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林+++姚宏越
當年,丁東和謝泳曾在《中國青年報》“雙城記”專欄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誰領風騷》的文章,談及當下中國文學的一種趨勢,即從小說轉向散文。他們對這個散文有一個界定,不是那種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散文,而是那種以回憶與思考為特征的散文。當然,這個散文也不是以余秋雨、王充閭等人所引領的所謂的“大歷史散文”,更不是在書店中占據(jù)相當面積的周國平、畢淑敏等人的哲思散文。他們所界定的散文,實際上應該是介于歷史與文學之間的散文,進一步講,就是將史料與人情嚴肅地融為一體的文字樣式。二人所舉的例子是陳為人的《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劉海軍的《束星北檔案》,到張勝的《從戰(zhàn)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這種散文,近年來出版的確實不少,往早推幾年,還應該包括陳徒手的《人有病 天知否》、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李輝的《胡風集團冤案始末》、鄭實、傅光明編著的《太平湖的記憶》等。同樣的道理,李輝批文懷沙,章詒和批黃苗子的文章都該算在這個行列。
這個行列算文學嗎?答案是肯定的,否則丘吉爾就不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否則一些以寫此類作品為主的作者就不該被允許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然而從實際的情況看,能夠將這類作品列入文學作品的純文學刊物并不多,以老牌的純文學刊物論,長期刊發(fā)此類文章的,只有韓石山任主編時期的《山西文學》和謝泳任副主編時期的《黃河》等極少數(shù)幾個刊物。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也是發(fā)在《中國作家·紀實版》,而我相信這個紀實版的主編也未必完全認為紀實版是一個純文學刊物。這個道理并不難理解,因為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文學與歷史終究不是一回事,即便是關于作家的歷史,也終究不被他們放在文學之林。這些作品也肯定不在顧賓所批評的當代中國文學之內;更早在思想界炮轟文學界時,這些作品也肯定不在文學界之內。傳記是歷史的,傳記文學則身兼歷史和文學。過去人們更多的是希望將傳記文學化,而近年的學者型作家或作家型學者們則是在努力試圖將傳記還原成歷史,這或許是當下中國文學的另一種趨勢。不過縱然將以回憶與思考為特征的散文界定成了散文,我們依然不覺得這種趨勢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中國文壇,因為無論是陳為人的《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劉海軍的《束星北檔案》,還是張勝的《從戰(zhàn)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甚至是章詒和、李輝的文章,均無法在中國的文學界產生像《秦腔》,像《額爾古納河右岸》一樣的影響,更遠遜色于余秋雨等人的大歷史散文。換一種說法,這類作品的誕生不是一種有關文學的趨勢,而是隨著社會的變化而應運而生的一種以文學的名義,誕生自歷史學家、思想家中的文字樣式。
雜七雜八,說了不少,還是回歸本文的題目“歷史是最難的學科”。我們提這個觀點,主要是感慨于當年文懷沙、黃苗子等人的文案。我們說歷史是最難的學科,不是因為歷史不像數(shù)學、物理、化學那樣完全與政治無關,因為按此邏輯政治課更是難上加難。主要是指我們在看一個人或一件事物時,總是看不到與它相關的全部史料,同時又缺乏一種得簡的能力。傅斯年說歷史學就是史料學,胡適說做學問要不疑處有疑,都是對歷史研究很有幫助的話,而羅家倫在評價陶孟和時的一句“得簡”也深得我心。我們以為羅家倫的“得簡”二字,不僅是將復雜的東西簡單化、將晦澀的東西通俗化的能力,更是一種符合常情常理的、符合邏輯的判斷能力。研究歷史,沒有史料不行,沒有這種得簡能力也不行。這個得簡應該是與懷疑相對的,懷疑是一種現(xiàn)象,而得簡是一種能力。李大興在他的《從黃苗子是否告密看追溯歷史真相的難度》一文開頭寫道:“記得上高中時,偶然讀到有關曾任總書記的向忠發(fā)的記述,講他雖然出身工人,但生活腐化,而且一被捕就當了叛徒等等。當時我稍感詫異的是,向忠發(fā)既然叛變,為什么被捕不久就給斃了呢?我也就是出于常識的這么一想,雖然算有點問題意識,但是從未深究。后來讀到臺灣的黨史研究,也如是說。老一代人大多夾纏在國共對抗里,歷史敘述往往不是截然不同、就是高度一致,各自黑白分明。對照著看,或映然成趣,或心里犯嘀咕。近年讀楊奎松教授文章,指陳向忠發(fā)雖然被捕不久就招供,但有意含混不清,避免‘造成太大破壞,而‘這也正是他很快就被槍斃的一個重要原因。此論基于史實、合情合理;看似尋常,卻是數(shù)十年來未有之見識。說向忠發(fā)是叛徒很簡單,然而,理解對嚴刑和死亡的恐懼、所謂黨人鋼筋鐵骨更多是神化,才能對向忠發(fā)一案做出新解、可能更接近歷史真相。”楊奎松的結論之所以能夠接近歷史真相,第一是因為他占有了相對豐富的史料,第二就是他有一種得簡的能力,當然有人會說了,這種得簡的能力誰沒有?不就是常情常理,不就是邏輯嗎?未必。曾聽臺灣胡雪巖研究會副會長、臺灣師范大學教授曾仕強在“百家講壇”上講胡雪巖。研究會副會長、大學教授,頭銜遍地、著作等身,應該有得簡的能力了吧?不盡然。舉一個例子,我們沒看過胡雪巖的研究資料,觀點均來自曾教授的講壇。他用了相當?shù)钠v胡雪巖少時怎樣的拾金不昧,中年時怎樣的懂得與人交際。這樣的人按照常理應該有個好結果吧,事情偏偏與之相反,胡雪巖死于發(fā)國難財。這樣矛盾的史料,這位曾教授在解釋時,偏偏以小事陰溝翻船搪塞過去了。發(fā)國難財是小事嗎?縱算不上虧了大節(jié),也總算得上劣跡吧。
胡洪俠在他的“書情書色”中提到了一件小事,說黃苗子告密事件一出,他給李輝發(fā)了短信問李輝要不要說點什么,李輝回短信說:“我需要看到全部檔案后再說話?!薄澳憧梢韵嘈?,我不會違背歷史和良心,會坦然面對一切?!蔽覀兿嘈爬钶x的話是真誠的,但他所說的“我不會違背歷史”顯然并不是僅僅憑借“真誠”就能得來了,那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相對全面的史料和他得簡的功夫。
黃苗子告密事件還涉及檔案材料權利問題,讓我們想起了曾經(jīng)在《報刊文摘》上讀到的一篇陳漱渝寫的《蕭軍的兩則日記》。我們手上沒有20卷本的《蕭軍全集》,從行文上看,陳在文章中所提到的兩則蕭軍日記應該是從未出版的(看來《蕭軍全集》也是一套“不全集”)。陳能夠看到,肯定與他在魯迅博物館工作過有關,相對于接觸不到史料的研究者,其優(yōu)勢不言而喻,謝泳和丁東的《文化十日談》中也談到了這一點,不過這暫時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