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文亮
六月天,烈日炎炎。這三個女人在秦得義的麥田里拔草,她們是常霞、魏芳和喬海云。
常言說:三個女人就可以抵一臺戲。其實,這里有喬海云一個人就足夠紅火了。這女人身高體壯,在她那黑黝黝的、非常瓷實的皮膚下面,仿佛蘊藏著無限的精力,老也使不完。她一邊干活兒,一邊不停地說。說夜里睡覺,她睡夢中把男人差點兒一腳蹬到床底下去;說她們家的那只大花貓,一肚下了六個崽;說今天出工時,在她家大門口看見兩只小狗在打架……真是值得的也說,不值得的也說,中間還不時穿插一陣一陣爽朗的大笑;那笑聲蕩漾開來,和正在高空飛行的飛機的隆隆聲攪和在一起,聽起來是那樣的響亮。
魏芳就開玩笑說:“好家伙兒!看人家這一路笑吧,把飛機的聲音也蓋住啦!”這不是明顯地含著一些譏諷的味道?但是喬海云聽不出來,只覺得這是在夸她,一仰脖子,便又爆發(fā)出一陣更加洪亮的笑聲。
常霞看著魏芳,靜靜地笑了笑,又低頭去拔草。不管喬海云這里有多么熱鬧,她總是悶聲不響低頭干活兒。只有魏芳時不時和喬海云接應兩句,很顯然也是出于一種無奈,出于一種禮貌。
這喬海云除去上面這個性子外,還有一樣非常不好的毛病,就是喜歡拿摸人家的一些小東西。如果追化肥,她總要在兜里往回裝人家的一些化肥;如果掰玉米,她總要在懷里往回揣人家的幾個棒子。她不怕女人們看見,有時一邊拿摸一邊還笑嘻嘻地對人們說:“怕什么?不拿白不拿,拿了還想拿。哈哈哈哈!”跟著就是一陣大笑。
“看見人家什么也愛,討厭!”常霞經(jīng)常悄悄地和魏芳嘀咕。
有一天,她看見喬海云撒完化肥后,把一個塑料袋藏在了草叢里,就眨著眼睛,靜靜地直看魏芳。過了兩天,她們下工時路過秦得義的蔬菜地,喬海云彎倒腰正準備掏人家的蒜,常霞就慢言慢語開腔了:“怎?又想拿人家的蒜疙瘩哩?”喬海云正起身來,拍了拍褲腿上的塵土,走開了,一邊說:“我拿他的干什么?我家里的還吃不完呢?!?/p>
這天一上工,常霞忽然對魏芳低聲說:“芳姐,我告了她?!?/p>
魏芳一驚:“?。磕愀媪苏l啦?”
“喬海云?!?/p>
“她怎啦?”
“她又拿了人家的塑料管兒啦?!?/p>
原來,昨天上午,常霞和喬海云到牛在山的小院里去喝水,出來時,看見大門口撂著一截二三米長的塑料管兒,那是牛在山澆蔬菜用的,撂在門口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喬海云順手就拿走了。把常霞弄得又急又怕,喉嚨里短促地“啊”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臉當下就紅成了公雞冠子。喬海云肩挎塑料管兒,沒事人似的,大搖大擺往前走。常霞一路快步,跟在后面跌跌絆絆緊著走,脖子直直的不敢左右扭動一下,仿佛身體兩側和后背上全都爬滿了眼睛,眼睛。趕到了地里,她的額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
昨天魏芳沒出工。為這事,常霞獨自煎熬了一天,心里一個勁兒埋怨喬海云:“你老愛拿人家的東西,讓我們跟著你受懷疑,長久這樣下去,叫人家連個好賴人也分不清啦!討厭!”趕到天黑,喬海云下工前頭走,常霞就退在了后面,一轉身溜進了牛在山的小院,把喬海云拿塑料管兒的情況說給了牛在山。
聽了常霞的敘說,魏芳趕忙問:“牛在山說什么啦?”
