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冰
一
政府常務(wù)會一散,夏雨急匆匆走進衛(wèi)生間,手提包里的手機又響了。
這個號碼前前后后打來過三次,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號碼,夏雨以為是打錯了,一直沒理會?,F(xiàn)在散會,人家第四次打來,再不接說不過去,于是就接通了電話。
喂,哪位?夏雨很禮貌地問對方。
哦,是我、是我,你是夏老師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是地地道道的本縣鄉(xiāng)下口音,說得很急促,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
我是夏雨,請問你是哪位?夏雨現(xiàn)在是千嶺縣分管教育文化衛(wèi)生的副縣長,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人叫他老師,乍一聽,有些親切。
我是歐玉秀,當(dāng)年你教書,山背后的歐玉秀。對方在電話里急切地說。
歐玉秀?你是玉秀……山背后的歐玉秀?夏雨做夢也沒有想到。
太意外了,她怎么突然來電話?她要干什么?夏雨回辦公室,趕緊關(guān)好門,急忙問:找我有事嗎?說完,夏雨怕她生氣,接著問:你在哪里?不要急,有事慢慢說。
我在縣上,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我想見你一面,請你拿拿主意。
什么?女兒?好,你等著,我馬上來。聽到女兒兩個字,夏雨又驚又喜,他走出辦公室,向秘書小劉問清了歐玉秀電話中說的迎賓旅社地址,自己一路急匆匆走了出去。
二十多年了,夏雨一直想見自己的女兒。
他克制了,不敢,怕引起懷疑,特別是老婆的懷疑,這不是拿屎往臉上抹嗎?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從山村小學(xué)老師一步一步走來,不容易。但他一直覺得對不起歐玉秀,對不起從未見面的女兒?,F(xiàn)在,玉秀有事求他,無論如何要去。他了解玉秀,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找自己的。再說,那是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女兒??!
幾年前,夏雨曾從各個渠道不隱山不露水地打聽過玉秀的情況,聽說,玉秀在食品組工作的丈夫,多年前死于無節(jié)制地喝酒。玉秀支撐一個家,沒有嫁人。她送走了爺爺奶奶,送走了老父親,陪多病的老母親過,幸好,她身邊還有個聰明伶俐的漂亮女兒。
為了減少負罪感,夏雨兩次悄悄給玉秀寄錢,一次是好多年前,一次是四年前,他在匯款單附言里說,是給孩子讀書用,但兩次都被郵局退回來。這次玉秀主動找自己,他沒有理由不趕去幫忙。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發(fā)生在昨天。
二
二十五年前,十九歲的夏雨師范畢業(yè),分配到山背后的小學(xué)教書。
山背后的小學(xué)是一師一校,以前的老師調(diào)走,師范畢業(yè)的夏雨補了缺。他教一、二、三年級的所有課程,復(fù)式班,十幾個學(xué)生,同在一間過去生產(chǎn)隊騰出的公房里上課。大的帶小的,加上他,像老母雞領(lǐng)小雞的那種。
教學(xué)上沒有經(jīng)驗,他怕教不好,一個人太寂寞,還愛好文學(xué),晚上他就經(jīng)常家訪。短短幾個月,他就訪完了所有學(xué)生家。一年后,他跟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熟了,娃娃都曉得他,對他比對自己的家人還好。
山背后是典型的彝族村寨,對老師像對待長輩,十分尊重,村里的紅白喜事,有好吃的、甚至來了客人,宰個雞殺個狗什么,都會來請老師。
有一天,村里的玉秀媽來學(xué)校請夏雨,說她家在食品組工作的姑爺回來,想請老師去吃飯。
玉秀家沒有孩子上學(xué),但夏雨曾經(jīng)去過她家,那時他剛來村里不久,有次去家訪,走到村子?xùn)|邊,被墻頭一片三角梅吸引,就敲門拜訪。就是那次,夏雨知道女主人的丈夫姓歐,以前在礦上工作,前幾年退休,家里有兩個快八十歲的老人,還有一個漂亮女兒,叫歐玉秀。
