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燕子和麻雀
燕子和麻雀是鳳凰村一帶最常見的鳥類,數(shù)量龐大,且在村莊出沒頻繁。麻雀常在苦楝樹、桉樹上筑巢,找一個樹杈,銜來稻草、嫩莖及樹枝之類,很快就搭建成了一個精致而舒適的鳥窩。麻雀的主要建筑工具不是腳爪,而是鳥喙,它的嘴將房子的檀梁及柱子一一鉚接。也偶見麻雀在磚墻的縫隙中筑巢,更容易遭到孩子的捕捉。
大鳥在鄉(xiāng)間銷聲匿跡,但麻雀一直保持著驚人的數(shù)量,似乎有增無減。這種細小、灰褐的鳥類,具有驚人的繁殖能力。它們生活在低處,喜歡貼近地面飛行或干脆像小雞在地上行走或蹦跳。它們將巢筑在灌木叢或低矮的屋檐,并試圖像燕子那樣融入人類的生活。這種企圖一再遭到失敗。人類接納了燕子,但不喜歡麻雀。那種像剪子劃過天空的小鳥,會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據(jù)說還帶來吉祥。麻雀的叫聲凌亂而急促,讓人心煩意亂。它們的翅膀仿佛只是擺設,沒法讓它們飛得更像樣些。其實,它們更愿意靠近村莊,村莊給它們帶來了食物。然而,人間種種不幸的氣息,也勢必像塵土吹入它們的肺部。
用彈弓打鳥,對孩子來說并非一件難事。美中不足的是,不可能活捉到一只會飛的鳥。一只被彈丸擊落的鳥,只意味著“鳥肉”,而活鳥卻是一件天然而絕妙的玩具,其價值不可同日而語。孩子們針對麻雀的貪婪,發(fā)明了一種捕獲麻雀的絕妙方法,那就是利用篩子、木棍以及繩子構成一個針對飛鳥的死亡陷阱,當然,作為誘餌的幾粒谷子是少不了的。
我跟同伴就利用這種方法成功捕捉過麻雀。同伴從家里拿來一只篩子,這種篩子是用細竹篾編織而成,密布著細密的網(wǎng)眼,通常是用來篩米糠的,它可以將糠篩掉而留下碎米。在麻雀經(jīng)常出入的林間空地,我們用一根木棍支撐著篩子,篩子里放著幾粒谷子,木棍的一端上拴著一根細繩,那根細繩很長,又拉到一棵大榕樹的背后,就捏在我們的手中。大榕樹就像天然屏障,恰巧可以成為我們的藏身之所。我們操縱著繩子,猶如操縱著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機關,就這樣等著麻雀自投羅網(wǎng)。
麻雀遲遲不來,這個游戲考驗著我們的耐心。而孩子的耐心非常有限,我有好幾次想沖出去看過究竟。同伴拉住了我,他顯得胸有成竹,老謀深算,就像一個真正的獵人。他對我說,麻雀只要看見了,就一定會飛下來。鳥為食亡,沒有一只鳥兒會打破這個定律。那個簡單的陷阱,對于我們來說,只是一個游戲的道具以及組成部分。但對于麻雀來說,卻是一個生死攸關的迷宮。這個迷宮對其構成了致命的誘惑,誘惑來自篩子下的谷粒——那幾粒金黃的谷子,在空氣中散發(fā)著香氣。
麻雀終于出現(xiàn)了,它們善于在地上發(fā)現(xiàn)可供果腹的食物,但它們貪婪而愚蠢,無法推究食物背后的危險。它們肯定看準了篩子里的谷粒,沖動地飛了下來。我們快速地拉動了繩子,篩子啪地罩了下來,麻雀在驚惶中飛起,但還是被捕獲了其中的兩只。
鳥類的大多數(shù)都棲居在樹上,鳥巢就是它們的居所。在南方,最常見的鳥類是麻雀、鷓鴣和黃鶴,那些鳥巢就是它們的杰作,而十之八九又由麻雀所筑。有時還能見到兀鷹像鐵片一樣急速飛墜,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的巢穴。我曾經(jīng)去過朝鮮半島,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光禿禿的樹木以及枝丫上無數(shù)的鳥巢。印象更深刻的是首爾的鳥巢。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孩子會用竹竿將鳥巢捅掉。
