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嵇康葬在他被殺的地方。一座山,瘦瘦的,盡是骨頭。讀過書的,沒讀過書的,都叫它石弓山。
蒙城多霧,我來的時候正值霧季,人在霧里走,遮得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
終于能看見石弓山南麓的那座墓了,一切都處于靜穆的莊嚴(yán)狀態(tài)。那天嵇康被司馬氏的禁軍押解而來,也是這樣的氣氛,很沉悶。但他們并沒有將嵇康綁縛住,嵇康很瀟灑地走在隊(duì)伍的前頭,像是禁軍兵馬的一個向?qū)?,把長長的一溜人領(lǐng)進(jìn)了深山里。
嵇康從不追求名利,對于人家怎么去追名逐利一向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那是別人的事,人各有志嘛。但嵇康還是無意中得罪了一些人。當(dāng)初,他家境貧寒,常和向秀在自家土院里的大柳樹下打鐵,為的是掙錢養(yǎng)家。魏太傅鐘繇的兒子鐘會,是當(dāng)時著名的貴公子,他慕名來拜訪嵇康。嵇康只管打鐵,也沒理會他。鐘會在樹影下站了一陣兒,尷尬地正要離去,嵇康問他:“你何所聞而來,又何所見而去呀?”鐘會氣呼呼地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他就和嵇康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
其實(shí)嵇康并沒有覺得也沒有想過要開罪鐘大公子,他就是這么個人,和任何人交往都不熱絡(luò),平平淡淡的。鐘會沒有輕易動他,只是等到了一個政治高度敏感的時期,也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個時期,及時地給想篡位的司馬昭進(jìn)了讒言:“嵇康是一條臥龍,是不能讓他奮發(fā)而起的,天下所有的人都無所謂,唯獨(dú)對嵇康不能不小心?!币唤闀淖饔帽粣阂獾乜浯罅酥螅强梢宰屝膽压硖サ臋?quán)勢者在昏沉中徹夜難眠的。為了讓自己睡個好覺,司馬昭下令將嵇康殺掉。
我不禁暗自猜度,一個手無寸鐵的文人面對死亡時,該是怎樣的心境呢?文人非武士,很少有血濺三尺馬革裹尸的壯烈之死。嵇康倒是顯得挺從容的,也并不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樣子,就是從容,很真實(shí)的從容。
嵇康在他的人生終點(diǎn)站穩(wěn)了,那時已是黃昏。他看了一眼悲愴的落日,感覺距動刀的時辰還有一點(diǎn)兒空隙,便請求禁軍頭目給他一把琴,讓他再彈一支曲子。司馬昭還不錯,沒有割斷他的喉嚨,也沒有剁掉他的手指。他還可以說話,可以彈琴。他彈著一曲《廣陵散》,在清脆的鳥啼和飄逸的琴聲中平靜地等待著死亡降臨。一個人這樣走向死亡,他死得多么風(fēng)流,多么富有詩意。他把自己的死亡變成了一個節(jié)日。
雪亮的刀,反射著最后的陽光,在琴聲下顫動,嵇康彈琴的側(cè)影,被如血的殘陽勾勒得很美。在一個顛倒錯亂的時空中,太多的非命,讓命運(yùn)深不可測。
濃霧漸漸散盡,我能看見自己了,也能更清楚地看見那座墳?zāi)沽?。霧是被風(fēng)吹散的,芳草中的蝴蝶也隨風(fēng)飄散在各地,這些極簡單的生命給這一片與死亡相伴的沃土信手涂畫出了些鮮亮的色彩。像是有誰在我的耳畔低語,我聽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正從另一個遙遠(yuǎn)的空間里傳來。
是那曲失傳已久的《廣陵散》么?
(選自《歷史這堵墻》,有刪改)
品讀賞析
本文由霧靄中的嵇康墓寫起,在追憶與評說中再現(xiàn)了嵇康淡泊名利、從容淡定與傲然灑脫的雙重性格,刻畫了一個不媚不俗,追求精神自由的文人形象。文中作者的議論之語僅寥寥幾筆,卻足見作者對嵇康的賞識之意,欽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