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聶偉
丈量庫布里克
文/ 聶偉
著名學者、教授
專業(yè)影迷與批評家、上海大學影視學院副院長
代表著作:《華語電影與泛亞實踐》《文學都市與影像民間》 等
庫布里克的電影宛若世上一種特異的物種在游蕩,喜歡的人不舍晝夜地瘋狂追隨,不喜歡的人無論怎樣勉強自己都找不到感覺。就像女作家崔西.雪佛蘭在TED演講時說的俏皮話,“承認吧,大部分人站在博物館名畫前的感覺就是—不知所措。”
庫布里克也一樣,不知有多少觀眾抱怨《2001:太空漫游》:為什么?足足五分鐘的開幕黑場是為了測試電影院的放映設備?還是為了考驗工業(yè)時代觀眾們所剩無幾的耐心?甚至專業(yè)的影評人士也噤口不言,直到出現(xiàn)一個石破天驚的解釋:什么黑幕、黑場,分明就是影片中最為關鍵的、擁有啟迪生物智能靈力的黑石!至此,人們?nèi)鐗舫跣?,偏?zhí)的庫布里克又一次成功玩弄了視覺的花招,讓觀者的眼睛看到奇異幻象,內(nèi)心澎湃,卻不知從何說起。即便是他的鐵桿粉絲克里斯托弗.諾蘭也只能含糊地承認:唯一,庫布里克是獨一無二的;純粹,《2001:太空漫游》是一真正純粹的電影。
究竟是何方神圣教育出了如此偉大的導演,促成了不被商業(yè)同化吞噬的純電影?沒有電影學院,甚至沒有什么大學背景,17歲就開始以攝影師謀生的庫布里克從未接受過哪怕一天的專業(yè)培訓,養(yǎng)育他的是遍布紐約的藝術宮、博物館。青年時期他追看城市里放映過的每一部電影,包括爛片。對于優(yōu)秀影片,他的朋友回憶說,“庫布里克研究電影無聲部分的講述方式”;對于爛片,庫布里克自稱會注視著這些令人惡心的物件,告誡自己“我決不能制作出比這還糟糕的垃圾”。
正是這種氣吞山河的海量觀片方式造就了庫布里克的視野和藝術觀。沒有什么簡單的把戲能騙到他,也沒有什么平淡中庸的故事會打動他,只有在人性深處顫栗的暗黑存在會強烈地吸引他的注意。他在《發(fā)條橙》中探討惡的種類,目的是告訴人們所謂善的秩序根本保護不了他們。他在《大開眼戒》中探尋床笫歡愉的邊界,無非為了滿足原始生命力中的偷窺欲念。人們以為他崇高的時候,庫布里克立刻表現(xiàn)出“霸凌”,他的編劇、演員、投資人、制片,每一個合作者都抱怨庫布里克冷漠乃至冷酷。而當人們紛紛鄙棄他是擁有天才的惡棍時,庫布里克又不期然地展現(xiàn)出最純粹的一面。那個曾經(jīng)溫暖了世界的電影畫面:透明云團中包裹著初成人形的“星孩”(Star Child),與孤單懸浮的地球遙遙相望。這時候我們突然記起來,庫布里克在尋找機器人配音時曾經(jīng)非常不好意思地說:“寧靜而溫柔才是我最想要的?!?/p>
然而大部分時間庫布里克是暴烈的?!堕W靈》的驚悚幾乎超出當時恐怖片達幾何倍數(shù)的程度。從密閉電梯里噴涌而出的鮮血刷新了好萊塢B級片的量級。《奇愛博士》《全金屬外殼》,甚至更早一些的《斯巴達克斯》,庫布里克在影片中不加掩飾地迷戀強強對抗的場景,讓暴虐的一方倒在更加暴虐的酷罰之下,讓驚人的美貌瞬間毀滅在污穢猥瑣的暴行中。這絕非是商業(yè)化的暴力與情愛對于一個導演的攻陷,更是庫布里克獨特的藝術觀念使然。這個無師自通的電影奇才如此理解內(nèi)容與形式:卓別林完全是內(nèi)容,愛森斯坦才是形式—徹頭徹尾的、電影化的形式。所以,先別抱怨影片晦澀難懂,先去找把尺子,測量一下自己和庫布里克之間隔了幾個塌縮星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