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鋒(達斡爾族)
蘇鋒
達斡爾族。呼倫貝爾人,1972年出生,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會員。2004年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駿馬》《草原》《中國教育報》《呼倫貝爾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曾獲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和《草原》雜志文學獎。
一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好人的。要不,人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你騙我呀,我騙你的。那這個社會還能發(fā)展嗎?即使我剛從看守所里出來,我還是認為我沒有錯。要是我還能看見那個男的欺負那個女的,我還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從車里拎出來,像從羊圈里拎出一只小羊羔一樣。我要把他的屁股打開花兒。欺負女人的男人不是條漢子!
可是,他們都說我是個傻瓜,說人家在談戀愛。不可能的!他們都在騙我。我看見那個女的衣服都被扯開了,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面都變形了呀。還有她的嘴角有血呢。我把她救出來的時候她還哭著感謝我呢。可是,不知道怎么整的,我就成了打人者。我讓那個女的作證,她卻一直不露面。最后我被抓起來了,還賠了人家錢。要不是我在市里的姐姐認識幾個人,我現在可能還在里面待著呢。那可不是個人待的地方,我發(fā)誓這輩子我再也不進去了。
現在我就要回我的牧點去。再不回去,那個老羊倌兒說不定把我的羊偷偷地賣了一兩只去換酒喝。要是真的換了,我也沒有辦法,他可是一個孤苦的老家伙。我準備喝完這碗茶就去站點等回去的班車。
這時候老板娘拎著銅壺向我走過來。從我坐在這里她就一直看著我。她認識我,這片草原誰不認識我呢?我可是好人朝魯呀!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兒她們都知道。
“我說兄弟,你真的打人家了?”老板娘問我。
我點點頭。為這個我感覺很自豪。
“我說兄弟,你以后能不能不做好人了?你可沒少因為這樣的事情倒霉呀!你要是再進去幾回,可沒哪個姑娘看上你啦!”
“我才不在乎呢!我阿媽說人活著就要做一個好人?!?/p>
老板娘不知道為什么樂了,拎茶壺的手一抖,奶茶灑了一桌子。她馬上用抹布擦干凈,居然就坐到我對面。
“她真的喊救命了?”
“真的!”
“可是,我有時候也喊救命呢!”她笑了,搖頭晃腦的。
“有什么人欺負你嗎?”我警覺起來。我可聽說她男人不是好樣的,喜歡喝大酒和打女人。
“嗯?!彼衩氐卣f。
“那,那你為什么不告訴警察?要不,我去教訓教訓他!”
老板娘不知道為什么又笑了起來,好像遇見一個天大的傻瓜似的。她還不停地拍打著桌子,揪自己的頭發(fā),蹬她肥胖的大腿。我的天哪!有這么好笑嗎?我可是草原上有名的搏克手呢!再強壯的男人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我說兄弟,你快點回草原去吧!這輩子都別出來了,這輩子!”她終于不笑了,認真地對我說。
我感覺到我被捉弄了。我討厭捉弄我的每一個人。我付了錢準備走啦。我剛起身她就拉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喊救命嗎?”
“為什么?”我特別想知道。
她又笑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是我騎在你姐夫身上的時候,我就會拼命地喊‘救命呀,求你了,我可是要死了呀!”說完她就倒在椅子上笑,弄得本來在那邊打盹的服務員都站起來跟著笑。
我決定不再理她了。她是個瘋子,說的話讓我聽不懂。
我的手機響了,我很生氣地問:“是誰?我現在心情不怎么好!”
一個女人在電話里問我:“你是朝魯嗎?是那個翻譯嗎?是你幫我爸爸買的發(fā)電機組嗎?”她一連串地問我??伤f的每一個問題都跟我沒有關系。
我說:“我可不認識你!你打錯電話啦!”
可那個女人狠狠地說:“我沒有打錯電話,就是你,你害苦我們了,你騙我們的錢,你是個民族的叛徒,蒙古人中的敗類,你連自己民族的人都騙!”
我一下子就懵了。有人說我是個傻瓜,但還沒有人說我是個騙子。
“你快到你們中國銀行的門口來,我在那里等你!”
