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利民
烈士陵園掃墓
2013年9月20日,喀什疏勒,烈士陵園紀念碑前恭恭敬敬地放上了我們的鮮花籃。
1968年之后,修建中巴國際公路的部分犧牲同志埋葬在這里。
花籃是農(nóng)三師為我們準備的,盡管沒來得及寫上文字,但是卻很合適,這座占地50畝的陵園長眠著20世紀60年代中印邊界自衛(wèi)反擊戰(zhàn)、80年代阿克陶縣巴仁鄉(xiāng)“東突”反革命暴亂中犧牲的我軍烈士,以及入口處說明上未標明的中巴公路戰(zhàn)友。
3萬多平方米,一眼望去整整齊齊卻密密麻麻的陵墓中,我的戰(zhàn)友在何處呢?今天來得太早,管理人員還未上班。
同行的中央電視臺崔永元《口述知青史》劇組、新華網(wǎng)記者、上戲電影學院《知青往事》編導小史、復旦影視編導系小楊、中巴公路國內(nèi)段建設者廖智和她的戰(zhàn)友們及領隊楊永青大姐,我們共16人迅速在園中散開,懷著尊敬之情,辨認著新新舊舊的墓碑。
“只要是南疆軍區(qū)立的,標有單位‘喀喇昆侖筑指的就是我的戰(zhàn)友,他們有不少?!睏l條墓道中尋找的我嘶啞地大喊,親愛的戰(zhàn)友啊,快讓我拜謁你們的陵寢??!
“找到了!”
大家立刻向陵園右側(cè)跑去,這里有好幾排豪華的玄色大理石墳墓。
所有的攝像機都轉(zhuǎn)動起來。
無數(shù)往事涌到眼前……
?“這是工程一大隊的,這是二大隊、三大隊的……這幾位現(xiàn)役軍人,汽車兵,剛發(fā)領章、帽徽就換上藍工作服到汽車大隊……李偉信、吳信甫是上海知青……兄弟,我們來看你們了,代表戰(zhàn)友、黃浦江的父老鄉(xiāng)親來看你們了……”我熱淚奪眶,泣不成聲……
“宋念德”三字赫然在目,我喊起來:“老宋,小郭來看你了,你是大隊部機關炊事員,河南西平人……你蒸的饃特別香,你搟的臊子面大伙搶著撈……1969年4月,你犧牲在印度河上游的雪崩中……幾輛推土機一天一夜,在上千方冰雪中找到遺體……你還保持著炊事車前輪邊鍬擋蹲避的姿態(tài)……”
莊嚴肅穆的陵園中哽咽著我的悼詩:
我們替你們活著
代你們多看一眼
今天的社會主義祖國
多么美好……
19日,通往塔什庫爾干洪其拉甫國界的中巴公路布倫口大橋邊,我回顧了1968年冬天在這里休整、學習及路面平整情況。
2011年,上海世博會巴基斯坦館長阿沙德先生接見我時熱誠地說:“你們修了中巴公路,我們是好兄弟,中國和巴基斯坦是好兄弟……”
為了幾位平均66歲老人的安全,有關上級沒有批準我們?nèi)グ突固怪袊沂苛陥@掃墓,此刻,借綿長的中巴公路,捎去懷念,捎去對義務守陵30多年的阿里·馬達德等五位巴基斯坦朋友的問候。已辦好護照,適當時間,我還是要去吉爾吉特!
43年來,一直想著犧牲的戰(zhàn)友,今天夢圓喀什了。
國際主義的烈士,兵團、新疆、上海永遠記得你們!
