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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瑟

      2015-01-05 08:42:06李秋沅
      少年文藝·少年讀者文摘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姨婆錦瑟旗袍

      李秋沅

      課外閱讀,我為孩子們選讀了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在孩子們的誦讀聲中,我仿佛又看見她了。

      她側(cè)轉(zhuǎn)身,回過頭,笑吟吟地看著我說:“記住這首詩,也就記住姨婆了。薇薇,你會永遠(yuǎn)記住姨婆嗎?”

      “會的,姨婆。”幼年的我脆生生地答,不假思索。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崩世实恼b讀聲中,我沉下心來細(xì)細(xì)地回憶她的容顏,竟惶然發(fā)現(xiàn),她終究還是遠(yuǎn)行了。我心深處,她的身影徘徊依舊,卻輪廓模糊。時光不斷地在亡人日漸模糊的面容上添枝加葉,我終于還是忘記了她的確切容顏。

      她的名字,就叫錦瑟。

      母親從來都只叫她“柳姨”。而我,喚她“柳姨婆”。

      外祖父去世后,尚在鄉(xiāng)下的父母,先設(shè)法讓五歲的我回到城里的老家。偌大的房子,就我和她兩人住。

      剛回老屋,我不習(xí)慣獨(dú)眠。夜晚熄燈時分,令人絕望的黑暗便突然涌進(jìn)臥室。層層的黑,連我的呼吸都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之中,宛若將被黑暗所融化。我揪緊被子,用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抵抗著黑暗。

      除了黑暗,老屋夜晚的寂靜也令我膽戰(zhàn)心驚。有時我在夢中突然被從內(nèi)耳發(fā)出的耳鳴聲驚醒。轟隆隆尖銳的耳鳴像鋒利的刀刃,將我的意識分割得細(xì)碎。最后,聲響從耳到心,像一道霹靂,轟然將我劈作兩半,于是我便在痛苦中驚醒。

      “婆婆……”

      我光著腳,穿過廊道,嗚咽著往姨婆的臥室跑。我爬上姨婆的大床,一雙溫暖的手立刻從黑暗中伸了過來,摟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拽進(jìn)散發(fā)著沉沉暖香的被褥里。喜歡用香木珠熏衣物的姨婆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木香,我枕著姨婆的手臂,聽著她連綿悠長的鼾聲,黑暗的恐懼在她鮮活的鼾聲中消失殆盡。層層黑暗忽然變了顏面,溫柔敦厚地催我入夢。

      晨起,我最喜歡看姨婆梳頭。姨婆的頭發(fā)長長的,一直垂到腰際,稀疏灰白。牛骨梳緩緩地滑過她的長發(fā),牽扯下絲絲灰白。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將纏在梳齒上的落發(fā)根根卸下,在手上纏成一團(tuán)。她將落發(fā)放在一方黑色的脫胎木首飾盒里:“以后,等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可以填在發(fā)髻里。”

      她一邊梳頭,一邊教我背古詩,最常叫背的,就是《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姨婆的嗓音輕柔。

      “一弦一柱思華年……”我一邊把玩她的落發(fā),一邊應(yīng)對著她的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我背全了詩,姨婆的頭發(fā)也就梳好了。

      “薇薇,這是婆的名字——錦瑟,記住了沒?”

      “記住了,我的名字有詩么?”

      “有,《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p>

      “婆,你念,你再念一遍。婆,你也要記我的名字,我的詩?!蔽覔P(yáng)起頭,一本正經(jīng)。

      “婆記得的,憨女?!粑彝樱瑮盍酪?。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后如果你長大離開婆了,婆一念這句詩,你就跑回來看婆好么?”

      “好!你要大聲念。倘若離得太遠(yuǎn)了,我怕聽不到?!蔽阴久?。

      姨婆笑著把滿面愁容的我摟進(jìn)懷里。

      遇到天晴時,姨婆就將閣樓里的幾個大箱子打開,讓箱里的東西見見天光。大多數(shù)箱子裝的是古籍書。其中有個小巧點的,裝的是衣物:金線繡的鳳凰牡丹織錦緞面、水綠的生絲旗袍、銀色軟緞披肩……漂亮的絲織物件,沾著箱子沉沉的樟木香,隱約還嗅得被時光藏起來的冷清的皂香。我一件件展開衣物,喜滋滋地往身上套。