我把電話掛斷了。我可不想去。我姐姐接我出來的時候就說過,“以后可別再管閑事兒啦,讓我省省心吧,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要到那里接你出來,你可丟盡了我的臉?!彼侨嗣窠處?,訓起我來就像是訓她的學生。
“我說兄弟,你趕緊回牧點去吧!我看你臉色不好,說不定又要攤上什么事兒了,我剛才跟你開玩笑,你別介意,你是個好人,但你現在就回去吧,什么事兒也別管了?!崩习迥锿蝗徽J真起來,緊緊地盯著我看,好像我臉上有魔鬼的影子似的。
我跨出奶茶館的大門,準備回去嘍。不管這些事情了,我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別人的事情跟我無關。
二
我突然想起應該給羊倌兒發(fā)工資了。我去中國銀行取錢。我就信任中國銀行。可不像那些老鄉(xiāng),把錢塞在包里的地毯下面讓它們長毛。我現在都會用自動取款機了。那東西可真好,把卡放進去輸幾個密碼錢自己就蹦出來了。多方便!
就在銀行門口的大石獅子前站著個女人。她個子不高,沒有穿民族服裝,頭發(fā)扎在腦后,還戴著個長舌帽。挺好看的。我一下子就想起電話里的那個女人。不會真的是她吧。我可真不認識她。我沒見過這樣一個女人。我沒想搭理她,想取完錢就走。可當我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突然喊了一聲:“朝魯!”
我回頭了。要知道不管在什么時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你都會回頭的。這是人的本能反應不是嗎?就算是魔鬼這樣出其不意地叫你,你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吧。結果她像個瘋子似的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嘴里大聲地說著:“可算找到你了!你這個騙子,臭男人,民族的敗類?!彼还赡X給我安了這么多的壞名聲。
“你干什么?放開我!要不我可不客氣了!”我本能地想甩開她??墒?,我不知道這個女人哪來的力氣,兩只胳膊就像鐵鉗子一樣緊緊地扣住我一只手臂。
“你跑什么?沒干壞事干嘛要跑?”
“我沒有跑,大街上你抓著一個男人的胳膊干什么?”我反問她。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可是還沒有松開我。
“是不是你幫我爸爸買的30千瓦的機組?你說!你為什么要騙他?他是那么老實的一個蒙古人,你怎么狠下心來這樣做?你不怕報應嗎?”
我聽出她說的不像假的。我就想認真地聽一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想好好地跟她解釋一下,她會理解的。我讓她冷靜下來,并且對長生天發(fā)誓我不會跑。事情不是我干的我為什么要跑呢?她小看我,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可是好人朝魯呀。于是,她告訴我說她爸爸三個月前來中國買發(fā)電機組,花了純銅線的錢,結果買了鋁線的,回去使了不到三個月就壞了。那是她們村集資買的,都是牧民的血汗錢。她爸爸氣病了,不能說話,現在還在醫(yī)院里。她們請來烏蘭巴托的電工來看,說是鋁線的。說被中國人騙了。她記得她爸爸曾經告訴過她是有個好心的翻譯幫著他買的。她爸爸不能說話以后就拿著一張照片指著唔唔地喊。
那女的說完就把照片拿出來,我一下子就認出了我自己。正張著大嘴樂呢。十足的一個笨蛋。旁邊有個男人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不過他照得挺威武的。我怎么就那么不上相呢?現實中的我可是挺帥的呀。我很生氣。我說:“相片上的人是我,但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不可能!”她說,“那這個電話號碼是你的吧,我剛才在公用電話亭打的,是你接的,你的聲音悶得就像牛哞哞叫,我聽得出來!”女人把照片翻過來,上面那幾個數字正是我的電話號碼。這事兒怎么越來越像真的呀。
“你讓我想想!”我感覺到好像有我什么事兒了。自打進到看守所里,我滿腦子都是那些警察的影子,把我的記憶都搞得亂七八糟的。我看著照片,我身后是一排架子,上面都是機電產品。猛地,我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兒。但那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告訴她真相。那天我去海拉爾買一個發(fā)電機的火花塞。我可是想要進口原裝的。結果在一個叫富強五金機電的店里遇見了巴根那。他是我小學同學,我們好多年沒見了。我跟他打招呼,他認出我來。我們說了好些分開后的事情,然后互留了電話號碼。當時有個高大的外蒙來的男人手里拿著相機不停地照著什么。后來巴根那就給我們合了影,說是試試相機的像素。然后我就走了,說好了再見面的時候他要請我吃飯的。就這么簡單。至于電話號碼,那極有可能是他把我的號錯給她爸爸了。
解釋完了我就準備走了??礃幼铀嘈帕宋业脑?。我沒去自動取款機里取錢,因為我取的數額太大了,我從柜臺一下子取了兩萬塊錢。我怕我再從牧點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冬天了。我可不想一次次地坐車來阿木古郎,只為了兩千塊的零花錢。
我走出來的時候那個女的還站在那里??礃幼邮潜持丝弈亍N倚睦锿Σ皇亲涛兜?。這樣一個女人怪可憐的。走近她的時候我就說:“喂,姑娘,你快去找巴根那吧,可不是我干的呀!”那個女的聽了這句話好像踩到了刺猬似的一下跳起來,又抱住了我的胳膊。
“就是你干的,你在編謊話,你騙我。”
“你這個女人怎么這樣呢?我都敢對長生天發(fā)誓。”
“我才不相信你呢!”