上海援疆前方指揮部
“你們是上海第一代援疆的……”陳靖同志輕語一聲,使人對閔行老區(qū)長分外親切,讓我想起跟隨他慰問甘肅核武器基地退休老同志的情景。
陳靖同志是上海對口援疆前方指揮部總指揮,現(xiàn)在趁會議空隙特地趕來接見我們。
喀什地委旁的招待所,前方指揮部的張主任向我們贈送了專題片《喀什四章》,畫冊《澤浦》、《巴楚》、《莎車》和《葉城》,即便不聽介紹,我也從昨夜、今日的暗訪中看到了交通發(fā)達、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社會穩(wěn)定、民生保障。
陳靖同志拉我在前方指揮部牌前合影,并且與全體同志合影留念。
他留大家用自助晚餐,我排在幾十位援疆同志中,大家的托盤里堆起了西紅柿炒蛋、杭白菜、青椒肉絲、米飯及小碗羅宋湯。
幾年來他們就是這樣過的。
在新疆工作了35年的我高興地看到:全國對口援疆,新疆全面受益。
與喀什共同努力,上海把援疆的事辦成了群眾滿意的事。
藍天、白云、冰山下,曾經(jīng)蒼涼的戈壁灘,老人、婦女騎車在蜿蜒的公路上,整村的買買提、阿依古麗們搬進整潔的安居房,巴郎子(男孩)在彩虹般的學校運動場上體育課。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農(nóng)民人均純收入分別比2010年增加71.8%和48%……
在掛職副縣長陳冬發(fā)(中共閔行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努力下,由閔行區(qū)對口援助的澤浦出現(xiàn)南疆第一個5A級金胡楊景區(qū),維吾爾農(nóng)民就地成了旅游合作社持股人……
近3000名上海同志參與了喀什的技術管理工作,262名援疆干部奔波在農(nóng)牧第一線,上海援疆資金的70%用于民生。
看著他們,不禁想起我發(fā)表在《閔行報》的小詩《江南style》:
燃遍大江南北的江南style
? ? ? 其實不過是首爾
鄰國漢江對面
那個鳥叔
摩登的意淫
倒是蹲跨的騎姿
時時提醒我們
同齡的鳥叔們
此刻跨在馬背上
帶著江南溫潤的水鄉(xiāng)關愛
把所有的手足之情送到喀什草原
我二十歲的青春啊
三十五年最寶貴的歲月
已然化為漫山遍野的草花
欣然地贊同在
微風中的搖迤
恨不能
再次策馬緩跑
在轉(zhuǎn)場的奔波中
為你們
哪怕只僅僅燒滾一壺
篝火上噴香的奶茶
不顧骨質(zhì)增生的老胳臂老腿
鄭重地為你們舞一段江南風情……
委托指揮部朋友向陳東發(fā)同志問好,記著三年來他發(fā)的短信;向作家安諒老師問好,《解放日報》上他的文章、詩歌,每篇必讀。
上海藝術家的《沙棗花香》在北京上演,中央援疆工作會議全體觀看了演出。這部感人肺腑的話劇作品把我們和你們緊緊聯(lián)系起來……愛心銀針,可以拔除千萬個買買提眼中的疑霧,三代共產(chǎn)黨人,命脈相連地獻身邊疆,溫暖了苦難中渴望幸福的天山南北,我們的努力,永遠不會沒有人理解……
其尼瓦克賓館
“其尼瓦克?中國花園?”導游剛報出當夜住喀什其尼瓦克賓館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聲追問:“100多年前的英國領事館?”
?“對,就是!”
為證實這一點,夜間暗訪回來,又找了大門的老保安。
次日清早,在同樓500位朝靚穆斯林抑揚的晨禮聲中,我穿過高樓環(huán)立下的大院左側(cè)走廊,在后院找見殘存的英國領事館部分建筑,打開照相機,上上下下,憤怒地從不同角度拍了許多照片。
這是破獲賊窩后的證據(jù)收集,天曉得有多少珍貴的新疆古文物在這里中轉(zhuǎn),被那些盜寶的探險家打包發(fā)回老家!