那次,老歐家熱情得不行,歐大嬸一會兒叫玉秀泡茶,一會兒叫玉秀倒酒,端出村子里很難見到的餅干、糖果之類,還麻利地把雞殺了,夏雨習(xí)慣了村民們的熱情,就客隨主便,留下來吃晚飯。
晚飯前,玉秀去菜地,歐大嬸與夏雨拉起家常。
夏雨只是個年輕小伙,歐大嬸卻把他當(dāng)做可以傾訴的大人物。
歐大嬸說,她丈夫在礦上,工作苦,但工資高,這在山背后很少有,人人羨慕。女兒十八歲結(jié)婚,男的在區(qū)食品組殺豬賣肉,老歐買肉認(rèn)識的,姓錢,快四十歲。他牛高馬大,又黑又老,與苗條細桿的玉秀不般配,但他愿意倒插門,我們就認(rèn)了。
玉秀流著淚結(jié)婚,婚后兩口子鬧,不幾天丈夫就回礦上的食品站,很少再來。
我們問玉秀,她咬著嘴唇不說,罵她也不回嘴,只是一個人躲在屋里哭。問急了,她才說要離婚,告訴我們丈夫有病,不該結(jié)婚。我們趕忙叫回姑爺,問情況。姑爺毫不否認(rèn),他說這病從小就有,醫(yī)了幾十年,一個神醫(yī)說結(jié)婚就會好,哪知道也不好。但他不離婚,醫(yī)生說今后科技發(fā)達,能治好。再說他好歹是公家人,離了婚臉面往哪里擺?在我們山里,離婚是最丟臉的事,我們也不想走那一步。四年多了,那個人到處求醫(yī),我們燒香拜佛,他的病還是不好。
歐大嬸子說的話,讓夏雨聽得臉紅,心口怦怦跳。
玉秀從菜地回來,聽到她媽跟夏雨講話,知道在講自己的事,羞得臉紅,趕忙躲進灶房里。
夏雨知道玉秀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也知道她小小年紀(jì)就結(jié)婚。在村里見到她,她羞怯地叫一聲夏老師就躲開了,從不敢與夏雨對視。有一兩次村里放電影,夏雨發(fā)現(xiàn)清秀的玉秀總喜歡跟邋遢婆娘擠一堆,問了才知道,嫁人的媳婦不能與姑娘為伍了。
那天吃過晚飯,夏雨對玉秀家有了莫名的牽掛,回學(xué)校后,寫了一篇《小院花開》的散文,發(fā)表在省報的文藝副刊上。
以后,夏雨在村里家訪,路過玉秀家,都喜歡進去坐坐。他把發(fā)表的文章拿出來,讀給玉秀和她的家人聽,完了把文章送給玉秀,玉秀很感動,把文章藏在箱子里,縫了幾雙繡著鮮花的鞋墊送給夏雨。
夏老師為村里寫文章的事被村長曉得,村長殺雞請夏老師吃飯,村里放電影時,村長還請放映員讀了一遍那篇文章。放映員讀得疙疙瘩瘩,很多字讀錯,全場的人還是激動不已。村長說,自從屁股開兩岔,三皇五帝到如今,山背后村第一次上報紙,上的還是省里的報紙,要好好感謝夏老師,感謝玉秀栽的那些花。
在山里,村長的話是圣旨。村里人從此對夏雨敬重得像神仙,家家戶戶把他當(dāng)家人,大事小事請他參謀。夏雨有事無事,也喜歡在村里跑,村里人都把他的到來,說成是家訪。夏雨不計較,有學(xué)生的家,他去家訪,沒學(xué)生的家,他去玩,也算家訪,坐著跟村民聊天,消磨時光。
玉秀家夏雨去得最多。
他同情玉秀,心里有說不出的牽掛。他在師范學(xué)校與同學(xué)黃曉玉談過戀愛,后來分手了。他們擁抱過,也親過、摸過,最終沒有越過男女最后的防線。男女之事,他還不懂。
玉秀年輕、漂亮,身材像舞蹈演員,俏麗的瓜子臉白里透紅,永遠曬不黑,出奇地溫柔,比黃曉玉漂亮得多。夏雨一直叫她姐姐,也一直把她當(dāng)姐姐,他為有這樣一個姐姐高興,也為姐姐不幸的婚姻難過。
那一次,玉秀的丈夫回村,家里要整好吃的。
玉秀的媽專門跑來,請夏雨去吃飯。
三
晚餐精心準(zhǔn)備,殺了雞,還有玉秀男人買回來的新鮮豬腿。
吃飯喝了酒,就像過年。
夏雨不會喝酒,老錢不同意,玉秀的爹媽也再三勸說。沒辦法,夏雨硬著頭皮喝了幾碗玉秀家自釀的白酒(米酒)。夏雨喝醉了,意念中,他回到校園,見到朝思暮想的曉玉。在一片翠綠的草地上,夏雨和黃曉玉躺在一起。曉玉翻過身來,將溫?zé)岬氖执钤谙挠晟砩?。那圓潤如玉的手臂像火一樣,點燃了他熊熊的烈火。
山背后的人說:白酒(米酒)不傷人,但后勁大。
第二天夏雨醒來,天已大亮,太陽照得很高,要不是星期天,早該上課去了。他被一泡尿憋醒,急匆匆套上衣服,往外沖,才知道門被外面鎖死了。夏雨憋得不行,正要喊門,發(fā)現(xiàn)門口放了一只干凈的木桶,里面有一兩瓢水,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臊氣。夏雨知道那是尿桶,就什么也不顧,尿了個痛快。
夏雨完全清醒了過來。他在心里問自己:這是哪里?我怎么赤身裸體一絲不掛?這不是玉秀家么?我怎么在這里?怎么赤條條地睡在玉秀的大床上?
