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本名付文順,北京平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民刊《天天》主編。201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中短篇小說散見于《雨花》、《星火》、《山花》、《青年文學》、《鴨綠江》、《上海文學》、《芒種》、《清明》、《文學港》等多種期刊。有小說被選刊選載。
我老叔死之前是四頃地最溫柔的一個酒鬼,他一生未娶,連個到女人家入贅的機會也沒撈到。他除了是個酒鬼外,還是個拐子,不走路時還好,一走路,尤其一快走的時候,就成了個前后左右相當招搖的殘疾。
老叔是個拐子,窮,又沒有女人,卻是個快樂的窮光蛋和光棍,老叔的家是四頃地一幫小光棍的大本營。我們沒事了就都約好了似地出現(xiàn)在他家里。我們通常是這樣幾個人:我、雙歲、四條、二小,還有東來,有時東來的弟弟春來也來。
我們在四頃地壞事干盡,把偷回來的雞和狗拿到老叔家讓他做給我們吃,老叔明知原委,也睜只眼閉只眼。他是個好人,但不是個高尚的和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沒有雞狗可吃,我們就吃老叔的豆腐菜。老叔自己是不做豆腐的,他的豆腐都是用玉米或黃豆換來的,他能把豆腐做出很多花樣:熬、燉、煎、炸,哪怕就是用水煮過就鹽水吃,在我們眼里都是一頓豐盛大餐。
老叔不是個小氣的人,在我們沒法偷雞摸狗的日子,也照吃老叔的豆腐,他非但沒流露出不滿,每天還樂呵呵的。老叔說過一句話,我這輩子沒有女人卻交了你們這幫四頃地的小混蛋,我死而無憾。
我們在老叔家吃飽喝足后,會先后離去。那時候老叔家的小院子一下子會變得鴉雀無聲,夏天的陽光懶洋洋地透過老叔家低矮的門窗,照到他家的瓦灶繩床和漆黑的屋頂。老叔此刻會安靜下來,臉上還掛著他招牌一樣的溫柔笑臉,他正背著手在他的小屋里逡巡,樣子像個微服私訪的大員。在他頻頻頷首、色膽昭昭的時刻,他的小屋正蓬蓽生輝,貼滿了明星畫報的一周墻裙,全是女人袒胸露乳放蕩淫邪的召喚。
老叔不知道,這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此刻,我正躲在一棵高大榆樹的頂端,把老叔的樣子看了個正著。我生下來就暴露出猴子一樣擅于攀爬、瞭望和機警的天性。我白天大部分時間藏身在一棵樹上,梨樹、蘋果樹、楊樹或者榆樹,我對樹的熱愛,讓我疑心自己是樹的兒子,而不是老海的兒子。我心中是看不起老海的,他除了會下窯挖煤,除了會喝酒、做一鍋東北亂燉,簡直一無是處。好吧,我們不提老海,還是說說我。我叫樹生,這是我母親給我起的名字,這名字和我對樹的依戀有著某種遙遠隱秘的關聯(lián)。我疑心自己的母親前生就是一棵樹。但我沒法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因為,說后注定要遭到一頓暗無天日的毒打。我的母親像個歇斯底里癥患者,有關她打人的經(jīng)典場景在四頃地流傳甚廣。
我有時會爬上老叔家前面的老榆樹,那樹恐怕只有我一個人敢爬上去,那樹就長在老叔家的祖墳的中央,我在上面向下看的時候,會看到那些年輕女人乳房一樣的土堆,那里生活著一些被我們稱之為鬼的祖先。但我不知道他們都是誰,姓甚名誰或年齡幾何。別人都不敢爬的老榆樹我敢爬,而且我爬上去就不想下來了。我在老榆樹上看到溫柔的老叔陷入一群不要臉的女人的包圍之中,我看到老叔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門口,然后把手放到褲襠里。