常霞說:“他沒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管他說不說哩,反正我是告訴給他啦,要不讓他還懷疑我哩?!?/p>
魏芳默默地點了點頭。
后來,一直也沒聽見牛在山過問塑料管兒的事。喬海云呢,照常說,照常笑,也照常拿摸人家的東西,真是活得灑脫自在。常霞就不時停下活兒來,靜靜地瞅魏芳幾眼,那眼神里流露著一種困惑,也表現(xiàn)出一種詢問。
麥田里拔完了草,她們接著又鋤瓜。秦得義今年種了十多畝西瓜,那瓜秧一塊一塊長得非常旺盛,蔓子又粗又壯,順著地皮往前瘋竄,一黑夜就能長出二三寸長。足有小面盆大的葉子,花花的,肥肥的,呈現(xiàn)出一派灰綠灰綠的顏色。莖上開滿了小黃花,花下結起了小瓜蛋,蝴蝶翩翩舞,蜜蜂嗡嗡飛。三個女人就在其間揮鋤松土,鋤頭不時伸出土面,在太陽光下耀出道道白光。她們的頭巾或藍或黃,衣衫或白或黑,盡管汗?jié)n斑斑,盡管粗陋不堪,但她們身上擁有的那些駁雜的顏色,足可以和銀鋤的顏色、瓜田的顏色交相輝映,成為這原野上一道靚麗的風景,而為畫家所注目,為詩人所傾倒。
在一個太陽毒花花的下午,她們出的汗太多了,自己帶的水也早已喝光了,人人渴得舌頭轉不動,嗓子往一起粘。于是魏芳就說:“走!到牛在山那里喝水去?!睅讉€人相跟著,溜溜地走進了那座小院。她們攢在水缸邊,每人“咕咕”喝了一氣水,肚子里只覺得冰涼冰涼的了,這才解了渴,也鎮(zhèn)了暑。
她們從屋里出來,魏芳說:“咱們歇一會兒涼再出去干吧?!睅讉€人就蹲在屋檐下的陰涼地里了。那時候,牛在山吆著羊群出去了,小院里就只剩下喬海云的說笑聲了。喬海云笑著說,說著笑,她講到了這樣一件事情:“張老虎,(就是秦得義年年雇來澆地的一個漢子)有一天給我打電話,叫我到秦得義的葵花地里去,一聽就知道他不安好心,我說,去也行,你給我準備下五百塊錢,一句話就把他個孫子給撐住啦!再沒敢作聲!哈哈哈哈!”接著便爆發(fā)出一陣響鞭炮似的笑聲。
魏芳被逗得“咕咕”直笑,看著喬海云開玩笑說:“那你就沒罵他幾句?你就說,你又想聞老娘的葷腥味兒,又舍不得你那幾張爛紙片子,還是回家摟你媽去吧!”
“哈哈哈哈!”喬海云本來即將平息下去的笑聲,馬上又回升起來了,笑得牙頦打顫,笑得眼淚直淌。
這工夫,常霞卻一直靜靜地坐在旁邊,始終不為所動。那藍色的頭巾箍在頭上,為了遮陽,兩邊朝前面抻出很長,把她的臉掩得只留下了一道窄縫。她的頭微微地朝前傴著,看上去就像是瞅著地上。其實,她長時間看著的,是撂在那邊墻角的一個生了銹的水泵。她嘴里嚼著一根小草棍,眼睛盯著那個水泵,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endprint
她首先想到,那個水泵要是被喬海云發(fā)現(xiàn)了,又敢偷偷地拿走。她又想到,拿走也就拿走啦,這些地方,根本就不把東西當成個東西!……這樣一路想來,她驀地心動了一下,原本像個黑洞似的腦子里,這會兒忽然好像拉開了一道縫兒,透進了一線亮光——
她想到:她們家還有七八畝地,雖說早就沒心思種地了,包出去也已經(jīng)好幾年了,但說不定哪天還會抽回來自己種呢。若要種地,就得澆水,若要澆水,不就用得著水泵啦?買一個新的,現(xiàn)在這價格,少說也得一二百塊錢??墒恰墒橇淘趬堑哪莻€水泵,雖然看上去舊了點兒,但是肯定能用,要是,……要是拿回家里去,到時候不是就能解決大問題啦?