“那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你給巴根那打電話,只要他肯承認,我就放過你!”她說。
這還不簡單嗎,我有巴根那的電話,我只要打過去說:“嘿,你小子過來一下,告訴這個女人這件事是你干的!”巴根那準會聽我的命令這樣說,要不,我把他摔成一坨馬糞。電話通了,巴根那這小子果然不敢不接我電話。
“我說,有個蒙古國的女人來找我,說你幫她們買的機組燒壞了,你快過來解決一下!”我直截了當地跟巴根那說,朋友之間可要互相信任的。
“什么機組?你說什么呢朝魯!”巴根那問我。
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是怎么回事兒。結果那小子說:“這件事兒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立即甩開她回牧點去,別再管閑事兒啦!”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你聽見了?他說這件事兒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他讓我別再管閑事兒了。我現在就要走了,我可以給你他的電話號碼,你找他吧!”我把電話號碼念給這個女人。她說她沒有手機,我就讓她用我的手機打。過了一小會兒,她把電話給我說:“沒有人接呢!”我按重撥鍵,果然沒有人接。但我決定不管了。我轉身走。誰想到那個女人就哭喊起來,跟在我屁股后面罵那些臟話。我就當沒聽見,反正罵人也罵不死。這時候大街上出來好多人,都看著我們兩個。那個女人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她大喊著:“就是這個男人,他是個騙子,他不是個好人!”我本想回頭好好地教訓她幾句,可是這時候來了一輛警車。我一下子就慌了。我可不想再進去了,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我趕緊停下,小聲地說:“你別喊了,我?guī)湍闳フ野透切胁恍???/p>
她同意了。就這樣,我坐上回海拉爾的汽車了。我發(fā)誓,我找到巴根那以后,我要狠狠地打他一個巴掌,讓他再用我的名字騙人。我想通了。一定是巴根那用我的名字在外面當翻譯,給這些不懂漢語的外蒙人買東西。他才是民族的敗類呢。我要證明我是清白的。雖然我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但是中蒙一開關,像他這樣的人準會出現在海拉爾的大街小巷里,操著純正的蒙語和漢語在中間騙差價。哼!等著瞧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三
世界上沒有一件容易的事兒。我阿媽早就跟我說過。等我到了海拉爾才知道要想澄清自己是多么麻煩。首先,我沒有找到巴根那,那小子一直關機。其次,這個叫索米婭的女人越來越不相信我。她像年糕一樣緊緊地貼著我,寸步不離。我開始討厭她。她總是問我:“你不是說到海拉爾就能找到巴根那嗎?他在哪兒呢?我怎么看不見呢?估計這個巴根那是你編造出來的人物吧?你是寫小說出身的嗎?”
我感覺到巴根那這小子在躲著我。天哪!我想起老板娘的話來,我真該聽她的。如果聽了她的話,我現在就會躺在包里,喝著我的小酒呢,也不至于大熱天地跑到這破地方來找什么巴根那。
“你帶我去那家店,如果店家承認了是他們賣的假貨并且同意給我們退錢,我就放了你!”索米婭說。
我沒有辦法,只好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家叫“富強五金”的店面。那個店主是個禿頭,脖子上掛著一串拇指粗的金項鏈。他的眼睛不停地眨,這樣的人很精明的。我用漢話對那個店主說:“老板,這個女人是從蒙古來的,她們買了你們家的機組,現在燒了,不是純銅線的,是鋁線的,人家要求退貨!”
