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帥
過早的回憶與路學長導演的往事
文/王小帥
著名導演
電影代表作:《十七歲的單車》《青紅》《左右》《闖入者》等
遠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到中期,路學長和我就已是同學。想不起是因為什么讓我4年的美院附中生活和他連得那么緊。可能因為我對北京的好奇,可能因為我在北京有親戚,可能因為我們兩個眼睛都小到不用互相自卑,可能因為他大那么幾歲。確實,最后一點,想起來應該很重要。比如跟他常到蔣宅口他們家的胡同里,鄰居的已經(jīng)成熟的女孩過來,他會和人家說話,眼睛可以直視她們的眼睛,可以隨便抽煙,說自己15分鐘能抽一根。他那時的水粉,無論從畫了一半的靜物到水粉盒,經(jīng)常都是干的,看他不著急,我也得學著淡定。不知道什么時候吉他成了他的標志,和崔健一樣,路子都是扒歌,能上口的、傷感的成為主扒對象。在干干的水粉盒前,不著急,扒歌、低聲唱,干瘦的手指夾著煙,高度的鏡片后面一片白色的反光,看不清眼睛。特別是頭發(fā),自來卷不用剪,因為長得慢,能一直長長地耷拉著。很標準的頹廢青年。那時還沒叫文藝青年或憤青。
這一切,很勾女孩子。這種勾也顯得很不著急,一把吉它,一根煙,一首傷感的哼唱,女孩子就在邊上巴巴地看著,聽著。我們大部分人在一邊看著只能干著急。我也試著扒過幾首歌,后來考電影學院還用上一點,但是我的型不對,不起范兒。既生瑜何生亮。
考中戲或電影學院是我突發(fā)奇想,他也似恍然大悟,說:“對啊,當導演多來勁啊?!蔽覀兙桶档乩锸箘?。1984年選專業(yè),我們放棄了繪畫,專攻戲劇、電影。人性大爆發(fā)的中央美院附中還為我們兩個專門空了一間教室,放上一面大鏡子。我們自由了,我們在里面喝酒、彈吉他、練習朗誦。我們練習如何在一段故事的朗讀中制造懸念,我拿腔拿調(diào),而他如平常般敘述,卻大抓人心。我照鏡子臭美,他不照,說既然當導演,形象就無所謂。我說萬一如果當不了,就當演員,他就一聲“切”?!扒小笔菍W長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有時我們?yōu)橹拥囊磺校蒙桨?,好水啊,繪畫啊,詩歌啊,女孩兒啊,在他那兒就得一個“切”字。
后來上了電影學院,我們都一會兒新浪潮,一會兒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一會兒美國獨立電影,看他的表情,還不外乎一個“切”字。有時心里就想,這哥們得多大能耐啊。關于拍電影,他說自己的身體不能像我們一樣去折騰,得等時機,得有組織、有單位、有制片。要前衛(wèi),又要通過,又要市場,一步一步走,還是那樣,不緊不慢不著急?,F(xiàn)在我知道,他在慢慢攢著勁,用毅力逼視著生命。于他的身體狀況而言,這是一份超人的堅強和淡定。
進了電影學院,去他家的次數(shù)就少了。可能是自己長大了幾分,也可能是意在做導演后要的那份獨立,學長也是。導演的獨立性,使我們在后來各自拍戲的歲月里相聚得少了。想必,那些我們不再交織的歲月一定有更多和學長一起工作的朋友們?nèi)セ貞?。我想,歲月的痕跡,就是這樣被不同時間、不同階段一起經(jīng)歷的人記錄著。相信學長雖過早離去,但因為他留下的電影,且不僅因為電影,他本身走過的生命的痕跡,一定會被印刻下來。
2014年2月20日,我們?yōu)閷а輩f(xié)會表彰大會初選入圍影片。經(jīng)過了一天的工作,我們準備各自回家。那天學長妻子在家做好了飯等他回去。他沒開車,我們打算順路帶他一段,然后他再打車。
“把你放哪兒?”我問。
“放三環(huán)吧?!彼f。
這是學長最后的幾個字,沒有任何意義。一如平常的一天,一次小聚后的分手,也如以往漫長歲月中他那一貫的淡定。
從1984年我們決定和電影結(jié)緣,到他為電影開最后一次會,期間整整30年。如今,他已在天堂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