造房的是喬治·馬爾嘎特(馬繼業(yè)),據(jù)傳為洋槍隊英國軍官馬格里擄來太平天國某親王公主后生的混血兒子。馬繼業(yè)1894年來喀什游歷,直到1908年,作為英屬印度克什米爾地方駐喀什特別代表,在土曼河畔植果樹、種花、建房、娶妻立業(yè)。代辦處發(fā)展為領事館后,1908~1911年他是英國喀什領事,1911年成為總領事,1918年退休。
他步入侵我國西藏的謀主榮赫鵬(楊斯哈本)后塵到此,在這里的多年時光,與喀什的災難密不可分。
若能穿越到20世紀初,我作為警官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公務手槍截住當年馬繼業(yè)庇護的冒險家斯坦因,勒令這個匈牙利猶太人開包接受檢查,盡管他已經(jīng)改換門庭在女王政府保護下。
斯坦因的第三次探險,就在此地為182個箱子包上防潮錫箔,另又塞滿八個大馱箱,其中僅樓蘭古文物和敦煌王道士處騙來的寶物就達1萬多件!
盤踞喀什的沙俄與英國領事館是帝國主義侵略者兩大強盜堡寨,他們之間勾心斗角,駐色滿的沙俄總領事彼得洛夫斯基以“喀什總督”自居,傲慢得根本不理也不見英國領事馬繼業(yè)。但是有一點卻令人驚奇地一致,他倆都在不遺余力地收集中國古籍和古文物,并為形形色色的外國“探險家”提供方便。
彼得洛夫斯基本人在色滿區(qū)的21年里,就掠走數(shù)以萬計的中國古文物。而馬繼業(yè)在其尼瓦克非法收集了大批和田、莎車、庫車的古寫卷,其中有丹丹烏里克的唐代文書,婆羅米文文書,麥蓋提的喀喇汗朝突厥語、阿拉伯語文書以及巴楚、庫車出土的梵文、于闐塞語和吐火羅語文書。
斯坦因的“寶物”就是在眼前的其尼瓦克英領館大院里打包蓋上火漆印后,送到色滿的俄領館托運,經(jīng)中亞、俄國與歐洲免單到達英國倫敦的,真是“盜亦有道”啊!
學識并不淵博的馬繼業(yè)先生也上過大當,他從造偽者伊斯蘭阿訇手中購來的“古鈔本”毀了大名鼎鼎的文物專家勒恩赫博士,使后者聲名掃地。倫敦的大英博物館里,90多件偽文物至今猶存,卻無人問津,淪為世界考古界一大笑柄。
而大英博物館,則因為國際學術界對盜寶行為的不齒,悄悄地從中亞藝術品陳列室撤去關于斯坦因的紀念陳列品。
1933年,“滅漢興教”民族仇殺中架過陰謀望遠鏡的其尼瓦克英領館屋頂天臺垛堞還在,我恨不能飛跳上去一把揪住殖民領事官,憑什么炮制“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為新疆帶來無窮災難?
這個短命的政權剛剛建立就向農(nóng)牧民強征7萬頭牛羊,同英國換武器。
?“外交部長”卡斯木江阿吉還攜帶“國書”和大量金銀財寶周游各國,通知土耳其、阿富汗、伊朗、英國、美國、日本、意大利、德國和法國,要求槍支彈藥、飛機、汽車、現(xiàn)款等政治、軍事、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援助。一個叫馬合木提·乃迪木的騙子在塔什庫爾干得意忘形地告訴別人:“我到手大量黃金,現(xiàn)在攜帶這些黃金走了,再不會回來了……”
當時的英國領事湯姆森·格洛弗上校建議:“向新成立的‘共和國表示實際的同情和提供援助……”
從印度潛入的英國間諜在喀什花去51萬盧比施展陰謀。
他們策劃將喀什和印度、阿富汗、伊朗等國連在一起,建立所謂的“大伊斯蘭教國”,首都為吉爾吉特……
這個領事館當時之繁忙程度,大約只有鄰家飛落的鴿群才清楚有多少充滿陰謀的電報往返。
一直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該館還在塔什庫爾干搞間諜活動,直到被共產(chǎn)黨員胡鑒領導的邊防大隊破獲而禁止。
1947年,其尼瓦克改為印巴領事館,解放以后是地區(qū)交際處、外賓館。
1970年秋,往返阿克蘇和巴基斯坦罕薩土邦的筆者曾目睹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訪問喀什,他就在這里的外賓館下榻。
不盡土曼河水滾滾東流,無際胡楊黃葉蕭蕭飄落。唯有今天強大起來的中國,才能理直氣壯地掀開國外敵對勢力支持的“東突”尾巴,告訴世人,華夏民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永不可分割的大家庭!