夏雨嚇得不輕。
他想昨晚在玉秀家喝酒,自己做的好像不是夢,一下子急了,疑惑地走到床邊,拉開被子,這一看不要緊,可把他嚇傻了。嶄新的床單上,有一片血跡,像幾朵馬纓花,用手摸,還有些潮濕,翻開床單,發(fā)現(xiàn)下面雪白的棉花也印紅了,他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夏雨是童男子,但有文化,生理衛(wèi)生課是上過的。
再說,從小到大,這種事老聽人講,再明白不過。
完了,完了,我在醉中錯把玉秀當(dāng)曉玉了。
夏雨正在自責(zé),房門開了,玉秀和她的老爹、奶奶、爹媽一齊走進來。夏雨一驚,來不及想,一頭跪在他們面前說,我該死,我有罪,昨晚酒醉了,對不起玉秀。
沒想到,玉秀的母親上前,拉起他,全家跪在地上說:夏老師,你沒有錯,你幫了玉秀,幫了我們?nèi)遥簿攘擞裥?,救了我們?nèi)?,我們還要感謝你呢!
夏雨云里霧里,膽戰(zhàn)心驚地抬起頭,一臉疑惑。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玉秀的媽說,玉秀的男人有病,我們,只好跟你“借種”,所以昨晚讓你喝醉……
荒唐!夏雨生氣了。
夏老師,你忍心讓老歐家斷子絕孫嗎?玉秀的老爹說。
玉秀低著頭,哭出了聲。
滿頭白發(fā)的玉秀老爹這樣一說,看著地下跪著的人頭,夏雨不知所措,趕忙去拉他們,可他們就是不起來,一定要夏雨答應(yīng)。夏雨說,好了好了,事情發(fā)生了,也沒有辦法補救,我答應(yīng)還不行嗎?
玉秀母親說:夏老師,一次不一定能借得你的種,你好人做到底,還得經(jīng)常來我家家訪。
這時,夏雨發(fā)現(xiàn)玉秀的丈夫老錢沒來。
這是姑爺同意的。玉秀的媽說,你放心,他昨晚就走了。
天哪!我該怎么辦?夏雨向玉秀爺爺、奶奶和爹媽鞠幾個躬,飛快沖出院門。
四
開始一個星期,夏雨躲著玉秀一家。
玉秀父母隔三差五給夏老師送這送那,說玉秀以淚洗面,她丈夫聽說夏老師以后不來了,對玉秀又打又罵,說玉秀沒有本事。
有一天,玉秀到學(xué)校給夏雨送菜,把夏雨嚇著了,十多天不見,玉秀瘦了一大截,她坐在夏雨床上哭,勸不住,淚水流濕了衣服。夏雨想,玉秀母親是對的。他們一家有些荒唐,但離婚比死都還讓人看不起,只能這樣做。再說自己和玉秀已那樣了,不讓玉秀心有所靠,自己也太不是東西了。
那天在自己的宿舍里,他答應(yīng)了玉秀。
夏雨與玉秀的交往,不知不覺多起來。他隔三差五去玉秀家家訪。夏雨把玉秀當(dāng)作自己的妻子了。每次他去家訪,玉秀全家都笑得合不攏嘴。特別是玉秀,喜得臉上笑開花,把夏雨照顧得心肝寶貝似的。倆人好得如膠似漆,夏雨一進門,就往玉秀的睡處鉆,儼然一對蜜月中的恩愛夫妻。
為了遮人耳目,那段時間,老錢也經(jīng)?;貋?,臉上喜滋滋的。
三個月后,玉秀吃什么都吐,“借種”成功了。
夏雨也像以前一樣,隔三差五去家訪,但家訪內(nèi)容不同,他不能再“勞動”,只能做出關(guān)心。玉秀母親喜上眉梢地對夏雨說,夏老師,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莫多心,以后你家訪稍稍少些,免得人家懷疑。
夏雨恍然大悟:真該死!自己怎么就把玉秀當(dāng)妻子呢!
