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
上山
到廟西鎮(zhèn)報到那天,還在金榜題名亢奮中的鄭小毛,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主管人事的副書記老胡,讓他馬上去白狼河源頭的金花山村,掛職村委會副主任。
金花山?一年?鄭小毛倒吸一口涼氣。一個全鎮(zhèn)最偏最遠的窮地方,連個公共汽車都不通,有急事想出來一趟只能干著急。“我考的公務員崗不是財政所嗎,怎么當村官了?”鄭小毛嘟噥著。聲不大,老胡顯然聽到了。老胡端茶杯的動作停在半路,瞪著一雙金魚眼問:“什么?”
鄭小毛知道自己失言了,咬住下唇不再吱聲。放下茶杯,老胡的一雙金魚眼在鄭小毛紅格子夾克衫上掃來掃去,好像這夾克衫上每一個方格都是一面適合偷窺的窗戶,看得鄭小毛心里發(fā)毛。莫不是鮮亮點的衣服在鎮(zhèn)機關(guān)里顯得另類?
胡書記收回目光啜了口茶,似乎不想把談話繼續(xù)下去,冷著臉說:“金花山是偏遠點兒,可金兆天是個人物啊,七十多歲了還是村主任,全縣就這一人?;厝蕚湟幌?,明天派車送你?!?/p>
八月二十二日,一個稀松平常的日子,對鄭小毛來說卻是刻骨銘心。手機里有個軟件,每天定時推送黃歷信息。不是說“今天處暑,玉堂平日,萬事可行”嗎?自己興沖沖去報到,結(jié)果卻是下派掛職。
“在金花山好好干,一年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鄭小毛轉(zhuǎn)身離開時,胡書記在背后說了一句。完了,這一年有期徒刑怎么熬??!鄭小毛覺得渾身涼透了。
送鄭小毛去金花山的只有一個司機。鄭小毛相信,百十號人的鎮(zhèn)機關(guān),他就像一片樹葉,微不足道,連保潔大媽一不小心都能把自己掃出門外。鄭小毛報考的財政所,競爭激烈,十幾個人報考,自己能勝出,實屬不容易。早知道考上后要去金花山掛職,不聽父親的好了。之前他在一家民營會計師事務所當出納,收入不錯,但父親一定讓他考公務員。當了一輩子中學政治老師的父親說:“我當老師,一輩子就是個老師,為什么?因為教師的世界是一片平原,無論走多遠,總是在地平線上。當公務員就不同了,公務員的世界是山一樣的金字塔,只要肯攀登,總有一塊更高的平臺屬于你?!备赣H言之有理,加上金字塔的誘惑,年輕氣盛,就報考了。
開車的司機姓牛,長得五大三粗,話少而硬,一句頂?shù)蒙鲜?。這趟下鄉(xiāng),牛師傅明顯不爽,兩道粗黑的眉毛一直擰在一起。山路崎嶇,吉利牌吉普像波峰浪谷里忽上忽下的舢板,把鄭小毛顛得翻腸倒胃,幾次要嘔出來。兩個鐘頭后,司機甕聲甕氣開口說了一句:“這破道,下次誰愿意來誰來?!?/p>
鄭小毛的胃給攪了一下:“我也不愿意來,是胡書記讓我來的?!?/p>
司機怪怪地笑了一聲:“胡小慶今年也報考財政所,砸了?!?/p>
“胡小慶是誰?”
“胡書記的千金?!迸煾灯乘谎?。
報考名單里好像有這么個人,沒進到面試,筆試就給淘汰了。辦組織關(guān)系時,他問過黨辦的人,掛職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復是,新考錄的公務員都要到村里掛職,可能掛職時間長短、掛職村子的條件有些差異。原來這掛職好比入行的一百殺威棒,沒有誰難為自己,硬著頭皮挨下來就是了。再說了,和全縣唯一一個七十歲的村主任搭檔,也是件稀罕事。
遼西的山,像在鍋里熬過一樣,骨肉分離,亂石嶙峋,難得有樹木生長,偶爾可見幾棵零星黑松。因為缺少土壤,都成了永遠長不大的小老樹,可憐兮兮的,不忍多看。行駛到金花山路段,植被豐茂起來,滿山都是野生的橡樹楊樹。大概是造物主的疏忽吧,鍋熬遼西時把金花山給落下了,它竟然肌膚健全地偷生在連綿的丘陵之地。
正是金花山最燦爛的秋季,遠遠望去,滿山金子般的橡樹,如同一簇簇凝固的火焰,美不勝收。百十戶人家的金花山村坐落在山南,看上去恬靜安寧,好像走進一個世外桃源。
牛師傅把車停在村委會前面,鄭小毛一看傻眼了。如果不是掛著一塊“金花山村民委員會”的牌牌,村委會那兩間黑瓦石頭房,不就是一個破敗的山神廟嘛。
村委會大門緊鎖,圍著吉普車看熱鬧的孩子把他們引到村主任金兆天的家。
大概是聽到吉普車的馬達聲,金兆天已經(jīng)走出院子,站在門口的楸子樹下迎候他們。老爺子穿一套80年代綠軍裝,身子骨硬朗。大臉盤兒,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上連鬢角,下接喉嚨,一雙眼睛深邃有神。身旁立一條半蹲的黃狗,黃狗順眼,無兇相,不聲不響看著兩個造訪的陌生人。
牛師傅認識金兆天,握了下手說:“人送到,我回了。”
金兆天和鄭小毛握手時,轉(zhuǎn)頭對牛師傅說:“不留了,路上小心。”
鄭小毛看看表,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走了五個多小時的山路,該讓牛師傅吃了飯歇口氣再走。鄭小毛朝牛師傅喊了聲:“吃了飯再走吧。”
“天黑路險,還是趕路吧?!?/p>
金兆天朝牛師傅揮了下手,看著牛師傅一腳油門兒開走了。
金老爺子的兩句話簡短強硬,鄭小毛感到走進一個強大的氣場之中,有一種被控制住的感覺。
“屋里歇吧。”金兆天沖鄭小毛喊了一句。
屋子收拾得挺干凈,地面是一塊塊火山玄武巖磚塊鋪砌的,防潮隔熱,古樸實用。進到西屋,靠窗一面火炕,炕上鋪的葦席,葦席上的紫色圖案挺抽象。仔細辨認,是變體的壽字??簧覂芍凰竟瘢瑮椉t色的,搓朱的木紋縝密耐看。柜子上,大紅大綠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被褥干凈,像是剛拆洗過。
金兆天老伴慈眉善目的,讓鄭小毛想起自己的奶奶。
“叫金嬸兒吧?!?/p>
金兆天聲若洪鐘,震得鄭小毛兩耳嗡嗡作響。
“你住西屋?!苯鹫滋煺f。
對面屋西墻上,掛著三幅照片,都是黑白照,都是金兆天和人的合影。三幅照片仿佛三條時光隧道,通向三個不同年代。
金嬸兒笑瞇瞇地一邊拿笤帚掃炕,一邊說:“鄉(xiāng)下不比城里,就這個條件。老范這么住,老皮這么住,師長這么住,你來了也這么住,將就著吧?!?/p>
“金嬸兒,老范老皮師長都是誰呀?”
金嬸兒往木柜上方努努嘴:“穿中山裝那個是老范,穿西裝那個是老皮,穿軍裝那個官最大,是師長,現(xiàn)在是什么部長了。”鄭小毛哦了一聲,照片上的三個人都是人物啊。
金嬸兒燜了一鍋香噴噴的黃米飯,三個人盤腿上炕,擺上炕桌,一股家的氛圍彌漫開來。
一桌子菜都是房前屋后自家院子里摘下來的,辣椒豆角茄子,沒一點葷腥,倒是很合鄭小毛的胃口。鄭小毛天生不吃肉,父親說他是當和尚的好材料。
金兆天拿上一瓶沒商標的白酒,咕咚咚倒進兩只白瓷碗里,對鄭小毛說:“菜可以湊合,酒不能將就?!?/p>
“聞酒味就知道是好酒?!编嵭∶f。
“你還挺內(nèi)行,這是陳年高粱燒?!苯鹫滋彀丫仆脒f給鄭小毛。
“能喝不?”