艾提尕爾·熱瓦普和艾及克
在藍天白云下,艾提尕爾大清真寺分外壯觀。
正是星期五“主麻日”,虔誠的穆斯林們穿戴整齊,次序井然,依次步入這座聞名中亞細亞的圣寺做禮拜。
為不打攪穆民同胞,我們放棄入寺參觀,改為瀏覽艾提尕爾廣場。得空一小時,我迫不及待地沿大寺左側(cè)疾步奔向民族樂器巴扎。這里的牧童熱瓦普、喀什熱瓦普和刀郎熱瓦普是民族琴師心儀的名琴,猶如小提琴中的斯特拉迪瓦依。1968年冬,我們中巴公路筑路文工隊在此購買過兩把喀什熱瓦普。這種維吾爾青年最喜愛的五弦琴音色優(yōu)美,做工漂亮,是十二木卡姆樂隊和刀郎麥西來甫中必不可少的彈撥樂器。
我步入一家前店后作坊的琴行,餓鬼搶食般打斷正在演奏的琴匠,堅定地指著他手里的琴說:“就要這把!耐些普羅(多少錢)?”
惱怒的琴匠正待發(fā)作,后面拉艾及克的老人站起來問我:“你會彈嗎?”
“43年前我跟修建布倫口道班的喀什民間瓦匠音樂家學過一點……”
“彈一下,馬上能證明他在吹?!鼻俳承覟臉返湹剡f過熱瓦普:“來吧,尊敬的‘音樂家先生……”
整整43年沒碰過熱瓦普,指法與把位肯定成問題,但別無退路,我只能急切地、結結巴巴地彈響了熱瓦普名曲的第一段……
“《塔什瓦依》,喀什音樂家塔什瓦依的作品,他離開塵世整整97年了……”老人點點頭,肯定地表態(tài):“給他!”
塔什瓦依(1880~1916),喀什色滿莊一個腳夫的兒子,亡故的雙親只留給他一把破舊的熱瓦普。彈唱求食一生的塔什瓦依在學習民間音樂時創(chuàng)作了這首名曲《塔什瓦依》,為苦難的人民帶來了悲嘆和希望的火花……他是喀什的“瞎子阿炳”……
“1500元……”
“1000好嗎,我還要這把艾及克……”
“1200元!”
“2000元,‘海買斯,馬可?(全部,行嗎)就這些‘普羅(錢)了!”我打開了錢包,里面還有一張10元票,“買水2元,打的去其尼瓦克5元……”
琴匠還在猶豫,慈祥的老人卻接過錢,把兩件樂器裝入盒袋,甚至還給了我全副備弦和名片。
?“需要什么,請來電話,15天內(nèi)保證快遞到上海……”
于是歸途列車中,同伴們遇了難,他們不得不苦著臉經(jīng)受我每天的惡練,當然有時也會隨口跟琴唱道:“越過千層嶺哎,翻過萬道坡……”
隨車義務服務的退休老軍醫(yī)們聞聲而來,迫不及待地唱起“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大家欣賞地摸著熱瓦普上駱駝骨與牛角精心鑲嵌成的圖案,不無遺憾地搖著頭:“多么美麗的工藝品啊,可惜年輕時沒能學會……”
“太陽下山明早一樣爬上來,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美麗小鳥一去不復返,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丁丁冬冬的琴聲、歌聲陪伴著大家,列車就這樣飛快地奔回江南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