      “憨女,一手的汗,別弄臟了!”姨婆罵是罵,眼里卻含著笑,“喏,這件,綠旗袍,是我做姑娘時最喜歡的?!?/p>

      我看著她展開綠絲旗袍,往身上一比劃,匆匆收起。我嘎嘎地笑著:姨婆幾時從綠絲旗袍里走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姨婆,我要?!蔽夷闷鹌炫厶自谏砩?,長長的絲袍拖到了地上。

      “哎喲!”姨婆作勢要打,一把拎起旗袍下擺,順勢將它從我身上剝了去。

      幾年后,父母也返城,搬回老屋住。我看著突然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父母,卻生分了。我緊緊地拉著姨婆的手,手心汗津津的,死也不松手。

      母親回來,將老屋整理修葺一新。除了姨婆的那幾個樟木箱,閣樓里的雜物統(tǒng)統(tǒng)地被搬到了儲物間。

      “柳姨,有些東西,扔箱里幾十年沒用,占地方,最后也得處理掉……”母親有意無意地和姨婆提了幾次。

      終于,樟木箱從閣樓被挪到了客房,最后又被挪到了放雜物的儲藏間。

      “理理吧,那木箱……”姨婆猶豫了一下,“該扔的就扔了吧?!?/p>

      母親叫了工人過來收拾,扛箱子出去。姨婆突然起身,打開其中的一個木箱,摸索著,抽出那件水綠色的生絲旗袍。

      母親說我長大了,夜里,不許再去打擾姨婆?!耙院螅砩蟿e老去姨婆那里睡。自己睡!”母親冷著臉,黑色眼瞳里出現(xiàn)了我看不清的星星,隔開了映在她眼瞳中的我。

      夜里,我將頭蒙進(jìn)被里。被窩里,黑暗漫無邊際。我的呼吸沉重,悶悶地壓在我心上。我緊緊地揪住被角,睜大眼,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將自己與被子外面的黑暗隔離開,可黑暗的恐懼如水,無縫不入。

      “婆婆……”我嗚嗚咽咽地掀開被,跳下床,光著腳想往姨婆的臥房跑,卻又不敢。我團(tuán)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哭著。除了哭,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哭什么?”母親生氣地從她的臥房走出來問。

      “我怕?!?/p>

      姨婆也被驚醒了,走了過來。

      “來,過來和姨婆睡?!?/p>

      我看著她,只是哭。黑暗中,模糊不清的一團(tuán)影子,緩緩地走近我。我嗅得見她身上清爽的木香味。這味道令我心安。我向她伸出手去。

      “自己睡!這么大的人了!柳姨,別慣著她?!?/p>

      一聲嘆息,那團(tuán)溫暖的影子離去了。黑暗中,清冷的木香久久地躑躅。

      柳姨,母親總這么叫她。

      我知道,親外婆早已扁成了一張薄薄的相片,就在母親的臥房抽屜里。我曾無數(shù)次凝望著相片上那身著碎花旗袍的女子,看著她凝固在時光之外的笑顏,看著她與姨婆有幾分相似的眼眸。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有和姨婆一樣沉沉的木香。

      母親與姨婆相敬如賓。我能感覺得出她們之間的隔閡。她們間的淡漠,是母親將姨婆整理過的書架,一言不發(fā)地重新擦拭一番;是母親獨(dú)自熬了白粥,而不吃姨婆做的面食;是姨婆笑著指出母親的南洋口音,而母親則厭煩地打斷姨婆教我背的古詩……

      我困惑地行走于母親與姨婆之間,漸漸習(xí)慣于獨(dú)自沉思。我長久地趴在院里的水井邊,低著頭看井。井水平靜,隱隱約約看得見自己的一雙眼睛,從黑魆魆的井里往外瞅著。陽光僅在暑天午后的某個時刻直射水井,向井底投下綠瑩瑩的一道光柱。在綠瑩瑩的光柱下,我可以窺見隱藏在平靜水面下崎嶇不平的井壁、凹凸起伏的井底。光柱轉(zhuǎn)瞬即逝,井面下的世界倏地隱沒,水面平靜如鏡。大人的世界于我而言,神秘若那井面下的世界,若即若離。

      上學(xué)識得幾個字后,我便時常躲進(jìn)姨婆屋里看書。母親不喜歡孩子一副老氣橫秋的讀書相,見我成天不吭聲,捧著書看就皺眉頭。而我也怕招惹她,唯有走進(jìn)姨婆房里,嗅著淡淡的書墨香看書,心里才覺得踏實。姨婆從不責(zé)備我,她的房里有數(shù)不盡的書,一本本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上。姨婆把帶有插畫的書全擺在最下層,我夠得著的地方。