我看到了王斌,沒錯,這個四頃地著名的殺豬匠人,如今已混到批發(fā)站,當副站長了,他身材不算魁梧,眼神兇兇的像個煞神。我很少聽到王斌說話,更很少看他笑,我看到他出現(xiàn)在我們四頃地場院那里,他沒有走大路回家,卻順著一條小路奔了另外一個院落。我聽到那個院落的門吱呀一下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露了半個粉白的臉,王斌機警地往身后看了看,閃身進了小院。小院的門很快關上了,小院里的房門也關上了,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沒辦法,即使我在全村最高大的榆樹上面也有看不到的風景。
我在樹上差不多待到黃昏,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一直在褲子里放著,那里的堅硬凸起早已不在,我的胡思亂想消耗了我少小的欲望。我手搭涼棚看著老叔家,老叔這時正躺在他的炕上酣睡,他有二兩酒就可以美美地睡上半天。有時候我很羨慕老叔,我甚至想過,自己長大了最好也變成老叔那樣,有酒喝,有溫柔的脾性,有滿屋的女人和做一手好豆腐菜的本領。
王斌此刻已經(jīng)從小院子出來了,他重又回到了大路上,他在大路上又邁開了方步,他臉上依然殺氣騰騰,一副吃飽喝足后的殺氣騰騰。他順大路拐來拐去,走到一個大院子前面去了,那才是他的家。此刻他的女人正忙里忙外地抱柴、燒火、做飯、熬豬食,她矮小的身影沉默著,轉動得像個陀螺。
我剛要從老榆樹上下來,就聽到二小家里傳出殺豬一樣的叫聲,那叫聲凄厲、悠遠,如同曠野狼嗥。此刻,王開肯定已經(jīng)把二小吊在門框之上,他正在從腰間往下抽皮帶。王開的腰很神奇,他即使把皮帶完全抽下來,也不用擔心褲子會掉下去,那么他系褲帶又有什么意義呢?難道就是為了打兒子二???十歲的王二小已經(jīng)長得豹頭環(huán)眼,老叔說過,現(xiàn)在的王二小和當年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王開長得一模一樣,過去王開偷他父親的煙葉卷了抽,而現(xiàn)在王二小偷了王開的煙葉卷了抽,不同的是過去王開是被父親抽嘴巴,現(xiàn)在王開卻要把二小掛到門框上用皮帶抽。
看你還偷我的煙葉,看你還偷我的煙葉?王開的皮帶抽到二小身上,噼啪作響。他抽二小一下,問二小一句。二小呢,在皮帶落到身上后,反而不哭了,皮帶在他身上像祖父的耳光抽到王開臉上一樣響亮。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已經(jīng)進入了某種冥想的境界,好像在溫習著祖父抽打父親耳光的美好時光,那是他不曾見過的美好時光,他的臉上漾出一種幸?;祀s著痛苦的享受。王開卻因為二小的這個樣子而越發(fā)惱怒了,他的皮帶抽得更狠。我讓你美,我讓你美!二小終于從遙遠的冥想中清醒過來,他的哭聲如石破天驚的狼嗥。然后,幾乎所有的四頃地人都聽到了他的叫罵:
我操你媽王開,我操你八輩祖宗王開!
我笑了,開始從榆樹上迅速滑落。此刻王開也笑了,他把二小從門框上卸下來,就像卸下一頭待宰的豬,王開把皮帶重新系回腰間,他抬腳踹了一腳二小,說,王八犢子,你有種,是我王開的種!
二小一直沒掉眼淚,此刻他的眼淚卻像雨天房檐下的滴水一樣扯不斷了,他還在罵著,我操你媽王開!王開,我操你八輩祖宗!
