉上看不到一絲憂傷,對他們來說,這只不過是又一次喝酒吃肉的機(jī)會。大寨的風(fēng)俗是死人要在家里放三天,第三天早上才出殯。那天早上,下起了大雨,只好把擺在院子里的飯桌搬到屋里去。原來計劃一輪有十桌人吃飯,到后來卻只有四桌了。吃飯的人排成長隊,前面的剛吃完坐下,后面的又搶著坐下等下一輪開席。這在大寨是極少見的事,人們議論紛紛,“喪德事做多了,死了也這樣折磨人?!彼麄冋f。早上八點開始擺席,一直到了下午三點,人們才全部吃完飯。這時候,要出殯了,有人開始點大寨的青壯年男人的名字,讓他們?nèi)ヌ?。可是,名字點完了,到場的只有八個人。抬喪要八個人,但路上需要人換。眼看沒人到場,那幾個已經(jīng)站到了棺材面前的人也開始退縮了。那不是抬石頭,是抬死人,杠子壓在肩上,沒人換是不能撂的。
人群中有心軟的女人,看到這樣的場景,開始抹淚了。有好心人讓我去給人們叩頭,敬酒,
我跪下去,他們把我拉起來,我又把香煙奉上,別人點燃了香煙,多了一點人情味。人們抬著莊厚土朝大寨后面的山上走,孝子只有我一人。稀稀拉拉的鞭炮聲,一點也驅(qū)趕不去我心中的悲涼。自從莊厚土咽氣以后,這種悲涼一直籠罩著我,像是房子倒了大梁一樣。我始終沒有哭出來,這在別人看來很不像話,但我努力去哭過,沒有眼淚,完全是在干嚎。
莊厚土的墳比旁邊那三座高大一些,但我知道它會在往后的風(fēng)吹雨淋中長滿荒草,變得一個小土堆。墳飄紙在風(fēng)中呼呼作響,讓我想起大寨人插在地邊嚇鳥雀的膠紙。抬喪的杠子被人們燒掉了,變成了一堆木炭。莊厚土被埋在土里,他會隨著時日腐爛,變成一堆白骨。他完成了他的一生,像草木一樣的一生。我們這些站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都將和他一樣的歸宿,唯一的區(qū)別是葬禮的隆重與否,至于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大寨的人,從來沒有想過。
吃完飯,人們開始走了。他們搬走了從家里的帶來的桌子、凳子、鍋、碗、瓢、盆,讓我的家里恢復(fù)了先前的樣子。除了沒有莊厚土咳嗽聲,家里一切照舊。像一個漫長黑夜的夢,時而清醒,時而沉睡。我去門外抱了柴回來,讓火塘里的火旺起來。其實并不冷?;鹦苄苋紵屛矣X得心里踏實了一些。我把屋里所有的燈都拉亮。我又坐回了火塘邊,出神望著門外,側(cè)耳聽著家里的動靜,一聲雞鳴犬吠都能令我毛骨悚然。
莊厚土的黑色相框放在神龕上,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在看著我。我想站起來跑到門外去,可這樣一來我會更害怕。他活著的時候我們能堅決地對抗,可他死后,我才發(fā)現(xiàn)活人是沒法跟死人計較的。
在大寨,人們在談?wù)撐液退膶χ艜r,總忘不了提到他對我的嬌慣。小時候,他讓我感覺到哭能解決一切問題。我母親走后,他對我更是百依百順。二年級的時候我跟人打架,被人打傷,他直接扛著火藥槍找上人家門去,當(dāng)著人家大人的面,用槍指著那個欺負(fù)我的家伙,逼他道歉。此后,沒人再敢欺負(fù)我。
他的一生,留下了九間房子,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他用自己的汗水,在這片土地上,換來了自己幾十年的光陰?;钪?,成了他最大的追求。我用禮金給了他的棺材錢和煙酒錢,還剩下二百四十元。我把那錢數(shù)了幾遍,然后在心里想著,過幾天全部買成紙來,燒給他。他活著的時候一生為錢操心,死后,但愿他能做個有錢的鬼。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至于我心里未解的秘密,算了吧,我想,那個魔咒會隨著他的死去而消失。我還必須活著,踩著他的足跡,在這片土地上,努力活到該死的年齡。這是我們的宿命,他如此,我也如此。我決定等過了“頭七”,就去莫家凹。死亡和娶妻,都是我們在這個世界需要完成的事情,但想到這事,我心里有點內(nèi)疚,仿佛是在用他的死來換取莫小魚一樣。