“一點點吧,酒量不大?!编嵭∶苌俸劝拙疲植缓镁芙^。
金兆天喝了一口,深深吸了口氣,放下碗,夾一塊辣椒,邊嚼邊盯著鄭小毛。
“能喝就喝,別裝假?!?/p>
對面這老爺子和自己爺爺差不多年紀,老爺子說話就是命令,不能喝也得喝。鄭小毛端起酒碗,深深喝了一口。高粱燒甘冽純正,回味香醇,鄭小毛雖不善飲,也能品出這是好酒。
金兆天裂開嘴笑了,絡(luò)腮胡子猛然綻放,臉龐變得闊而光潤。
“行,吃菜!”
鄭小毛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茄子豆角,手里的筷子一直沒停下來。金嬸兒笑瞇瞇地看著他,偶爾和金兆天交換下眼神。
“雛鷹可造?!苯鹫滋於酥仆?,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拉你來的那個牛師傅,去年來金花山,吃飯時筷子都沒動一下,嫌菜里沒肉。”金嬸兒對鄭小毛說。
“還不是你得罪人家了?!苯鹫滋炱沉死习橐谎邸?/p>
“想吃肉沒處買,總不能殺了下蛋的蘆花雞吧?再說了,你進山打只野兔回來也好呀?!?金嬸爭辯道。
“當時沒鷹,我咋能徒手逮兔子?”
哦,怪不得牛師傅不愿意來金花山。
吃過飯,鄭小毛在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金家的黃狗衛(wèi)兵一樣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頭望一下。村里少有外人,一路惹起滿街狗吠,只是這里的土狗并不兇,汪汪兩聲就過去了。鄭小毛發(fā)現(xiàn),金花山雖小,除了村委會破舊點,小學校、小賣部都有模有樣,不像個落后村。村民的房頂多是紅色鐵皮,一抹抹紅色讓黃昏的村莊看起來爽心悅目。村民院子里大都栽的是楸子和棠棣,燈光初掌,透過疏朗的樹影,灑在干凈的沙石街道上,斑駁有致。鄭小毛想,如果交通便利,金花山真是個好地方。
回到住處,在院子洗了把臉。老金走過來說,今晚我也睡西屋,和你做個伴兒。鄭小毛想,自己這碗酒喝出效果了。
鄭小毛和老金早早熄了燈。山村寂靜涼爽,全沒有秋老虎的燥熱。一縷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明晃晃地看見從棚頂?shù)跸聛硪粋€秋千似的物件。定睛細看,果然是個籃筐大小的秋千。不會是哄嬰兒的搖籃吧?老金也沒睡,見他盯著頭上的物件出神,告訴他這是熬鷹用的秋千。
熬鷹?這可是稀奇事。蘇軾的一首詞里有“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句子,當時還想,古代獵人威風凜凜,牽著獵犬,擎著蒼鷹,一定很威風。至于鷹是怎么馴養(yǎng)出來的,鄭小毛一概不知。
老爺子說,金家世代都有熬鷹的絕活,到了自己這一代遇到了難題。兒子在赤峰部隊,將來轉(zhuǎn)業(yè)也不會再回金花山,自己這絕活傳給誰呢?不過,他也想通了,現(xiàn)在鷹是國家保護珍禽,捕鷹違法,自己就當個末代熬鷹人吧。
頭上那根黃菠蘿木棍已經(jīng)磨得精光锃亮,有了包漿,不知道這秋千上熬過多少只鷹了。
“鷹好熬嗎?”鄭小毛問。
“熬鷹不易,熬心血?!苯鹄蠣斪右捕⒅∏锴В粲兴嫉卣f。
“不過,當熬就要熬。”
“什么時候當熬呢?”
“尋出路的時候吧?!?/p>
鄭小毛還是不明就里,扭頭看了看老人。老人朝西墻上努努嘴,老范、老皮和師長都來過金花山,我替他們熬過鷹。墻上的照片在夜色里是模糊的,時光隧道的門仿佛虛掩著。鄭小毛翻過身,沉默片刻說,講講這三張照片的故事唄。
火炕很硬,金老爺子的故事像一頂厚實的帳篷,把鄭小毛平圍攏在里面。身下石頭一樣硬實的火炕似乎是一個氣場,他被這個氣場托舉起來。
老范
五九年初冬,金花山上剛下了一場小雪。民兵連長金兆天臂肘擎一只蒼鷹,正準備上山打獵,見三個騎馬人來到村里。兩個是公社武裝部的,另一個是到金花山勞動改造的右派老范。老范比老金大三歲,梳分頭,戴眼鏡,看上去文縐縐的。武裝部人沒有更多交代,只說這人就交給金花山了,能干什么活就干些什么活,不能讓他凍死餓死。
老金當時還沒成家,雖然身為民兵連長,手下一個像樣的兵也沒有。山高皇帝遠的金花山人口實在太少,這個老范就是金兆天手下的兵了。“你們放心,金花山還沒凍死餓死過人。”金兆天對公社人說。
老范原來在省里一個建筑部門,專門設(shè)計高樓大廈。他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翻譯。老范把規(guī)劃中的省城圖書館設(shè)計成巴洛克風格,被喜愛蘇式建筑的領(lǐng)導否決了。他爭辯的幾句話落下把柄,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金花山勞動改造。
剛來金花山時,老范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有時夜里嗚嗚大哭起來??蘼暣┩竿翂?,驚醒東屋酣睡的金兆天。金兆天想,這樣下去不行,老范不會凍死餓死,可能會窩囊死。那時候,怎么向公社交差呀?