那個禿頭本來挺熱情的,一聽我這樣說馬上就把臉落下來。他的臉變得可真快!他說:“那有發(fā)票嗎?”我翻譯成蒙語問索米婭。索米婭說有。然后從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我又遞給店主。誰想到店主笑了,說:“你看看,這哪是我們家的發(fā)票呀?這明明是別人家的嘛!”我還是認識漢字的,我看那章上印的真不是他家的店名。我回頭問索米婭,是不是她爸爸搞錯了。索米婭也懵了,說不知道呀,就只知道來找我。沒辦法,我又領著索米婭去了附近好幾家打聽。結果沒有一家承認的。不過,倒是有人對我小聲地說:“老鄉(xiāng),你上當了,那就是他家的發(fā)票,不過是假的,是專門賣給外蒙人時用的!”我一聽就來氣了,回頭去找那個家伙理論。那家伙就是不承認。我把他拎起來,要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嚇壞了,不停地告訴那個女店員報警。一聽報警,我只好把他放下來,我可不想再進那地方去了,誰進去了誰就知道那地方可不是人待的呀。
我只好領著索米婭出來。她說:“你是個演員吧?”我問她為什么這么說。她說:“你們都是一伙兒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們編出來演給我看的!”我緊握雙拳放在她臉前,恨不得把她撕成兩片,如果她不是個女人的話。
我一言不發(fā),拼命地往街里走,我現在就想一件事情,找個地方喝上幾瓶子酒,然后大睡一覺,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就是我自己,沒有什么狗屁機組的事情,沒有一個叫索米婭的女人,也沒有什么巴根那。我一口氣走到了離客運站較近的那家酒店。我找了個桌子坐下,要了一盤包子和一打啤酒。索米婭一直小跑地跟著,我坐下去的時候她已經氣喘吁吁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喝著,根本不在乎索米婭。她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已經夠講究的了。我喝掉三瓶啤酒的時候,索米婭小聲說:“我能吃一個嗎?就一個!肚子餓了。”我早就聽到她肚子咕咕地叫了,像是懷里揣著一只那樣叫的小鳥。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呀。我又要了一盤包子,她猶豫地拿起一個吃起來。又問我:“我能不能也喝上一瓶啤酒,我渴!”沒辦法,我又把啤酒遞給她。結果,我們兩個喝了十二瓶啤酒,吃了三盤包子。我有點喝多了。索米婭也喝多了。我們就互相攙扶著找了個小旅店,就要了一個房間躺下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夢見了死去的阿媽。阿媽在很遠的地方看著我不說一句話。但她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我問她:“阿媽,我做錯什么了嗎?”可是阿媽就是不理我。后來我一著急就醒了。我聽見索米婭好像跟什么人在爭論著。我趕緊走出去。服務員沖我喊:“老鄉(xiāng),你的女朋友到底要干什么呢?”我看著她手里舉著一張紙,上面劃了兩個圈,挺圓的。我問索米婭:“你是要眼鏡嗎?這里可是住店的地方!”索米婭的臉紅了,一個勁兒地搖頭。我說:“那這是什么呢?”索米婭小聲地說:“我想去廁所!”我一下子明白了,她還以為我們那樣方便哪!真是又可氣又可笑,干嘛不學點漢語呢。不懂漢語多可怕!我指了指衛(wèi)生間的方向,索米婭小跑著過去了。這個服務員也明白似的笑起來,并且迅速地在圈上畫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后遞給我說:“以后讓你的女朋友帶著這個!”我瞪了她一眼,她不笑了,把那張紙團起來扔進紙簍里。
索米婭再出來,我們回到屋里,天已經快黑了。索米婭問我:“現在怎么辦?你必須得幫助我。否則,我就不能相信這件事不是你干的?!边@都是什么邏輯?可我就不知道怎么破解它。我說:“我找個人告訴你我是清白的?!蔽彝肆朔孔叩酱蠼稚?。這時候街兩邊干那種壞事的女人們都出來了,她們穿著超短裙,露出白白的大腿,晃著一對母牛一樣的大奶子,嘴里還叼著煙,跟著刺耳的音樂扭動著屁股。她們還向我招手說:“老鄉(xiāng),這里有新來的?!蔽也艖械美硭齻兡?,我現在只想找到一個蒙古人,讓他聽聽我的故事,證明我是清白的。就像我阿媽說的,人這一輩子要做個清白的人。
索米婭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她倒是很好奇。她問我:“那些女人是干什么的呢?”我一時想不起來怎么說。我說:“是賣肉的!”
“賣肉的?”索米婭問我。
“就是出賣身體換錢的!”我沒好氣地說。
索米婭吐吐舌頭說:“你們不是沒有這些嗎?”