我一直坐到深夜,眼皮滯重,頭昏腦脹,只好心驚膽戰(zhàn)地去了臥室里準(zhǔn)備睡覺。我的身子一沾到床,立馬睡意全無,我想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他。也許,我們的姿勢都是一樣,只不過躺的地方不一樣而已。陰陽之間,隔著一層土;陰陽之間,隔著一口氣。我嘆了一口氣,讓自己閉上眼睛,風(fēng)突然把門吹開,像一個人推門而入,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走了進(jìn)來。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渾身發(fā)抖,張著嘴就要失聲叫出來。好在這時候風(fēng)停了,沒有讓那種恐懼突破我的底線。我再也不敢睡覺,又起來坐在火塘邊,把火燒得更旺,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寒冷。我一直坐到天亮,太陽升起,心里的恐懼才逐漸消失。那時候,我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腰來。我扶著墻到床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連七天,恐懼都沒有散去。我夜晚坐在家里,白天才上床睡覺。如果不是因為我突然感覺到生與死的區(qū)別,我絕不會一直守孝到第七天。這七天,沒有人來看我,不知是出于對亡人的畏懼,還是對活人的不屑。大寨的人們,像是忘記了他和我。
月亮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下滿天星星。整個世界都是空的,極需要一些東西來填滿。我在床上躺著,想象著明天和莫小魚見面的情景。我想我會娶她為妻,和她生幾個孩子,讓這個空蕩蕩的家里充實一些。有了女人,家會更像一個
家,會有雞犬之聲,會有煙火氣息。這是大寨人的追求,我當(dāng)然也不會例外。
大門突然響了起來,我的心里又一陣緊張。這不是風(fēng)吹門,而是有東西砸在門上。我聽了一會兒,像是有人在拍門。啪啪啪——啪啪啪,有節(jié)奏的響聲?!澳膫€?”我壯著膽子問了一聲,我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門外的聲音停止了,這讓我的頭發(fā)豎了起來。
“是我,”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傳來,“是我,開門?!?/p>
我確定那是人聲,雖然我聽不出是誰的聲音。我披衣起床,拉亮了院子里的路燈,透過門縫,看到大門外的人影在晃動?!澳膫€?”我又問了一句,對方?jīng)]有出聲。我打開門,那個從黑暗中闖進(jìn)來的人,在燈光的照耀下眼睛仿佛有點不適應(yīng)。她的臉迎著光,她還沒看清我背著光的臉,可我已經(jīng)認(rèn)出她來了。即使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她是我媽陳菊子。我沒有叫她,她愣了一下,便將我擁在了懷里。她的身上有股清香,我分不清是什么味道。我的臉碰到了她的乳房。
“長這么大了,”她帶著哭腔說,“都長這么大了?!?/p>
我輕輕將她推開,替她拎起了放在一旁的皮箱子。她跟隨我進(jìn)屋,一眼就看見了神龕的黑白照?!八娴乃懒??”她說。我點了點頭?!八K于死了,”她說,“我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蔽覜]有問她到底是多少年。那種氣氛,真是無比怪異,我朝思暮想的母親,回到我身邊,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只好等她問我。
“他對你好嗎?”
