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林]
文學給我們的生活雪中送炭
[方柏林]
古希臘悲劇大師索??死账挂簧撩詰騽?,晚年對家業(yè)撒手不管。幾個兒子把他告上法庭,說他年邁昏聵,無力管理,要求移交財產管理權。索??死账箤τ谟腥苏f他昏聵很不感冒,當場給陪審團背誦了他剛寫的《俄狄浦斯王》,問陪審團成員一個昏聵的人能寫出這種詩劇嗎。陪審團成員被震撼了,二話不說讓他走了。
那是在古希臘。那時候,人們的精神生活比現(xiàn)在重要多了。換作今天,當一個人的生計和這種對于藝術的愛好有所沖突時,他會怎樣做?我們都活在容量有限的皮囊里,精力和時間都不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今日的人們,也未必會將能寫出一部好作品等同于一個人的聰明。
前些天,學校的一位戲劇系教授在講述現(xiàn)代英國戲劇時,邀我過去做了一次關于品特(200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也是一位備受爭議的當代英國劇作家,他的劇中人物常常身份不明或言行舉止缺乏明顯動機)和荒誕劇的對話。那是一次很有意思的經歷,我們坐在教室中間兩張椅子上,如置身品特劇作之中:一個房間,兩個人坐著說話,一群人圍觀。
后來突然有學生問我:“你是學文學的,怎么改行了?”面對一群美國人,我只能說這個轉彎需要用一本回憶錄來回答,可是對中國人來說,我只要說十個字大家就明白了——定向,戶口,檔案,人事,下海。命運幾番轉折,讓我走上了以前未曾想到的路。而今,平時做著一份“正式工作”,和電腦打交道,到了周末和晚上,有時會搞點翻譯。為了維持這雙面人的生活,保持這來之不易的平衡,我甚至放棄過升職的機會,讓上司繼續(xù)去忙預算、采購這些雜事,自己則留些精力繼續(xù)做喜歡做的一些事。當然,我羨慕那些專業(yè)從事文學或翻譯教學的人,不會有人說他們不務正業(yè),他們還可以從事學術交流,甚至在學生課堂的討論里教學相長。但話說回來,目前的做法也非一無是處:如果天天教英美文學,就會像陪人看 《天鵝湖》的俄羅斯外事官員一樣審美疲勞,或是為了評職稱寫論文寫得發(fā)瘋。
做這一行也好,不做這一行也好,有一點是一樣的——文學已經成了點綴。大家都很忙,時間都被各種各樣的通信工具切得粉碎??磿坪醭闪松畹囊环N點綴、茶余飯后的消遣。它們有什么用呢?非要這么問的話,我想說的是,好作品能讓人聰明起來。它們好比雨夜的一道閃電,一剎那間將一個屋子照亮,讓你知道你身處何方,無論前進還是后退,都有了一個更好的參照。文學用悲劇把有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你看,讓你知道有價值的東西是什么。你若是不知道,就是人生所有的財富都堆在你面前,你也會視而不見。文學用喜劇把那些比你更渺小的人物擺在你面前,讓你知道你活在世上底線是什么。文學有辦法打開我們的天眼,讓我們看到一個以作家想象力為上限的新天地。文學讓你洞悉人生的復雜性,讓你知道各個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當一個道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時候,當一個道理正說反說都頗有道理的時候,當你在邏輯里轉著圈子出不來的時候,看看小說吧。它會讓你逼視真實,面對人生活在一團亂麻中的事實。人生中的關系不是那么容易理清的,所以我們有《長夜漫漫路迢迢》。假如生活的抉擇都那么一清二楚,誰還需要《王子復仇記》?
文學,說的是我們用道理講不出來的道理。
非但如此,文學的講述方式還是高效的,能打破行業(yè)的、民族的、地域的各種差異。我的一個上海朋友尹太五對文藝的作用有一番描述。他讓屬下花時間去欣賞文藝作品。小朋友們不信,說這個時間還不如看一些實用的書。尹先生舉了個例子說,藝術的緣起正是出于表達的效率。比如,史前的幾個人去打獵,那個場面,大家這么說說不清楚,那么說也說不清楚,后來就有人用棍子在地上畫了起來,一畫出來,看的人就明白了。因此,起初藝術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為了高效地表達。
文學有時候是用最為簡約的方式,讓你一下子明白很多道理,而且這些道理是整合的、有機的。故事還往往具有一種特別的真實,這樣的真實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會超過史書。幾百年之后,還有人在咀嚼《紅樓夢》,因為它蘊涵了太多東西,多年以后,你還可以接連不斷地打開。請問幾百年后,還有誰去咀嚼《戰(zhàn)略管理》?早當廢紙扔了。對了,還有誰記得幾年前紅極一時的《誰動了我的奶酪》?
文學增加了我們生活的維度,給我們平常的經歷增添了意義。小時候,有次我?guī)е槐尽缎≌f月報》上山,讀罷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十分震撼。那時候我和小說中的破老漢一樣,在山上放牛。史鐵生能把他插隊看人放牛的經歷,化作一個活生生的虛構世界,恰巧和我讀書時的現(xiàn)實世界產生了共振。對那時從沒出過門的我來說,這意味著山外還有一個天地。文學給單調的生活,如放牛,增添了無窮色彩,讓人不再感到苦悶和孤單。其他文藝作品也一樣,讓我們的人生更加細膩,甚至讓我們更為和善。前些日子,有機會去聽一首圣誕大型室內樂。去之前的路上,想到最近陷入一連串黏糊又甩不掉的瑣事,我的心情是憤懣且煩躁的。可是,當合唱團用拉丁語唱出雄渾的贊美詩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被另一種力量拉了上去。藝術能激發(fā)出人內心良善的東西,《警察和贊美詩》的記載并非空談。列寧聽貝多芬的《熱情》時曾經感慨,如果他一直聽這首曲子,他甚至無法將他的革命完成。
文學是一種裝備,它給我們提供了解人生的望遠鏡、放大鏡,甚至顯微鏡。它讓人看到周圍的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些人生的質地、生活的色澤。處在同樣一種境遇之下,為什么兩個人看見的東西就是那么完全不一樣呢?因為兩個人的腦子里擺著不同的思維框架,有的人知道如何讓看到的一切歸巢就范,有的人對看到的一切視而不見。比如,看過品特,我再也無法像過去一樣去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了。他讓你看到尋常話語中的陷阱,看到話語之外的臺詞。他把生活剝離到了一個極其簡約的層面,一個可大可小的場景。小到廚房里“點爐子”還是“點水壺”這種無聲的語言較量,大到兩岸之間對于“一個中國”的闡釋、中美撞機事件后對于“sorry”一詞詞義的各自認識,語言的較量無孔不入,品特無處不在。由于他構建的對話和場景很簡單,所以能像萬花筒一樣組合出各種形態(tài)。你觀察這些交流,又能跳出來,不為所羈。當我說到這一段的時候,戲劇老師補充說,據(jù)說財富500強的CEO多半有文科背景,因為他們更易“脫框思維”。
在我們這個國家,經過多年的發(fā)展,大部分人已經擺脫了溫飽問題。而那些被物欲蒙蔽了眼睛的人,仍舊過著灰暗的、時時無聊的生活。在那漫長的絕望里頭,文學給我們的生活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摘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知識不是力量》
三個最奇怪的詞
[(波蘭)維斯拉瓦·辛波絲卡]
當我說出“未來”一詞,
第一個音節(jié)便已成為過去。
當我說出“寂靜”一詞,
我就立刻打破了這種寂靜。
當我說出“烏有”一詞,
我就在創(chuàng)造一種無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