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作義為何易幟?
一九四八年秋天,長春、沈陽、錦州已成“最后的黃葉”,共軍則發(fā)起“最后一陣秋風”。十月七日長春墜落,十月十四日錦州墜落,十一月二日沈陽墜落,二十五天內(nèi)三大據(jù)點失守,國軍收復東北最后的象征消失。十一月四日國軍自動放棄葫蘆島,撤出軍隊及“義民”十四萬人。屈指算來,國軍從秦皇島攻出山海關,又由葫蘆島撤往秦皇島,相隔三年差七天。
葫蘆島撤退后,空軍派飛機偵察東北,在這一百二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已無任何戰(zhàn)斗跡象(陳嘉驥《白山黑水的悲歌》),歷史像擦黑板一樣把他們擦掉。只有松花江大橋的橋頭堡上還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堡中孤軍還沒投降,算是黑板上剩下一個“頓點”。陳嘉驥感嘆國軍下級官兵忠勇,高級將領誤國。只有頓點沒有文字,頓點已沒有意義,只是給文史數(shù)據(jù)添一段筆墨,記述共軍怎樣心戰(zhàn)勸降。
東北決戰(zhàn)應該居“三大戰(zhàn)役”之首,時間最早,影響也最大。依共方資料,東北交戰(zhàn),國軍損失四十七萬人,物資財力的耗費無法彌補,國際聲望下墜無法恢復。張正隆著《雪白血紅》,引《東北三年解放戰(zhàn)爭軍事資料》,共軍出關十三萬人,內(nèi)戰(zhàn)期間發(fā)展到一百七十五萬五千人,東北全境解放時有共軍一百三十萬人,此時東北共軍的武器裝備戰(zhàn)力超過關內(nèi)的共軍,士氣尤其高昂。大軍進關投入華北戰(zhàn)場,五十八天內(nèi)消滅國軍五十二萬人。
那時我雖在關內(nèi)的補給單位供職,補給地區(qū)卻在關外,我們的眼睛一直望著東北,我們對東北事事關心,也事事揣測。起初,許多事出乎意料之外,后來我們從事物的發(fā)展中摸索規(guī)律,多少事都在意料之中。最后突然有一件大事發(fā)生,它打碎了我建立起來的規(guī)律,使我驚駭莫名。那就是長春圍城。
一九四六年四月,國軍收復四平,北進長春。然后國軍的力量由巔峰下降,一九四八年,國軍打算放棄沈陽長春,固守由錦州到山海關的遼西走廊,與平津相呼應。東北解放軍的最高指揮官林彪主張,讓長春的國軍走出城來,半路截擊,予以消滅。那時國軍只要走出城垣碉堡,就對大地山河滿心恐懼,察哈爾和河北的國軍撤退時驚魂不定,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可以俘虜二十個國軍士兵,一個班可以俘虜一個營,十幾個人占據(jù)一個村子,可以使兵團進退兩難。林彪的作戰(zhàn)計劃穩(wěn)操勝算,可是毛澤東要林彪包圍長春,嚴密封鎖,不許一根柴一粒米入城。六月圍城,十月占領,民間傳言餓死三十萬人。依解放軍作家張正隆引述的資料,長春市餓死十二萬人。林彪不失為軍人,毛澤東畢竟是陰謀家。
那時我在秦皇島,長春大饑餓的悲慘狀況零星傳來。市民嚴重缺糧,一座大樓換一斤米,一個大姑娘也換一斤米,先是滿街搶劫,后來一家人互相搶東西吃,幼子幼女先餓死,大路邊,樹底下,都是尸體,他們出來找東西吃,什么也沒找到。國軍鼓勵市民出城,共軍把他們又趕回來,成群的人跪在共軍的陣地前哭號哀求,最后死在“無人地帶”——慘無人道的地帶。那時國際間沒有一聲譴責,南方的學生還一個勁兒向國民政府“反饑餓”!