      “這憨女,以后估計是書呆?!奔胰诉@么說。

      “多出去跑跑啊,別老呆在婆婆房里,和別的小朋友玩去啊?!蹦赣H聽罷,皺著眉,拿開我手里的書,“出去,出去玩去?!彼龘]揮手,像趕一只不聽話的蠅蟲般。我站著不動,盯著她手里的圖書。

      “出去玩,聽見了沒?”她大聲訓(xùn)我。

      我淚汪汪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薇薇愛看書也不是壞事,你就由著她看吧……”姨婆笑著勸。

      “不行!出去玩!”母親突然發(fā)怒了。

      姨婆一下子噤聲。我朝姨婆撲過去,緊緊地抱著姨婆不放手?!斑@孩子,去……去啊,聽媽媽的話?!彼龘崦业谋?,柔聲說。

      我一動也不動,就是死死地抱住她。

      “唉,這孩子若天性好靜愛看書,就讓她看書吧,是好事啊。”姨婆輕聲說。

      母親看了看死死纏住姨婆不放的我,冷冷地剜了姨婆一眼:“為人做事哪能總由著性子來?”

      必有一些事,是我所不了解的。它們藏在時光中,藏在母親的眼眸中,藏在被丟棄的姨婆的樟木箱里。

      十歲那年,斷了十幾年音信、遠(yuǎn)在南洋的姨媽和表姊輾轉(zhuǎn)回來了。分離幾十載重又與母親相逢,姨媽淚汪汪地拉著母親不松手,而對一旁的姨婆,只淡淡地寒暄,話里帶著冰。

      住了幾天,表姊驚異于我對姨婆的依戀?!八羌偻馄虐?。我們的親外婆早就不在了……憨女,你知道她是假外婆了還和她親?”

      我看著大表姊的眼,怔怔的。

      夜里,表姊與我同榻,用與母親相同的、柔柔的南洋口音絮絮地對我說:“外公被她迷了心哪,否則我們白家也不至于這么凄慘。親外婆是南洋的阿祖為外公娶的,外公不合意,兀自娶了她做二太太。阿祖去世后,外公索性不回了,把親外婆和我阿母、阿姨孤零零拋在南洋。她幾年沒有生育,外公又想把兩個女兒要回內(nèi)地。親外婆不舍得,留了一個在南洋。要不是她,阿母不至于和阿姨姊妹分離幾十年。親外婆也不至于成天躲著人抹眼淚,早早得了肺病死了。倘若外公好好地留在南洋經(jīng)營祖業(yè),后來哪里會受那么多苦,還連累了你阿母……”

      “外公不回南洋,真的不管你阿母和親外婆啦?”

      “唉,開始時還往南洋寫寫信的……后來,這邊時局變了,音信全無,彼此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話說回來,她也真夠膽大啊,一個女學(xué)生,居然在那時敢抗著父母嫁一個商人做二太太?!北礞⒗洳欢∮盅a(bǔ)了一句。

      “那……她是壞人?”我的心思全亂了。

      我屏住氣,等著表姊往下說,可她打了一個呵欠便止住了。不一會兒,我的枕邊傳來她沉沉的呼吸聲。我抬眼看窗,白日里的溽熱已消散,夜風(fēng)習(xí)習(xí)探進(jìn)屋來,掀起窗紗。于是,窗外幽藍(lán)的天幕便在窗紗輕舞飛揚(yáng)時分,倏忽隱現(xiàn)。我躺在床上,提著心一次次地等待著,等待著窗紗揚(yáng)起。

      姨母和表姊走后,我問姨婆:“婆,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說呢?”她不看我,閉上了眼。

      我不停地問,執(zhí)著地要知道答案。

      ……

      我離姨婆慢慢地遠(yuǎn)了。姨婆的故事,在姨母與表姊出現(xiàn)后,再次流傳在父母親戚鄰居的言談中,故事的主人公是抽象的音節(jié),寄生在他們的唇齒間。我惶恐地發(fā)現(xiàn)她在我的心中變了輪廓,卻無能為力。

      我沉默著,靜靜地躲進(jìn)姨婆的書里。我翻遍了姨婆房里所有帶插畫的書,連那些不帶插畫的書,也生吞活剝地讀了許多。在姨婆的書里,我不再惶恐,那里有我熟悉的油墨香,有令我屏息難棄的故事,還有我爛熟于心的詩歌。

      端午到了。姨婆母親一同置粽葉、糯米、肉餡、蝦仁包粽子。粽子做好后,母親警告我:“小孩子,不能多吃!只能吃一個,吃多了不消食!”