想到這里,她不禁朝大門口脧了兩眼,恰好聽到牛在山在遠處惡狠狠地吆喝羊,她便嚇得渾身不由得瑟縮了一下。然而旁邊喬海云那響亮爽朗的說笑,喬海云那表現(xiàn)的對什么都蠻不在乎的神態(tài),就像一服特效的鎮(zhèn)靜劑,使她的情緒很快平靜下來了。“嗨!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她默默念叨著這句話,三念叨兩念叨,結果一個主意就打定了:“瞅個空子,我要往回拿那個水泵。”
就在當天傍晚,常霞注意到牛在山放羊還沒回來,而她們下工的時間也到了,她就假裝到那邊渠壕里去方便,退在了后邊。看著魏芳和喬海云兩人騎著電動車“嘚兒嘚兒”地走遠了,她就一轉身朝牛在山的小院快步走去。她想,要拿就得趁這會兒拿,這會兒心里感到有一股勇敢的勁頭!這得抓緊時間哩,要不然再過一會兒,也許主意就會動搖,一動搖,心里鼓起來的那股勁兒就會跑掉。這樣想著,她便毫不猶豫地走進了牛在山的小院,毫不猶豫地走向墻角那個水泵,又毫不猶豫地把那個水泵一把抓起來,塞進了塑料袋里。在這段時間里,她的腦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極力控制著,不讓一絲一毫的思想鉆進來。
直到回了家,把大門嚴嚴地關起來,把那個水泵卸下來藏在涼房里,常霞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她也才感覺到,臉頰熱烘烘的,燒得就像要著火,兩腿也哆哆嗦嗦地直想往下蹲。忽然身子一軟,她就不由自主地靠著墻根溜在地上了。呀!心跳得原來也十分厲害,好像就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了,怪難受的;她就蹙著眉頭,拿手在脖子上用力抓撓。
這天晚上,常霞睡不著覺了,她老想這件事,心里七上八下實在不是個滋味:一會兒怨恨自己眼睛小,一會兒又嘲笑自己膽子小。她很想這時候身邊能有個貼心的人,好訴說訴說此刻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然后再能得到他的同情、理解和安慰,這樣,一切也就能過去了。然而沒有,丈夫進城打工去了,手機這會兒也老打不通;魏芳也肯定早睡下了,半夜三更怎好意思打擾人家?
苦熬苦挨到了天明,常霞真沒勇氣再到天天打工的那個地方去了。一旦要是讓人家查出來,那可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哎呀,那該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不行!她得去找魏芳,魏芳和她是最貼心的朋友,她得讓魏芳幫她排遣排遣心中的糾結。
到了魏芳家,一說這個情況,魏芳“呼哧”一聲笑了。常霞心里一松,覺得芳姐就要對她說出一番寬心的話來了。誰知魏芳卻只管對著鏡子慢慢梳頭,半晌沒言語。常霞便只好愣愣地站在一邊,但是,看魏芳臉上那一副平平靜靜的表情,她覺得,她的朋友肯定會認為這根本算不上一件什么事情!
然而,卻見魏芳側著臉,眼瞅著鏡子,兩手一面編辮子,一面笑著悠悠地說:“你個鬼!拿人家那個東西干什么呢?”
常霞一聽,心里便立刻“咯噔”一下,掠過了一陣涼氣,臉卻熱烘烘地燒起來了。她心撲通撲通跳著,難堪地笑了笑,嘆了口氣對魏芳說:“想的是,說不定哪時咱又把地抽回來,自己種,到時候,就用得上那么個東西啦?!?/p>
魏芳編好了辮子,回轉身來,撲挲著落在身上的頭發(fā),看了看常霞說:“怎?你們還打算自己種地?”
“現(xiàn)在倒是沒那心思,可是說不定吧……”
魏芳打斷了她:“快不要動那些心思啦!以前自己沒種過?為什么放下了?還不是覺得不行!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嘛,你在地里打工,他在城里打工,一年不少掙吧?”
常霞點了點頭。
魏芳在地上轉悠著,一邊做些零碎的事情,一邊款款地說:“這點兒破事,那有什么呢!”
常霞心里頓時感到了一陣寬慰。
“不過,你要是心里頭覺得有些不對勁,瞅個時間悄悄給他撂回去,不就行啦?”魏芳又說。
常霞的心一下子又擱了起來。
這天,常霞沒去上工。她從魏芳家回來,心里更加難受了。如果說,昨天夜里,她的思想還在“這事應該還是不應該”這個問題上打圈子,那么今天聽了魏芳的一番話,她覺得,這件事情她做得實在是太不應該了!水泵藏在涼房里,她簡直不敢靠近一下,仿佛那里埋著一顆定時炸彈;打工的那個地方,她也不敢多去想了,那里的樹木、莊稼、花草,還有那些飛來飛去的鳥雀,現(xiàn)在在腦子里一轉出來,仿佛也全都對她抱著些敵意了。
又熬煎了一天,趕到傍晚,她打定了主意:“今天晚上,一定得把那個東西給人家送回去,要不然,我會病倒的!”
