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升
一
莊稼人一年中最重要最辛苦的時候是夏收季節(jié)。
當天氣越來越熱,當一聲聲“算黃算割”的布谷鳥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穿越麥田上空的時候,莊稼人的神情就會越來越凝重。麥子和天氣成了大家最為關(guān)心的事。平日里嬉戲打鬧的孩子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都回到自家屋里忙乎著:抬水、喂牛、喂豬、放羊、燒火、帶小孩或者拾麥穗。大一些的就要跟著大人們?nèi)サ乩锔铥溩印?/p>
記得自己第一次割麥子是在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烈日當空,熱浪滾滾,麥桿脆生生的。我提著鐮刀跟著父親到了地里。父親做了幾個示范后,讓我先割幾捆看看。其實割麥子并不難,打一個結(jié)實的麥腰卻不好學。父親打麥腰又快又結(jié)實,麥捆扔來扔去都不會散架。我打的提不了幾回就散開了,父親讓我只管割最后由他來打麥腰。那時候,我個頭和麥桿差不多,可以直著腰割。這樣到最后,我與父親的差距沒有預想中的那么大。從中午1點多一直到傍晚8點多,我們父子倆居然將3畝多的麥子割完了。那一次雖然汗水濕透了背心,麥穗劃傷了胳膊,兩手磨出了大泡,但心里卻是樂滋滋地。
即使這樣,要割的麥子還有許多,而不下雨的天氣卻只有那么幾天。包產(chǎn)到戶后各家少的也有十一、二畝地,多的會有二、三十畝地。畝產(chǎn)少,只有廣種。這樣,好多人家斷斷續(xù)續(xù)要從五月底一直忙活到八月中旬,那真是焦人。
后來就有了越來越多的麥客。麥客基本上都是甘肅人,在這里割完麥子,他們拿上工錢回去正好趕上自家的麥子黃了。
第一次跟著父親叫麥客是到鎮(zhèn)上。叫麥客要趕早,父親說。我們凌晨4點多就出發(fā)了,走了近3個小時的山路趕到鎮(zhèn)上。人已經(jīng)很多,街道上,屋檐下,戲臺上,甚至學校的園子里也都是人。那時的人們樸實,麥客要價不高,主家砍價也不狠,談好價就走人。父親很快就找到了四個人:三個中年人,一個年輕人,每畝價3塊,管吃管住。后來割麥的價格一直在漲:4塊、6塊、8塊,到90年代一度漲到40多塊。隨著平塬上的收割機越來越多,價錢又開始降了。麥客只有去更遠的山里才能攬到活。聽說這幾年山里退耕還林,也不需要麥客了。
麥客已經(jīng)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但我還記得。
第一次叫的麥客至今有兩樣事記憶深刻:他們好像已經(jīng)許多天沒洗過臉,洗過澡,臉上黑乎乎的,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我直皺眉頭但什么也沒說,因為一直很愛干凈的母親也沒說什么,她顯得很有耐心。給麥客們做的飯也是白面多一些,比我們平時吃得還要好一些;給麥客們安排的睡處也總是打掃干凈,末了還要再鋪上一層干麥草。每天中午日頭最紅的時候,媽讓我去給地里的父親送水時,再加一罐給麥客。有一回我終于忍不住問母親為什么這樣?母親沉默了一會,摸著我的頭說:以后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答案在1996年我讀張承志的作品知道什么是西海固地區(qū),什么是甘肅的窖水時開始明了。2006年4月底我坐車路過蘭州、定西、隴西、柳園時有了更深地明了:甘肅太旱了。麥客們愛水勝過愛自己,比如自己的臉面。那一次透過車窗,目光所及的地方除了黃色的山塬溝壑,還是黃色的山塬溝壑。已經(jīng)4月底了,這里沒有一絲綠色,大地干裂地沒有一點生氣。手伸到窗外,有一些清涼。但你的鼻孔里,眼睛里,心里卻分明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灼熱。
另一樣事是這些麥客飯量大的驚人。他們的中午飯要吃兩大碗“燃渦面”(不帶湯的熱面),再加一個大饅頭(四兩),然后是一大碗面湯。記得上高中時,長身體,同學中飯量大的也就是兩大碗面,或者一大碗面一個饅頭也就飽了。麥客們吃飯快而仔細,碗里的飯吃完后要再舔一遍碗才交給你,吃得很干凈,一點不剩。他們特別愛吃饃饃,臨走時主人若能送幾個饃饃,他們會高興得不行。麥客們有時也向主人要一碗開水,從他們隨身背著的布袋里取出一個小布袋,抓出一兩把灰色、黃色或者黑色的干面粉,泡著吃或者就著水干吃。后來我知道那是甘肅人一種特殊的吃面法:吃炒面。這種面是將黃豆、黑豆、豌豆和在一起磨成粉,再和玉米面、高梁面或者麥面放在一塊炒,加鹽,加水,直到焙干。這種面放在袋子里,不易壞,是出門遠行很方便的干糧。但吃起來嗆喉嚨,上火。我頭一次吃,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快出來了。但麥客們吃得很香,很仔細,手指上沾一丁點,也會用嘴小心翼翼舐掉,然后心滿意足地點上一根紙煙走向麥田。他們衣衫破舊但背影卻像山一樣厚實。
這是沒水喝的人,餓過肚子的人對待水和糧食的態(tài)度,偏執(zhí)而又真實。他們是一群麥客,讓人隱憂讓人幸酸又讓人敬重的麥客。
現(xiàn)在老家收麥子都用機子,已經(jīng)沒有麥客了。但是,就像一條河流,雖然干涸甚至消失,可是受之影響的人們又怎能輕易忘記呢?又怎能不去追憶而眼睛濕潤呢?
