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拉拉
當趙本山撞上了趙麗蓉
第一次不遠千里去看望婆婆大人,我沒料到與她在語言溝通上會有障礙。
婆家世代生活在內(nèi)蒙古的東北部,家人都講東北話。喜劇之王趙本山不也說東北話嗎?我能聽懂他,一定能聽懂婆婆。我甚至樂觀地想,如果我說唐山方言,她估計也能聽得懂,聽說她最喜歡趙麗蓉老師的小品,我和她交流,大概就是趙本山遇上了趙麗蓉,頂級喜劇搭配。
可一見面,我就蒙了,他們語速太快,赤峰口音的東北話也不完全像趙本山。婆婆說十句,我大概能懂一兩句,只好多笑少說,通過肢體語言、眼神去懂她的意思。
在飯桌上,婆婆笑瞇瞇地說:“愛吃你就刀!”我嚇了一跳,在普通話里“刀”是利器,在我們的方言里“刀”這個發(fā)音,只有一個人被雞連啄帶抓,才說被雞“叨”了。都說婆媳關系難處,難道初次見面婆婆就要給我下馬威?愣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刀”是“夾”的意思,“刀菜”是“夾菜”。
關于吃,婆婆的方言還有許多。有一天婆婆蒸了一大鍋黃澄澄香噴噴的黏豆包,她先盛了兩個給我和老公,讓我們自己按喜好撒上晶瑩的白糖,又盛了兩個遞給公公,說:“嗆它!”
我不懂,問:“什么是嗆?是一種吃法嗎,像紅燒或白灼?”婆婆哈哈大笑,笑夠了坐在板凳上,放慢語速說:“嗆就是吃!但吃不能取代嗆!”老公心急吃黏豆包又怕燙,邊吹邊幫忙解釋:“‘吃不形象,不能表達我們十分想吃,吃得香、吃得快、吃得美的心情?!蔽疫€是不太明白,但見寡言的公公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吃光一大碗,似乎又明白了些。
我這邊學習東北話,婆婆那邊卻燃起了硝煙。有一天,我正午睡,聽到客廳里婆婆和一個來串門的阿姨聊天,婆婆說:“沒想到我們平子這么好的條件,居然找了一個侉子,以后我的孫子也是一個侉子,該怎么辦?”
你看奇怪不奇怪,就像聾子總能聽到那句別人罵他的話,侉子總能聽懂以前聽起來十分費解的方言。用手機上網(wǎng)一查,百度百科上說:“侉子指說話帶很重的外地口音的人(指口音與本地語音不同的人)。多含貶義?!?/p>
直覺不是好話,弄懂了更不是好話,心里對婆婆的好印象,一下子土崩瓦解!我是侉子?我說普通話侉什么侉?到底懂不懂欣賞?
小餅干的方言版叫法
有了這個疙瘩,我就不太喜歡往婆家跑了,除了結婚典禮、過春節(jié)待幾天,平時只送紅包不回老家,蝸居在我們西安的小家。很奇怪,我們選擇扎根的城市既不是唐山也不是赤峰。
萬沒想到婚后我們只獨居了兩年,就得和婆婆擠在一起了,原因是我生了兒子,公公婆婆火速住進了我們那個不大不小的三居,來照顧白白胖胖的大M。
這下好了,我以前弄不懂的赤峰話,有充足的時間去弄懂了,因為他們在西安也說赤峰話,老公也被他們帶著說赤峰話。
婆婆一來,很多東西換了稱呼。無論寶寶的餅干來自御品軒還是好利來,統(tǒng)統(tǒng)改名叫“小干糧”;稀飯叫“飯湯”;嘗嘗咸淡叫“鹽津兒夠不夠”;在外面碰見鄰居,婆婆搖著寶寶的小手說“招呼啊,招呼阿姨!”
開始我不明白“招呼”是什么意思,4個月大的大M又不是小服務員,為什么要招呼別人?后來才懂, “招呼”是“叫”的意思,她是讓大M叫阿姨。
我對老公說:“你們能不能不講方言,我都聽不懂。再說,你們天天說方言,我有被孤立的感覺。”沒想老公十分愜意:“聽不懂才好!我給你說,婆媳之間就怕溝通,南腔北調(diào),吵架都聽不懂誰罵啥,最不傷感情!”
那邊婆婆一邊炒菜,一邊找老公建議:“大M媽說的是普通話?但是為啥我能聽懂新聞聯(lián)播,聽不懂她說的話。嫁雞隨雞,她也該學點咱們的家鄉(xiāng)話?!?/p>
老公連忙給婆婆做工作,他像個消聲器,把兩邊的聲音都瞞了。
終于有一天,婆婆拿小餅干逗大M玩:“大孫子,看,多香的小干糧!嗆它!嗆它!”我發(fā)飆了:“媽,餅干就餅干,為什么叫小干糧呢?在我的印象里,干糧就是干巴巴的窩窩頭,單田芳評書里窮書生進京趕考,背著一袋子窩頭和成菜,才說吃干糧呢!” 婆婆一聽就不干了,打機槍一樣搶白:“窩頭是干糧,饅頭也是干糧,這餅干也是干糧!要我說,你也該學點婆家的家鄉(xiāng)話,你還是大學生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都整不明白?”