那些神秘的鳥巢,對孩子構成了難以言表的誘惑。樹上的鳥巢,由于距離而成了一個神秘之物。孩子們在樹下仰望,但無法看清里面的底細,心中充滿了疑問。里面可能有鳥蛋或剛孵出的雛鳥,但也有可能只是一個空巢。就這樣,孩子們滋長了將鳥巢摧毀的念頭。這些鳥巢通常都是麻雀的居所。科學家已經(jīng)證實,麻雀主要以草根和害蟲為食,堪稱益鳥。但麻雀作為一種有害的鳥類,在人類的觀念中根深蒂固,它甚至被視為跟蟑螂、老鼠并列的“四害”而慘遭鏟除。人類對于“有害”的東西從不會心慈手軟。于是,孩子們毀壞麻雀的巢穴,似乎就有了某種合法的依據(jù)。而對于捅別的鳥巢,就不容易得到大人的贊同。譬如捅掉燕子的泥巢,就往往會受到大人的呵斥。
在我的印象中,只要孩子們發(fā)現(xiàn)一個鳥巢,就從不輕易放過。而上山或到樹林中去搜索鳥巢,這也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日常事務之一。我們的行動并不是針對鳥類的憎恨,而是源自興趣。我們十分喜歡飛鳥,哪怕它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我們認為掏鳥窩或捅鳥巢,是一種很好的游戲,當然也是一種邪惡的游戲。孩子無法看清這種惡行。盡管我們占有了鳥類的飛翔,并取消其自由與生命,乃是無意識的行為。在鄉(xiāng)間,沒有人去教育孩子,不要傷害這些無辜的小生靈。
麻雀窩就建筑在低矮的樹杈上,這種鳥類不會將巢搭建得太高,它們仿佛懶得飛到高處。我們爬上樹去,輕而易舉地窺見了鳥巢里的所有。正如我們所猜測,要么有鳥蛋和雛鳥,要么空空如也。我們撿走了鳥蛋和雛鳥,鳥蛋被吃掉了,而雛鳥被我們喂養(yǎng)起來。如果是在高處的鳥巢,我們就干脆用竹竿捅掉。麻雀還在外面覓食,它們要等到天黑才飛回窩里去。對付它們,我們自然有別的辦法。
在夜晚,我們持著裝上新電池的手電筒來到樹林。摁亮了手電筒,一束強光將麻雀驚醒了,它們在撲棱棱地扇動著翅膀,那是一種試圖掙脫夢境纏繞的拍打聲。它們睡眼惺忪,懵然無知。而我們突然將手電筒關掉了,黑暗在迅速合攏,那些麻雀不知所措,翅膀僵硬,紛紛像石頭一樣墜落地上。于是,我們輕而易舉地捉住了它們。
孩子沉迷于飛翔的事物并試圖模仿,紙飛機、放風箏就是這種模仿的生動形式。而在會飛的東西中,飛鳥給孩子帶來了迷醉和神秘。鳥在高處俯瞰大地及大地上的事物,譬如田疇、河流以及屋宇。孩子們注視著飛鳥,目光中流露出對飛翔的向往與迷惘。每當北雁南飛,或孤獨的鷹穿過云彩,孩子們總是仰望天空,表情肅穆,他們幻想著自己能加入雁群成為其中的一員,或成為那只鷹。然而,人終究無法飛離大地,反而向地面墜落并被接納。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嶺南山野,鳥的種類以及數(shù)量正在急劇減少。大雁或仙鶴銷聲匿跡,捕食魚蝦的黃鶴常暴卒于沙洲,貓頭鷹在夜晚的梟叫難得一聞。當然,樹林仍棲息著不少的鳥類,譬如白鳩、鷓鴣和紅嘴雀,尤其是麻雀,這些身體細小、羽毛灰黑的小鳥,在屋檐和矮林間飛撲。
在鄉(xiāng)間,麻雀是最常見的鳥類,成群結隊,嘰嘰喳喳,猶如鄉(xiāng)間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然而,這種鳥類的飛翔姿勢拙劣而別扭。與其說它們在飛,毋寧說在跳躍,它們甚至走到地上,像小雞一樣行走。它們的翅膀短小而丑陋,而這樣的鳥兒也會飛,這讓孩子們難堪。孩子們不喜歡麻雀。它們在枝葉間的跳躍,是對飛翔的褻瀆。孩子們對其強烈地蔑視,他們決定將麻雀從樹上打下來?;蛘哒f,孩子們對麻雀并無仇恨或反感,這只不過是為打獵所找的堂皇借口。孩子們不僅限于麻雀,并不會對別的鳥手下留情。打鳥之樂,尤勝于其他。