      我吃完一個粽子,抬眼看著姨婆:“婆婆……”我悶悶不樂地盯著眼前誘人的粽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她軟下心來,慌忙朝我眨眨眼,待母親一離開餐廳,立刻偷偷把幾顆大粽子塞我手里。我快樂地吃著,一個接著一個。

      “別吃了,夠了,夠了!”姨婆急急地攔我。

      我甩開她的手,蒙頭吃。我果真吃傷了胃,躺在床上起不來。在母親的質(zhì)問下,我一下子把姨婆供了出來:“是婆婆……婆婆讓我吃的……”

      母親沉下了臉。

      “明知道薇薇胃腸弱,姨,你……”

      姨婆難堪地搓著手,看著我,求助。

      “我不想吃的,是你給我的。你給我的,給了幾個?!蔽仪忧拥卣f,偷偷瞥了她一眼,我看見她的眼倏地暗淡了。

      她起身離去。

      “你個憨女,她……難道她讓你吃屎你也吃???”母親見她離開,輕聲責(zé)怪。

      我點點頭,討好地說:“她是假外婆,心腸壞……”話音未落,我發(fā)現(xiàn)母親看著我的身后,臉色陡地變了。

      姨婆手里拿著從院子里摘來的消食草藥,不知何時已悄然進(jìn)屋。她一言不發(fā)地看了我一眼,緩緩地退出屋。她的眼神若一道寒流,從我的心上滑向指尖,我的手指倏地涼了。

      夜晚,我躺在臥房的床上,胃疼得厲害。鋪天蓋地是疼痛的牙齒,啃嚙著我的胃我的神經(jīng)。隱隱約約,我聽見了姨婆的抽泣聲,在夜間,如繭絲,層層疊疊,將她的哀傷裹在黑暗之中。最后,一切歸于寧靜,抽泣聲、嘆息聲,全部消逝得無蹤無影。我的意識,也漸漸地墜入漫無邊際的夜的寂靜之中。

      第二天醒來后,我看見姨婆已盤好頭,和父母一起端坐在餐桌前。隔宿的哀傷是凝固的冰,藏在她的眼眸里。我的胃依舊疼著。

      姨婆離我愈來愈遠(yuǎn)了。她身上沉沉的木香偶爾還會飄進(jìn)我的夢里,但隔簾望月般不真切。她養(yǎng)了一只貓。落日時分,她長時間地抱著貓獨(dú)坐在露臺的躺椅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夕陽的方向,看著太陽一點點失去熱度。

      偶爾,我還去她的屋里尋書看,可拿了書就走。

      一天,我在垃圾桶里看見了那方掉了漆的脫胎首飾盒,掀開的盒蓋微微露出絲絲灰白的頭發(fā)。

      “姨婆,你的頭發(fā)?!?/p>

      “不要了,”她淡淡地說,“老了,手抖得厲害,頭也梳不好了?!币唐虐杨^發(fā)剪了。

      “那,盒子給我吧?!蔽蚁肽煤凶友b我的塑料珠鏈。我拾起首飾盒,拭去上面的污漬,猶豫了一下,把灰發(fā)從中撿出,團(tuán)成一團(tuán),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

      我最后一次和姨婆在露臺上納涼,已是仲夏。她躺在搖椅上,一邊啪嗒啪嗒地為我搖著蒲扇,一邊吟詩:“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我趴在長竹椅上,一邊聽著她吟詩,一邊看著天上的月,悄然由初升時豐淳和溫柔的黃色變?yōu)槠嗲謇浼诺你y色。

      “姨婆,你剪了發(fā),我認(rèn)不得你了。你是從前的姨婆嗎?”我冷不丁地說。

      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嘆了一口氣:“不是了。薇薇,你也不是從前的薇薇了。薇薇長大了?!?/p>

      她的目光又從我的身上收了回去,重又抬起臉看頭頂?shù)脑隆TS久許久,她突然幽幽問我:“薇薇,你長大后,還會記得小時候婆婆教你讀詩么?”

      我慌忙點頭。

      “薇薇,我想回家去了?!?/p>

      “家?這不是你的家?”