那時共軍規(guī)定,國軍官兵如果帶槍出城,交槍可以放人。有一位連長以手槍換路條,連夜過沈陽出山海關,投奔“上校爺爺”。他面色青白,語音如垂危病人,演戲說話有“氣音”,氣勝于音,以氣代音,這位連長用氣音說話,有氣其實無氣,沒有“士氣”,看見了他,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氣。他常常深夜夢中痛哭,哭聲倒是很大,驚醒眾人。
連長告訴“上校爺爺”,軍中缺糧,國軍空投接濟,糧袋落下來,各部隊派人搶米,自相殘殺。他說天天看見老百姓餓死,長官還要派他到民家搜糧,“只要他們不派我去搶老百姓的糧食,我不會逃跑?!彼f城門以外,共軍陣地以前,老百姓的尸體帶狀分布,好像給兩軍畫出中線,這是因為垂死的老百姓出城以后,既無法通過共軍的封鎮(zhèn),又不準再回到城內(nèi),多次往返奔波,再也無力支持。氣息奄奄的嬰兒睜大眼睛看他,在路上看他,也在夢中看他。
連長說,共軍士兵看見饑民跪拜痛哭,也流下眼淚,但是他們堅決執(zhí)行命令,饑民不聽話,照樣開槍打,他也看見帶傷流血的尸體。他說共產(chǎn)黨真厲害,怎么能把兵訓練成那個樣子,“人民的軍隊愛人民”,多年的訓練可以一夕翻轉(zhuǎn),執(zhí)行任務時可以違反原則,違背良心。他說國軍官兵無論如何辦不到,格老子傷陰德,老子不干,他會偷偷地放過饑民,或者自己偷偷地跑掉。他說黃泛區(qū)會戰(zhàn)的時候,共軍用“人海戰(zhàn)術(shù)”進攻,死傷太多,國軍打到手軟,射手把機槍往地上一丟:“老子不打了!”連長掏出手槍,指著射手的太陽穴,射手撲通跪下:“連長你槍斃我吧!”射手哭了,連長也哭了,說著說著“他”淚流滿面,他就是那個連長。
我也流下眼淚,我的眼淚冰冷,手指發(fā)麻。世界太可怕了,這要多大本領的人才配站在世界上,像我這樣一個人憑什么能夠存活。天崩地坍,我還有什么保障,平素讀的書,信的教,抱的理念,一下子灰飛煙滅。我是弱者中的弱者,惟一的依靠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也有善念,欺善怕惡的人也有節(jié)制,可是命運給我安排的是什么!很久很久,我的心不能平靜下來。
我覺得,消滅長春的國軍,林彪的辦法比毛澤東的辦法好,毛這樣做“毫無必要”。后來才知道他有必要,他這一招嚇壞了傅作義。一九四九年初,共軍包圍北平,傅作義恐懼長春圍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二十五萬大軍放下武器。世人都說北京是古都,必須保護文物遺產(chǎn),以免毀于炮火。毛和傅都心里明白,文物遺產(chǎn),一定無恙,只是再餓死幾十萬人,這是土法炮制的“中子彈”,傅作義的投降宣言“以我一人之毀滅,換取數(shù)十萬人之新生”,要從這個角度解讀。
善哉何世禮 收容潰散兵
我青年時代的老板,中國時報的余董事長,曾任東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一九八○年他在紐約,他和報社駐美人員聊天的時候透露,當初國軍出關,攻下四平,國民政府蔣主席命令停止前進,杜聿明堅持拿下長春,蔣氏派白崇禧到東北處理。他們在火車上開會,白對杜說,你如果有把握拿下長春,你可以去打,我負責任;如果長春拿不下來,你自己負責任。杜一舉攻入長春,這才有后來的大圍城,大饑餓。有人抱怨國軍沒有渡過松花江占領哈爾濱和齊齊哈爾,如果真的深入北滿,會不會再增加兩個長春?……當年我們的副團長要“整”我們的連長,最好的辦法是派我們這個連到長春,可是官場斗爭之道是把你最麻煩的部下留在身邊,副團長也像杜聿明毛澤東,一念之差多少生死性命。
長春圍得久,東北垮得快,我們身不由己、腳不點地,離東北越來越遠,長春圍城的消息刺激甚深,圍城的詳情所知無多。直到一九九一年讀到張正隆寫的《雪白血紅》,他以四十二頁的篇幅寫長春圍城饑餓慘象,前所未見。古人所寫不過“羅雀掘鼠”、“拾骨為爨、易子而食”,張正隆以現(xiàn)代報導文學的手法,用白話,用白描,用具體形相,為人間留信史、留痛史,有此一章,《雪白血紅》可以不朽,有此一書,張正隆可以不朽。此書從中共的角度全面掃瞄東北內(nèi)戰(zhàn),除了功勛顯赫,也暴露了惡行重大,既揭開中共文宣的粉飾,也洗去反共文宣的涂抹。它顯示偉大的功業(yè)與卑鄙的行徑有某種共生關系,人類歷史的進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輔相成,視野遼闊,寄托深遠。有人問我,寫內(nèi)戰(zhàn)的書這么多,到底該看哪一本,我說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紅》。
