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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去何從

      2015-01-14 02:40:08喻長亮
      滇池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父親麻將王家

      喻長亮

      王家漢就要死了,已經(jīng)下了地鋪。

      地上鋪著稻草,上面墊著棉絮。王家漢干瘦的身體蜷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尖尖的腦袋。他張著嘴,不停地喘氣,喉管發(fā)出的吱吱叫聲,里邊像卡住了什么東西。

      他是在院子里曬太陽時出的事。

      他喜歡在院子里曬太陽。天氣好時,就搬張椅子坐在院子里。這個時候,暖暖的陽光從院子的東南角照射下來,正好落在他身上。

      老年人曬曬太陽不是壞事。問題是他總在曬太陽時打瞌睡。往往是曬著曬著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睡著了就開始打鼾,流口水,流到領口上,把衣裳打濕一大片。一覺醒來,他睜開迷糊的眼睛四下望望,又看看打濕的衣裳,自言自語地說,唉,又睡著了!過不了一會,又歪著頭睡,又開始打鼾,如此反復,一上午就過去了。

      為這事,王家婆婆嘮叨過多少次,說,現(xiàn)成的床不睡,偏要跑到外頭去,看你一頭栽到地上,摔著了怎么辦?

      王家婆婆這些年一直病著,腳上浮腫,走不得路,站起來都要拄根棍子。心臟也不好,稍動一下就心慌,氣短,連話都說不了。還有別的病,比如關(guān)節(jié)疼、頭暈。每天她要吃好多藥丸。那些藥瓶子都按順序擺在桌子上,大的小的,一共七只。到了吃藥時間,王家漢把藥倒出來,送到她手里。一瓶一次多少粒,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不出差錯。所有的藥全倒出來,填滿了整個手心。王家婆一口吃不了這么多,得分好幾次才能全部咽下去。王家漢就端著白開水,將藥分好,一遍一遍將藥遞到她手里。一口吃多少,他都心中有數(shù),不會多,也不會少。王家婆婆的每一天都靠這些藥維持著,這些藥就是她的性命。

      王家漢做這些事時,細心,體貼,像一個忠心的老仆人,從無怨言。倒是王家婆婆有時會埋怨自己的病,說,吃這么多藥,真是遭罪喲!又不死,死了就不用吃了。王家漢就逗她開心,說,老伴老伴,你死了誰給我作伴呢。

      王家漢身體扎實,里里外外都是他一個人忙乎。挑水,洗衣,做飯,種菜,他都干得了。每回飯做好了,他都送到王家婆婆手里,說,他婆婆,吃飯了。然后自己端了碗,挨著王家婆婆坐下,老兩口不緊不慢地吃起來。王家漢要出門,比如趕集,要買點魚肉什么的,總要跟王家婆婆說,莫出門,當心歪哪兒了,我去去就回。

      大多時候,王家婆婆都在屋里坐著,坐在一張舊躺椅里。這張?zhí)梢嗡昧撕枚嗄辏瑑蛇叺姆鍪旨t光發(fā)亮,像上了桐油。躺椅上墊著布片子,都是過去的舊棉襖舊棉褲拆下的。這么墊著,柔軟,保暖。王家婆怕冷,一年四季都得保暖。跟王家漢一樣,王家婆婆也打瞌睡。打瞌睡,似乎是老年人的通病。不同的是,她是在躺椅上睡,想睡了,就躺上去,類似于睡在床上,舒適,安全。

      王家漢就不一樣,他坐著睡,萬一真如王家婆婆所擔心的那樣,一頭歪到地上,豈不壞了?