“嗯?!?/p>
“媽對不起你,但媽是有苦衷的?!?/p>
“嗯?!?/p>
她也沉默了,盯著我看,臉上的表情悲喜交集。她比我記憶中的老了許多,但皮膚白皙,比村里的同齡婦女要年輕一些。從穿著上看,她似乎過得不錯,戴了手表還有黃金戒指。仿佛我的目光灼疼了她的手,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換了一個姿勢。
“你喜歡這里嗎?”她問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帶你離開,”她說,“我在外面有家了,比這里好?!?/p>
“我哪里也不去,”我說,“這就是我的家?!?/p>
她的眼里閃過一絲不解,但那目光并不堅定。遭到拒絕后,她有點羞愧,不知該說什么。我想她和我一樣,對這樣的氣氛極不適應(yīng)。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說,“為什么人們會嫌我是他的兒子?”
她的臉色滯重起來,眼睛看著閃爍的火苗,火苗映到了她的瞳孔里。她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神龕上的相片,又看了看我?!澳阏娴南胫??”她問我。我點頭?!澳愦_實該知道這些,”她說,“我知道逃避隱瞞不能解決問題,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尋找跟你講出這件事情的機(jī)會。”
5
我媽的故事,從多年前講起。而多年前,當(dāng)然還沒有我。多年前,她還是個少女,含苞待放。命運之手如椽,所到之處,灰飛煙滅。但沒人明白命運的安排。我媽永遠(yuǎn)不會想到,平靜的生活,會在十八歲那年被打破。
“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外公,死于一場感冒。”她的聲音輕緩,帶著過去時光的滯重。命如草芥的農(nóng)村人,把所有的病都當(dāng)感冒來對待。所以,我其實并不確定我的外公是死于感冒,還是跟感冒癥狀差不多的疾病。他的死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這個現(xiàn)實。
“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婆,眼睛是哭瞎的。”她起身去外面抱了柴回來,放在火塘里,火旺了一些,她以此驅(qū)趕內(nèi)心的寒意。“哭瞎了的眼睛,像一口枯井,”她說,“任何一點跟你外公相關(guān)的東西都能讓她傷心。我覺得她不一定是不舍,而是她害怕接下來的生活?!?/p>
我見過那座墳。從墳?zāi)軌蚩闯鐾稣呱暗碾H遇。高大的碑是有錢人的,黃土堆屬于窮人。
“你沒有兄弟姐妹?”我問她。
“你外婆生下我以后,便沒有再生,所以,當(dāng)你外公死了,所有的重?fù)?dān)落在了我和她身上。我和她之間,必須有一個要嫁人。否則,家里連個會犁地的人都沒有?!?/p>
我當(dāng)然知道,如果想要在土地上乞食,有兩樣?xùn)|西必不可少:一個男人和一頭牛。沒有男人的家庭,是遭人嫌棄的。一個女人失去了男人,她會成為男人關(guān)注的焦點,女人目光的眾矢之的。更何況,那是只有兩個女人組成的家庭。
“我以為會是我,因為那之前已經(jīng)有人開始上門提親,只是我沒有同意而已。我沒想到是她。當(dāng)提親的人來到家里,表明了態(tài)度,她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寢岆S便嫁了,但不能讓你隨便嫁,’她說。”
我鼻子發(fā)酸。如果我早知道山上那個黃土堆里埋著一個這樣的靈魂,我至少應(yīng)該給她叩個頭,上炷香。我總算明白了,“外婆”這個詞的真實含義。我媽吸了一下鼻涕,掏了一塊手帕來擦。擦過后,又將手帕方方正正疊好,裝進(jìn)兜里。
“她真的嫁了?”我問。
我媽點了點頭。在她點頭的時候,淚水灑了下來。那時的她,像一棵雨后的樹,風(fēng)一搖,雨水嘩嘩落。她將頭深埋在膝蓋上,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時而聳動著雙肩,像一支一直在嘗試發(fā)射的箭。我沉默地看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坐在我的對面,這個已經(jīng)模糊的母親,當(dāng)她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已經(jīng)生疏得不知所措。
“媽,”我艱難啟齒,待她抬起頭來,我說,“如果你不想說,就別說了?!?/p>