長春圍城對我的影響,好比波蘭亡國對丘吉爾的影響。一九四四年,波蘭在希特勒控制之下,波蘭的“鄉(xiāng)土軍”追求獨立自由,配合蘇聯(lián)紅軍的攻勢,進行“華沙暴動”。鄉(xiāng)土軍起事以后,斯大林按兵不動,坐視納粹軍隊消滅波蘭的武裝,六十三天后,“鄉(xiāng)土軍”潰敗,波蘭受難者多達二十萬人,希特勒下令把華沙“夷為平地”。這件事“嚇壞了”英國首相丘吉爾,他斷定無法跟蘇聯(lián)共謀天下大事,這才出現(xiàn)了日后的“冷戰(zhàn)”。
我在秦皇島國軍的后勤單位服務,我們做的最后一件事:收容東北潰散的官兵。港口司令何世禮表現(xiàn)了卓越的指揮能力,他加強已有的防御設施,重兵把守,阻擋來歸官兵于鐵絲網(wǎng)外,這些人饑寒交迫,我們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他們穿平民衣服,晝夜跋涉,從小路翻越長城缺口,我們送上一套新軍服,然后軍事當局派卡車來,把他們集體運走,設法安置。這件事做得相當圓滿,那時潰散官兵在南京、上海、青島外圍都有嚴重的紀律問題,卻沒有在秦皇島造成任何困擾。
看到他們來去,我想起一句洋格言:“滾動的石頭不長青苔”。他們沒有積蓄,沒有家庭,沒有歷史淵源,沒有社會關系,他們只是滾動,誰也不知道最后停留在什么地方。
潰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擇路,有些人想進秦皇島,因為這里有他們的單位或親友。港口司令部設想周到,事先印好一種申請表,潰散官兵可以申請跟某某人見面,只要有人愿意接待,簽名負責,他可以來把申請人領走。這種規(guī)定也是秦皇島獨有,賴何世禮將軍的德政,我的老同學袁自立找到我。我?guī)戆l(fā)、洗澡、換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訴我沈陽怎樣不守,東北行轅主任衛(wèi)立煌先坐飛機出走,沈陽市癱瘓在地上,等解放軍收拾。他星夜疾走八百里,穿越戰(zhàn)場,國軍炸毀了大凌河的鐵橋,但沒有完全炸斷,他攀住彎曲的鐵梁匍匐而過,解放軍圍困錦州,挖了許多壕溝,他跳下去再爬出來。沿途多少死尸、野狗、廢炮,空中飛舞蓋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紙。
秦皇島和葫蘆島是東北國軍的補給港,東北既已不守,兩港隨即放棄,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銷,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聯(lián)勤補給單位調(diào)往塘沽,考其時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前一天,駐守山海關的國軍撤到秦皇島會合,二十四日黎明時分,全部到碼頭登船。我從未到港口觀賞海景,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陽,我才看到古人吟詠的“漫言此后難為水,試看當前不辨天”。
我在秦皇島結(jié)識了一位眼科大夫欒福銅先生,相處融洽,他是一個有愛心的基督徒,戰(zhàn)亂時期,他不但常常免費醫(yī)治難民,也常常免費照顧過境的傷兵,令我欽佩感動。撤退的行動秘密而匆忙,我沒有向他辭行,到了碼頭,才知道船艦要下午才離港,我站在碼頭上悵望陸地,對秦皇島忽然有依依不舍之情。這地方對我太重要了,它和安徽阜陽(我求學的地方)、山東臨沂(我生長的地方),同樣重要,當然,除了這三個地方以外,當然還有臺灣(我在臺灣脫離青年,渡過中年)。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事了。對秦皇島,我惜別的情懷落實在欒大夫身上,我想此時市民都知道我們要走,保密已無必要,何不回到市內(nèi)跟他告別?