      王家漢對老伴的話置若罔聞,仍按自己的意思睡下去。偶爾也會應一句:你不曉得,香著呢!就再也不說第二句話,又接著睡了。

      這一回,王家婆婆的話果真應驗了。王家漢還跟往日一樣歪頭打瞌睡,仍舊打鼾,流口水,卻不知怎么回事,就真的歪倒了,連人帶椅子,無聲無息倒向一邊。王家漢從夢里驚醒,還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在說,老婆子又得嘮叨了!———他還記得這事。接著,手腳并用,沒費多大勁就爬起來,順手扶起椅子,還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隨后,又若無其事地坐回去,接著曬太陽,打瞌睡。但是沒過多久,他又摔倒了。準確地說,是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椅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局藚s掉到地上。

      要是換在往日,他會大聲喊道:他婆婆,他婆婆!他一有事就這么叫,都一輩子了,成了習慣。這一回,他一準也要這么喊的,只是他已經(jīng)說不了話,喊出來的也不再是“他婆婆”,而是一連串模糊的“啊啊”聲。他的嘴歪到一邊去了,口水牽了線似地往外流??础质橇骺谒?。

      王家婆婆一聽這聲音,心知壞了,老頭子出事了,顫顫抖抖地拄著棍子站起來,接著就呼天搶地地喊人。

      王家漢有三個兒子,但都不在身邊。大兒子搬到城里去了,夫妻倆住在縣城里照料小孫子。二兒子和小兒子都在外頭打工,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他們的家都在這個大院子里,一共三棟,都空著,常年門上一把鎖。

      很快,王家漢的后人們都趕回來了。

      最先回來的是小兒子。這多少讓人有點意外。

      按理說,他遠在東北的哈爾濱打工,路程最遠,該是最后一個回來才對。但他說他坐飛機,快。這么說也是,飛機多快呀!他是回來給老人送終的,遲了怕趕不上。

      第二個回來的是老人的二兒子。據(jù)說他是坐動車回來的。他在廣州,一接到電話就買票上了車。翻過對門的山崗時,他一路跑了起來,越跑越快,那樣子恨不得長上兩只翅膀才行。他的妻子提著一包衣服什么的,也跟著跑。但跑了一段就不行了,捂著胸口蹲在地上不能動,過了半天才重新站起,接著往家里趕。他們也是回來給老人送終的。

      老大是在二弟的屁股后頭進屋的。縣城離家不過二十公里,照說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他應該最先趕到才對。但他卻姍姍來遲,他沒有說原因,誰也沒有問他為什么。他直奔父親而去,顯得匆忙而緊張。

      兒子們都回來了,孫子孫女們也跟著一撥一撥地趕回來了。平常冷冷清清的屋子擠滿了人,到處有人在走動,到處都是人在說話,還有小孩子的哭鬧聲,里里外外唧唧喳喳的。

      老大氣喘吁吁的,他壓抑著呼吸,爬到老父親跟前,說,爸,爸,我回來了,我是老大呀!

      一家人圍攏過來,都站在老大身后。

      王家漢稍稍動了動眼,算是聽到了。

      他又說,爸,您聽得到我說話嗎?

      王家漢沒有回應,仍舊大口喘氣。

      老大摸了摸老父親的左手,又摸了摸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不能動了,還有些發(fā)涼。他明白,老父親是中風了,病得不輕。

      他說,爸,我送您上醫(yī)院去?您這病得治。

      大家都盯著老父親的臉,似乎只要他點點頭,他們就開始行動:找車,上醫(yī)院。

      王家漢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布滿皺紋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王大金爬得更近了,幾乎挨著他的耳根子,說,爸,我們送您去醫(yī)院?

      這一回,王家漢終于有了反應。他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左手———能動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指跟著抖動,像要抓住什么,卻沒有抓攏,僅僅只是抖了一下。那樣子,分明是在聚攢力氣,在將全身的力量聚攢起來。終于,他說話了,歪到一邊的嘴動了動,艱難地從喉管里吐出一個字:不!

      他的聲音微弱,含糊,卻很清晰,但在場的人都聽到了。

      接著,他喘得更厲害了,臉色繼而白得像紙。顯然,他沒有更多的氣力了。

      老大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還想說什么,猶豫了一下,又打住了。他將頭縮回來,小心地看著母親,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想聽母親說句話。

      王家婆婆沒有看兒子,她抹著眼淚說,你爸怕死在外頭了,算了,不治了。

      老大嘆了一口氣,說,唉,爸不同意,您又不同意,總不能看著爸這樣下去呀!

      他又看著兩個弟弟。

      這個樣子,只怕在路上都熬不過去。

      是呀,真要死在外頭,爸會死不瞑目的。

      都這樣了,送去有個么用啊。

      兩個弟弟倒是沒有作聲,幾個兒媳婦和孫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老大聽出來了,他們其實只有一個意思:等著老爸上路吧!