“走,我領(lǐng)你進山逮鷹?!边@天,金兆天對悶悶不樂的老范說。老范白了金兆天一眼,老鷹高高在天上飛,你說逮就能逮?看老范不動窩,金兆天說,你不去我自己去了。提著兩只鴿子進山了。老范躺在炕上覺得無聊,畢竟是精力過剩的年輕人,禁不住逮鷹的誘惑,起身追趕金兆天去了。
金兆天在林子里尋了一塊開闊草地,支好鷹網(wǎng),拴住鴿子的腿,麻利地布置好一切。兩只鴿子大概常常被用作活餌,在草地上不飛不跳,只是悠閑地吃著金兆天撒下的谷粒。老范在一棵大橡樹下坐著,口銜一截草棍兒,有一搭無一搭看山中光景,看這逮鷹的戲是怎么演的。
半晌過去,除了草地上兩只不時咕咕叫上幾聲的鴿子,地上天上什么都沒有。金兆天死死盯著遠處的鴿子,好像擔心鴿子隨時會飛走。群峰聳峙的金花山景色迷人,遠處的山巖像戴盔披甲的將軍,傲視著草地上的一切。落葉未盡的橡樹林里,好像隱藏著千軍萬馬,不時發(fā)出沙沙聲響。
老范吐出嘴里的草棍兒,正要起身,金兆天做了個手勢,讓他坐下。天上仍然不見老鷹飛來,金兆天的預測并沒有結(jié)果。時間又過去了個把鐘頭,老范沒了耐心。突然,草地上的鴿子躁動起來,撲騰起翅膀。無奈被拴住了雙腿,任怎么撲騰,也飛不起來。
“來啦!”金兆天豹子一樣警惕起來,一雙鷹眼瞄向藍天。
順著金兆天瞄準的方向望去,老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有個放大器安裝在自己的眼睛里,在高遠的天空深處,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黑點,越來越清晰,黑點背景中的藍天越來越模糊。片刻之間,那黑點變成眼前的一只蒼鷹,箭一般直撲下來。
驚駭間的老范閉上眼,聽到一旁的金兆天大喊一聲:“中啦!”兩人跑過去,看見一只怒目而視的蒼鷹被網(wǎng)罩包住,正在拼命掙扎,用彎而鋒利的喙死死銜住網(wǎng)繩。
“青鷹!”金兆天驚喜地大叫一聲。
有一定年齡的蒼鷹叫青鷹。這只鷹的頭頂、枕和頭側(cè)是黑油油的褐色,一抹項圈一樣的白色羽毛裝飾著枕部,眉紋線條優(yōu)美,如同畫筆描畫出來的。蒼青色的背部和翅膀結(jié)實有力。最難忘的是青鷹的眼睛,敏銳孤傲,尖錐一樣凌厲,殺氣逼人。
第一次親歷捕鷹,金兆天的機智和沉著讓老范欽佩不已。青鷹捕到,老范的熬鷹生活也開始了。
熬鷹的關(guān)鍵是要熬去鷹的野性、銳氣,一種古老而有效的辦法是困。把鷹放在秋千上,不讓它睡覺??匆婜椇仙涎劬?,就搖一下秋千。為了保持平衡,鷹必須立馬打起精神,好在秋千上站穩(wěn)。熬鷹人就是將來使喚鷹的人,熬鷹時一定要陪著鷹一起熬。鷹不睡,熬鷹人也不能睡。人看鷹,鷹盯人,大眼瞪小眼,就那么對視著,直熬到鷹的眼里有了自己的主人,熬鷹的目的就達到了。
老范性子急,熬鷹時喜歡手拿一根荊條,教官一樣站在金兆天身邊,青鷹總是目光兇狠地盯著他。老范對金兆天說,這鷹看你和看我時眼光怎么不一樣呢?看你時它的光是橫的,看我時是豎的?!?/p>
“你拿根荊條做什么?”金兆天對老范說,“你拿根荊條,說明你沒把青鷹當朋友,它怎么會接受你?”
“馴化動物就是一個條件反射原理,還講什么人情?”老范不以為然,把荊條在手中彎了彎,就是不放下。
熬鷹是件苦差事,用一個“熬”字再恰當不過。老范跟金兆天熬了幾天,兩眼血紅,頭發(fā)干枯,人整整瘦了一圈兒。這是熬鷹嗎?這是熬人呢。老范受不了了,揉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開始抱怨。
“鷹通人性,你對它好,它才肯為你出生入死。好鷹是熬出來的,好的感情也是熬出來的。你對鷹使性子,鷹也會對你使性子?!苯鹫滋旖o老范講了一個自己熬鷹的故事。
剛學熬鷹那年,他進山捕到一只雀鷹。那是只桀驁不馴的小鷹,趁他不備,在他肩頭狠狠啄了一口,啄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氣惱不過,用荊條抽了鷹一下。只一下,那鷹便記恨在心,寧死不站秋千。絕食,一直抗爭到死。雀鷹的死,讓他明白了熬鷹的道理。熬,就是磨去銳氣和悷氣,在人和鷹之間建立一種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人和鷹不是簡單的主仆關(guān)系,而是一種兄弟般的信任,生死與共的友誼。
老范若有所悟,扔掉荊條。
青鷹熬成了,老范的性格也改變了。牢騷滿腹、慷慨激昂的老范變得沉穩(wěn)了,每天收工后,他擎著青鷹在村外的山坡上兜一圈。晚上,和青鷹久久對視,和它說話,甚至為青鷹背誦古詩。有時說得多了,青鷹也會嘹亮地叫上幾聲,掠走人的睡意。有一天,老范喜滋滋地告訴金兆天,說青鷹聽懂自己的話了。金兆天問何以見得?老范說,我和它說話,它頻頻點頭。金兆天笑了,心想老范入道了。
老范和金花山的父老鄉(xiāng)親成了朋友,誰家殺豬包餃子,都來請他。老范也熱心起來,他把村小學幾個有特長的孩子組織起來,教他們寫生畫畫。搞建筑設(shè)計的老范畫畫好,金花山很多人家都掛著他的畫。從省城探親回來,他給村里年輕人捎回一大把牙膏牙刷,教村民刷牙。他在金兆天家的山墻上給金花山辦起第一塊黑板報。
看著老范的變化,金兆天滿心高興,兩個人經(jīng)常帶著青鷹上金花山捉山兔。有時,兩人攏一堆篝火,烤幾只野兔,聽蟲鳴泉唱,說山南海北,在山里徹夜不歸。
老范愈發(fā)離不開青鷹了。每天清早傍晚擎著鷹在村前村后轉(zhuǎn)悠,村里孩子都叫他青鷹,走到哪兒,孩子就喊青鷹來了。這稱呼讓老范覺得自豪,有時他自己也以青鷹自稱。
老范想把城里的未婚妻接到金花山,成個家,過一輩子散淡日子。他把這個想法和金兆天說了,金兆天沒答應,只說金花山熬男人行,熬女人不中。
老范未婚妻沒有來,金兆天是從老范和青鷹的對話里知道兩人分手的。他安慰老范說:“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就是站在秋千上也會飛走?!?/p>
老范在金花山勞動了四年,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身在金花山的老范沒挨著餓。省城的同事每月為了三兩豆油望眼欲穿的時候,老范在金花山可以放開肚皮吃大碗的山兔肉黃米飯,這種待遇恐怕只有偏僻的金花山才能享受到。老范覺得自己幸運,四年右派權(quán)當養(yǎng)身體了,當然這是他后來說出的話。
回省城的消息是公社主任親自進山通知的。當過兵的公社主任騎馬走了半天才進到金花山,他跟金兆天抱怨說,再不修路廟西鎮(zhèn)就把金花山開除了。見到公社主任,金兆天猜到肯定是老范的事出頭了,要不他不會在馬屁股上顛半天跑到這兒來。果然,公社主任傳達了省里的電話指示:老范解除勞動,五天內(nèi)回省里報到。那時,老范在村小學教書,一個人教全校的孩子。他穩(wěn)重成熟,從不發(fā)牢騷。見人一臉微笑,哪怕是剛會走路的小孩。公社主任以為老范會激動一番,卻見他一臉平靜,喃喃地對青鷹說:“我去了,你怎么辦?咱們可是歃血為盟的劉關(guān)張呀?!?/p>
金兆天拍了老范一掌,對主任說:“晚上請你吃兔肉,喝高粱燒?!?/p>
那晚,金兆天陪公社主任喝了不少酒,老范喝了一碗就告退了。金兆天知道他有心事,也不管他。主任酒喝得有些高,瞅著屋里那只目光兇猛的青鷹問金兆天,你咋讓這東西隨著你的指揮棒轉(zhuǎn)?也靠專政嗎?金兆天也沒少喝,他指著青鷹說,它不是鷹,它是我和老范的兄弟。
主任哈哈大笑,你可小心點,別讓兄弟啄了眼。
第二天,老范早早起來上山了,他要在離開金花山之前再放一次鷹。
正是山花盛開的春天,金花山的空氣被花香濾過,吸一口,五臟六腑都滋潤愜意。老范臂上擎著青鷹,在山中漫無目的地閑遛著。山凹里有一爿寺廟的廢墟,廢墟前立一截被敲斷的殘碑。碑上的字已經(jīng)模糊一片,老范在殘碑上摸索著,辨認出“路惠洲____空峒____ 林泉寺”的字樣。忽然,手臂上摘下頭罩的青鷹抖動一下翅膀,老范警覺起來,順著鷹的目光望過去,遠處廢墟里,一大一小兩只褐色山兔蹲伏在那邊,豎起的長耳朵看得清清楚楚。
老范沒有急著放鷹,定了定神,他才右臂一抖,青鷹振翅而去。讓老范不解的是,小兔子逃走了,那只大的還在原處兜圈子。青鷹沒去追趕逃走的幼兔,而是瞄準了守在原處的大兔子。它在空中展開雙翅,以一個固定的姿態(tài)飛翔著。這是蒼鷹捕兔的技巧。朗朗晴日的天空里,蒼鷹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不是急于攻擊,而是在空中展翅一照,把一個黑色的影子投在獵物身上,獵物便沒了逃生的勇氣,任蒼鷹俯沖下來一掌抓住脖頸。因為是在清晨,青鷹展翅之下并沒有影子投下來,那個可怕的黑影沒有把山兔罩在里面。青鷹閃電般一頭扎下來,在它張開利爪接近大兔子的剎那,山兔猛然翻過身來,兩只后腿狠命向青鷹蹬去。
“??!兔子蹬鷹!”