孩子們持著彈弓,躡手躡腳地走入樹林。林中一片寂靜,只有麻雀在枝頭聒噪。它們仿佛對這支游擊隊視而不見,或者不放在眼里。為首的孩子用手指豎在嘴上,“噓”了一聲,他示意同伴放輕腳步,以免驚飛林鳥。孩子們拉開了彈弓,那些尖銳的石子作為彈丸嗖嗖地穿越林梢,一群麻雀“蓬”的一聲,四處逃散。有一只麻雀像鉛塊那樣墜落,而細小的羽毛四處紛飛。孩子撿起了地上的小鳥,它在微弱地顫抖,胸脯沁出血污,奄奄一息。麻雀宰殺后放入一煲滾粥,香味四溢。對于吃慣了竹蟲或蟬的孩子來說,鳥肉的鮮美無與倫比。也許,這就是孩子打鳥的根本理由。
我在七歲或八歲的時候,在山岡上跟一只大鳥狹路相逢,它的羽毛一片金黃,燦爛如火焰,或燃燒的云霞。它像帝王一樣踱步,旁若無人。我激動得無法挪動腳步,大鳥瞧了我一眼,忽然起飛,迎著天空飛去,猶如離弦之箭,剎那間就消失了。我瞠目結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鳥。后來,我無數(shù)次夢見各式各樣的大鳥,但沒有一個像它那么華美。
麻雀窩用“鳥巢”命名最準確不過,燕子窩卻更像是一座微型的黃泥小屋。幾乎每一座農(nóng)舍都會有相應的燕子趕來,它們旁若無人,仿佛村莊的屋檐已被其占據(jù)并瓜分。開頭只見一小團泥巴,大小均勻,細膩,今天還有水影,明天就干了,并泛出了泥土的灰白色。那些濕泥可能來自河岸的泥土。燕子的嘴巴既是攪拌機,又是搬運機,同時又是泥刀,這些細小而認真的瓦匠在建筑這種泥房子時表現(xiàn)出極大的耐心和專業(yè)素養(yǎng)。那座小房子很快就完工了,它的外墻牢固、工藝精湛及建筑風格均讓人驚嘆。這是一座建筑在黃泥屋上的小泥屋,只是縮小了無數(shù)倍,宛若精心打造的微型泥磚壘疊而成。燕子的唾沫就是石灰漿,將其牢靠地粘合。
必須指出的是,這座房子是倒懸的。地板是現(xiàn)成的,就是我家屋檐下的木板或磚墻,而橢圓形的鳥猶如反向的穹頂往地下垂掛,至于出口則緊貼“地板”處留好。我專門跑去看別人家的燕子屋,發(fā)現(xiàn)這種倒懸或半懸掛乃是普遍現(xiàn)象。我很好奇燕子晚上睡覺的位置及姿勢。倘若往地下方向平睡,勢必將鳥巢壓垮,但如果不這樣睡,那只能像蝙蝠懸掛于屋檐下的地板了。這既是燕屋的基座,又是最牢固的,且是現(xiàn)成的,燕子的小房子就建筑在這個基礎上。這就是孩子的想法。我那時將鳥類的睡眠跟人類等同起來,以為它們也四腳朝天躺在床上。我忍不住持著一根長竹竿,將燕子的泥屋捅破了,從里頭掉出了幾顆鳥蛋,并“噗噗”地摔碎。兩只老燕繞梁飛翔,看上去驚惶而惱怒,但沒過幾天,它們又在原址上重建房子。
應當說,燕子算不上美麗的鳥類,其囀鳴聲也算不上動聽。它渾身灰黑,頸脖兒(其實沒有明顯的頸部,頭部跟身軀相接,猶如蛇的腰部不知該如何計算)的部位倒有一圈白色。它的雙翼卻引人矚目,猶如兩把鐮刀,單薄、靈巧。當它收起時,猶如剪刀在合攏;而張開時,卻如鐮刀在空中收割著看不見的稻麥。它是飛行精靈,它在飛行中吃喝和淋浴,甚至于飛行中哺喂幼鳥。燕子的飛翔是最輕巧和自由的,仿佛毫不費勁,能在天上劃出變幻莫測的線條和圓圈,勾畫出無數(shù)迷宮似的圖案,仿佛整個天空都是它的領地和花園。它甚至比魚類在水中遨游更加靈活和自如。燕子熱愛飛翔,而它將覓食及勞動當成了游戲。它在飛翔中以神出鬼沒的方式捕食蚊子、蒼蠅及其它小昆蟲,并在飛翔中銜著筑巢用的泥團及喂養(yǎng)雛鳥的食物。我常常在田野上,目睹燕子那出神入化的飛翔,時而上下盤旋,時而像箭矢射向高空。據(jù)說燕子是活動最頻繁的鳥類,它們一分鐘也閑不下來。