      可是,看著爸這個樣子,我心里難受呀。老大的眼里噙著淚花。

      你的孝心你爸心里明白著,我也明白著。人總有一死,不難過了。母親抹了一把眼淚,有氣無力地說。

      老大拉著老父親的手哽咽起來,兩個弟弟也跟著掉眼淚。

      一大家子開始準備老人的后事。女人們圍坐在一起,不聲不響地準備要用的白布。白布是剛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一起買回來的還有火紙、火盆、以及白燭、白紙什么的,都是馬上就用得著的。當然,還有鞭炮。人斷氣時,要放一掛長鞭,送死人上路。這是規(guī)矩,得提前備著。鎮(zhèn)上有專門經(jīng)營這些喪事用品的生意人,一個電話打過去,就送過來了。用什么,不用什么,用多少,他們都有數(shù)。

      她們用剪刀把布料剪一道口子,用力一拉,白布就嗚地一聲,分成兩塊。三個兒媳,幾個孫女,都在做這件事。族間的幾位侄媳也來幫忙,她們也是得到消息從外面趕回來的。族間辦事,少不得族人幫忙。白布在她們手上嗚叫著,持續(xù),交錯,此起彼伏,像一群人在掩面哭泣。先是備下孝子孝媳的孝衣、孝巾。這種衣裳不求好看,能穿上身就行。過了這事,就一把火燒了,沒用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媳,一共六套,照著現(xiàn)成的衣裳裁剪好了,拿針線縫起來。女人們做這些事輕車熟路,比比劃劃一件衣裳就成了。再就是親戚們要用的孝巾,將成匹的白布撕成一條一條的,誰家要備幾條,長的短的都分疊好,標上標記。拜奠的人來了,按標記發(fā)送,不會錯事,也不失禮。這些事都是在里屋悄悄做的。老人還在,當著面做這些不吉利。

      老二和老三在商量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安葬費怎么出,三兄弟平攤還是怎么辦?墓地選哪兒,道師找誰,三家的親戚朋友加在一起,要準備多少桌酒席,得用多少煙酒和肉等等,一大堆的事。老大剛回來,心里亂著,他倆拿個初步意見,免得到時候一家人亂成一鍋粥。兄弟倆蹲在草堆旁悄聲商量著。這兒沒人,安靜,是個說事的好地方。這些事他們在塆間見得多,別人怎么辦就怎么辦,不缺路數(shù)就成。

      不久,兄弟倆將大哥拉到一邊,小聲跟他說了商量的結(jié)果。老大粗略聽了聽,皺皺眉頭說,細節(jié)上的事我就不聽了,我只說一句話,咱爸一輩子拉扯我們幾個不容易,這事得大辦,不怕花錢。

      顯然,大哥對他們的意見不滿意,這事得重新商量。

      大家都在忙,守在王家漢身邊的,只有王家婆婆。

      王家婆婆坐在棉絮上,緊挨著老伴,反復為他揉捏手臂。她知道那只手不能動,沒知覺了。揉一會,又放進被子給暖著,怕著了涼。過了一會,又拿出來揉。她以為這跟擦著哪兒是一回事,揉一揉總會緩過來。還不時為他掩掩被角。被子蓋得很嚴實,但她不放心,要跟著掩一掩心里才踏實。她身邊擱著一杯白開水,里邊放著湯匙。過一會,她就問,老頭子,喝水不?不管王家漢聽沒聽到,她都端起杯子給他喂。再過一會,又問,老頭子,渴不?有時,會搖搖他的手,在他耳邊說,老頭子,餓不?想吃什么,我叫伢兒們給弄去?她明知道老頭子已經(jīng)吃不了東西,卻還是要這么問。