我不認輸:“我學可以,但是大M以后一嘴東北話怎么辦?咱們要生活在東北,也沒人說什么,但現(xiàn)在大M在西安,以后上了幼兒園,他難道接過老師遞過來的小餅干說:‘我很開心,我嗆了一塊小干糧?別的小朋友要笑話他的!” 婆婆大怒,“啪”一拍桌子:“我們東北人的孫子當然要說東北話!嗆干糧怎么了?我們祖祖輩輩都嗆干糧!”方言?普通話?什么該是我家的官話
鑒于東北女人的威力,鑒于我沒有做到一個人帶娃,更沒有一個像婆婆一樣身強力壯的親媽前來帶娃的準備,關于方言一戰(zhàn),我只好認輸。
如此,一歲多的大M就會蹦蹦跳跳地說:“不中不中!”“整個好吃的!”“翠花上酸菜!”
兩歲多,大M上幼兒園小班,人送外號“小東北”。
有一天,大M大哭著回來。原來,那天老師拿一些標本教大家認識,老師指一只大蝴蝶,大M用正宗的赤峰話說:“大胡鐵兒!”老師指著一只小蝴蝶,大M說:“胡鐵嘮嘮!”老師指著一只大青蛙,大M說:“大蛤??!”全班同學哈哈大笑,還有小朋友跑過去對他做鬼臉:“哈哈,大蛤??!…大胡鐵兒!…胡鐵嘮嘮!”
聽了這件事,我很生氣,對婆婆說:“媽,看到了吧!我早就說過,大M講家鄉(xiāng)話,會被小朋友笑話的。”
強硬的婆婆第一次訕訕的,嘟囔著:“這幫臭毛孩子,敢笑話我孫子!他們不知道,他們都是小侉子!”
不提侉子還好些,提了我更氣,分辨道:“咱們這是在西安,用您的觀點,不說西安話的才是侉子。您現(xiàn)在正是把大M培養(yǎng)成一個小侉子!”
一向寡言的公公也開了腔:“入鄉(xiāng)隨俗,你帶大M的時候最多,以后對著大M就說普通話唄!”endprint
家庭成員5人,大M太小棄權,婆婆說普通話一事被我家以3:1高票通過,馬上提上日程。
每天早上,大M一被送去幼兒園,婆婆就拿起報紙用普通話朗讀,我專門為她打印了一張紙,寫滿了“小干糧NO”“小餅干YES'之類的翻譯。婆婆雖然覺得拗口,但為了寶貝孫子卻也努力學習。
保護方言要像
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萬事都是改變自己容易,改變別人很難。
婆婆堅持了半個月,松懈了。而且她讀報紙時字正腔圓,一放下報紙還是老腔調(diào):“唉呀媽呀,累死我了!”
那種摻著東北味的普通話,反而將大M帶跑,家鄉(xiāng)話不家鄉(xiāng)話,普通話不普通話。我急在心頭,婆婆也窩一肚子火。
有一天,我見她站在菜市場和一個小販吵架,聲勢浩蕩的東北腔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怕她吃虧,連忙上前助陣,一問競只因為那人少給她稱了一兩菜。
連拉帶拽把婆婆帶回家,沒想她一進門把菜往桌子上一丟,眉開眼笑:“爽!好長時間沒這么痛快地說東北話了。不是我吹,別的地方的方言都沒有東北話吵起架來有氣勢?!?/p>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觸到了我的神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忽然覺得有些疼。
我準備從另一個方面下手去改變大M的處境。某天,我特意請假早早去幼兒園門口等著接孩子,順便送了一條白水晶的手鏈給大M班主任,請求道:“我們家大M是被他奶奶帶大的,就隨了奶奶的口音。老人背井離鄉(xiāng),連鄉(xiāng)音都改了,還不是為了兒女和孫子嗎?我實在不忍心要求她為了大M再說普通話了,您是大M的老師,只好請您多幫大M,別讓其他小朋友笑話他?!?/p>
沒想到老師死活不收手鏈,連連搖手:“我婆家是四川的,我家寶寶也是一口四川話?,F(xiàn)在年輕人生活壓力大,媽媽做全職主婦的少,少不了存在寶寶說方言的問題。以后你和大M的爸爸多抽時間陪孩子,孩子還是會說普通話的,據(jù)說寶寶的語言接受能力很強,同時可以學習6門語言呢!”
沒想到班主任也是一個外地媳婦,得到共鳴,我十分開心。
不想這時婆婆也來了,婆媳一心,她竟也想趁著提前接孩子和班主任談一談。
婆婆一駕到,恢宏的東北氣勢就高起來了:“老師啊!我尋思了又尋思,如果孩子們都不說方言,方言豈不是要失傳了?那么,過不了多久,我這口音都能申請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了。您是人民教師,可一定要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我和班主任都要笑趴下了。好吧,我的媽呀!為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從明天起您還是說您的寶貴方言吧!教大M普通話,就讓我和M爹上陣吧!
(摘自《婚姻與家庭》2014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