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昏昏沉沉,終于迎來了天亮。
雨,澆了一夜,沒頭沒腦。夜半的時候,還很大,樹搖動,雨水蹦跳的聲音,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中間還打過雷,雷電閃爍,像從房間里滾過。當雷電交加的時候,一絲悔意,慢慢從她心里滋生開來。昨晚為什么不走?自己為什么會臨時變卦?一連串的問題敲打著她。
起床,拖著沉下來的腳步來到客廳。一杯牛奶已經(jīng)放著,還有熱氣在冒。兩個荷包蛋,放在雪白的瓷盆里,連要蘸的醬油也放在一邊了。大勇在廚房,好像在擦灶臺,瓷磚光亮潔白。輪椅轉動的時候,有吱吱聲。她刷完牙,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他一個側面的輪廓。
“你先吃吧,牛奶要冷了?!笔谴笥?,他還在擦灶臺。家里的灶臺總是锃亮锃亮。她不吭聲,只當沒聽見。
他今天起得特別早,比平時都要早。這會兒,洗完手,轉著輪椅過來,拿起牛奶要遞她。“冷了,要冷了?!?/p>
“不餓,要吃你自己吃!”她有些不耐煩。
“吃牛奶補鈣的,每天都要吃一點,電視上是這樣講的。不過,沒事,等你想吃的時候,再熱熱吃,沒事的?!闭f完,他放下杯子,又轉著輪子離開了。她看著他進房間,打開音響?!鞍嗟萌稹钡妮p音樂從里面淌出來。
當她一個人時,一種空寂感沒有來由地襲來,她仿佛又看到那輛畫著榴蓮的廂式貨車了。昨天是她的“出逃日”,這是廣東仔給的說法,但到最后,她失約了,沒有實現(xiàn)她的“出逃”計劃。然而,經(jīng)過一夜暴雨和一夜的前思后想,她又好像改變了想法。現(xiàn)在,要見廣東仔,要離開這里,要繼續(xù)履行他們的計劃,這個念頭變得非常結實和強大。
她又閃進衛(wèi)生間,掏出睡衣袋里的手機。潮味彌漫其間,她的身子斜靠在臺盆上,一只腳擱在浴缸上,開始給廣東仔打電話,一次又一次。每次聽到的都是同一句話:對方已關機。看來,他是真生氣了。
她情緒低迷,看出去的世界是扭著的,就像昨夜風雨后的街道,凌亂,不整齊。于是,她出去了,騎著那輛皇中皇電瓶車,來到了大街上。
雨停了,街也亮了,風吹過后,地面已經(jīng)半干。她腦子里一直裝著這輛廂式貨車,它會在哪里呢?汽車一輛輛從她身旁閃過,每一輛都像,但每一輛都不是。城市亂糟糟的,人們在趕著上班,每張臉都是急匆匆的,像她一樣滿腹心事。
她去了月河客棧,那是他常下榻的地方。去了江南灶王,那是他經(jīng)常吃飯、喝酒、吹牛的地方。也去了梅灣古玩街,那是他每次來,必到的地方,他會看著一堆舊碗舊瓷器,發(fā)出長長的感嘆……她想象廣東仔此刻正等著,沒有生她的氣,還在等著她。以前他說過的話,都一一清晰地展現(xiàn)到她面前。廣東仔說過的,他忘不了她,她是他心頭的榴蓮,為了她他可以不計代價……這些都是他說過的,她都真切地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車跑得快沒電了,手機倒響了。以為是廣東仔,急忙拎起,一聽,不是,是電視臺的。電視臺告訴她今天是“驕傲人物”頒獎典禮的日子,要她出席。直到這時,才想到這個晚會,她早忘了。她被評上了這座城市的“驕傲人物”。驕傲人物,今天頒獎,還要電視直播??伤龥]有心思啊,現(xiàn)在哪有這個心情呢,她不想?yún)⒓?。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說,不,不了,我不參加了。這個回答令對方愕然,也惱火?!斑@怎么行,這可是大事,一定要出席的,這是任務。”
“我真的不行,求你了?!彼冒蟮目跉???凑f不通,就索性掛了電話。
這以后,電話就一直跟著她。她到哪里,鈴聲就響到哪里,就像是她的影子。她也是犟脾氣,你愈叫,我愈不睬,但那聲音緊緊地捉著她,捉得她心煩意亂。于是,她選擇了關機。
中途,她找了家維修店,快速地給車子充了電?;丶視r,已是中午,烈日驕傲地掛在街角,一覽無遺,連地上墻上也泛起了熱浪。剛回小店,就看到一輛轎車橫七豎八地停著。車里有幾個人,一看到她,都下車了,眼光一下子包圍過來。車上有醒目的臺標,電視臺的。
“我們打了你好多電話,你就是不接。”話中充滿了埋怨。
“對不起,沒電了。”她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并開始撒謊。
“其他人都到了,就缺你了,趕快,趕快到演播廳?!彼麄兇叽僦?/p>
“我不去,去不了,身體不舒服?!彼龍猿肿约旱牧?。
這句話仿佛是一枚炸彈,炸得眼前的人一個個都目瞪口呆。這是他們從未遇到過的。驕傲人物,一年一屆,每屆十個人,都是全市的精英和模范。這是多么高的待遇啊,是一個人一生中的榮耀和光輝,全市幾百萬人民都在翹首等待。她丈夫大勇數(shù)年前范蠡湖里跳河救人,造成脊椎錯位,落下了終身殘疾,這些年她默默地照料。這份照料看似普通,卻深藏著大義。
“真的不去了,你們回去吧?!彼淅涞卣f。
邊上的人開始輪番打電話,給宣傳部打,給電視臺領導打,給街道打。她不再睬他們,開門,讓陽光落在柜臺上,她要讓小超市營業(yè)了。她開的是一家小雜店,油啊鹽啊糙紙啊,還有各種生活用品。他們神情緊張,動作夸張,急得團團轉,她內心竟有點幸災樂禍。不去,就是不去,她堅持著。
不久,街道主任像一團火一樣地趕來了,居委會、社區(qū)干部也來了。小超市里從來沒這樣熱鬧過。“如玉啊如玉,這件事情可不能任性,這是大事,你不能耍小孩脾氣?!薄叭缬瘢憬裉炀吐牬髬屢痪?,千萬千萬是要去的,這個不去怎么成呢?!薄叭缬瘢艘智逯鞔?,平時可以隨便,但這樣的大事上不能隨便,大家都看著你?!薄@一刻,所有的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變成了鼓動者,演說者,那架勢就是要她去。如果她再不走,他們抬也要把她抬去。
大勇也來了。兩個壯實的小伙搬著輪椅,他就坐在輪椅上。街道主任咳嗽一聲,一雙熱手緊緊握住大勇冰涼的手:“大勇,你勸勸,好好勸勸?!?/p>
大勇把輪椅轉到她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叭缬?,聽一句,要去的,真的要去的,不能這樣任性,你要給大家面子?!彼@么說。
她還是不吭聲。
“如果你還不肯的話,我,我,我只有下跪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