“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她說,“父親的死,讓我感覺身體里的骨頭被抽走了,而母親以犧牲的方式改嫁,我比她更痛苦?!?/p>
雖然我有過好幾次戀愛經(jīng)歷,但是,我并不懂她所說的犧牲。我覺得,我身邊的很多男女,是沒有感情可言的。他們的結(jié)合,無非是因為某一種需求。生理需求,心理需求,生活需求,各種卑微如塵的需求。我外婆的第二次婚姻,其實也是一種需求。很多時候,這種需求大于他們的心理感受。
“誰會睜著眼睛娶一個瞎子?”她問我。我屏住了呼吸,搖頭。
“我對他在我們最艱難的時候走進(jìn)我們的生活,心存感激。”我媽又抬頭看了一眼神龕上的遺像,“他要我們跟他走,我們答應(yīng)了。我們的家當(dāng)本就不多,搬家毫不費力。腐朽得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房子被拆除了,陳舊的瓦片和檁子不值錢,隨便賣了。剩下一頭豬,一匹馬。搬家的時候,我拉著馬,豬跟在后面,母親和那個男的背著一些農(nóng)具?!?/p>
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一頭豬,一匹馬,行走在山間。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這樣的遷徙圖,但所有的人物都是模糊的。我無法想象那時的母親是什么樣的,她沒有年輕時的照片可供回憶。我們分開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我心里的暗處,陽光照不進(jìn),看不清她的容顏。
“外婆嫁了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忍不住問。
“那個男人對她還算不錯。她瞎了,基本上等于廢人,他不光不怪她,還照顧她,遷就她。可是,他家和我家一樣窮。唯一的改變就是,家里多了一個男人。對我來說,母親有人照顧,也算是安心了。我像從前一樣,干一個女人該干的活,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場地而已?!?/p>
夜已深。不知不覺,火塘里的炭已化為灰燼。寒意襲來,我打了個冷噤,起身,去了一趟廁所。我走在院子里,一輪寒月嵌在夜空,發(fā)不出多少光。風(fēng)聲呼嘯,電線嗚嗚響著。這是個初冬,蕭瑟的大寨,在夜風(fēng)中草木亂飛。這樣的夜晚,連狗都不叫了。我在院子里站了一陣,抽了三支香煙,又回到了屋里。
“今晚先說到這里吧,”她頓了頓,似乎有點難為情,“我能跟你睡一間房嗎?我怕?!?/p>
其實,我也怕。我陪著她在我的床旁邊,打了一個地鋪。然后,我們和衣而眠。
屋里多了一絲人氣,令人心里踏實。同時,也多了一份別扭。關(guān)了燈,我們睡在黑暗中,沉默著翻身,彼此都能聽到。她嘆了一口氣,翻身坐起,問,“你有煙么?”
我拉亮了燈,看到她的頭發(fā)有些凌亂。我先點了一支煙,又把煙和火機(jī)丟到了她床上。
“把燈關(guān)了,”她說。
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抽著煙。她居然沒有咳嗽,猛抽幾口后,將煙頭扔到了地上。
“這些年,你在哪里?”我問她。
“四處亂逛,”她說,“天南海北走了一圈?!?/p>
“你結(jié)婚了,是嗎?”我又點燃了一支煙,
“村里一直在傳關(guān)于你的各種事?!?/p>
“結(jié)了,”她倒也坦誠,“你有一個弟弟,他和你一樣,都長得像我?!?/p>
我翻過身去,沒有再說什么。我并不忌妒她的孩子,而是在想這個我最需要她的時候,突然離開的人,多年以后為什么還要回來?她睡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繼續(xù)翻來覆去,而我,只能假裝已經(jīng)入睡。困意襲來,眼皮終于如簾子般合上。
醒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起床了。太陽從小窗里照進(jìn)來,明亮的陽光下,微塵飛舞。我賴在床上抽煙,聽到廚房里響起鍋碗瓢盆的聲音,心里竟然涌起一絲幸福感。我在幸福之中想起了莫小魚,渾身燥熱。我將那個硬得像只紅薯似的家伙摁在床上,把它想象成搟面杖,搓揉著。沒過多久,它便奄奄一息。
我媽突然推門進(jìn)來。她準(zhǔn)確適時地出現(xiàn),我懷疑她剛才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起來吃飯了?!彼f完,急忙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她的廚藝已經(jīng)變了,做出來的菜口味很淡,這跟我從小吃慣的辣味相差甚遠(yuǎn)。這口味敗壞了我的好心情。我隨便吃了幾口飯,便放下了碗。
“不好吃?”