“誰說的,美國有什么我們就有什么。”說完我也想樂呢。
突然我在飯館門口看見一個喝多了酒的草地老鄉(xiāng)。我誠懇地拉著他的手請求他幫助我解釋我遇到的一切。老鄉(xiāng)睜著醉眼看著我,又看著索米婭后說:“這小子是個好人,你要相信他?!蔽液孟裼龅搅酥粢粯樱壹拥貌钜稽c哭了。到底還是有人相信我。我對索米婭說:“聽見了吧,聽見了吧,我可是個好人,是清白的?!闭l知道老鄉(xiāng)又說了一句:“現在的人看上去都是好人……”我的媽呀,這是什么鬼話!就這樣,我找了一個又一個蒙古人。他們有的說我絕對是個好人,可有的卻說我可能是個騙子,還有的說我有病。結果我還是沒有證明我自己。這時候,巴根那來了個短信:這事情是我干的,我用了你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你快點甩開那個女人,那可是一萬多塊錢的買賣,你要是想賠錢你就讓她纏著你!我看了短信后樂壞了,我終于找到巴根那的證據了。我像得到了寶貝一樣大喊大叫。我拿出手機給索米婭看。我說:“怎么樣,這小子說實話了?!蔽乙粋€字一個字地念給索米婭聽。索米婭把手機搶過來,看了好半天,突然說:“這上面的字我一個也不認識,也許是你女朋友發(fā)給你的呢!”我好像掉進了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里,永遠都不能著地一樣。我再打電話給巴根那。那小子又關機了。
我真想把自己的頭發(fā)一根根地揪下來。
四
人人心里都有個魔鬼,就看你想不想把它放出來。我實在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巴根那的短信就像把我心里的魔鬼引出來的誘餌一樣?!澳憧禳c甩開那個女人!”巴根那的這句話就像把一個小人裝到我的腦子里,他不停地用錘子敲打著我的腦瓜殼。甩掉索米婭太容易了。她不就是一個女人嘛,一個漢字也不認識,一句漢話都不會講。我的心里不斷地糾結著,一會兒冒出一個念頭:甩開她,她又不是你什么人。再說這件事兒也不是你干的,干嘛要良心上過不去呢,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一會兒阿媽就會站出來說,不能欺騙同民族的人。這兩種念頭像兩個摔跤手一樣,一會兒這個把那個壓倒了,一會兒那個又翻過來把另一個壓倒了。我的頭都快炸開了!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索米婭說了一句話:“要不,我們去警察局吧!這樣什么時候是頭呀!你證明不了你是清白的,那個巴根那又不出現?!蔽乙幌伦用靼祝喝绻艺也坏桨透?,她就真的報警。只要巴根那不開機,我永遠都證明不了我是清白的。我還得回那里。天哪!就在那時候我冒出了一個讓我自己都害怕的想法來:甩掉這個女人。我心里的魔鬼終于蹦出來了。它張牙舞爪地對我說:“朝魯,你這個笨蛋!甩掉這樣一個女人還不容易嗎?你還想進警察局嗎?”我向我心里的魔鬼屈服了。
“好吧!我承認我騙了你!”我對索米婭說。
“真的嗎?”
“真的!就像你說的,我一直都在演戲,我知道巴根那在哪兒,我們都是一伙兒的,專門騙你們這些外蒙人?!蔽艺f話的時候臉都紅了。要是我阿媽還活著,不氣死她老人家才怪呢!可是沒有辦法呀阿媽,我不這樣做我又得回到那個地方去。
“你騙我!”索米婭說。
“我騙你干什么?”我有點急。人真是奇怪,剛才我說沒騙她,她不相信。等我說我騙了她,她居然也不相信。
“那你真的能幫我找到巴根那?”
“他就藏在白音呼碩的旅游點里,他帶了一個旅行團,那小子什么都干,我現在就帶你去找他!”