燕子的小泥屋是長久的居所,燕子很少單獨居住,而是出雙入對并建立起了彼此依賴的家庭,相濡以沫。雌燕是慈愛的母親,又是忠貞的妻子,而雛燕也猶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會協(xié)助母親照料和教育更小的燕子。這些關于燕子的生活習性都是父親告訴我的,他對其他鳥類并無好感,卻對燕子情有獨鐘。他為燕子選擇了 “寒舍”筑巢而沾沾自喜。倘若有黃蜂來筑巢,父親更樂得合不攏嘴。他認為黃蜂會帶來好運和旺氣(在粵語中黃、旺同音)。他說這么多,是希望我不要再對它們的建筑物痛下毒手。我做到了。
黃鶴和兀鷹
在鳳凰村的山野上,孩子們能遭遇并有幸捉到的最大鳥類可能就是黃鶴了。鷓鴣及白鶴不是我們能染指的,兀鷹就更不必說了。那種黃嘴角及羽毛黃色及褐色雜陳的大鳥卻是飛行拙劣的笨伯。它們愛守在水邊,像魚鷹一樣捕魚并含在喉囔里,飛回巢中吐出來喂給幼鶴吃。黃鶴飛得吃力,短促,且飛不高。那副手忙腳亂的樣子枉有飛鳥之名,簡直跟一只會飛的鴨子差不多,因而黃鶴的鳥巢不會建在高處,而是選擇茂密的灌木叢或荊棘林。上山摘稔子及山蕉果的孩子在芒草及灌木叢中行走,分開枝葉,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時常將黃鶴驚得飛起來,而被孩子們徒手擒獲。有的孩子常帶狗上山,那種看家狗在山上奔跑跳躍,亢奮異常,對獵狗這個角色很滿意,希望將黃鶴從密林驅趕并協(xié)助主人擒獲。孩子們捉黃鶴純粹是為了玩耍,黃鶴肉腥臭,無人食用。麻雀雖小,肉卻美味,孩子們愛捉來煲粥吃。黃鶴的叫聲亦含混沙啞,算不上婉轉悅耳。
兀鷹常在村莊的上空盤旋,據(jù)說鷹眼最為銳利,它在高處,卻不放過地上動物的一舉一動。鷹類是高空飛行的高手,它沉著從容,不會像燕子那樣有什么花架子,它在空中有時幾乎像在靜止!一只渾身漆黑的兀鷹像一塊黑鐵在空氣中浮動,連羽毛也像鐵片單薄而沉穩(wěn),幾乎沒有振動。而它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或獵物,就急劇地俯沖下來,像黑色的閃電那樣劃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獵物捕捉并遁逃現(xiàn)場。它經(jīng)常捕食田鼠及小雞。村莊的母雞帶著小雞在草地上覓食的情況屢見不鮮,這就將兀鷹吸引過來了。“兀鷹叼雞”在村莊時常發(fā)生。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子,一旦發(fā)現(xiàn)兀鷹出現(xiàn),都要大聲吆喝及驅趕。
沒聽說有誰活捉過兀鷹。它飛得太高,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只兀鷹是靜止的,既沒見過兀鷹像紅嘴鳥佇在枝頭上,也沒見過一只死兀鷹,我從未發(fā)現(xiàn)過一處鷹巢。據(jù)說中火嶂的懸崖有兀鷹的巢穴,但我無緣得見。鷹是神秘的,我不知它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它也是高傲的,不屑與燕雀為伍,更不愿棲息于低矮雜樹中。它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它偶爾現(xiàn)身于村莊的上空,只不過看上了那些鮮嫩可口的小雞。在鳳凰村,它是惟一明目張膽地去劫掠人類的生靈,其他如虎呀狼呀野豬呀,已被人類消滅殆盡,但人們對鷹無能為力。也曾經(jīng)有人設圈套,放小雞、網(wǎng)兜諸物誘捕兀鷹而未能得逞,這種方法曾讓那些愚蠢而貪婪的麻雀自投羅網(wǎng),也許鷹在高處已洞悉伎倆。也有人以汽槍射擊,卻連鷹毛也打不到一根。比起燕子來,兀鷹也許飛得沒那么靈活,但也沒那些輕浮的花招,而是扶搖直上,雷霆萬鈞,即使它靜止不動,仍然保持了王者的氣度和尊嚴。當它在高空飛翔,雙翅自然地輕拍,“人”字的兩邊筆畫在反復書寫,仿佛不是它在飛行,而是被氣流所推動。
