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狐貍

10月30日，在浙江省桐臺市烏鎮(zhèn)舉行的第二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中，舞臺劇《青蛇》在戶外水劇場隆重上演。西柵水劇場中央煙雨飄搖、天水合一，戲劇和古鎮(zhèn)擦出曼妙的火花，艷驚四座。這一舞臺劇的導(dǎo)演就是中國國家話劇院里唯一的女導(dǎo)演田沁鑫。當被問及《青蛇》的創(chuàng)作感想時，她說：“我要感謝劇中這一青一白的妖精，是她們告訴我——像超越三界一樣超越性別，才能進入更高的境界！”

我的世界沒有性別

1997年的一天，田沁鑫的處女作《斷腕》首演。演出那天，觀眾席中坐著一位特殊的人——中央實驗話劇院（該院于2001年與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合并為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趙有亮。戲劇落幕時，趙有亮連連稱贊：“能導(dǎo)出這樣的戲劇，真是個天才！”

1998年，田沁鑫自編自導(dǎo)了蕭紅的作品《生死場》。為了使話劇更接近原著，田沁鑫毅然決定去蕭紅的故鄉(xiāng)——黑龍江省海濱市呼蘭縣走一趟。聽說田沁鑫要把蕭紅的作品排成話劇，呼蘭縣文化館的人特別高興。那天，當田沁鑫到達呼蘭縣文化館時，有位研究館員不解地問：“不是說導(dǎo)演是女的嗎？怎么變成男的了？”原來，田沁鑫中分短發(fā)配一身對開襟長褂，加上微胖的身材，從側(cè)面看去還真像位男士。待了解后，研究館員才不好意思起來，不過仍是憂心忡忡：“蕭紅是心思極其細膩的女性，就這位‘爺一樣的導(dǎo)演，能真的理解蕭紅嗎？”其實，那位研究館員的擔心不無道理，田沁鑫果真沒有還原蕭紅的作品，而是把蕭紅的多部作品作了充分的演繹。排好話劇后，有人問她：“你不是專門去了一趟呼蘭縣嗎？怎么在你的作品里看不到蕭紅的影子？”田沁鑫一點兒也不含糊，直率地說：“我不愛研究什么性別，你們看到蕭紅是女性，我卻認為蕭紅最關(guān)心的是人性。”

田沁鑫最喜歡歷史劇，常向一些經(jīng)驗豐富的導(dǎo)演請教。1999年，趙有亮邀請?zhí)锴喏渭尤胫醒雽嶒炘拕≡骸Ｌ锴喏螞]有多想便答應(yīng)了，她笑著說：“加入組織能獲得更多支持，有支持才有自由。”有一次，一位戲劇界的前輩對她說：“你是個女孩子，怎么跟男人一樣喜歡歷史劇？為什么不嘗試著排愛情??？”田沁鑫憨憨地一笑，說：“愛情這東西太細膩，我暫時還琢磨不透。在我的世界里，目前沒有性別之分，我就琢磨人心。況且，國家支持我排戲，也不想讓我只排些情呀、愛呀的吧！”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田沁鑫自編自導(dǎo)了《狂飆》《四世同堂》《趙氏孤兒》等作品。這段時間是田沁鑫作品創(chuàng)造力爆發(fā)的階段，也是她承受壓力最重的階段。

2005年，江蘇省演藝集團邀請?zhí)锴喏闻啪氁怀龃髴?。在跟制作人李東商量后，田沁鑫選擇了她所愛的昆曲《桃花扇》。彼時，戲劇界和影視界一樣，商業(yè)性成為追求的重要目標，很多導(dǎo)演越來越把愛情尤其是女性的情感作為作品的首要元素。可田沁鑫罔顧這種風氣，在導(dǎo)演《桃花扇》時依然選擇把兒女情長置于愛國情感之下。一次，在和劇組討論劇本時，田沁鑫與一個人吵了起來。說著說著，她扔下劇本大吼一聲：“隨你怎么著，我就不愛拍女人那些唧唧歪歪的事！”說完，她便扭身走到路邊，蹲在地上大哭了起來，把在場的人嚇著了。然而，田沁鑫哭過之后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揚了揚頭說：“走，繼續(xù)！但我絕不放棄我的想法！”果然，在最終排出的話劇中，田沁鑫依然站在男性的角度，把原作中的“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意境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看見自己需要女人的悟性

2007年，田沁鑫首次跨界執(zhí)導(dǎo)電視劇《生死橋》。在田沁鑫看來，話劇是一種“貴族藝術(shù)”，需要的是精氣神，而拍電視劇則是一種“體力活”，特別是劇中的情感糾葛十分復(fù)雜，幾十集里需要細致梳理脈絡(luò)，這對她是一種挑戰(zhàn)?？粗鴦〗M諸如王子文、萬茜、賈乃亮、孫堅等演員，有人開玩笑說：“田導(dǎo)，守著這么多美女靚男，真想不出你會怎么處理他們的情感糾紛哪！”田沁鑫信心滿滿地說：“放心吧您吶！直攻不成，我不會智取？我要把作品拍得既好看又有深度，把《生死橋》拍成一部堪與《大長今》媲美的電視劇！”果然，在保證小說完整性的前提下，田沁鑫把兒女情長放在民國時期展現(xiàn)，加上愛國情結(jié)和民族義氣，給電視劇加足了陽剛之氣。《生死橋》上映后，田沁鑫的知名度大增。