老范驚呼一聲,只見青鷹撲下去的地方騰起一團褐色羽毛,山兔一個躥高逃走了。
老范跟金兆天上山四年多,一直把兔子蹬鷹當成金兆天說的一個傳奇故事。大的山兔為了幼兔能在鷹爪下逃命,不惜吸引青鷹,拼上性命,選擇九死一生的一搏。如果成功逃命,不僅保住幼兔,英名一世的青鷹還將受到重創(chuàng)。
青鷹急促喘息著,煤精般的目光中透出不屈和驚懼,血跡染紅了胸口處的羽毛。
驚慌失措的老范抱著青鷹往山下狂奔。他拼盡最后一點力氣跑進金家院子,急聲呼喊老金。就在那時,懷里的青鷹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老范蹲在楸子樹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從金花山走時,老范把死去的青鷹也帶走了。他托林學院的朋友制成標本,一直擺放在辦公室的書柜里。他去了建筑大學,后來當了校長。每次到遼西,都要到金花山去看老金。老范總說,老金啊,我是你熬出來的。
老皮
老皮是個被開除公職的縣領(lǐng)導。當年在工廠里,八級鉗工干得好好的,忽然祖墳冒青煙,被上邊選中結(jié)合進縣革委會當了個副主任,一下成了縣官。像當鉗工一樣,他抓工作一絲不茍,上邊怎么布置他怎么抓,釘是釘鉚是鉚從不走樣,在革委會班子中有強硬派一說。有同事勸他,當干部得悠著點兒,不能太猛。他說怕什么?大不了我還回廠子當八級鉗工。
“文革”結(jié)束后老皮被撤職,出路比原來預想的慘。開除了黨籍公職,老婆也離了婚,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無業(yè)游民。同事安慰他說,你撿著了老皮,別的造反派頭頭都蹲笆籬去了,就你還是個自由身。老皮說,我咋就成造反派了?我八級鉗工干得好好的,是上邊要我當這個官的。
當縣官時老皮和廟西公社主任老于關(guān)系好。老于也是工人出身,是車工。車鉗鉚電焊,車工最牛,老皮格外敬重老于,為廟西公社爭口袋辦實事??h里開會時,兩人碰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沒事就探討鉗車工技藝。老皮丟了飯碗,不想在縣里當無業(yè)游民,跟老于提出想到廟西鎮(zhèn)當個農(nóng)民。安排老皮這么個敏感人物老于也為難,好在老皮當主任時沒整過人,縣里沒有老干部揪著他不放,想來想去想到了金花山。金花山幾乎與世隔絕,老皮去那兒不會有什么影響,派輛馬車把老皮送到了金花山。
老皮來的時候,金兆天是金花山大隊的大隊長,安頓老皮的事自然落到他頭上。老于讓趕馬車的人給金兆天捎了一句話:老皮不是壞人。金兆天讓車老板給老于捎去兩句話:不管好人壞人,到了金花山都是客人。金兆天安排老皮住在老范住過的西屋,自己一家三口住東屋,四個人在一個鍋里吃飯。
老皮原本體格健碩,窩窩囊囊兩年下來,身體垮掉了,瘦骨嶙峋仿佛就剩一副皮囊。金兆天問他,為啥非要到金花山這山溝里來?這里看縣城就像看北京。老皮說,金花山讓我想到花果山。金兆天一聽就樂了,畢竟當過縣領(lǐng)導,人家說話有水平。
來金花山的路上,老皮被顛簸的馬車顛壞了坐骨神經(jīng)。金兆天照顧他,讓他負責看青,掙成年勞力的工分。看青是個美差,金花山無霜期短,主要種黍子,很少種容易被人偷掰走的苞米,看青的任務就輕松。老皮要看的是山里的野豬。常常有野豬下山糟蹋谷物,但這些野豬不是傷人的孤豬,大都是成群的小豬,老皮看青也沒什么危險。老皮的武器是一面銅鑼,發(fā)現(xiàn)野豬下山就敲鑼。野豬膽兒小,鑼聲一響,掉頭就逃回山里。自老皮來了后,金花山不時響起一陣鑼聲。村民開玩笑說,老皮敲鑼,嚇跑豬婆。當?shù)亓晳T把母豬稱作豬婆。
老皮少言寡語,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每頓就吃一碗黃米飯,吃菜也寡淡。每天晚上,老皮捧著本新華字典寫材料,問他,也不避諱,說是寫申訴信。鎮(zhèn)上郵遞員每星期來一趟金花山,每次老皮都要捎寄厚厚一封信,只是不見一封回信。金兆天知道他心里有解不開的疙瘩,就琢磨著讓老皮別整夜整夜地寫信,放下包袱高興起來。自然就想到了熬鷹。
春天不能捕鷹。春天鷹在抱窩,這個季節(jié)捕鷹等于荒掉一窩鷹卵。夏天也不能捕,夏天雛鷹依靠老鷹喂食,捕下老鷹,雛鷹就會餓死。捕鷹只能在秋季。老皮到金花山這年的秋天,金兆天進山捕到一只鷂子。鷂子是捕鳥的高手,熬成后抓鴿子和鵪鶉最拿手。
金兆天請老皮到柴房里一起熬鷹,老皮爽快地答應了。半年過去,老皮的寫作水平神速提高,可以撇開字典很快寫完一封申訴信。寫完信就沒事兒可干了,和老金一起熬鷹,正好打發(fā)時光。
柴房里熬鷂子都在晚上。因為是初熬,鷂子還上不了西屋的小秋千。柴房里的秋千好比是樹干,西屋的小秋千則是人的臂肘。柴房里熬鷹,重在挫其銳,鈍其志,耗其精,勞其神,讓鷹屈服于人。而西屋里熬鷹則在授其命,長其技,辨獵物,聚精神。待柴房里的鷹銳氣熬盡,就可到西屋小秋千上做特殊訓練了。為了讓沉默寡言的老皮開口說話,金兆天想著法子和老皮交流。
“你說人和鷹誰自由?”金兆天問。
“當然是鷹了。想飛哪兒就飛哪兒,天王老子都管不著?!崩掀ふf。
“拿這只鷂子說呢?”金兆天問。
“那就不如人了,它成了你的獵物。”
金兆天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老皮問:
“我說的不對?”
“不對?!苯鹫滋煺f:“我看還是鷂子自由。熬它這幾個月,它只是暫時沒有自由,可熬成了它,捕獵時它還是自由的,想抓鴿子就抓鴿子,想抓麻雀就抓麻雀,它就是消極怠工我也懲罰不了它??墒侨司筒灰粯恿?,每個人都裝在看不見的籠子里。熬鷹是一陣子,熬人卻是一輩子?!?/p>
“照你這么說,我老皮就不如這只鷂子?!?/p>
“我看你比這只鷂子強。只要能熬過去,你還有前程。”
“我還有什么前程?雙開了,工廠回不去,當農(nóng)民都不合格,只能敲鑼看青?!瘪R燈昏黃的光線里,瘦削的老皮萎靡疲倦。
“鷂子眼尖,可再尖的眼也有看差的時候。你說鷂子被網(wǎng)住怪什么?”金兆天盯著秋千上鷂子黑亮的眼睛。
“還不是貪圖網(wǎng)中的誘餌。”老皮苦笑了一聲。
“那你當初去當縣領(lǐng)導,貪的什么誘餌?”
