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小說某種程度上跟歌手的嗓音一樣,好的小說必須具備一定的辨識度。這個辨識度可以是區(qū)別于其他作者的敘事味道,也可以是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開闊性和豐富性,當然也可以是文本體現(xiàn)出來的獨特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這里,我不得不提到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就是這個領域的杰出代表,他的小說本身敘事就極富腔調,除了《百年孤獨》那著名的開頭以外,他的《枯枝敗葉》《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贰兑粯妒孪葟垞P的謀殺案》《霍亂時期的愛情》等等無不彌漫著他獨特的氣息,這種氣息可以被感知,但不會輕易被模仿,也就是說這種敘事是“馬爾克斯式”的。除了敘事本身的味道以外,他筆下表現(xiàn)出來的拉美地域特色明顯的巫性特質又是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因為他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熟知。這樣的作家的作品毫無疑問是獨特的,開風氣之先的,也是會被頂禮膜拜而競相模仿的,就跟古典名著《紅樓夢》一樣,研究的人很多,致敬的人也很多,但后來的作品無出其右。這中間有文學土壤的關系,就跟水果、莊稼一樣,榴蓮只能在熱帶種植,放到溫帶和寒帶肯定是不適合的;也有作家氣質的關系,現(xiàn)代小說家為什么少有古典文學大師那樣的開闊和宏大?環(huán)境變了,潮流變了,審美趣味也變了,于是那種精神就慢慢流失了。我想說的是馬爾克斯除了這些,還有他敘事的無法復制性,我閱讀過他的某些短篇,干凈到多一個字不行,少一個字也不行,而且他的筆仿佛有魔力,寥寥幾句話就建立一個活生生的小鎮(zhèn),比如一次坐火車的旅行,前后也不超過幾百字。這些文字背后有作家嚴格的自律,控制和張弛度,這些文字本身是富有詩意和激情的,所以才讓小說看上去變得豐滿而有彈性。
我認為一個作家寫到一定程度以后,就會有突破自身慣性寫作的創(chuàng)作自覺和要求,這是正常的,但為了讓小說免于平庸,在敘事上采取極端的方式是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但我覺得這種怪異叛逆,臟話連篇的暴力美學并不是一條好路子,雖然咋看起來使文本從海量作品中脫穎出來,充滿了玩世不恭、甚至離經叛道的反諷意味,但也僅僅是形式感的東西。我始終相信文學是讓人向善的,寬厚而銳氣不足同樣是可以做到獨特的,那就是小說中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小說中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不等同于抽象的美學理論,它必須是作家的成長經歷,看待世界的方法,借由小說的敘事組建起一個自由的可以讓人想象的空間,而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稓馕丁愤@本書總共有十三個中短篇小說構成,我想說這些小說耗費了我大量的時間,我把它看成是生命代謝的結果,其中每一個小說都跟當下或者歷史建立了某種呼應和聯(lián)系,然后在敘事的過程中呈現(xiàn)了我自己的價值判斷。
《氣味》中有罪與罰,《光芒》的核心在于靈魂的歸宿與安寧,《芝蘭橋軼事》有對人類遷徙的反思,《我們的叛徒》是為了英雄的平反和對歷史的正視,《我們》關注的是英雄塑造起來后的瓦解,以及庸常生活如何與之對抗。
這些小說中有某種程度上的反復和交叉,我覺得小說不在乎你重復了多少次,而是反復的書寫中是否找到了最核心、最準確的表述方式。因為一個足夠好的小說,我相信這種表述方式是唯一的,沒法替代的。我其中對一個題材反復寫了很多遍,每一遍出來都面目全非,有短篇小說,也有中篇小說,我把小說發(fā)給了同樣寫小說的朋友們看,有的說一遍比一遍好,也有的說還是最初的短篇寫得最好。其實我心里很清楚,第一遍的小說漏洞在哪里,我到現(xiàn)在也沒認可其中的任何一遍小說,我總覺得還可以找到更好的表述方式。轉換和拐點本來就是小說的魅力所在,而讓一個小說變得無懈可擊,靠的就是細部的準確和無可替代,最終讓小說變得順理成章。這有點像一首詩主義,我覺得一個作家一輩子寫出一個足夠好的作品,也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