王開說,混蛋小子,再罵我還抽你,我媽是你奶奶,我八輩祖宗是你九輩祖宗。
黃昏的四頃地到處彌漫著一種酒香,那酒就是普通的高粱酒,散裝的,被馬車拉來存放在四頃地小學前面的供銷店里,那里有幾個碩大的黑漆大缸,那些酒就儲存在那幾個大缸中,四頃地的人誰想喝了,就會拿著空瓶子或塑料桶過來,喊過那個臉上的肉像沙皮狗一樣垂到脖子上的瘦子售貨員。來打酒的一般都是孩子,比如我、二小、雙歲、四條、東來,有時候東來的姐姐英子也來。我是個早熟的孩子,比如我會常常想到英子,想到英子靜靜地坐在她家窗前。她那么小,卻能做很多針線活,給兩個弟弟縫補衣服,給父親王寶貴畫鞋樣、納鞋底。英子有個針線笸籮,笸籮里有各種顏色的線和針,笸籮里還有個顏色金黃的銅頂針,那頂針過去戴在母親的手指上,現(xiàn)在戴在英子的手指上,母親的手指粗,英子的手指細,英子戴上頂針,頂針會顯得更大,也就更襯得英子的手纖細和蒼白。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英子戴著頂針做針線時心會疼,就像一個男人心疼他的女人。
我有時候會借著找東來、春來玩的機會去英子家。我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床坏酵鯇氋F,王寶貴自從自己的女人死了后,就好像是一棵樹長在了外面,長在了別人家,只有在黃昏后,他這棵樹才會回家,而那時的他通常是喝醉了酒。你也不知道他是在誰家喝的酒,不知道他怎么就醉成了那樣。那時候,我會趁人不注意,悄悄爬到他家門前的那棵大梨樹上去。那棵梨樹真的是又高又大,春天開滿雪白的繁花,夏天濃陰匝地,秋天金黃的梨子掛滿枝頭,冬天樹上就只剩下了蒼黑的枝干。有時,枝干上掛著白雪或冰凌。若干年前的一個冬天,四頃地有個著名人物吳志軍把自己掛在那棵大梨樹上,伸出后來被凍得僵硬的舌頭,成了個吊死鬼。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拐子老叔的親哥,也是我母親的第一任丈夫。某種意義上說,沒有那個吊死鬼,就沒有我。吳志軍吊死了,我父親老海才有機會結束自己曠日持久的光棍生涯,也才有我的出生。我出生時就耳聰目明,機敏得像個猴子,但卻羞于講話,五歲前除了哭,一個字都講不出來。這一點不妨礙自己日后迅速成為一個攀巖爬樹的高手。
我喜歡待在樹上,就像英子喜歡待在家里一樣。自從英子的母親過世以后,英子就很少出現(xiàn)在外面了,把自己的影子深深埋藏到自己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進,像舊社會待字閨中的賢良姑娘。這時候,王寶貴踩著凌亂的腳步順著大路回來了,嘴里罵著一連串的人,他的罵聲和他的意識一樣混沌不清。
此刻,英子像她的母親一樣叫著已經(jīng)被嚇傻的兩個弟弟東來、春來,到院外迎接他們的酒鬼父親。王寶貴說,我操你媽王東來,我操你媽王春來!他說英子你把老子要喝的酒打來了嗎?老子要喝酒,還要喝酒。英子就說:爸,你醉了。爸你別喝了。
東來說:爸你醉了。
春來說:爸你別喝了。
王寶貴說:我操你媽王東來,我操你媽王春來!兒子管起老子來了?
王寶貴是真醉了,幾次搖晃著差點倒在門前,英子就叫東來過去扶住他。
王寶貴看著最小的兒子春來說,你盯著老子干什么?
春來就趕緊把眼睛低下來,去看院子里新鮮的泥土。
王寶貴說,你看那土干什么?那土是你爹還是你媽?
春來的眼淚就下來了。春來長著一雙和英子一樣好看的眼睛,睫毛很長,眼睛很大。春來的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來,啪嗒一個,啪嗒又一個,砸在土地里,那被太陽曬了一天的土地就一砸一個坑,一砸冒出一股煙塵。
王寶貴說,去,拿鐵锨去!
春來到窗下取了鐵锨,又站回原來的地方。
王寶貴說,我操你媽王春來,你給我裝傻是吧?挖坑,給我挖坑!