老皮一時無語。自己本來是個勞模,是收入比廠長都高的八級鉗工。干得好好的,卻稀里糊涂當了縣官兒。當時地區(qū)一個領(lǐng)導找他,問他愿不愿意到縣革委會為人民服務,他想都沒想就說服從組織安排。要說誘餌的話,還不是骨子里愛慕縣官的體面和虛榮。走到哪兒,哪兒就圍著一幫人。他雖說是個八級鉗工,就帶一個徒弟。當然,這些都是當時他心里泥鰍一樣亂竄的念頭,他不說沒人知道,這些念頭也沒影響自己的工作。他一封封寫申訴信就是想申訴這個問題,他做的一切都是按上級文件要求辦的,從來沒有自作主張過。自己這點墨水,只能當個執(zhí)行者,當不了主事的。他想不明白自己哪兒錯了,不讓當官就不當官,回工廠當鉗工總行吧,怎么還一夜之間成了壞人?
“鷂子自投羅網(wǎng),被熬不冤。你選擇當官,也風光過,挨整也不冤。認了吧,別再寫那些申訴信了,勞神費力的。人生就像上金花山,走上懸崖回頭就是了,總不能逞強往下跳吧?”
柴房里金兆天和那只鷂子廝守了一夜,他讓老皮去西屋睡覺。望著頭頂上那個空空的小秋千,老范一直無法入睡。第二晚,老皮破天荒吃了兩碗黃米飯,撂下飯碗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對金兆天說,你睡吧,今晚我熬。金兆天為他點上馬燈,放心地回東屋睡了。
連續(xù)五天,老皮都堅持夜里他熬鷂子。金兆天問他不困嗎?老皮說,我白天看青時候睡,反正野豬也不傷人。金兆天笑了,說,我要扣你工分了,誰讓你上工時候睡大覺?老皮說,我整個人都是金花山的,把我扣了去也沒啥。金兆天心想,老皮開竅了。
從熬鷂子開始,老皮不再寫申訴信,那本新華字典還是沒事就翻著看。他托鎮(zhèn)里的郵遞員買來幾本鉗工技術(shù)的工具書。深秋的金花山下,立起來一垛垛碼得齊整的黍堆。老皮靠在黍堆上,一邊肩臂馱一只鷂子,一手捧著書,成為金花山秋天的一道風景。
兩年過去后,老皮的身體結(jié)實得像頭牛。金兆天有次去公社開會,于主任悄悄問他老皮的情況。聽說老皮長了一身膘,老于張大的嘴好一會兒沒合上。他讓金兆天給老皮帶去兩條握手牌香煙。老皮從金兆山手里接到煙,看著煙盒上的商標好半天沒說什么。老皮不抽煙,金兆天卻是個煙袋不離嘴的煙鬼。他把煙給了金兆天。
80年代頭一年,縣里給老皮落實了政策,讓他回當年的工廠當鉗工。之后不久,趕上中美關(guān)系蜜月期,他以技術(shù)移民的身份去了美國。又經(jīng)美國輾轉(zhuǎn)去了加拿大,在蒙特利爾一家公司當工程師。90年代初老皮回國一次,專程來金花山看望金兆天一家。他在金家的西屋炕上和金兆天喝了一天酒,車轱轆話說個沒完。末了,老皮說他想捐點錢,把金花山的路修修,總忘不了當年他坐馬車來的時候把坐骨神經(jīng)都顛壞了。金兆天婉言謝絕了,兩個人以連綿的金花山為背景,照了墻上那張合影。
師長
師長是個遠近聞名的英雄,曾領(lǐng)著部隊撲救大興安嶺大火,上過報紙電視。他的部隊駐防赤峰,離克什克騰旗草原不遠??耸部蓑v草原是雄鷹的天堂,師長喜歡鷹,曾用半自動步槍打下一只老雕,部隊官兵送他綽號“射雕英雄”。
師長玩鷹玩出了名堂,他把師偵察連命名山鷹連,養(yǎng)了一只很厲害的雀鷹,取名貝勒。在官兵眼里,貝勒就是部隊的一員。蒙古牧民崇拜鷹,經(jīng)常有牧民大老遠跑到部隊,看望這只訓練有素的貝勒。玩鷹人好斗,和平時期和誰斗呢?英雄最痛苦的事就是沒有可以施展雄風的對手,就像武林宗師,不打敗各路豪杰就無法立棍服眾。
師長姓師,別人問他貴姓,他回答,師長的師,似乎他天生就是當師長的料。據(jù)說他當團長時,下屬喊他師團長覺得別扭,師團長是什么級呀?在日本鬼子那里,師團長是標準的正軍級!他當了師長,大伙叫起來舒服多了。私底下又說,要是他當了軍長該怎么叫呢?
師長不忙的時候,喜歡擎著貝勒,騎馬到克什克騰旗草原上抓地羊。勤奮的貝勒每次都能抓上幾只,運氣好的話還能逮幾只獺兔。師長父輩是南下干部,他出生在嶺南,習慣吃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尤其喜歡吃地羊。地羊是一種草原鼠,個頭肥大,肉味鮮美,當?shù)剞r(nóng)牧民的叫法是瞎目鼠子。
師長吃地羊肉,把皮毛給警衛(wèi)排做護膝,地羊骨用壇子泡酒。師長說地羊骨泡酒賽虎骨,用軍用水壺裝上兩斤高粱燒泡的地羊酒送人,是他待客的最高禮遇。
因為鷹,師長和金花山下兩百公里外的金兆天成為莫逆之交。
一次下連隊,小戰(zhàn)士看到師長的鷹和戰(zhàn)友咬起耳朵。說首長的貝勒和司務長家的鷹差遠了,首長的貝勒充其量叫老鷂子,不叫鷹。戰(zhàn)士的話音不大,卻讓師長聽了個真切。他叫住小戰(zhàn)士問,你們司務長是誰?
小戰(zhàn)士嚇壞了,結(jié)結(jié)巴巴報告說司務長姓金,聽司務長說,他家祖祖輩輩都獵鷹熬鷹,他家玩的是大個頭的青鷹。
這個司務長就是金兆天的兒子。
師長找來金司務長,說我要去會會你爹。這句話把小小的連司務長嚇得尿了一個星期黃尿。
師長請了一周探親假,沒回嶺南,帶著司機、貝勒和幾壇地羊酒,幾箱牛肉罐頭,走了兩百多公里路,去金花山找金兆天。臨走時他問金司務長給家里捎點什么東西,司務長說托首長捎封信吧。
見到金兆天,師長一句寒暄沒有,盯著金兆天的絡(luò)腮胡子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兒子說你玩鷹,我也喜歡鷹,我想見識見識你的鷹?!闭f完,把那封信交給金兆天。
老金被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在隨行司機把事情原委介紹了一番,老金才定下神來。心想,傻兒子顯擺這個干什么?這個首長也挺有意思,跑兩百多公里路就為了賭口氣。
老金打開兒子的信,信里千囑咐萬叮嚀,叫老爹看在他前途的分上,別折了師長的面子。
老金讓老伴張羅飯菜,安頓師長到西屋坐下。師長走進西屋,看到小秋千上站著一只鷹。鷹見有生人進來,警惕地忽閃幾下翅膀。
殺氣騰騰的師長見到老金的這只鷹,底氣有些下泄。老金養(yǎng)的是只巖鷹,體大兇猛,鷹的頭部黑白分明,羽毛像漆過一樣油光發(fā)亮。鷹眼過處,仿佛有陣陣冷風掠起,王者霸氣不鳴自威??粗锴系膸r鷹,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師長連咽三口吐沫。
司機捅了捅師長,小聲說:“不是一個重量級的?!睅熼L立起眼睛吼道:“媽了個巴子,先別滅自己的威風,是好是孬放出去遛遛才知道?!?/p>
老金把自己的鷹擎到柴房里,幾個人簡單吃了午飯。吃飯時師長不說話,但咀嚼的動靜很大,甚至能聽到他牙齒的切磨聲。
師長和老金說定,一起帶鷹上金花山,誰的鷹先捕到獵物算誰勝出。臨上山前,老金對師長說,我一個草民和你這么大首長賽鷹,不合適吧。師長倒爽快:“是鷹和鷹比,又不是我倆打架,你怕什么?”老金說:“看上去是鷹比鷹,其實是比我倆熬鷹的本事。”師長道:“那是?!闭f完精心捋了捋貝勒的翅膀。
貝勒翅膀上的羽毛是黃褐色的,像秋天草原上的枯草,這是貝勒的保護色。見老金從柴房里擎鷹出來,師長大喝一聲:“出發(fā)!”