我的行為太魯莽了!進了市區(qū),才知道全市寂靜如死,商家住戶的門都關著,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公共汽車停駛,只見車站的站牌孤零零像一根豆芽。我應該折回碼頭,可是我仍然往前走,我的行為太魯莽了!欒大夫診所的門關著,我上前敲門,他打開了門,他還坐在診所里等著救人。他并沒有叫我坐下(幸虧沒有),我倆站在診所里,他為我禱告,他左手拉著我的手,右手蒙著自己的臉,眼淚從他的指縫里流下來。七年以來流亡各地,這是我惟一得到的眼淚,我非常非常感動。
我獨自沿著大街走回,一路聽自己的腳步聲,我從不知道我的腳步聲那樣響亮?;氐酱a頭,船艦仍在,我不知道船艦一直升火待發(fā),隨時可以離港。今日讀史,據(jù)說我回到市區(qū)的時候,冀東軍區(qū)獨立第八團還不知道秦皇島已無守軍,這怎么會?當年共軍情報何等靈通!事實俱在,秦皇島空在那里等新的主人,想想看,那又是一個我最危險的時候,軍隊行動“人不離群”,我犯了大忌。
從秦皇島撤至塘沽
回到碼頭,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軍服的少女來,她們每人都愛上一個青年軍官,難分難舍,軍官的同事們掩護她們上船同行,家長發(fā)現(xiàn)女兒失蹤,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訴。她們雖然換上軍服,但是軍帽蓋不住長發(fā),加上身材曲線,一眼就可以認出來。軍法無情,碼頭上一片抽泣之聲,女兒哭泣,女兒的母親哭泣,青年軍官也擦不完眼淚。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嘆古今情不盡!”那時我心腸硬,只覺得軍紀廢弛到這般地步,沒人顧慮集體的安危,怎么不怕中共的地下黨帶著炸彈來!
我們奉令進艙,聽見炮聲,國軍軍艦發(fā)炮射擊,掩護撤退,運輸船只緩緩離岸,我如果在市內(nèi)再多逗留十分鐘,就會被海軍撂在碼頭上了。我聽見炮聲,想到當前并沒有敵情,海軍照本子辦事,有板有眼,可惜用美金買來的炮彈,而且射擊之后,大伙水兵要辛苦擦一遍炮膛。船到海中,有人等著眺望碼頭倉庫爆炸的聲音煙塵,據(jù)說爆破部隊已完成準備,只待一聲令下,可是上面改變了心意,最后命令沒有下來。東北各地國軍撤守時,炸毀了一些軍火庫,沒有破壞道路橋梁自來水和發(fā)電廠,記得那時大公報有一篇社論加以稱贊,社論中也隱然有和平的主張。
船行一二七海浬(二三五公里)到塘沽,三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第一師在此登陸,給國軍多留下一個“活眼”。東北失守以后,華北唇亡齒寒,南京中央打算把華北的國軍撤到天津,由塘沽出海運往南方,那時傅作義主持華北軍政,反對南遷,我們在塘沽住了大約十天,大概是等待最后決定。記得居住的環(huán)境像一個樸素的小鎮(zhèn),附近有個地方叫新河,國軍三千人駐扎,我們奉命去設立彈藥堆積所,以利駐軍久守,可是一夜之間新河失守,一切盡入共軍之手。記得房東女兒俊秀,同事中一個中尉押運員調(diào)戲她,回到辦公室和死黨計議如何弄上手。我想起古人說過“惡徒向來愛村姑”,也想起當時民間批評國軍的順口溜:“見了壯丁他要抽,見了錢包他要搜,見了女人他要勾。”東北的百萬共軍即將入關,華北的局勢岌岌可危,還有這等人不知死活。