春來沒動。春來不知道爸爸讓他挖坑干什么。春來也就六七歲吧,鐵锨沉沉的,幾乎帶歪了他的身子。
王寶貴看春來沒動,想像過去那樣,走過去一個耳光,再踹一腳,耳光會打春來一個趔趄,那一腳會讓春來一下跌倒在幾米之外。王寶貴大概想到了自己無數(shù)次對春來干過的事,那事他都已經(jīng)上癮了??山裉焖麑嵲谧砩盍?,他的手伸出來軟綿綿的,離兒子很遠,他的腳伸出來也軟綿綿的,不像踢人,倒像做一種奇怪的廣播體操,而且,那腳伸出后好久不知怎么收回來,就那樣晃蕩著,晃蕩著。等收回來時,那腳就像在為自己畫圈了,多虧有英子和東來扶著,不然是必倒無疑了。
狗日的,看什么看?挖,給我挖,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王寶貴下達著他不可一世的命令。
春來眼淚掉得越來越厲害了。他偷眼看了一眼哥哥東來,又看了一眼英子。
春來說:姐!
英子說:聽爸的,挖吧。
英子的語氣越來越像她母親。
春來就吭哧吭哧挖起來。
王寶貴被英子和東來架著往屋里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腦袋歪過來看春來。王寶貴說:春來,你好好挖,挖個大大的坑,挖好,把自己埋了,把你哥你姐也埋了,把王八蛋們統(tǒng)統(tǒng)都埋了。
我有時候會爬到楊樹上去,爬得比喜鵲窩還高,我甚至想像喜鵲一樣,躲進它們的窩里,或者像喜鵲一樣,銜來樹枝,給自己筑一個巢,生活在樹上。
我不怕住在老叔家的祖墳中間的榆樹上,也不怕住在高大的楊樹上,只是怕住在大梨樹上。我還怕看到喝醉了的王寶貴,怕看到吭哧吭哧挖坑的王春來。春來這孩子也怪,如果沒有父親的命令,他是不會停下挖坑的鐵锨的,東來和英子在王寶貴睡著了以后,已經(jīng)出來“命令”春來“別挖了”,可春來就是不聽,還在一直挖,好看的眼睛掉著眼淚,粗大的鐵锨把兒已經(jīng)把手磨出血泡,可他的勁兒實在太小了,他什么時候才能挖出一個足夠把自己埋進去的坑呢?王寶貴什么時候才會醒過來呢?只有王寶貴清醒過來,才會止住春來不停為自己挖坑的鐵锨。
我在大楊樹上如魚得水,我在大楊樹上會忘記春來和他的眼淚,會暫時忘記英子愁眉不展的面容。四頃地的黃昏太可怕了,一股股不安分的酒氣四處游蕩,很多人都喝醉了。我爸爸老海喝醉了,正罵著姐姐,他罵我姐姐給他臉色看,欺負他這個后爹。我老叔也醉了,他正繞著那圈浪蕩的美女在唱情歌,他哼哼唧唧,手上還打著拍子,有毛病的腳一點一點地點著地,倒也跟得上那歌的節(jié)拍。好像他那腳是故意那樣走,那樣走才合轍押韻,才會使他的情歌更動聽一樣。四條和他爸爸王貴也喝醉了,四條和他爸在劃拳。王貴說,四條啊四條,你牛逼,你是我爸爸行了吧?四條就說爸啊,誰不知道你牛逼?吐個唾沫成個釘,腳一動,四頃地就要晃一晃的。王開也醉了,他抽下皮帶,在打他的兒子王二小。王二小是自己把自己吊在門框上的,王開打一下罵一句,看你還偷我的酒喝,看你還偷我的酒喝!打到高興處,王二小就罵,我操你媽王開,我操你八輩祖宗王開……
整個四頃地一到黃昏就像演一出生旦凈末丑全五行的熱鬧戲。
只有王斌家是安靜的。王斌當然也醉了,不過他醉得安靜,他醉后就躺在他家東屋的炕上,一臉饜足,不停地吹著酒氣,打著酒嗝。他很快睡著了,確實是睡著了,睡得就像死去了一樣安靜。
四頃地的天黑下來了。四周群山像一群蜂擁而至的怪獸,而籠罩在四頃地上空的天空則像這群怪獸拉扯過來的一張網(wǎng),那些星星就像是漏洞百出的網(wǎng)眼。我在夜里的楊樹上開始有了恐懼,我的恐懼就像與生俱來的一樣,但不久,我的恐懼就消失了,因為我看到了雙歲,這個和我同歲的王斌的兒子,正從他家院子里走出來,走過大路,走到場院那里,然后拐進了那條小路,在一家院門前,他謹慎地站住,然后大膽推門進去。在里屋那里,他的手沒有推開門,門被人從里面插上了。
他敲門。
誰啊?里面燈影一閃。
我,雙歲。
是雙歲啊,你干什么?