“我沒胃口?!?/p>
她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我,我在一旁抽悶煙。偶爾,四目相對,我面無表情,她則努力擠一絲笑容出來。她似乎覺得,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中吃飯,是一種罪過。她低下頭,快速扒光了碗里的飯。
“跟我上山去,”她說,“我?guī)闳ツ阃馄艍炆峡纯矗词顾且欢腰S土,也是你外婆?!?/p>
我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興趣。隨便吧,我想,我連說都懶得說了。
跟她上山的時候,天空飄著小雨。她默默地,用一根木棍拄著走路。走了沒多遠(yuǎn),她開始?xì)獯跤酢K暮谄ば?,沾滿了黃泥,她拖著那些泥走路,越發(fā)吃力。但是,下過雨的地面上,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快到墳前的時候,她開始抹淚。當(dāng)她看到了那個黃土堆,奔跑著,跪了下去。我站住了,不想走上前去。掏了煙出來,點燃,悠閑地抽著。她在墳前不停地叩頭。她帶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在墳前。她讓我過去點燃了紙和香。
“跪下,”她淚流滿面,“叫她一聲外婆?!?/p>
我站著沒動。我不想跪在濕地上。她突然伸手來拉我,拽著我跪了下去。
“叫外婆?!彼舐曊f。
我沒有叫。面對一個黃土堆,我真的叫不出來。她瞪了我一眼,但她看到的是我無所謂的眼神。她愣了一下,眼里怒火漸漸熄滅,又變得柔和起來。
“走吧。”她說。
下山途中,我們沉默不語。遇到幾個上山找柴的人,我們分別笑著跟人打完招呼,然后繼續(xù)沉默。雨已經(jīng)停了,但路更滑,她下山的時候滑倒了。我站在不遠(yuǎn)處,冷眼看她掙扎著爬起來。接下來的路,她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我開始害怕跟她獨處,那種相對無語的感覺,比跟莊厚土在一起還難過。我對莊厚土是恨,是對抗;對她,我只是感覺不適,不知所措。
我在床上躺下,她像是也害怕一個人面對那張遺像,也跟到了我的房間。我翻過身去,面對著墻。她應(yīng)該明白,我不想跟她講話。她在地鋪上枯坐了一陣,長嘆一聲出門去了。沒有了她在身邊,心里的沉悶一掃而空,我翻身坐起,抽了一支煙,找了一瓶啤酒來喝。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覺。
我夢到莫小魚嫁人了。她穿著紅衣服,騎在馬背上,背后背一片鏡子。她走在陽光下,一路閃著光。我在后面拼命追,邊追邊喊:莊厚土死了!莊厚土死了!
醒來時,大汗淋漓。我媽站在我的床邊。窗外黑黢黢一片,她拉亮電燈,從兜里掏了手帕出來,幫我擦汗。
“他死了,你是不是特別高興?”她說,“反正,我是盼望他死,已經(jīng)盼了好多年?!?/p>
“你們之間,究竟是咋回事?”我繼續(x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懶懶地問。
“我今晚會告訴你的,”她說,“先起來吃飯吧,或許,我明天要走了。”
“我不吃。”我又翻身面對墻。關(guān)于她明天要
走這件事,激不起我心底的波瀾。
她走了出去,過一會兒又回來,屋里飄著飯菜的香味。我咽了一下口水,但仍然不想起來吃飯。她靜坐在我床邊,從我的煙盒里拿了煙出來點上,抽得煙霧裊繞。
“我明天要走了,”她又說,“你不想跟我說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們的事,”我說。
“昨晚講到哪里了?”