盡管如此，讓田沁鑫念念不忘的還是戲劇。2008年，田沁鑫打算把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改編成戲劇，但是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入手，以至于整日郁郁寡歡。一天，李東碰到田沁鑫悶坐在茶室里喝茶。他知道田沁鑫的難處，便說：“你排的戲劇好看，大家有目共睹。可現(xiàn)在優(yōu)秀的新銳導(dǎo)演有很多，你并不顯得格外出挑，是因為你還缺少點東西……”田沁鑫一聽來了精神，忙問缺少什么。李東一邊喝茶，一邊慢悠悠地說：“女人味。你的性別就是特點，得發(fā)揮出優(yōu)勢?！碧锴喏魏芟雴柪顤|所指的“女人味”是什么，但想到要向一個男人請教，覺得特別跌份，便佯裝不在乎地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我只不過不愿意往那些女人的小心思上面想罷了。”

過了幾天，田沁鑫和朋友小聚。田沁鑫大發(fā)牢騷，說做了幾十年女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懂女人味?？粗碇厍嗌薏捡R褂、黑色長褲，腳蹬一雙千層底布鞋，朋友搖了搖頭說：“趕緊好好拾掇自己，正經(jīng)談一場戀愛，你就能找回女人的感覺了?！碧锴喏纬蛄顺蜃约旱囊路卮穑骸斑@是我的穿衣風格！我不認為女人一定要戀愛結(jié)婚，當然也不拒絕愛情，只是有時候會忽然不懂什么是愛情?！迸笥颜f：“你不是正想把張愛玲的小說改編成戲劇嗎？那就多看她的書。張愛玲最懂女人，她把愛情看得最透徹?！碧锴喏涡α耍骸拔液退揪筒皇且宦返?。要是張愛玲坐在我對面，肯定會被我氣死的?！?/p>

話雖如此，田沁鑫卻上了心。一次去上海出差，晚宴過后，田沁鑫撇開眾人，特意到上海的老建筑間游走了一圈。第二天，她拿著張愛玲的書在上海美術(shù)學(xué)院的頂樓坐了一整天，直到華燈初上?？粗h處星星點點的燈光，田沁鑫漸漸理解了張愛玲。

從上?；貋砗?，田沁鑫開始排演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她把張愛玲小說中“女性被選擇”的憂郁氣質(zhì)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僅如此，田沁鑫創(chuàng)造性地讓兩個人分飾男主人公振保，把男人置于被選擇的地位。2010年年初，話劇演出后引起轟動。看到視角轉(zhuǎn)變的成功，田沁鑫很滿意，她撓撓頭說：“看了張愛玲的書，我才看見自己是女人了。”endprint

把自己變成“雙性人”

田沁鑫對于性別的糾結(jié)，并不是從導(dǎo)演《紅玫瑰與白玫瑰》開始的，而是早在2005年就有了。那年10月，作家李碧華邀請?zhí)锴喏胃木幩淖髌贰肚嗌摺??？v然與李碧華相談甚歡，田沁鑫卻并不十分想改編。她習慣了站在男性立場上敘述，而《青蛇》中女性情感的枝蔓太多，她很難把握?？山?jīng)不住李碧華的再三勸說，她最終答應(yīng)了。

回到北京后，田沁鑫找到趙有亮表明了改編《青蛇》的想法。趙有亮一聽便拒絕了：“不行！這部小說情欲太濃，改不出什么新意。難道在舞臺上搞兩條蛇？這有什么意思？”田沁鑫沒再說什么，她理解趙有亮的顧慮，因此她始終都沒再敢提這件事。

2010年，《紅玫瑰與白玫瑰》演出成功后，田沁鑫又一次對《青蛇》動了心思，她看懂了女人，也學(xué)會了從女人的角度看男人、看作品。2011年，田沁鑫前往英國參加愛丁堡戲劇節(jié)。一到現(xiàn)場，她便沉迷其中。在看了《仲夏夜之夢》《奧賽羅》等表現(xiàn)女性情感的劇目之后，她的性別意識又一次清晰起來。田沁鑫忽然覺得站在“妖想成人、人想成佛”的理念上，把女人的情感與欲望糅合起來，劇本的緯度就更加寬廣了。從劇場出來之后，田沁鑫連忙把想法告訴了同去的李東，李東果斷同意再做《青蛇》，并幫忙說服了時任中國國家劇院的院長周志強。

一次偶然的機會，田沁鑫采訪了北京大學(xué)教授戴錦華。在對話中，田沁鑫漸漸梳理清了性別觀念的發(fā)展過程。當談及女性要放下性別意識才能超越異性獲得成功時，田沁鑫抓住時機問：“您是怎么做到的？”戴錦華用其慣用的男性化動作揮揮手說：“藏起鋒芒，以柔克剛，把鐵腕藏在天鵝絨手套里……”

2013年3月，《青蛇》在中國香港首演，劇情的改編讓人十分震撼。李碧華連看三場，贊賞道：“田沁鑫的劇對我的小說有了另一種形式的升華?！?014年10月，《青蛇》在第二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上的華麗出場，更讓觀眾見證了這位女導(dǎo)演的獨特風采。

有一次，田沁鑫和好友黃磊聊天。黃磊夸她導(dǎo)演戲劇越來越上道了。田沁鑫不好意思又略顯興奮地說：“哎呀，你就別吹捧我了！不過，最近我的性別意識的確開始復(fù)萌。你說，我是不是應(yīng)該更女性一些，更細膩一些呢？”黃磊說：“這是好事呀。不過，我覺得你在思維上可以細膩，但風格上要保持粗獷。你還可以忘記性別，就像從‘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再到‘見山還是山一樣，認清性別，再超越性別，你就會進入更高的境界?！?/p>

見黃磊的話與戴錦華之言異曲同工，田沁鑫會心地笑了：“看來，女導(dǎo)演真的需要忘記性別才能干成大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