“真的嗎?”索米婭問。
我重重地點點頭。
我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們一起往白音呼碩的旅游點趕。天已經完全黑了。天上除了月亮就只有星星。索米婭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她的手在出汗。也許是我的手在出汗。我感覺心里像裝了一塊大石頭。天哪!我在干什么呢?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我從一個好人一下子變成一個壞人!不管了,只要不讓我回到那個地方去。再說了,我也不欠她什么。這個地方找個蒙古族的老鄉(xiāng)很容易。不會遇上什么問題的。等她找不到我而又不得不回國的時候,事情就結束了。我這樣安慰自己。再說了,呼倫貝爾草原上叫朝魯的人有好幾百個呢。
外面越來越黑。司機師傅不停地看著我們倆。我才不管他呢。魔鬼一旦出現真是可怕。我變成了一匹狼?!澳銈冞@兒的壞人很多吧?聽說你們這里很亂的?!彼髅讒I的聲音發(fā)抖。我想起要被殺的羊都這樣顫抖著叫喚。
“哪像你們想的那樣,這里很安全的?!?/p>
“你不是要把我賣掉吧?”
“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狼接近羊的時候也要偽裝呢。”
“我像狼嗎?”
“誰知道呢?反正你不能拋棄我,你不會那樣做的?!?/p>
“你就這樣相信我?”
“我感覺你不像個壞人,等你真的找到巴根那了,我要感謝你。”
“到時候你會感動哭了的?!蔽胰鲋e。
遠遠地看見旅游點,還有音樂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也許音樂聲讓她放松了警惕。她把手松開了。我的心好受些。我對漢族司機師傅說:“到旅游點的邊上就停下,我們自己走著去?!彼c點頭。我提前付了車費。索米婭一下子緊張起來,“你跟他說什么呢?”
“我說,我讓他停在路邊,然后我要甩了你?!蔽倚ζ饋?。我說的是真話。
“我才不信呢!”我看不見她的眼睛,感覺她很自信地抬著頭跟我說話。
“是的,我就是怕驚動巴根那那小子,咱們偷偷地進去,我知道他經常住的包,我們就讓他措手不及!”
“對!讓他措手不及。”索米婭附和我說。
車子停下,我和索米婭下了車。風真冷啊。我不禁打了個哆嗦。索米婭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出租車調過頭去就開走了。我拉著索米婭往山坡上走,燈火越來越亮。還有音樂聲也越來越大。
“你松開我一下!”我說。
“干什么?”她的手抓得更緊了。
“我想方便一下。”我裝得很坦然。
索米婭不得不松開,并且把臉轉過去。我真的想小便??刹恢罏槭裁?,我卻尿不出來。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提上褲子,系好后突然狂奔起來。我一邊跑一邊喊著:“你去旅游點,一定要去旅游點,我沒有騙你,我沒有賣給你們機組,都是巴根那干的……”我一輩子也沒跑過這么快。就是有一次被狼追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樣快。我聽見耳邊的風“嗖嗖”地響,星星們以最快的速度不斷地從前向后閃過。我不管腳下是否平坦,我只想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我想索米婭一定會去旅游點找人去。我知道索米婭在追我,我聽見她在哭喊著叫我的名字??晌也还懿活櫫恕_@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并沒有做什么錯事兒。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我倒在草地上,腿像棉花一樣無力。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恨不得把周圍所有的空氣都吸進肺子里。等我恢復平靜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身邊靜悄悄的。除了風聲什么都沒有。我回頭望去,索米婭并沒有跟過來。而旅游點的燈光只有那么一點點了,比星星亮不了多少。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沒有錯,我真的沒有錯,我是清白的。我為什么要向別人證明自己呢?
