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在外面山山水水地游蕩了幾天后,坐高鐵回到蝸居的城市。下了火車,隨人群繼續(xù)向下。地下一層是出站通道,地下二層是地鐵2號線,地下三層是3號線。向下,再向下,穿過一條長長的黑暗隧道,再從一個小小的通道鉆出地面,然后上電梯,敲門,開門,一個小小的亮著燈光的水泥立方體就是自己的家了。想到這里,我簡直想笑。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估計地面上早已是燈火闌珊。站臺上稀稀拉拉站著幾個人,在等最后一班地鐵。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倦意,或盯著手機屏,或探向幽深的隧道盡頭。漠然,拒人千里之外,仿佛體內的血液已被冷卻。
我掃了一眼頭頂?shù)男畔⑵粒x下一班地鐵到站還有五分鐘。五分鐘,在大多數(shù)情境下,是一個可以忽略的時間長度,一顆煙的功夫,大概就是這樣的長度。但在疲倦、等待、長途奔波后急切的心境下,五分鐘;太漫長了。我把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把視野放遠又收回,還有四分鐘?;匚读艘槐檫@次出行的遭遇,將那個在火車站把我的背包割開的毛賊在心底又罵了一遍,還有三分鐘。三分鐘以內的時間就比較容易度過了,三分鐘是個奇妙的極限。但有時候也有例外,比如足球場上最后補的那三分鐘,無論輸贏都是一種煎熬。
兩分鐘的時候,我又掃了一眼屏幕,然后眼光順勢向下,就看到了那個姑娘。她站在我旁邊的陰影里,至少有三四分鐘了吧,我卻一直沒注意到她。她穿著一件深色的及膝修身的風衣,衣領豎起,圍著一條紫色紗巾。馬尾,長長的劉海,耳邊有一縷蓬松的、染成淡黃的發(fā)絲。背著一個小小的雙肩包,肩頭瘦削,身材算不上修長,但被短風衣修飾得很動人。
她大概是很漂亮的吧,剛才怎么就沒注意到她呢?如果意識到這樣一個漂亮的姑娘站在身旁,那三分鐘大概也就沒那么漫長了吧?如此胡思亂想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燈光一閃,竟然看到兩行淚,從她的面頰上流下來。
怎么回事?哭什么?一個姑娘,獨自在地鐵站臺上,無聲地哭泣,這引起了我的好奇。是剛剛在火車站與戀人分別,獨自返回時忍不住傷心落淚?還是突然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猜不透。那姑娘就那么站著,雙手插在衣兜里,肩頭一抽一抽的,無聲地,哭泣。眼淚從她那兩只漂亮的大眼睛里涌出來,滾落下兩頰,她就任由它們滾落,不去擦拭。眼淚流得那么盡情,哭泣卻是無聲的。也就是說,她既是在盡情享受著眼淚滾落的歡暢,又抑制著這悲泣,以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想過去探詢一下。 “姑娘你需要幫助嗎?”或“遇到什么傷心事了?”嘴角蠕動了一下,半個腳步又收了回來。太冒失了吧?被姑娘當成壞叔叔怎么辦?關你屁事?思想斗爭了十五秒,那姑娘已注意到我在看她,往這邊稍稍轉了一下頭,哦,滿臉的淚水,悲戚的面容,但又沒有絲毫尋求幫助的意思,只是,哭得更兇了!剛才只是在默泣,逐漸開始抽泣,終于哭出聲來。
我突然覺得她的哭終于與我扯上了關系,我成了她盡情哭泣時可以信賴與依靠的一棵大樹,我成了她那些汩汩流淌的高山流水的稀世知音,我成了掘開她心靈堤壩的知心朋友。而她,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偶然一遇驚鴻一瞥的姑娘,卻將她體內最珍貴的東西——眼淚,像禮物一般送給了一個陌生人。
那些只是在表面上哭過的人,是不懂得眼淚的形而上學的。哲學家齊奧朗說,眼淚是圣徒通往上帝的河流,沒認真哭過的人不可能見到上帝,阿西西的圣方濟各臨終時眼睛都快要瞎了,醫(yī)生發(fā)現(xiàn)是流淚過多所致。如果我們拿眼淚來抒情,可以這么說:“淚水穿透大地,在另一片天空中上升為點點繁星?!痹谑浪椎那楦惺澜缋?,眼淚是什么?“眼淚就是真理的標準”。
沒有加時,沒有延誤,最后一班地鐵準時到達。幽靈般的乘客魚貫而入,另一段幽閉黑暗的旅程開始了。謝謝你,姑娘,你讓我在這幽深的水泥通道里看到了繁星點點。
(摘自《中國周刊》2014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