你開門!雙歲說。
又過了會,女人把門開了,雙歲閃身進了門。
女人開門的時候,正在扣著自己衣服的扣子,那扣子剛好扣到乳房那里,好像是她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也好像是剛剛給孩子喂過奶。
雙歲進去后,里面的燈就關掉了,我看到了一扇漆黑的小窗,就像黑夜里的一只眼。
我在高高的白楊樹上看到我的拐子老叔,他在那天夜里也來到那個小院門前,我看到他敲門,聽到女人在屋里問誰,老叔沒吭氣,女人說,是王斌他叔么?是雙歲他哥么?是王貴他爺么?是王開?女人問出了一連串的名字,那些名字在女人嘴里如數(shù)家珍。老叔吭吭哧哧,老叔說我是吳志斌??!女人說,是志彬老哥啊,你有什么事嗎?老叔說,你開門,我進去說。女人說,我已經(jīng)睡了,有事明天說。女人屋里的燈卻關掉了,老叔愣了愣,搖晃著走掉了。
我在大楊樹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我就在楊樹的枝杈間睡著了,流著口水,打著莫名其妙的呼嚕,腦袋里帶著一連串的問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睡著了,就像樹上棲息的一只猴子。
我還是喜歡爬到大梨樹上去,那通常是白天或者黃昏,我在那里更多的時候是想看看英子,看春來的坑挖得有多深了。春來幾乎每天都在黃昏中挖坑,因為王寶貴幾乎每天都會醉著回來。后來,春來一聽見王寶貴搖晃的腳步聲就拿起沉重的鐵锨。有時候王寶貴還會夸他幾句,說春來你這個龜兒子,快點挖,就這樣挖,再挖幾天就可以把你自己埋進去了。王寶貴還會問英子,給他買酒了沒有,如果沒買,王寶貴就會抽她一個耳光,踹她一腳,像過去打春來一樣。東來卻不知跑哪里去了,王寶貴酒醉的時候,他會失蹤,那時候整個四頃地的人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王寶貴開始打英子了。我在大梨樹上咬牙切齒,像一只真正的猴子一樣抓耳撓腮??晌矣趾翢o辦法。英子也毫無辦法。春來也毫無辦法。春來只好更賣力地在那里挖坑。我后來發(fā)現(xiàn),春來挖的坑竟然方方正正的,像是一個小型的墓地的地基。春來的坑已經(jīng)挖得越來越像樣了。他的姐姐挨打的時候,他正在挖坑,那坑已經(jīng)深過了他的小腿,新鮮的泥土被他揚在四周,堆得越來越高。英子在王寶貴打她的時候,咬著失血的嘴唇,漆黑的睫毛沾著滾燙的淚珠。英子在挨打的時候想到什么呢?在想她剛剛過世兩年的母親?還是在想自己和弟弟為何這么命苦?