太陽落山的時候,從西邊那片高高的楊樹林子后面,涌起了一大片黑沉沉的烏云,閃電不時放出一道曲曲彎彎的紅光,就像有人在甩著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什么。
常霞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氣,猶豫了一下,然后馱上那個水泵,騎著電動車出去了。
風刮起來了,在村街上卷起一陣陣黃塵,那些碎柴爛屑被風卷著,在空中不安地旋著圈子。四下里天色漸漸地黑了,西天的烏云漫卷過來,雷聲躲在烏云后面,不時隆隆地響起,聽起來讓人覺得十分陰險,又十分可怕。風刮過以后,那些暫時靜息下來的樹木,顯現(xiàn)著一片片黑黢黢的影子,一動不動,仿佛懷著驚恐的心情,在等待著恐怖的到來。
常霞騎著電動車,快速往前趕。在村口遇見一些人,迎頭往村子里忙忙地走,看見她往出走,人們便都用奇怪的目光看她,有人大聲問:“啊呀!眼看大雨就要來了,你還要到哪里去?”她含含糊糊答應一聲,急急忙忙走過去了。endprint
突然,當頭“咔嚓”響了一聲硬雷,跟著打了一道閃,刺得人眼睛一時發(fā)花。雨點子噼里啪啦落下來了,在路面上激起一片片塵土。常霞頭皮緊刷刷的,騎著電動車,身上卻出了汗,眼里長久地留著剛才那道閃電刺下的影子,張大眼睛往前看,按下電門往前趕。
雨下了那么幾點子,就忽地停住了,風又悠悠地刮起來,道路兩邊的莊稼葉子發(fā)出一陣陣“沙沙”的聲音,好像有許多人在輕聲細語,有許多人在安慰著她:“這沒什么!不要害怕!悄悄送給他不就行啦?”常霞心情放松了一些,摸黑趕到了牛在山的小院外面。
天陰得黑森森的,小院里那些房舍只能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院子周圍那些大樹看見的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而牛在山屋子里的那盞燈光,常霞卻感到是賊亮賊亮的,亮得讓人覺得刺眼。她的心又撲通撲通跳起來了。她警惕地朝左右看了看,感覺四周很安靜,就把車子支在一個僻靜處,把水泵從車上拿下來,放輕腳步朝大門口慢慢走去了。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咚咚咚”的猛敲胸膛,常霞生怕她的心跳聲讓人聽見,便用一只手緊緊地捂住了胸口。走到大門口,她又左右脧了脧,然后又貓腰往院子里瞅了瞅,燈光下,看見一只長著白胡子的老山羊正在院子里覓食,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身子一震,驀地抬頭,跟著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鼻息,然后就瞪著眼睛,長時間地朝這邊呆呆地瞅著。
常霞本打算把水泵放回原處去,可是進了院子,她的腿卻軟得怎么也邁不動了,“去他的!”她心里嘀咕了一聲,便把水泵放在地上,轉身快步走出來了。來到車子跟前,她蹲下身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精神也就跟著松爽了起來,從昨天以來,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她心口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被搬開了,她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活。
然而,當她站起來正準備走的時候,心里忽然又不自在起來了,一個勁地嘀咕:“哎呀不對!……不對不對!”她想,剛才那水泵放得可不是地方,倘或夜里被人發(fā)現(xiàn),偷走了,那她身上的這個臟點子就永遠也別想洗刷掉了!再說啦,讓人家懷疑的也不只她一個人呀!成天從那院子里出出進進的,不是還有她們兩個人嗎?唉!——這時候,她的腦子里忽然又像裂開了一道縫兒,透進了一線光亮,讓她看清了一些什么,于是,她把問題便又想到更加復雜、更加嚴重的方面去了?!半y道讓人家跟著我背黑鍋?”常霞心里吃驚地想,跟著她就痛徹地感到:她在跟她心貼心的魏芳姐名下實在是犯下天大的罪過了,就連喬海云她也覺得很是有些對不起人家了!“哎呀!糊涂呀糊涂!你怎就辦了這樣一件臭事?讓人家連個好賴人也分不清啦!”她連連拍打自己的腦袋,心里又氣又急,眼里就撲簌簌地滾出了淚水。
“這該怎辦呢?該怎辦呢?”常霞心里又緊緊地挽起了一個疙瘩,勒得她連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難了,她在心里這樣反復地問著自己,在地上來回兜著圈子。