      “姨婆的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江寧?!?/p>

      “嗯,那你干嗎到這兒來?”我突然心一硬,挑釁地看著她。

      她愣住了,低頭看著我的眼。我緊盯著黑暗中她逆著月光的眼,那里面有我看不清的霧。良久,她移開目光,仰首望月,輕若耳語道:“薇薇,人還是得聽從自己的心愿做事——身體委屈點不要緊,別委屈自己的心。”她的眼瞳中,映著清冷的月,兀自在舞蹈。

      “你后悔么?”我突然問了這句話,連自己都覺得吃驚。從大人們的言談中,我隱隱約約地知道,姨婆的娘家在江寧也算旺族,祖上出過翰林。嫁做白家二太太后,她就再沒臉回娘家。她的老母親知道她沒有生育,為她在江寧收養(yǎng)了幾個養(yǎng)子,早早為她安排了日后的歸宿。老母親臨終前,還苦苦地等她回去。

      “不,心正所愿,我不后悔?!彼α?,“薇薇,我走了你會想姨婆嗎?”她拿眼睛愣愣地看著我。

      “不想不想?!蔽益倚χ?,看著她。

      “真的?”她蹙了蹙眉,用手撫我的頭。

      我也蹙著眉。我說的,一半是實話。姨婆早已不是那個從前的姨婆了,她已從我記憶中那個溫暖的、令我萬分依戀的影子中走出,如同曾經(jīng)的她,從綠絲旗袍里走出,便再也回不去了。我突然難過起來,低下頭:“會,會有一點點想的?!?/p>

      月光如水般滑過她的搖椅,鋪向我的竹椅,在我的光腳丫上印上蒼蒼的一片白跡后,忽然消失,不知隱沒在何方。我看著頭頂?shù)脑拢燮ぴ絹碓匠痢?/p>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遠(yuǎn),漸漸地離了我的心……

      姨婆執(zhí)意要回老家。她和母親徹夜長談。她們的話語,在黑暗中游走,絲絲縷縷,忽而飄進(jìn)我耳中,忽而隱匿無蹤。

      “我回去……把你媽和你爸合葬了吧,你媽等得夠苦的了,入土為安……我知道,上次你姊來,帶你媽的骨灰回來了……我……以后陪我老母親去……”

      隨后幾天,姨婆開始收拾東西。

      “這件,薇薇你小時候要的。薇薇,現(xiàn)在還要么?”她拿出了那件水綠色的絲織旗袍。

      “嗯。”我接過旗袍,往身上一掛。旗袍下擺搭在我的腳踝上,涼絲絲地癢。

      “薇薇,你大了……”她看著我,眼眸深處,晶晶亮的星星晃動。“薇薇再過幾年,該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呢。婆婆怕看不到了……”她輕聲笑了笑,可笑聲尚在唇齒間,便戛然而止。

      姨婆走了。

      姨婆養(yǎng)的貓咪小白哭了幾天,蹲在姨婆常坐的椅子上,睜著美人眼看著我。“傻貓,婆婆不會回來了?!蔽矣锨氨?,可它一個轉(zhuǎn)身,跳下了椅子。它號叫著往前走,走了不遠(yuǎn),又重新蹲下,睜大眼睛看著我。

      親外婆的相片已從母親的臥房抽屜挪出,被母親顯眼地掛在書房里。相片中的女子身著一襲素雅的小碎花旗袍,身姿婀娜,細(xì)長的眉下一雙美目凝視著前方。

      我拿出姨婆的那方黑色的脫胎木首飾盒,黑漆漆的盒面上隱隱約約映著我的眼睛。我后悔,我不該將姨婆的頭發(fā)扔了。

      姨婆回去不久,就生病了。她的養(yǎng)子照顧她。母親每個月定期給她匯錢。我同母親一起給姨婆去匯錢。我看見薄薄的幾張鈔票刷啦啦滑過銀行小姐的指尖,姨婆在我記憶中的形象慢慢地薄成一張張鈔票。

      “又寫信過來了,說這個月血壓又高起來了……又得寄錢過去,那邊怎么照顧的……”

      “那……讓婆婆回來吧……”我怯怯地說。

      母親沉默良久。

      我咽了一口口水。低頭。

      新年將近。母親買了一堆的賀卡。我興奮地在一旁,從中挑最美的,依次遞給母親寫賀詞。剩下最后一張,俗艷的深紅底,熱鬧的紅色團(tuán)花,紅得逼人的眼。母親蹙著眉,再也想不起該寄給誰了。