英子掉淚的時候,我也要陪著英子一起掉淚。我希望英子不要看見我掉淚,我把自己隱在梨樹的綠陰中間,像一顆青澀的梨子隱身在蒼翠的樹葉中間。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掉在胳膊上,我發(fā)現(xiàn)連我的眼淚都是青澀的綠。
我老叔被女人拒絕后不久出門打工了,在一家磚廠替人看大門,他在那里依然熱愛喝酒、女人和吃豆腐。他掙的錢不多,他那些錢都花在了離磚廠不遠的兩個小賣部里。那時候,我只有爬在四頃地的最高峰臥龍脊上的松樹之上,才能隱約看見老叔的樣子。沒有了老叔的豆腐滋潤,我很快變得蒼老枯干和憂郁起來。我希望老叔這個溫柔的酒鬼能很快回到四頃地,可是他卻越走越遠,因為他欠下小賣部的賬越來越多,而黑心的磚廠老板又處處克扣著他的工資,他就只好遠走高飛。
我在樹上的歲月越來越單調,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長在樹上的一枚葉片,經(jīng)風歷雨,正在逐漸凋零。四頃地黃昏的大戲正在變味。王開突然有一天不再把王二小吊在門框上用皮帶抽打了,而二小已經(jīng)不滿足偷他的煙偷他的酒,二小從四頃地消失了,據(jù)說加入了營子鎮(zhèn)的流氓隊,他開始在偷火車了。王開雖然每頓仍然借酒澆愁,對王二小卻鞭長莫及,皮帶抽不到兒子身上,因此,他的酒就喝得有些寂寞。王斌和雙歲仍然去女人家,王斌大都是在白天,是他從批發(fā)站回來的時候,而雙歲則是在晚上。女人的丈夫也是個挖煤的礦工,不知為什么,那男人很少回來,女人的家里因此成了很多四頃地男人向往的地方。
王寶貴的酒已經(jīng)醉得不成樣子,他成了四頃地最不受歡迎的酒鬼,因為他酒后把四頃地的人都罵遍了,春來和英子更是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春來還在憤怒地給自己挖著坑,而英子已經(jīng)很少坐到玻璃窗前為她的爸爸納鞋墊兒了,她的一雙大眼變得越來越無神。
半年后發(fā)生的那次離奇事件,至今在四頃地被人津津樂道。那時候春來已經(jīng)把那個坑挖得高過了他的人頭,他正在等待著王寶貴的一聲令下,然后,他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把自己埋掉,小小的春來早已視死如歸,似乎誰也擋不住他把自己埋了的意愿。然而,他不知道,這個坑最終埋了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爸爸王寶貴。
那天黃昏,或許不是黃昏,也許是黑夜吧,誰能真正把黃昏和黑夜的邊界分得那么清楚?總之,在那個黃昏或黑夜時分,王寶貴醉著回來,不知怎么就沖著春來挖好的那個坑過來了,那個坑并不深,也就到他的腰際吧,可就是那么一個坑,他把自己埋進去了??赡埽M去后還有過掙扎,因為他的爪子縫里全是新鮮的泥土,他把那些浮土全都刨到坑里,然后把自己埋了,窒息而死。
四頃地沒多少人為這個結局感到悲傷,這個結局甚至帶了些喜劇的成分,被四處流傳。然而,這畢竟是個非正常死亡事件,很快公安上的人來了,在勘察了一番現(xiàn)場、捂著鼻子把渾身酒氣的王寶貴挖出來后,在詢問了一番已經(jīng)被嚇傻了的春來、英子和不知從哪里趕回來的東來后,這個事件最終不了了之。
我想說的是幾年之后,幾年之后,英子在她十七歲的時候,把自己嫁掉了,她下嫁的人家不詳,地址不詳,因為在她嫁走之前,我的父親老海已經(jīng)死亡,我的母親帶著我遠嫁京東,我到那里不久,就徹底喪失了之前機敏的攀爬、瞭望本性,平原沉悶的生活讓我變成了一只標準的室內動物。我的名字還叫樹生,可我已無樹可爬,我像一個廢物一樣生活著,用一些枯燥的方塊字打發(fā)漫長的歲月。
后來有一天,我碰到了遠道而來的雙歲,因為要做倒煤的生意而來找我,他對我說起了他的第一個情人,如我所料,雙歲的第一個情人,正是他父親的情人。我奇怪的只是雙歲的說法,他說,他那樣做,僅僅是為了報復自己的父親。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