      過去都是王家漢照料她,現(xiàn)在倒過來了,由她來照料王家漢了。

      大多數(shù)時候王家漢都閉著眼睛,那樣子,像是在積蓄著最后一口氣。

      孩子們都在惦記著老父親的病情,時不時跑過來瞅一眼,問道:怎么樣,不要緊吧?王家婆婆說,不要緊,好著呢。你們忙去吧,別老擔心他怎么的。這么說顯然是在安慰人,人都下到地鋪上了,怎會不要緊呢?但孩子們樂于老母親這么說,老母親叫我們?nèi)ッ?,就忙去唄,于是轉(zhuǎn)身就走了。

      每個孩子來時,都會將上面的情景重復一遍。一遍一遍重復下來,就演變成一種形式,而這種形式,更像是刻意做出來的。

      為了將老人的后事辦得風光一些,老大也參入進來。這種家務大事,沒有老大掌舵還真不行。兄弟三人找了一間安靜的屋子,專門坐下來商量。就像召開一場會議,會議的主題就是如何讓父親的喪事辦得風光體面。說到底,就是要讓父親的死為后人們掙個臉面。開會之前,老大特意讓老三拿來紙和筆,將要辦的事和要買的東西一筆一筆記下來。這么一來,整個屋子的氣氛顯得莊重而嚴肅。

      于是,一些重要的事都預先定下來。

      比如費用的問題,三兄弟平攤。———當然是平攤,叫誰單獨出都不公平。墓地就定在后山一片梨園里,那兒背山向陽,風水好,又是大哥的地,自家人說了算。道師也請好了,已經(jīng)托熟人打過電話,隨時就能過來。酒席、煙都是按城里的標準定下的,酒席也作了預算,一共二十八桌,席面也要按最好的辦。

      一晃三天過去了,王家漢還是老樣子。雖然粒米未進,病情卻沒有向更壞的方向發(fā)展。

      這三天里,王家婆婆寸步不離,一直地陪在他身邊。兒子們勸她,讓她回屋休息,她沒答應。晚上,兒子們來守夜,想替下她,她也攔下了。累了,就靠在老伴的身邊瞇一會。

      這段時間,后人都沒空著。既然連守夜的事都不用操心,他們總得找點事兒做。干什么呢,當然是搓麻將。幾乎所有的人都想到這一點。搓唄,不搓幾圈還能干什么?于是,團團圍坐,開始搓起來。

      三個兒子在家里都擺起麻將桌,自家的人,族間兄弟妯娌,塆間幫忙的,都坐到桌上去。家里的麻將好久沒用,沾滿灰塵,生了霉點,找出來用濕布抹一抹就派上用場。三個兒子三個兒媳,一個也不空著,都上了場。大家一改最初的沉悶和壓抑,放開手腳大干起來,屋子里頓時響起嘩嘩啦啦的麻將聲。于是說話的嗓門也高了,聲音也清亮起來,話題都離不開麻將。打錯了,背啊,快點,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你讓我等得好心痛,好想好想你放我的銃,什么的。打得興起,有人高興地叫起來,敲著麻將子說,胡了,滿了!于是有人跟著嘆氣,罵自己蠢,是豬,飯都吃到哪兒去了,早干什么去了,怎么打到這上頭去了?云云。

      老大跟幾個本家兄弟在一桌。他們顯得很斯文,只管抽煙喝茶打牌,一個個不大出聲。老大本來話就不多,這時手氣又不好,像是著了霜,一直陰著臉。幾個兄弟你來我往,一牌接一牌地胡,他只有掏錢挨宰的份,急得額頭直冒汗。好不容易自摸卡五心,他激動了,憤恨地罵了一句什么,像在賭氣,更像在詛咒。接著,猛地一摔麻將子,震得滿桌的麻將子都跳起來,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開始喝酒,喝著喝著就劃拳。他們本不會這一套,都是這些年在外頭學的,這時正好亮一手,湊湊興。酒桌就擺在院子里,先是老三跟堂兄,跟著老二又跟堂弟。老大也來了興致,雖不大會,也跟著劃起來。女人們沒有喝酒,只在一邊瞧熱鬧。瞧著瞧著,也抓起酒瓶,倒了酒,跟著吆喝起來。一時間,院子里熱鬧極了,歡笑聲,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跟過節(jié)辦喜事一樣。