跟班小司機借口上茅房悄悄告訴老金,師長的面子比他的命還要緊,賽鷹的事兒師長看成是一場戰(zhàn)斗。老金聽后暗自高興,自己玩了半輩子鷹,終于遇上一個知音,而且是趕了兩百公里路尋上門來的。
正是秋收結(jié)束的季節(jié),村民閑著沒事,聽說有部隊的大官來和金兆天賽鷹,呼啦啦跟著上山看熱鬧去了。
一群人來到金花山最高處的棋磐巖。棋磐巖是一塊大且平的巖石,傳說兩個道士在這里對弈,連殺三天三夜不分勝負。最后兩個互不相讓的道士化成兩尊山石,各居棋磐巖一側(cè)。從山下望上去,真就像兩個人在對弈。棋磐巖景色頗佳,站在巖石上,整個金花山大小峰巒盡收眼底。恰好午后時間,山谷溝壑霧氣散盡,陽光照射下,連綿的金花山像一群揭開了面紗的少女,盡顯萬種風情。
師長手擎鷹,環(huán)視一下層巒疊翠的群山,對老金說,開始吧。老金點點頭,兩人同時摘掉鷹的頭罩。
貝勒不愧是大草原上的天之驕子,在師長的手臂上顯得躍躍欲試,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在山間尤其清晰刺耳,讓人毛發(fā)豎立。
老金手臂上的巖鷹顯得穩(wěn)健沉著,它不時轉(zhuǎn)頭俯看山谷,翅膀已經(jīng)抖過兩次了,但主人沒有放鷹的意思,它也就依然在捕捉著目標。突然,師長手臂一抖,貝勒騰空而起。與此同時,老金也放飛了臂上的巖鷹。巖鷹在天空盤旋一圈,又飛回到老金的手臂上。貝勒則一個俯沖撲向山下開闊地,眼看著一只正要起飛的鵪鶉被它踩到利爪之下。
眾人一片歡呼。
勝負已定,打道回府。
老金備了酒席,特意請看熱鬧的鄉(xiāng)親陪師長一起喝酒。村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軍官,一時手足無措,連酒碗都不知怎么端了。師長也不客氣,見桌上沒有肉菜,搬出一箱牛肉罐頭一壇地羊酒,嚓嚓嚓用匕首一個個切開,往大盆里一倒,招呼著:“老鄉(xiāng)們,來來來,喝酒吃肉?!?/p>
連喝五碗地羊酒,師長開始面呈酒色。陪酒的村民沒喝過這么有勁的酒,一個個里倒歪斜,沒了模樣。老金倒是清醒,他知道地羊酒是藥酒,只喝自己的高粱燒。眾人酒足肉飽,到院門口圍著軍用吉普車透氣閑扯,對柴房里的兩只鷹評頭品足,西屋炕桌上只剩下師長和老金。只看到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喝得滿院子酒香。
師長在西屋炕上住了五天,天天和金兆天上山遛鷹,形影不離。走時給金兆天留下一壇地羊骨泡的酒。作為回報,金兆天要把巖鷹送給師長,師長堅決不收。
金兆天用蠟封上地羊骨酒的壇口,放在糧倉里。兩人肩靠肩在西屋窗下照了墻上那張合影。
回到部隊,師長把山鷹連的名字改了,還是叫偵察連。
后來,師長轉(zhuǎn)業(yè)到北京,副司長、司長,一直到副部長。退休前,師長找了一家企業(yè)給金花山捐了些資金,把土坯房的村小學改建一新,村民習慣把村小學叫將軍小學。
金老爺子講完師長的故事,鄭小毛不明白,老爺子的巖鷹怎么會輸給師長的貝勒?巖鷹熟悉當?shù)丨h(huán)境,捕獵應該更高一籌才對。老爺子若無其事地說,我在柴房里把鷹喂過了。當然,師長就是師長,這能騙過別人,騙不過師長。
風鳶
金花山的夏天似乎還沒舒展開,秋天就來叩門了。鄭小毛穿著套頭毛衣,或溜溜達達,或悶頭上網(wǎng),整天再無別事。金花山的網(wǎng)速慢得像牛車,待在網(wǎng)上也沒多大意思。作為掛職的副主任,總得做點什么吧。問金老爺子,老爺子的回答倒簡單:“待著就得?!?/p>
什么叫待著就得?鄭小毛郁悶起來。掛職是來鍛煉的,待著能鍛煉什么?平心而論,金花山也真的無事可做。鄰里和睦,用不著調(diào)節(jié)糾紛。沒有誰家富得流油,也沒有哪家窮得揭不開鍋,日子都過得八九不離十。鄭小毛認為村上只有兩件事可做:一是翻修破廟一樣的村委會;二是修路,讓大小車輛順順當當?shù)剡M山來。
他把翻修村委會的想法跟金老爺子說了。他說那個破村委會有損金花山形象,剛來的時候,一看那石頭房子,心就涼了半截,以為是林教頭的風雪山神廟。金老爺子捋一下胡子道:“古人有話,官不修衙嘛?!?
鄭小毛再笨,話還是能聽明白。不過金老爺子也太高看村委會了,還真拿村長當干部了。村委會算哪家的衙門?但此后不再提翻修村委會的事。
他又說了修路的事。金老爺子問他:
“你知道金花山為啥能有這么多樹,這么多野生獵物?”
“您老看護得好唄。”
“賊多不勝防,看是看不住的。金花山能這么囫圇個的原因就一個,不通公路?!崩先松铄涞哪抗馔断虼逋饽菞l羊腸小道。
“要是路通了,大車小車開進來,金花山可就毀了?!?/p>
“可是,要想富,先修路,這是電視里天天講的經(jīng)驗呀?!?/p>
“富了又能怎樣?多少錢是多?金花山祖祖輩輩不都這么熬過來了?平靜才能長遠,平靜是福啊?!?/p>
金老爺子不理會電視上的好經(jīng)驗,他說人這一輩子,要守住閘,對金花山來說,路通就是閘開,閘開了,這塊凈土還不被淹掉?
鄭小毛聽出來,金老爺子要守住的金花山,不就是老子的小國寡民理想嘛。也難怪,與世隔絕的金花山,時光比別處慢了好幾截,怎么會有城里開化?但金老爺子無形而又強大的氣場慣力讓他只能乖乖順從老人的意志,有時他會產(chǎn)生一種時空穿越之感,覺得眼前的金老爺子就是古代那個騎牛出函谷關(guān)的道家祖師爺。
一日,端詳著墻上的照片,鄭小毛忽然想起老人說過秋季可以捕鷹的話,提出想學熬鷹的請求。金老爺子一聽,絡(luò)腮胡子綻放開來,興奮地說:“就等著你提這個茬兒呢,不熬鷹,金花山不是白來一回?”