      “這張……給婆婆寄去吧?!蔽逸p聲問母親。

      “嗯,你寫吧?!蹦赣H嘆了口氣。

      我工工整整地在賀卡上寫了“節(jié)日快樂!”就再想不出該寫什么好了。我的手心全是汗,濡濕了賀卡的襯紙。

      “薇薇”,我在落款處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姨婆回信了,歪歪斜斜的幾個字,尷尬地趴在紙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p>

      我宛若收到了燙手的烙鐵,把信塞進(jìn)抽屜里。沒過多久,信就知趣地消失了。

      姨婆養(yǎng)的貓咪小白下貓仔了。滿月后,父親把貓仔扔了。

      貓咪小白天天睜著美人眼,對我哭著要貓仔。后來,它不哭了,鬼鬼祟祟地躲著我。不久我發(fā)現(xiàn)它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我莫名地慌張。后來,它的肚子癟了,我卻不見貓仔。不到一個星期,它死了。據(jù)說是誤吃了藥老鼠的東西,死在溝里。夜里,我隱隱約約聽見貓仔在鄰家荒廢的院子里哭泣。

      “貓仔在鄰居家?!蔽覍Ω赣H說,卻沒看父親的眼。因為我知道說了也無濟(jì)于事,大人不可能為救貓仔打開鄰家早已鎖閉多日的院門。

      夜里,我提著心尋著貓仔的哭聲。它們哭了幾晚后,就再沒聲音了。

      收到姨婆的回信不久,母親就接到姨婆去世的電話。母親掛上電話,怔怔地,許久不說話。那年的春節(jié),天特別陰冷。我躲在家里,藏進(jìn)被窩里看書,我的腳冰涼,許久許久暖不過來。窗外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連綿不絕,我起身將鼻子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熱氣模糊了窗,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用食指在窗玻璃上劃字:錦瑟錦瑟錦瑟……

      被上攤開的書,寫著我早已熟悉的詩《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詩頁上畫著彩圖,拙劣的筆觸,俗艷的色彩,生生扎疼了我的眼睛。

      后來,我開始做夢:我走進(jìn)了鄰家荒廢的院子里尋找貓仔。我打開鄰居家枝藤蔓生的后院門,闖進(jìn)了塵土飛揚(yáng)黑魆魆的樓里。貓仔的哭泣聲微弱若懸絲,若隱若現(xiàn)??晌沂冀K尋不到貓咪。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著貓咪的哭泣聲,一下下地響著,惶恐而又無助。

      我無數(shù)次闖入這個夢境。

      悠長的夢,在六年后,我十八歲那年,才有了結(jié)局:鄰居家的大門開了,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子,她告訴我,貓咪死了,不用再找了。

      我長吁了一口氣,仿佛是早已得知的答案。我明白,有些事,是再無法改變的。時光前行,過往、現(xiàn)在,在我們身后,在我們的足下,寸寸凝固。

      忘了吧。

      填報高考志愿時,長輩們堅持讓我讀商科,但我還是執(zhí)意報考了我所喜歡的中文專業(yè)。畢業(yè)后,我成了一名中學(xué)語文教師。

      “你讀中文,一輩子和文字打交道,一輩子清貧,以后會后悔的?!遍L輩們對我說。

      “心正所愿,我不會后悔的?!笨侦`處,我聽見她的聲音。

      那年清明,我去了一趟姨婆的老家。我?guī)チ艘淮笈跛钕矚g的白茶花。

      “喏,那就是媽的墓。媽總說你和她最親。媽臨走,還念叨著你的名字。”她的養(yǎng)子陪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著話茬。

      “媽說,你肯定會過來看她的?!彼紫律?,隨手將墓座邊的荒草拔了去。連根拔起的草掀起土,彌漫起淡淡的土腥味。我怔怔地看著他翕動的嘴,聲音從他的嘴里吐出,卻只滑過我的耳膜,落不到心上。

      我撫摸著墓石碑上冰冷的字符:柳錦瑟?;秀遍g,我看見許多許多年以前,那個穿著水綠色生絲旗袍的女子,眼眸深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柄斷了的戟,狠狠地刺進(jìn)了我的心里。時光中的女子,忽地隱去。滿捧的白茶花從我的手中滑落。落花飛揚(yáng),記憶的碎片如煙消散……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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