然后他就說到了我老叔的死。他說我老叔有一天在老家再也混不下去了,他欠下的酒債不多,但那些酒債就像陳年的漁網(wǎng),漏洞百出,讓他狼狽不堪,他最后無處可去,就想到要到京東找我討生活,因為他聽別人說,我已經(jīng)在京東成了個名人,好像本事大得不得了。然后他就從家里出來了。他當時已經(jīng)彈盡糧絕,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最后是二小幫了他,請他吃了最后一餐飯,喝了最后一口酒,臨走時又給了他五十元錢。當年加入流氓隊的二小如今已成了四頃地最富有的人,在營子鎮(zhèn)開了好幾家飯館。二小給老叔買了一張到西廂縣城的班車票,讓老叔到京東后給我?guī)€好,問問我當年攀巖爬樹的本領還在不在。我老叔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他到了西廂縣城,結果那五十元錢還沒被他捂熱,就被一個進行殘疾表演的壞小子給搶走了,當時那個壞小子是以一個傻子的名義出現(xiàn)的,他賣力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套取旁觀者的憐憫的紙幣。
老叔看到傻子伸開的手掌心里有人給了他五角錢,他掏了半天口袋,只掏出那張五十的。那是二小給他的僅有的一張紙幣。他該怎么辦呢?他是告訴這個壞小子用拳頭那么猛烈地打自己腦袋是會把腦袋打壞的,那樣人就會更傻,人更傻了之后就更不好賺錢養(yǎng)活自己了。他還想告訴那個壞小子,他只有這一張五十塊錢,但他不能都給他,他只能給他五角,或五塊,因為他還要用這錢坐車去京東來找他的侄兒樹生——也就是我。
然而,還沒等他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那個正進行暴力表演的小子就劈手奪過老叔僅有的五十塊錢,迅速穿過人群跑了。我老叔愣了一下,開始追,但他怎么能追得上那個壞小子呢?那個壞小子像知道老叔是個拐子一樣,他跑得就像一支火箭,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兩天后,有人在班車站的大橋頭發(fā)現(xiàn)了他被凍僵了的尸體,當時出現(xiàn)場的警察為此詢問了不少附近的生意人,他們中有很多人記住了老叔的樣子,說他在他們那里打過求援的電話,還說他幾次邁上開往京東或回四頃地的班車,但幾次都被售票員痛罵一番后,給踹了下來。他被踹下去后,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兩個肥得像頭豬一樣的女售票員惡劣的大叫:臭拐子,沒錢坐什么車,滾下去,去死吧!
然后,老叔就真的死了。
還是說雙歲,這個和我同齡、卻敢用同樣方法報復自己的父親的壞小子,像當著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在講一個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樣,說著老叔悲慘的故事,然后,他在喝掉三大扎扎啤、抽掉我一整包煙后,突然對我說起了另一件事:你還記得王寶貴的死嗎?
我說,記得。
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王寶貴是怎么死的嗎?
難道這也算個秘密?我說,王寶貴不是醉酒后被自己埋掉的嗎?
雙歲說,我也以為王寶貴是醉酒后自己把自己悶死的,可后來才知道上當了,咱們都上東來的當了。王寶貴不是自己死坑里的,是被他兒子東來推到坑里埋掉的。東來才是殺了他父親王寶貴的兇手。
雙歲說,要不是東來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壓力,把這事說了出去,恐怕到現(xiàn)在也沒人知道是他干的。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他都沒事人一樣過來了,現(xiàn)在卻說了出去,不光說了出去,還自己到公安局自首了。你說他傻不傻?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