我在村莊生活時,無緣目睹其他鷹類的風采,兀鷹可能只是最不起眼一種,饒是如此,我已為之迷醉。那天午后,一架銀白色的飛機穿透了滾滾烏云而飛向遠方,它看上去如此閃光而細小。一只兀鷹正在高處翱翔,它們于瞬間交錯而過,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鷹甚至飛得高過了飛機。
鷹總是獨來獨往的,看上去如此自信,卻又何其孤獨。它很少開腔,不像多嘴的麻雀那樣嘰嘰喳喳,不像呢喃的燕子跟配偶說著綿綿情話,也不像云雀如天女散花般舒展歌喉。它保持沉默。它沒有同伴,沒有朋友,甚至找不到敵手。一只鷹高高在上,君臨天下,仿佛遠離塵世的喧囂與煩擾,然而它也終究要覓食,才不得不接近炊煙四起的村莊?,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很難理解一個孩子對鷹懷有的隱秘期待,那完全是出于對鷹的盲目喜愛。然而要刻意尋找一只兀鷹是無濟于事的,你只能在某些時刻與其相遇。它出現(xiàn)過,又飛走了,每一只鷹看上去都像是同一只鷹。也許它們真的是同一只,至少在視覺上沒法區(qū)分。一個孩子站在村莊的空地上仰望兀鷹,卻沒法目睹其細微奇妙之處,譬如兀鷹的腳爪、羽毛以及鷹眼的瞳孔上是否映照著孩子滿懷驚羨和狂喜的臉。然而,那個孩子不止一次在黑夜中召喚著鷹,想象鷹挾裹著夜色降臨屋頂。鷹的黑翅猶如夜晚的一角,卻仍然蘊藏了黑夜的豐富、幽暗和深邃,也許還有驚異和恐懼。然而,即使有鷹飛過村莊,你也不可能目睹,鷹的身軀全融入了黑暗。他只能在夢境中見到兀鷹,乃至變成了那只鷹,沉醉于飛翔而渾忘了捕食。鷹在飛,天空如一張無限大的白紙,它像一支黑筆在劃寫而沒有留下字跡。當孩子于清晨醒來,他仍依稀記得飛翔的樂趣以及雙臂因為過度飛翔而微微酸痛。如果一個人想飛,那么理想的榜樣不是燕子和麻雀,而是鷹了。即使最高明的輕功練習者,也頂多像鴨子一樣縱躍及飛檐走壁,而無法像仙人御風飛行或騰云駕霧?!帮w翔”幾乎成了我童年時夢想的同義詞,即使成年之后,仍常夢見鷹并跟它交換了身軀,在天上飛,一言不發(fā)。
那一次,家里的母雞帶小雞在田地上覓食,我跟在后頭。當雞們越走越遠,直至來到曠野之中,我發(fā)現(xiàn)了天上的兀鷹。我像只看到一個影子,是的,兀鷹跟它的影子同樣難以區(qū)分。我沉醉地望著它,仿佛在用目光捕捉夢中的一個幻影。我沒有忘記見到兀鷹務必要大喊“兀鷹叼雞嘍——”的訓誡,但我保持沉默。我擔心它受驚嚇而飛走。倏地,一團黑影如漆黑的閃電從我的腳下掠過,瞬即消逝,它以雷霆萬鈞之勢,抓走了一只小雞。我呆若木雞,愣了半晌。它距我如此之近,但我仍無法將其看清。我望著失魂落魄的小雞以及憤怒得全身羽毛蓬起而“咯咯”地鳴叫的母雞,深感抱歉。兀鷹在天上(或者任何空間)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
當天晚上,我受到了母親的嘮叨和指責。在她看來,看到兀鷹不呵斥驅趕而讓其抓走小雞,無異于搶劫犯的同謀。由此,我明白了母親對兀鷹深惡痛絕,無異于對飛車搶奪的盜匪。這對鷹的不同認識,既豐富又削弱了它在我心里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