老人略做沉思,指了指金花山最高處:
“棋磐巖上有個鷹巢,是不遷徙的留鳥。這個季節(jié),雛鷹都該出窩了,可以下手。”
“棋磐巖不是您和師長賽鷹的地方嗎?怎么又有了鷹巢?”
“人進鷹退,人走鷹來。十年前,有個掏鴿子蛋的孩子在那兒摔死了,村里人認為棋磐巖犯邪,就沒人再去,老鷹便在那兒筑巢了?!?/p>
棋磐巖上的留鳥是一窩金雕。捕獲金雕對老人來說是個挑戰(zhàn),活了七十多歲,他還從來沒捕到過這種翼展比人都高的鷹。金雕是學名,老人不這么叫,他管金雕叫風鳶,聽上去是個很古老的叫法。老人聽父親說過,爺爺捕到過一只風鳶,這種鷹叫聲凄厲,它一鳴叫,山上就會刮大風,爺爺叫它風鳶。
鄭小毛興奮不已。金雕也好,風鳶也罷,對他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猛禽,他的好奇心被刺激到了極點。
第一次陪金老爺子進山捕鷹,鄭小毛躍躍欲試。聽過三張照片的故事,自覺捕鷹之事已不生疏,缺少的只是實戰(zhàn)經(jīng)歷。金老爺子帶上網(wǎng)具,拴好一只肥胖的蘆花雞遞給他。鄭小毛問:“怎么不用鴿子了?”
“風鳶看不上鴿子?!?/p>
鄭小毛感到,他們要捕的鷹和照片故事里的鷹不一樣,怕是個龐然大物。
進山的路上,鄭小毛懷里的蘆花雞一直在發(fā)抖,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咯咯的叫聲。鄭小毛摸摸雞冠,小聲說:“沒事,你只是誘餌,風鳶吃不了你。”走在前面的金老爺子頭也不回地說:“誰說沒事,風鳶利爪快如刀,莫說是雞,就是狗,也能把脖子刺透?!痹拕偮洌宦沸∨艿狞S狗竟然汪汪叫了兩聲。
來到老人熟悉的那片山間空地,支好網(wǎng),拴好蘆花雞,把引線扯得遠遠的。兩人在一棵粗壯的橡樹下坐下來,懂事的黃狗也不作聲地趴在身邊,兩只耳朵時立時伏。捕鷹時一定要隱藏在樹底下,而且要選有樹葉的大樹,這樣,空中盤旋的老鷹才不會發(fā)現(xiàn)你。深秋季節(jié),橡樹的葉子雖然已經(jīng)枯黃,但還掛在樹枝上,是隱蔽的好地方。
金老爺子背靠樹干,嘴里銜著沒點燃的煙袋,遠遠凝視著棋磐巖。棋磐巖上方,幾只老鷹盤旋著。天空湛藍,萬里無云,緩緩飛翔的鷹是空中唯一的景致。這應該是愜意輕松的時刻,靜謐的大山里,鄭小毛依然感受到金老爺子的氣場。他想給老人把煙袋點上,老人擺手制止了。也是,看見煙火,風鳶怎么會來?鄭小毛感到自己的心率無法自控,明明坐在樹下休息,但心臟還像剛才登山時那樣發(fā)出急促的咚咚聲。他知道,這是自己離金老爺子太近了,金老爺子的每根胡須,都能撥動他的神經(jīng)。
蘆花雞在草地上緊張地轉(zhuǎn)圈,兩腿被繩索捆住,只能在半步范圍內(nèi)活動。它似乎知道自己身處險境,雖然金老爺子在網(wǎng)口處撒了幾把谷粒,它并不去啄食眼前的谷粒,而是側(cè)歪著頭注視著棋磐巖的方向。
“雞也知道害怕。”鄭小毛自言自語。
兩個人,一條狗,從上午等到黃昏,風鳶沒有撲下來,一直在山峰最高處盤旋。
直等到黃昏時刻,金老爺子點燃銜了一天的煙袋,悶頭吩咐一聲,回家。
鄭小毛不明白,風鳶為什么不過山坳里來,難道它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明天還來嗎?”抱著那只躲過一劫的蘆花雞,鄭小毛問了一句。
“等下了雪再來?!?/p>
第一次與風鳶較量,風鳶沒有接招。
鄭小毛期待著下雪,但這一年的雪來得比往年都遲,直到大雪那天,金花山才迎來第一場雪。鄭小毛第一次見識金花山的雪,盡管沒有夸張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程度,但下雪持續(xù)的時間,雪的厚度讓他大開眼界。雪下了一夜,堆在門外的雪堵得院門都推不開了。金老爺子站在院子里,望著棋磐巖方向,綻開絡(luò)腮胡子,沖鄭小毛下了一道命令:“抓緊吃飯,吃了飯進山!”
黃狗在前,金老爺子隨后。抱著瑟瑟發(fā)抖的蘆花雞,在沒膝深的積雪上,鄭小毛踩著前面的腳印,跟在金老爺子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山了。他們在蒼茫白雪上留下的足跡是雪后金花山上唯一的足跡。
還是那塊山坳空地,還是那棵老橡樹,只是空地里不見了荒草,唯有湖面一般厚厚的雪。老爺子帶了掃帚和鐵锨,兩人一個鏟一個掃,清出碾盤大小一塊地方。支網(wǎng),拴雞,把引繩拉到橡樹旁。又用掃帚掃平足跡,潛伏妥當,靜等風鳶光顧。
這一次,棋磐巖上空并沒有風鳶盤旋,兩個凝固的道士還在那里端坐對弈。鄭小毛凍得直哆嗦,問金老爺子風鳶會不會來。金老爺子定力十足,點點頭,深邃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棋磐巖。
金嬸為他倆烙了油餅,老爺子沒吃,鄭小毛也沒吃。風鳶不來,哪有心思吃餅?老人懷里揣了一小壺高粱燒,不時掏出來捫一口。錫制的酒壺,是家傳的古董吧。老爺子把酒壺遞給鄭小毛,小毛擺擺手。他可沒有這么喝酒的習慣。
天空陰郁,看不到日頭??纯幢?,已經(jīng)過晌了,鄭小毛勸說金老爺子吃點東西,老人打個手勢制止了他。鄭小毛朝棋磐巖方向望去,一只風鳶由遠及近,急速掠過來。這風鳶沒有升空盤旋,而是從巖石上起飛直接俯沖下來。草地上的蘆花雞瘋了似的掙扎起來,驚恐地叫個不停。金老爺子伏在雪地上,雙手拽緊網(wǎng)繩,只要風鳶撲下來,就會進入羅網(wǎng)。
風鳶箭一般撲射過來,在離蘆花雞不遠處的灌木叢里,嗖地抓起白乎乎一團,奮力飛走了。
鄭小毛看傻了,這哪里是鷹?分明是能抓走人的九頭老雕!
金老爺子也愣住了,他沒料到,風鳶飛來不是為了蘆花雞,而是為了一只想來偷襲蘆花雞的白狐貍??蓱z那小白狐成了風鳶的午餐。
“回去吧,風鳶今天不會再捕食了?!苯鹄蠣斪佑行怵H。
金老爺子不死心,鄭小毛也不死心。風鳶難道對雞不感興趣?鷹抓雞,天經(jīng)地義,怎么到了棋磐巖,風鳶的習性就變了呢?