我躺在草地上,仰望著星空。阿媽說每個人都在天上有個位置呢,只要他是一個好人!可是,我知道我再沒有資格到那里去了。我閉上眼睛,盡量不去思考那些久遠的事情。我只希望索米婭像我說的那樣找到了另外一個好心的蒙古人。她會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國家去。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草地上越來越涼了,甚至開始醞釀著露水。忽地,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個畫面:一會兒是阿媽蹲在地上伸出雙手,她微笑著,我踉踉蹌蹌地向她跑過去,她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并且把我舉得高高的,我大聲地笑著;一會兒是阿爸騎在那么高的馬上俯下身來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剛剛把手遞過去他就把我拎到了馬背上;然后是姐姐和我在逗一只剛剛會走的小羊羔……還有更多更多,它們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一一閃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還是沒有睡著。我只得睜開眼睛,忽然,就在我的頭頂上方,那些星辰不斷地變幻著各種圖案。當它們定格的瞬間,我好像看見了阿媽的容顏。她凝視著我,眉頭緊鎖著。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天哪!我這是做了什么呀!我怎么能做出這樣的壞事來呢?原諒我的一時糊涂吧,阿媽。我猛地站起來,順著北斗星找到了北極星,我拼命地向著旅游點的方向跑。我再也不去想索米婭會不會遇到一個善良的蒙古人了。我滿腦子都是她被壞人欺負的鏡頭。那些強壯的男人們赤裸著身體,在索米婭嬌小的身子上猙獰地大笑著。索米婭一邊哭著一邊祈求他們不要這樣。我一邊跑一邊喊著:“阿媽,請您原諒我吧,我只是一時迷途的羔羊!”我一直奔跑著,才發(fā)現自己居然沒有覺得累。星空璀璨,風兒輕揚。我聽見了每一個牧人的心聲。他們坦然地睡在自己的包里只因那顆干凈的心。
天漸漸地亮了,在晨曦中,我看見一個女人站在草坡上一動也不動,是索米婭!一定是她!她還在等我。我要感謝她給了我一個救贖的機會。我大聲地喊著:“索米婭,索米婭,我回來了,我沒有扔下你,沒有,我再也不會扔下你了?!蔽蚁蛑髅讒I的方向跑,索米婭雕塑一樣地站著。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那一刻我突然不敢去碰她。我說:“請你原諒我!我錯了,我不該拋棄你!”我試著去拉她的手,我好像摸到了冰一樣。突然,索米婭瘋了似的撲進我的懷里。她使勁地掐著我的后背,咬我的胳膊,踢我的腿,嘴里發(fā)出“唔唔”的聲音。我任由她發(fā)泄,我忍著疼痛,做錯了事的人是應該受到懲罰的。
好一會兒,索米婭安靜下來。她好像沒有力氣了。她抬起頭來,我看見她滿臉的淚水,像是草尖上的一串串露珠。我把她抱在懷里喃喃地說:“原諒我吧!原諒我吧!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彼髅讒I大聲地哭出來,她一邊哭著一邊跺腳說:“你干嘛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呀!你怎么這樣狠心!我可就是一個女人呀,我一句漢話都聽不懂呀,我知道哪個人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呀!”后來,索米婭平靜下來,她嚶嚶地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五
我們手拉著手在草原上走。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晨霧從蜿蜒的河流上升起,百靈鳥高興地唱著歌。炊煙筆直地從蒙古包上升起,馬兒奔騰在遼闊的草原上。我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的偉大。是??!人只有做好事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感覺。我真希望這種感覺永遠伴隨著我。
“我們要去哪兒?”索米婭問我。
“我們去找巴根那!”
“真的有這個巴根那嗎?”
“是的,我沒有騙你,我們回阿木古郎,等開關了你回去,我找到巴根那之后把你的錢要回來,然后我再通知你!”我信心十足地說。
索米婭點點頭。天哪,她終于相信我啦!
好不容易才打上一輛肯去東旗的出租車。到站后我找到了一家早餐店請索米婭好好地吃了一頓??墒?,我見她并沒有怎么高興,反而憂心忡忡的。經過一夜的折騰,我們都累了困了。我提議找個小旅店休息一下再送她出關。索米婭答應了。
我們在一張床上睡著了,睡得好香好香。忽然,我被人推醒了。我看見索米婭站在我面前。她的表情很凝重。我說:“怎么了?時間還早呢!”
“我想跟你談一談!”索米婭小聲地說。
“有什么問題嗎?”我坐直了身子。
索米婭猶豫地說:“朝魯,你是想把我哄回去吧,然后你就會消失是嗎?”
天哪!我一下子愣住。索米婭并沒有相信我。
“說吧!到底我怎樣你才肯說實話?”索米婭說。
我徹底地瘋掉了。所有美好的感覺都不存在了。為什么我這樣做她還是不肯相信我。我變成了真真正正的魔鬼。我惡狠狠地站起來說:“好吧,你想讓我說實話是嗎?”
索米婭點點頭。
“那你,脫了衣服讓我那樣,我長這么大還沒碰過女人呢!”我瞪著她。
“真的嗎?那樣你就可以承認你就是巴根那嗎?”
“是的!”我斬釘截鐵地說。
索米婭慢慢地脫去了外衣。我就那么看著她。我要懲罰這個女人。我要讓她付出不相信別人的代價。我沒有制止她。
“還要脫嗎?”索米婭咬著嘴唇說。
“繼續(xù)!”