傅作義拒絕南撤,防守天津的陳長捷說,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于是我們帶著大批糧食和彈藥向天津出發(fā)。塘沽距離天津市中心只有四十五公里,可以說,當我們的專車開動的那一刻,華北國軍的命運業(yè)已注定。我很想留在塘沽,塘沽是港口,有退路,可是塘沽沒人發(fā)薪水給我,我怎么寄錢給父親?滾動的石頭只好繼續(xù)滾動,我以后的命運也在那時注定了,小人物的生死禍福常系于大人物的一步棋。
我很后悔,由一九四二年離家到一九四八年此時,我第一次為做過的事后悔不已。那時,我如果知道四十幾天以后天津失守,我就留在塘沽和自立兄他們一同撤往上海了,可是我猶豫難決,我聽到的判斷是,東北共軍需要整補,中共需要消化戰(zhàn)果穩(wěn)定后方,空軍天天偵察,不見部隊調(diào)動的跡象。共軍大約要三個月到六個月才可以發(fā)動華北戰(zhàn)役,他們要先打山海關,天津和北平這兩個名城重鎮(zhèn)大約可以堅守一年。我怎么可以一年沒有收入?父親斷了接濟,怎么支撐?不料通貨膨脹那么快,平津的局面又維持得那么短。
我硬著頭皮北上,領到本月所得,直奔銀行。我在天津只領到一次錢,然后天津就解放了,塘沽就撤退了!好像我是為這筆錢赴湯蹈火。后來父子重逢,父親說他看到匯款通知,沒有去領這筆錢,那點錢只能買幾?;ㄉ?,那時候小孩子吃花生米,可以一粒一粒買。我奮不顧身的全部所得??!
那時機關部隊領到經(jīng)費,先拿去投資進貨,三天五天以后貨物漲價幾倍,他賣掉貨物再發(fā)員工薪水,穩(wěn)賺一大筆錢。匯兌也是這樣,我領到薪水送進銀行,銀行里的某一個人,先把匯款并入他的資金投資周轉(zhuǎn),一兩個星期以后再匯出去;對方銀行收到了錢,也有那么一個人先拿去投資周轉(zhuǎn),一兩個星期以后再通知我父親,這時候那點錢就成了廢紙??龋叭藶樨斔馈?,而我只是為了一疊廢紙。
多年后,一位在南京參謀本部參與情報作業(yè)的某將軍告訴我,那時國軍根本沒有從東北來的情報,只能憑空軍偵察,共軍白天宿營,夜間行軍,越過長城,瞞過空軍。華北國軍只注意山海關,根本忘了長城有很多缺口可以通行,自古以來,長城從未擋住入侵的軍隊。解放軍入關以后,悄悄埋伏在鄉(xiāng)村里,監(jiān)視天津塘沽,“一面包圍、一面休整?!?/p>
天津,我留下一生最深的烙印,但對生活環(huán)境只有最淺的印象。我們住在市區(qū)南部,那一帶從前是租界,我們借住的洋房依然洋味盎然,客廳大,地毯厚,一人高的落地大鐘豎在墻角里,拖著長長的鋼煉,好大的鐘擺!分量一定很重,也能照常搖來擺去,房主人的管家每天拉那根長煉上緊發(fā)條。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鐘擺!為什么要用這么大的鐘!天津是一個洋化的都市,一眼望去處處洋房,那時中共憎惡西方的東西,我一直揣摩他們會怎樣對付這些洋房。
我完全沒有心情游覽,極少出門,只有一次,我遠遠離開居住的地方去找銀行。管家指點先坐一段電車,那年代左派文人大罵天津電車,電車搶走了人力車的顧客,又一再撞死小童,我一路揣摩中共怎樣對付電車。下車步行,走過一座漂亮的大橋,當?shù)厝斯芩蟹▏鴺?,那么我是身在往日的法租界了?橋下流水是有名的海河。雖然天津已是危城,銀行行員依然富泰尊貴,氣定神閑,左派文人也曾大罵他們,我揣摩中共怎樣對付銀行。
我沿途看見結(jié)婚的禮車來來去去,看見這里那里都有承辦喜筵的館子,懸燈結(jié)彩,賀客盈門,只是不準放鞭炮。眼看天變地變,他們趕快兒娶女嫁,了卻心頭一分牽掛。我想起“末日來臨的時候,人們照樣又吃又喝,又嫁又娶?!比诵械琅裕y民牽著小女孩行乞,對過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沈陽秦皇島見過許多,現(xiàn)在反應沒那么強烈,只希望他們也遇見天使。