說到底,自己只是一個幫工。
夏雨有些悲哀。
說實在的,通過幾個月的接觸,特別是與玉秀的親密接觸,他已經(jīng)喜歡上玉秀一家、愛上玉秀了。他離不開玉秀,看得出,玉秀也離不開他。但他們不是夫妻,玉秀也不可能離婚。
玉秀媽說得對,讓人看穿了,害了玉秀,還會毀了自己。
夏雨只能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過了幾個月,玉秀漂亮的小肚子漸漸挺起來,全村人都為玉秀高興,為老歐家高興;夸老錢拿著工資吃皇糧,好人有好報。夏雨心里也甜蜜蜜的。他這輩子不能與玉秀親密接觸了,但心里滿足,玉秀一家的幸福是他創(chuàng)造的,是他家訪的功勞。
放暑假了,玉秀的肚子越來越大,夏雨暫時離開心里牽掛的玉秀,回到了老家。就在這一學(xué)期,一件事徹底改變夏雨的命運,讓他離開了山背后村。
五
地區(qū)剛剛召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會,千嶺縣新來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對文藝很重視,決定在由文化館辦一份刊物,要在全縣選拔一名骨干做編輯。于是層層篩選,經(jīng)常發(fā)表文章的夏雨被選中,一放假就調(diào)到了縣文化館。
報到前,夏雨去山背后村小學(xué)收拾東西。他從城里悄悄買了些奶粉,送去玉秀家。見到挺著大肚子艱難忙碌的玉秀,夏雨又高興又內(nèi)疚。
聽說夏老師要調(diào)走,玉秀全家很意外。
玉秀把夏雨拉到屋里,抱著他哭了一場。最后說,我知足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是你讓我成為母親,做了一回明明白白的女人。
夏雨淚流滿面。
他拿出積攢的錢給玉秀,玉秀不要,拉扯半天,夏雨只好告別。
兩年后,夏雨成了全縣知名的青年作家。
夏雨成名了,縣文工團的女演員成天圍著他,很多人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
他統(tǒng)統(tǒng)拒絕了。
幾年后,夏雨與縣委副書記的女兒結(jié)了婚。
不是他有意攀高枝,介紹人說,當(dāng)時他的調(diào)動,就是這位副書記出的力,不能忘恩負義。再說,副書記的女兒,夏雨早聽說了,是縣醫(yī)院的護士,兼著縣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團委書記,在小縣城也是知名人物。
結(jié)婚后,夏雨順風(fēng)順雨,先當(dāng)文化局副局長,然后脫產(chǎn)讀書、提拔,一直當(dāng)?shù)礁笨h長,妻子早已改行,做縣政協(xié)副主席。
老天報應(yīng),夏雨事事順心,卻有一樣不順,他那漂亮妻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妻子看遍全國知名和不知名的醫(yī)院,老書記利用大半生的關(guān)系,找了縣內(nèi)外各種民間醫(yī)生,藥吃了幾卡車,大小單方用盡,害得他家周圍成天都散發(fā)出一股中藥味。書記夫人放下老臉,巫婆神漢畢摩求盡了,還是不見效。
妻子曉得,再努力,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可吃藥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夏雨懶得管,也不抱希望。很多人開玩笑說,要找夏副縣長家很好找,只需聞著中藥味就行。他也經(jīng)常與同事們解嘲,說自己最沒有本事,婆娘的肚子搞不大,自己的肚子也搞不大,別人的肚子更搞不大?,F(xiàn)在,突然接到電話,說自己的女兒來了,這不得不讓夏雨一時六神無主。
借著到迎賓旅社這短短的二十多分鐘時間,夏雨在腦海里把一切都像放像機快放一樣放了一遍。二十五年了,一切都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在離迎賓旅社不遠的地方,夏雨停下腳步,躲進一家小商店里觀察。
他看到迎賓旅社門口,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焦急張望。
夏雨一眼就看出來了,老的是玉秀,二十多年不見,那臉龐、身段,幾乎沒有變化,只比想象中要蒼老得多,五十歲不到,當(dāng)年瀑布一樣的黑發(fā)花白了。身邊那高挑、漂亮的女孩,肯定是她女兒,活脫脫一個當(dāng)年的玉秀,比她媽多了些現(xiàn)代氣息,青春勃勃,陽光迷人。
見面說什么呢?馬上就要見到朝思暮想的女兒了,夏雨的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一咬牙,拿出手機,撥通了玉秀剛才打來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