“你們搬家了,他對你們還不錯?!?/p>
“是的,他對我們的好,超過了你外公。日子雖然窮苦,但是讓人感覺安穩(wěn)。有時候他上街,會給我買回來針頭線腦,我給他們一人做了一雙布鞋。后來我覺得,這雙布鞋應(yīng)該是那起禍害的根源。”
她確實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她做的布鞋,舒適且牢實。一雙春天穿上的布鞋,到了秋天仍然完好無損。她的箱子里,裝滿了各種花樣,村里的女人,總是上門來找。大寨女人的腰帶、鞋、頭巾上的花樣,都來自于她的箱子里。她走后,那只箱子,一直放在原地。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拉滅了電燈。我想,她這樣做,是怕我看到她的表情吧。
“有人來家里向我提親,他一概拒絕。‘那些人配不上你,’他說。確實,我也沒有看中其中任何一個。直到后來出了事,我才把一切都想通了?!?/p>
她停了講述,接著傳來擤鼻涕的聲音。我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將滿手的鼻涕怎么處理了。她默默坐在床邊,漸漸平息了自己的情緒。而我,對她的講述,并沒有太多感覺。
“那年九月,地里的苞谷掰完了,接下來要犁地種麥子。我去山上放羊,下午的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放羊的地方。他說,‘我來看看你’。他坐在我身邊,目光一直在我身上瞟,突然,他向我撲了過來……我天天跟那群羊在一起,沒想到自己身邊的人卻連畜牲都不如!‘要么你就帶著你的瞎子媽滾蛋,要么就乖乖聽我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那副要殺人的樣子。我不怕他殺,但是,一想到你的外婆,我閉上了眼睛?!?/p>
我一下子從床上翻了起來,同時拉亮了電燈。我看到她淚流滿面。那一瞬間,我心如刀絞。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眼里噴射著怒火,但我依然沒有打斷她的講述。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要去跳河自殺??晌易叩胶舆呌只貋砹耍宜懒?,我母親怎么辦?‘把孩子生下來,’他說,‘如果別人問,就說是你媽生的?!嵌螘r間,他不允許我母親再出門了。再后來,我的肚子越來越明顯,他也限制了我的自由。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jī),可以打電話報警。在那幾個月,他的主要任務(wù)幾乎就是監(jiān)視我們母女倆。我母親毫不知情,我不敢告訴她。但我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你出生了。他向我母親坦白了一切。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幫忙遮蓋這個丑聞。當(dāng)時我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她聽完事情的經(jīng)過后,已經(jīng)深陷的眼眶里流出了淚。然后,她笑了起來。伸手四處摸。摸到了床前的柜子。她退了幾步,然后朝柜子的棱角上撞了過去。她血流不止,沒一會兒就斷氣了。死前她說,‘媽對不起你,把你清白的身體送給了這條臟狗。’生了孩子可以藏著,但人死了總不能自己拖去埋了吧?于是,這個丑聞再也遮不住了。棺材停在了院子里,我躲在家里,事實上,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大寨歷史上最大的丑聞。但是,你不能恨大寨的人,我對他們一直心存感激,是他們不計較他犯下的罪惡,出于同情將我母親抬上山埋掉的,他們連他的飯都不耐煩吃,埋完人就回家了。
“伴隨著你的出生,我又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我生活在別人鄙夷、同情、不解的目光之下,你無法理解那樣的感覺。我有很多次想到了毀滅,但一看到你,我又沒了勇氣。所以,我只能等你大一些,我知道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我的前半生已經(jīng)葬送在了他的手上,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賠上。我不該生下你的,這是我最對不起你的地方,讓你也跟著受辱?,F(xiàn)在,我想你已經(jīng)明白了他是誰,明白人們?yōu)槭裁床辉赴压媚锛藿o你了吧?你和我走,一起離開這里,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