春節(jié)過后,金老爺子決定再次進山。這次,他沒有帶那只九死一生的蘆花雞,他選了一只小山羊。
鄭小毛回城過年時查閱過資料,金雕這種猛禽可是不能小覷,強壯的金雕真能抓起一個小孩。金雕攻擊的精度也非同尋常,能準確地抓住蛇的七寸,敢于攻擊毒性最強的海蛇。如果能捕到一只金雕,再熬成獵鷹,那可是能一輩子吹牛的事。
“事不過三,這次風鳶肯定跑不了?!苯鹄蠣斪用鴱泥徏覡縼淼男⊙蚋嵴f。
進山時,刮著生硬的小北風,老人讓鄭小毛多穿衣服。他灌一壺酒揣進懷里,把皮襖系得緊緊的??钢W(wǎng)具的金老爺子信心滿滿。
還是那塊空地,那棵大橡樹。掃雪,支網(wǎng),不同的是蘆花雞變成了小山羊。金老爺子說:“正月十五,好日子,捕到風鳶,晚上就開師長留的那壇地羊酒。”
一切安頓好,鄭小毛撲落掉身上的雪,朝棋磐巖方向望去。一只風鳶在高處盤旋著。有戲!鄭小毛心想,只要風鳶高飛,就能看到山坳里的小山羊,嚴冬里缺少食物的風鳶就不會不來獵食。
兩人背靠橡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只盤旋的風鳶,趴在雪地里的黃狗看著前方那只可憐的小山羊。小山羊出生后就和黃狗廝混在一起,一狗一羊相處融洽。當然,再通人性的狗,也不會仰望天空,別指望黃狗能注視空中盤旋的風鳶。
時間已近晌午,小北風越來越硬,那只盤旋的風鳶在天空畫著優(yōu)美的曲線,舒展瀟灑地翱翔著。金老爺子的眼睛有些花,他問鄭小毛:
“棋磐巖上飛的,是一只還是兩只?”
“就一只,大個頭?!?/p>
金老爺子哦了一聲,掏出酒壺深深捫了一口,揣好酒壺,緊了緊皮襖。風更緊了,風吹起山坳里的積雪,細沙一樣打在臉上,空地中央的小山羊咩咩叫了幾聲。
“來了!”鄭小毛喊了一聲。他發(fā)現(xiàn)棋磐巖上的風鳶向山坳這邊飛過來了。
金老爺子弓起腰,匍匐在地,緊緊攥住網(wǎng)繩。
風鳶飛得很慢,在山坳上方盤旋一圈,突然發(fā)出一陣凄厲的叫聲。這叫聲充滿警示和威脅,還帶著一種怨恨,讓人心頭一陣驚悸。風鳶盤旋了三圈,凄厲地鳴叫三遍,對地上的小山羊視而不見,回頭飛向棋磐巖。
鄭小毛傻了,不明白風鳶為何要到這里盤旋三圈,來了又不捕食。
“快,收網(wǎng)下山!”金老爺子的聲音帶著驚慌。
鄭小毛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金老爺子大喊:
“鳶鳴風候,暴風將起,再不下山,就叫大雪埋山里了!”
老人話語未落,一陣風聲由遠而近,接著,山坳里狂風大作,地動山搖,地上的白雪蛇一樣一條條扭動起來。橡樹上的枯葉,像成片的麻雀,在頭頂胡亂飛舞。這塊金兆天獵鷹的寶地,成了最窩風的地方。剛才,風鳶在頭頂鳴叫,叫聲凄切,鄭小毛就覺出不祥之兆,感到風鳶不會輕易落網(wǎng)。想不到天色驟變,而且他真切地感覺出來,這大風是從腳底下往上刮的,冰凌一樣從褲管灌進來,嗖嗖地吸走身體里的溫度。鄭小毛心中發(fā)毛。
天地一片混沌,辨不清方向。那條沉默的黃狗此時發(fā)揮了天性,它認得來時的路。一老一少扛著網(wǎng)具,牽著小山羊,在狂風暴雪中,跟在黃狗后面,踉踉蹌蹌一路狂奔。黃狗不時回下頭,看看風雪中狼狽的主人。
忽然,金老爺子腳下一滑,栽了下去。肩上的網(wǎng)具把他絆住,蜘蛛似的俯身趴在地上。趔趔趄趄的鄭小毛扶起他,把網(wǎng)具從老爺子身下拽出來,扛在自己肩上。網(wǎng)具并不重,但很招搖,扛著網(wǎng)具行走的鄭小毛忽然有了一種感覺:金老爺子的氣場變?nèi)趿恕?/p>
下山
正月十五那場暴雪之后,金兆天性格大變,無論鄭小毛怎么說,不再進山捕鷹。他燒掉網(wǎng)具,卸掉西屋掛了幾十年的小秋千,金盆洗手不再熬鷹。
鄭小毛問他何故金盆洗手,他并不多說,只是引用老父親的話:不入陷阱,不入羅網(wǎng),必是含仁懷義之獸,風鳶,捕不得。鄭小毛查過資料,這話好像是孔子說的,典出西狩獲麟的故事。
金老爺子不再熬鷹,鄭小毛也對捕鷹失去了念想。他喜歡上棋磐巖上的風鳶家族,閑時,領(lǐng)著黃狗,到離棋磐巖近處的山坡上,坐在草地上看那群自由盤旋的風鳶。風鳶是猛禽中的猛禽,飛禽中以金字命名的不過兩種,南半球有金剛鸚鵡,北半球有金雕。金剛鸚鵡雖然有金剛之名,但成了人類的寵物。而金雕,似乎沒有誰能限制它的自由。
春天的金花山景色怡人,鄭小毛用數(shù)碼相機記錄著金花山的花花草草。春季一過,他把相機對準了棋磐巖上的風鳶。他躲在棋磐巖下,守著風鳶,一待就是半天。他知道,不能打擾風鳶的生活,不能讓它感到巢穴受到威脅,否則,它們會搬家飛走,金花山就會失去最寶貴的一道風景。
鄭小毛拍了上千張風鳶照片,在攝影界引起小小轟動。省城一家出版社給鄭小毛出版了一本風鳶攝影集。拿到攝影集,鄭小毛興沖沖地送給金兆天。老爺子捻著胡須仔細看了每張照片,直到看完封底上那張以棋磐巖為背景,風鳶展翅欲飛的特寫,才說了一句:
“你熬鷹比我強?!?/p>
“我哪里會比您老強?!编嵭∶缓靡馑剂恕?/p>
“我熬鷹,把鷹熬下地。你熬鷹,把鷹熬上天?!?/p>
第二年八月,鄭小毛按規(guī)定開始寫掛職總結(jié)。打開電腦,滿腦子都是棋磐巖上飛旋的風鳶。他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些,無邏輯沒層次,自己都不滿意。
離開金花山那天,金兆天很動情,打開那壇地羊酒與鄭小毛對酌。金兆天酒量大不如前,喝酒不再深捫一口,只是點到為止。鄭小毛很傷感,與初到金花山時相比,老人強大的氣場似乎被正月十五那場暴風雪吹散了。
鄭小毛和金兆天以西屋窗戶為背景留了張合影,和前三張不同的是,這張是彩色的。
鄭小毛來到鎮(zhèn)機關(guān)胡書記辦公室。胡書記端端正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一邊讀著縣報,一邊說,回來啦。
“聽說你出了本畫冊?”胡書記問。
鄭小毛點點頭。辦公室里滿是煙味兒。大概沒聽到鄭小毛的回答,胡書記抬起頭,放下手中的報紙。
“小毛呀,根據(jù)你掛職期間表現(xiàn)出的文化才能,鎮(zhèn)黨委決定把你調(diào)整到鎮(zhèn)文化站工作,下午到文化站報到吧?!闭f完,胡書記拿起報紙繼續(xù)讀報。
鄭小毛把辭職報告放到胡書記辦公桌上,轉(zhuǎn)身離開了。
走出鎮(zhèn)機關(guān)大樓,打開手機,看到屏幕上有條推送短信:處暑花,不歸家。處暑分三候: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
這一天是處暑。
他給可能正在上政治課的父親發(fā)了一條短信:我下山了,在平地上兒子能走得更遠。
責任編輯 ?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