天上原本稀薄了的云層,這會兒又逐漸地變濃變厚了,四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風越刮越大,周圍那大片大片的莊稼的葉子“唰啦唰啦”響成了一片,仿佛有許多人在嘈雜地大聲喧嘩。雷又在云層后面惱怒似的震響起來了,閃電在遠處近處嘩嘩地閃著,借著那一道道凜然的藍光,常霞那瘦小的身影不時從曠野中閃現(xiàn)出來,她的臉色是蒼白的,頭發(fā)是凌亂的,在那對淡淡的眉毛下面,在那兩只長著厚眼皮的細長的眼睛里面,此刻流露著的是焦灼而又痛苦的神情。
突然,一道強烈的燈光從那邊射來,接著聽見摩托車的“突突突”的聲音響得越來越近了。常霞趕忙躲進旁邊的莊稼地里。那個人一路騎來,嘴里還哼著山曲兒,車上馱著一把鍬,隨著摩托車的顛簸,不斷地發(fā)出“嘩啷啷”的聲音。
常霞聽出來了,那是張老虎,晚上給秦得義澆地來了。張老虎從常霞旁邊掠過,徑直朝牛在山的小院馳過去了。
常霞一個激靈,從莊稼地里倏地鉆了出來。她忽然想起,張老虎可不是個好東西,看見人家的什么東西也愛,思思念念,非把那東西偷到手才歇心;村子里人們的羊,也被他偷去好幾只殺的吃了。常霞緊張地想:他進了牛在山的院子,迎頭還看不見那個水泵?看見了,還不順手摸撈起來?這樣想來,一霎間,事情就像真的發(fā)生在她的眼前了,畫面竟是那樣的鮮明而逼真。常霞著急得不行了,心里默念了一聲:“不行!千萬不能讓他拿走!”撒開腿就往牛在山的院子里跑去。
恰在這時,頭上“咔啦嚓嚓”滾過一陣巨雷,接著,冰涼冷硬的雨點子就像瓢澆似的傾瀉下來了。常霞跑進院子,一眼看見那個水泵還撂在地上,就松了口氣;她上前“噌”一下提起來,用手抹了一把糊住了眼睛的雨水,不顧一切地朝牛在山的小屋闖了進去。
她是帶著一道藍色的電光出現(xiàn)在門口的。屋里的三個人可真是被她嚇壞了,他們是剛剛進來的張老虎,還有牛在山和秦得義,那兩個正在喝酒,張老虎還沒來得及入座。
常霞成了個落湯雞,渾身上下雨水淋漓。她手里提著那個水泵,眼神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聲不響地看著那三個男人。眨眼的功夫,她周圍的地上就滴滴答答淋濕了一圈。
秦得義和牛在山慌忙不迭地站起來了,差點兒把桌上的酒菜碰翻;張老虎正準備點一根煙,也一下子轉過身來,紙煙支在嘴邊,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機,火苗子呼呼往上躥,他卻怔在那里。
定了定神,這三個男人才緩過氣來,秦得義笑著問道:“哎呀!你這個常霞,黑天半夜的,又下著這么大的雨,你跑來這是干什么來啦?”
常霞眼睛一眨一眨的,卻說不出話。
秦得義又問:“你提著個水泵,那是干什么哩?”
牛在山往前伸了伸脖子,仔細看了看那個水泵,說:“這不是我使用過的那個水泵嗎?”
常霞輕咳了一下,啞著嗓子說:“是哩,這就是你那個水泵?!?/p>
牛在山笑了笑:“那你提著它干什么哩?”
“我……,我……”常霞那蒼白的臉驀地紅了,她說不出話,頭低下來了,身子簌簌地顫抖起來。
那三個男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又把困惑的目光一齊投向了常霞。
常霞忽然抬起頭,用牙齒咬了咬嘴唇,緊緊地皺著眉頭,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聲音低沉地說:“我給你們送回來啦?!闭f完,就又趕忙低下了頭。
秦得義看著牛在山,兩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互相默默地點了點頭。秦得義“呼哧”笑了,用一種非常大度的口氣說:“嗨!你看你這個常霞!雨下得這么大嘛!跑什么呢!”
牛在山也笑了:“那是個壞的嘛!”
常霞又抬起了頭,眼神亮亮地看著他們,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應該給你送回來!收好吧!”說著把水泵輕輕放在地上,轉身走出去了。
“咔啦嚓嚓!”天又爆出了一聲驚雷,雨害怕似的,又加了一股猛勁,“嘩嘩嘩”地瀉得更緊了。
三個男人趕忙跑到門口,一齊向外面張望著,一聲一聲叫喊起來:“哎!常霞!——哎!快回來!”
常霞早已走得不見蹤影了。
她跌跌滑滑,摸黑冒雨,喘息著回到電動車那里。她沒有找個地方避一避,就那么直豎豎地站在雨地里,臉朝著天,閉著眼睛,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站了好久,好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