索米婭的身上只剩下胸罩啦。我都能看見她乳房的形狀。索米婭看著我說:“我不能空手回去,我爸爸還在醫(yī)院里等錢治病呢!你必須要說實話?!?/p>
我沒有回答她。她知道我要干什么。索米婭閉上了眼睛,把雙手伸到背后。一下子她就赤裸地站在我面前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身體。真的!一個神一樣的女人。我不爭氣的家伙堅硬起來。我相信我要是使足了勁往墻上撞,準會把那堵墻頂出個窟窿來!我什么也不想管了。這都是對你的懲罰,我這樣想。我干什么要放過她呢。我是個傻子嗎?我是個男人。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兒嗎?
于是,我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她的個子太小,我只好跪下來。我把頭埋在她的懷里。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只想進入到她的身體里去。
這時候我聽見索米婭幾乎是哭著說:“你不會那樣做的,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我抬起頭來,正好一滴黃豆粒大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我看見索米婭緊閉著雙眼,拼命地咬著嘴唇。那樣子我從來沒有在別處見過。就是這一滴淚,驚醒了我。我立即站起來轉過身去。我拼命地抽打自己的臉。我這是干什么呀?我是在作孽。我這樣做對得起誰呢?我怎么變成這樣一個男人啦!
“快點穿上!否則你會后悔的?!蔽颐钏髅讒I。
“可是,你還沒有說實話?!?/p>
“我承認,是我干的,根本就沒有什么巴根那,那些全是我編出的謊言?!蔽逸斄?。我只有承認我輸了。我還能怎么辦?
“真的是你嗎?都是你干的?”
我回過頭來,從我的包里拿出剛取出的兩萬塊錢。我數出兩千塊來,然后把剩下的錢放在床上。我看著索米婭,她猶豫地把錢從床上拾起來,然后小心地放在她隨身背的挎包里。我起身就走。索米婭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我沒有說話。我一句話也不想說。索米婭在后面不停地問我:“真的是你做的?真的嗎?你沒有騙我吧?”我不知道現在說那些話還有什么用。但我發(fā)誓,我以后再也不做好人了,再也不管閑事了。
我把索米婭送到了海關。那里沒有幾個人。但是,索米婭很快就找到了老鄉(xiāng)。她們進了海關大樓里辦手續(xù)。我一個人站在水泥場地上。天上的太陽高高地掛著,像每一個正午一樣,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沒有進大廳,我想回去??墒牵恢獮槭裁次易叩搅藰枪战且粋?。那邊就是蒙古國了。那邊有一輛大客車在等著接回國的人。幾個男人站在車前吸著煙。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覺得我還是想再看索米婭一眼,還想讓她相信我,我不是那個巴根那,我沒有騙他。
索米婭走進我的視線里。她跟周圍的人說笑著,一點也沒有剛來時的樣子了。我在心里默念著:回頭看我一眼吧!哪怕就一眼。就在她要上車的瞬間,索米婭回頭了。她看著我,忽地就跑了過來。我們隔著鐵絲網對看著。
“真的謝謝你!”她說。
我笑了笑。還能說什么呢?她拿到錢了,可以給她爸爸看病,可以還村民的錢,這不挺好的嗎?我想跟她說點什么。我就說:“回去要學學漢語,現在美國人都在學呢!”
索米婭一下子就笑了,說:“我一定要學!要不,總是上你們的當!”她笑起來的樣可愛極了。要是沒有這些誤會,我想我會愛上她的。
“可是,我沒有騙你!”我還是說出了我的心里話。
索米婭把雙手插進褲兜里,看了會兒天空后對我說:“現在我相信你了,你真的是一個好人,我覺得對不住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蒙古人,最誠實的蒙古人。”
天哪!我終于得到了索米婭的肯定。我感到眼睛里好像進了沙子,澀澀的。我扭過頭去看別處。天空藍得像被凍住了一樣,白云朵朵,我聽見遠處傳來牧人的歌聲。這世界真的很美。我不去想那些錢。錢是可以掙來的??墒敲晠s不是用錢能買來的呀!
“喂,”索米婭喊我,“我要回去了,我可能還會來呢!我能找你嗎?”
“能,能?!蔽业念^晃得跟羊脖子上掛的鈴鐺似的。
“可是,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就一個好嗎?”
“問吧!問多少都可以?!?/p>
“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你為什么要給我錢呢?”
我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呆立不動。所有意識都離我遠去。索米婭跑回大客車里,大客車向著遠方沒有邊際的草原駛去。我不自覺地跪在草地上,抬頭仰望著蒼穹,阿媽說無論人在干什么事兒,長生天都在那里看著你。可是,我的長生天呀,你既然都看見了,那倒是替我說句話呀!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