陳長捷死守天津 傅作義商談投降
我們借用的洋房很堅固,地下室很深,看樣子我們要準備忍受大炮轟擊。不久,外圍據(jù)點開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間的路切斷了!我們各部門業(yè)務清閑,只有管軍糧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幾乎每天都有野戰(zhàn)部隊上門領糧,每次都發(fā)生激烈的爭吵。陳長捷真想久守,他規(guī)定每次只能發(fā)一個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戰(zhàn)斗就有傷亡,各部隊的人數(shù)就會減少,每個星期照實有的員額發(fā)糧,天津存糧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隊長和補給單位“核實”??墒歉鞑筷狀I糧的單據(jù)上永遠有那么多官兵,王少校質(zhì)問他們:“你的兵難道一個也不死?一個也不逃?”對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幸生不生,別以為你在后方就能長命百歲!”伸手撫摸佩帶的手槍,公然恐嚇。起先王少校硬頂著,最后蹤影不見,他了解戰(zhàn)況,捏住分寸,再過兩天,解放軍進城,一了百了。
從來沒有人為了彈藥爭多爭少,那時候彈藥不能變錢。白花花的大米縱然不是金子也是銀子,部隊長都想多控制一些糧食,兵兇戰(zhàn)危,王少校公事公辦也就罷了,何必擋他們財路?原來那時補給單位也有私心,他們也想盡量把糧食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對陳長捷的規(guī)定熱心執(zhí)行。那時為了減少戰(zhàn)時損失,也為了運補方便,軍糧分散寄存在幾家糧棧里,城池一日一失守,公糧不必報銷,糧棧老板算是進了一批便宜貨,他立刻把“成本”付給某一個人,收款人當然不是王少校,當然也不是聯(lián)勤總部。那時部隊長、補給單位、糧棧商人,他們彼此有默契,天津很快就會“淪陷”,鬼才相信你能守半載一年。
一月五日,天津保衛(wèi)戰(zhàn)開始,外圍重要據(jù)點灰堆、北倉、東局子、張貴莊,紛紛失守。灰堆守軍四千人,防守七個小時,好像“彈藥堆積所”里堆的不是子彈,是“灰”。東局子像個賭場,開局坐莊后馬上賠光。共軍炮兵向城中射擊,彈道劃破空氣,發(fā)出刺耳的嘯聲,我們席地而臥,全身的神經(jīng)接受震動,輕輕呼吸硝煙的氣味。想起在北戴河抽簽,抽到“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簽語靈驗?這就是那“雷”了!
夜晚,東西南北都有信號彈沖天而起,報紙說共諜向炮兵指示目標,沒說守軍布線搜捕任何人。信號彈沒法掩飾,發(fā)射信號彈的人又怎能掩藏,捉人應該容易,那時國軍士氣低落,誰也不想跟中共結(jié)怨,“人情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美國上將馬歇爾來華調(diào)停國共沖突,助長了這種傾向,東北崩潰,人心悲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天,市內(nèi)出現(xiàn)共軍的傳單,報紙把傳單的文句寫入新聞,公然為中共宣傳!