      天色暗下來,屋子里燈火通明,大家通宵達旦地干。老父親這么拖下去,正好盡興玩一把。大家平?;貋淼蒙?,見面的機會更少,更不用說坐在一起搓麻將。只有在這種時候,大家才能湊在一起,機會難得呀。

      到第四天頭上,老父親還是老樣子。

      一連打了幾天麻將,都累了,再沒有剛上桌的精神頭。有人懶懶地打著呵欠說,唉,再這么下去也不是個事,廠里來電話催我上班呢。

      一句話提醒了在場的人。老二也說,我那邊只批了一個星期的假,不能再拖了。

      老三搖搖頭說,我干一天三百多塊,我也巴不得早點回去。

      老大一直眼睛盯著手中的麻將,這時也嘀咕了一句,我家里還請人接送孫子哩。

      但說歸說,雖然疲備不堪,也還是在麻將桌上硬撐著。

      老父親一口氣不斷,就只有等唄。

      第五天早上,大家還在睡夢里。一連打了幾宿麻將,這會正在補覺。

      王家婆婆差不多一個晚上沒睡,這時也瞇著了。她在迷糊中感到老伴的手動了一下,就這輕輕的一下,她就醒了。

      她掙扎著爬起來,湊上去問道,老頭子,你怎么了?

      王家漢的手又動了動。這一回,王家婆婆明顯地感到他抓了自己一下。

      你是不是有話說,我聽著呢!王家婆婆激動不已。

      老大,老大!王家漢清晰地叫道。

      王家婆婆聽到了,老伴在叫老大呢。

      她大聲喊起來,老大,老大在哪兒!

      孩子們驚醒了,呼呼啦啦從床上爬起來,一陣風似地跑過來。

      老大也來了,他慌亂地穿著衣服,一頭鉆進來,在這兒呢,爸,我在這兒呢!他一把抓住父親的手。

      王家漢又恢復了原樣,還是那樣大口喘氣。

      爸,我聽著呢,您說呀!

      爸,我們都在這兒呢,您是不是有什么不放心???老大盡量壓低聲音。

      孩子們屏住呼吸,緊緊盯著父親的嘴。那張嘴歪得更厲害了,早已合不攏了。

      啊———,他像在回答,又像在本能地呼氣。

      看,爸說話了!老大回過頭,興奮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兩個弟弟。他一定有話跟我們說,一定有話說。

      爸,您說吧,我們都聽著呢!他湊得更近了。

      啊,你———媽……他的聲音微弱而含糊。

      媽?媽咋了?老大疑惑地看看母親,我媽在這兒呢!他說。

      媽這不是好好的嗎?爸是不是犯糊涂,說起胡話來?孩子們禁不住也看了母親一眼。

      ……媽,咋……辦啊。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你……媽,怎么……活?王家漢又說,這一回連慣多了,也清晰多了。老大,你安排好了,……我就……去死!

      王家漢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讓在場的孩子們分外吃驚:老父親都病成這樣了,還記得咱媽呢。

      王家婆婆哭出了聲。從王家漢起病,她就沒這么哭過,她像一位貼心的保姆,用悉心的照料送老伴最后一程。聽到這番話,她再也克制不住,悲傷地哭出聲來。

      老大愣住了。

      老父親說的不錯,母親身體不好,一直由父親照料。現(xiàn)在父親病倒了,真的蹬腿去了,母親怎么辦?從回來到現(xiàn)在,誰想過這事啊!

      現(xiàn)在,老父親提出來了,怎么著也得給他一個交待。

      老大又爬到王家漢耳邊,說,爸,您放心,我們這就商量,您安心養(yǎng)病好了。

      兄弟三人又重新坐到桌子上來。這一回三個妯娌也在一邊聽著。

      老大先說話了。他說,你們都聽到了,咱爸擔心咱媽呢。

      他掃視了一眼兩個弟弟,你們說說看,有什么想法先說出來。

      兩個弟弟不作聲,都保持著沉默。

      老三,你最小,你先說說。老大看著三弟。

      老三沒有推辭的意思,他干咳了一下,穩(wěn)穩(wěn)情緒才開口。他說,養(yǎng)媽是該當?shù)?,我沒意見??墒沁@些年我們都在外頭打工,一天不干活就沒有收入,沒法待在媽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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