一月十四日,共軍對天津市區(qū)發(fā)起總攻,這時天津已是“剝了皮的橘子”。天津市地形狹長,北部防守的兵力強,南部防衛(wèi)工事強,共軍由中部攻入,將天津市斬為兩段。以平津之戰(zhàn)為題材,中國大陸攝制了劇情片,電影描述,守軍司令官陳長捷一再使用無線電話呼救,上級總是告訴他“援軍馬上就到”,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援軍,最后一次,陳長捷聽到同樣的答復,丟下聽筒,哈哈狂笑,笑聲凄厲。那時國軍顧此失彼,上級常常用“援軍馬上就到”讓下級望梅止渴,可是天津并沒有演出這一幕,陳長捷知道不可能有援軍,他從未倚賴援軍解圍。后來的報導說,陳長捷惟一的怨言是:傅作義一面命令他堅守,一面暗中和中共商談“投降”。他怎會不知道“兵不厭詐”也包括對自己的部下?他被俘,大赦,事隔多年,見到傅作義,還說出怨言。
天津防守戰(zhàn)役只打了二十九個小時。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槍聲停止,我們躺在地下室里還不敢亂說亂動,同事中有位朱少校,他起來打背包。我很納悶:你這是做什么!他有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也有被俘的經(jīng)驗,他知道時候到了,我應該照著他的樣子做,可是我沒有那個智慧。然后,只聽見地下室入口處有人喊叫:“出來!出來!交槍不殺!”緊接著,咚咚咚一個手榴彈從階梯上滾下來,我們躺在地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彈碰到我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彈,感覺手臂像燒透了的一根鐵,通紅,手榴彈有點軟。叨天之幸,這顆手榴彈冷冷地停在那兒沒有任何變化。那時共軍用土法制造手榴彈,平均每四顆中有一顆啞火,我們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機會,大概我們中間有個人福大命大,我們都沾了他的光。以后許多年,我每次想起這段奇遇渾身冰冷,又是一個“最危險的時候!”我常常夢見像踢足球一樣踢一顆手榴彈,它飛出去,又折回來,還是在我們面前爆炸了,我們彼此相看,個個好比風化了的石像,一張臉坑坑洼洼,面目模糊不清。
不久,房主人的管家走下來,他說解放軍已經(jīng)知道我們是后勤人員,沒有武器,歡迎我們上去迎接解放。朱少校立刻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踏上階梯。有一位姓富的中尉,毫不遲疑,他也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跟在后面。他年輕單純,未經(jīng)世故,但是他知道跟定一個人,一個年長厚道、人生經(jīng)驗豐富的人,有樣學樣。朱少校并未教他怎樣做,他自動模仿,只做不問。事后證明他做對了。
我們蟄伏在地下室里,不知道昨夜快雪初晴,冬天畢竟是冬天,地下室有暖氣,院子里只有寒風,這溫差教人怎么適應。我們在解放軍軍官指揮下,十幾個人踏著殘雪,排成橫隊,一律不準行動,人人羨慕朱少校有先見之明。軍官聲明優(yōu)待俘虜,我們要求回地下室取大衣,或者請解放軍戰(zhàn)士代取大衣,得到的回答是:“你們的行李原封不動存在地下室里,等你們受訓完畢再來拿走?!?/p>
我一點也不怨朱少校,我已經(jīng)知道,你在最緊要的關頭總是最孤獨。天不絕我,我們的何軍械官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只有他還可以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多么好的孩子!他回到地下室,給他父親取來大衣。正好我和何軍械官并肩站立,趁勢請求他再跑一趟把我的大衣也取來,說時遲那時快,當這位小朋友抱著厚重的皮大衣登上地面的時候,我們也在解放軍的押送下整隊出發(fā),我們都是滾動的石頭,身不由己,何軍械員頻頻回首,他急得臉色蠟黃,惟恐丟失了孩子,孩子很能干,一路小跑追上來。我接過大衣,悲喜交集,那是陽歷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陰歷臘月,節(jié)氣在小寒和大寒之間,沒有這件大衣我怎么挺得住,我到底不是石頭!我多么感激這位姓何的小朋友。
正是這天,我成了“蔣匪軍”的被俘官兵。我本是冒名頂替的一個上尉,如果是馬克·吐溫,他會說:“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東臨沂的王鼎鈞,也不知道今天寫自傳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鶴霄。”我可沒有那份俏皮輕松,中共的官方資料說,解放天津,“全殲”守軍十三萬人?!皻灐钡囊馑际恰皻⒈M”,從那一天起,我們已是死人,是雖生猶死的人,是該死沒死的人。
(選自《王鼎鈞回憶錄》/王鼎鈞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