我想:會的,即使是在記憶中……
二
當割回的麥子可以堆成一個小落子(麥垛)的時候,緊張的碾麥子就與割麥子同時進行了。
最初是套上牛,用石滾子碾;后來是用打麥機打,就改叫打麥子而不叫碾麥子。
碾麥子那會,早上九點以前就要把麥子攤到麥場上,到中午12點多麥桿被曬得脆生生的,就可以碾了。給牛套上?;\嘴(防止牛吃麥子),再用繩子套上石滾子,然后大人們趕著牛在麥場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膨松的青麥桿被壓的扁平光滑。這中間我們小孩子一般要坐在場邊,有兩個事做:給牛喝水和接牛糞。這兩樣事要動作快,不能讓水灑在麥草上,不能讓牛糞落在麥桿上。碾完第一遍,就要馬上翻場,也就是將麥桿翻過來,再碾一遍后,就開始起場了。
起場主要是將已經(jīng)碾得很薄很明亮的麥桿(也叫麥草)用木杈挑起來,堆到場邊。這是個細致活。用木杈挑麥桿,不能戳到地皮,不能將麥粒卷走。要一邊挑一邊抖,一邊翻一邊堆,一氣呵成。在木杈的一挑一抖中,厚而軟的麥草紛紛散開、落下,散開、聚攏,然后被堆到場邊,與此同時,金黃色的麥粒紛紛落下,像天女散花一般,又像大珠小珠落玉盤,靈巧而動人。我喜歡看大人們起場,有時自己也上去試一把。
起完場,就剩下滿場夾雜著麥粒的麥草末(又叫苡子),這時全家人一齊要用推把把這些麥草末團到一起,等待揚場,才能稍稍喘一口氣。endprint
揚場也就是將麥草末和麥粒分開的過程。父親是揚場的好把式,經(jīng)常被村里人請去幫忙。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父親揚場有兩個地方與其他人不一樣:一是他沿著麥草末堆走一圈,就能辨出風向;二是其他人揚完場,麥粒呈棒槌狀。而父親揚場時,迎風揮動木掀,自胸前一直揮到身后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厚厚的麥粒最終在場里像一道彩虹靜靜地鋪展著。在晚風和余暉中,大人們終于長舒一口氣,我們也開始歡呼雀躍,為一場新麥子的誕生。然后我們圍坐在彩虹的不遠處放心地吃起晚飯。吃完飯,歇上一支煙的功夫,就要忙著將麥子裝進袋子,扛進屋倒進麥包,忙碌而又緊張的一天才算結(jié)束。即使碰上好天氣,這樣的日子一般也要持續(xù)20天左右。
后來好一些,不用牛碾麥子,用打麥機一次完成,強度卻大了許多,一戶人家山一樣的麥垛一個晚上就打完了。我只打過一次麥子,但印象深刻。
那一次和另一戶人家合作,先打我家的。從下午4點多一直打到凌晨5點多。大家各有分工:有拆麥垛的,有拆麥腰遞麥子的,有挑麥草、推麥子、裝麥子的。每個人都要手腳麻利,才能跟上機子的速度。那真是緊張:顧不上擦汗,顧不上撣掉帽子上、肩膀上厚厚的麥塵。那一年我上初二,是個小大人了,也覺得撐不住了。有好幾次一邊推著麥子,一邊打著盹,手上磨出的泡也不覺得疼了。
終于打完了,我一扔麥杈,靠在離自己最近的麥草垛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直到11點多醒來眼皮還在打架。大人們的眼睛也都紅紅的,布滿了血絲。
莊稼人的農(nóng)忙生活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簡單而又復雜,緊張而又艱辛。后來收割機越來越多,后來我也不再參加夏收。但是每到夏收季節(jié),特別是下雨天,莊稼人那種焦慮、蒼老而又無奈的神情就會浮出記憶的河,讓我想起唱著“算黃算割”的布谷鳥,想起烈日當空、揮汗如雨,想起那句充滿了焦慮的俗語:龍口奪食……
三
收完麥子、碾完麥子、嗮完麥子、打包入庫后,整個夏收就算結(jié)束了。然后就是一段雨季,就著雨季,莊稼人們終于可以歇上一口氣。雨停之后,差不多就到了8月中旬、9月份的時候,這個時候直至11月份,整個渭北鄉(xiāng)村是輕松的、開闊的又是忙碌的。
沒有了大片大片金色麥子的土地先是露出了它本來的顏色,沒有麥稈遮掩只有低矮麥茬的土地在廣袤的藍天、白云下面顯得開闊而又錯落有致,我特別喜歡這個時候的渭北鄉(xiāng)村,不再焦慮不再炎熱,我們騎在樹梢爬上坡頂迎風高呼,聲音傳得老遠,時常在山的那一邊就會有人也向我們呼喊;我們沿著莊稼地畔或者直接就在莊稼地里撒開腳丫追逐、奔跑或者點燃麥茬,跟著火苗和火龍大喊大叫;我們抓蛐蛐追兔子拿起彈弓射向野雞麻雀或者天空飛過的不知名的鳥兒;我們跟著大人們看著他們鋤地或者犁地,有時候我們也會拿著自己的小鋤頭上去試試,也會在大人犁地的時候負責送水倒水或者在前面拉著牛韁繩或者一人一個拽著牛尾巴蹲在磨地的犁耙兩端。隨著站在犁耙中間大人們的吆喝與皮鞭的響聲,兩頭牛拉著犁耙飛快的跑起來,我們一起歡呼身后便留下一道道平滑的轍印,幾輪下來,高低起伏的麥地平整了許多好看了許多。鋤地主要是用鋤頭在麥茬地里間隔挖出一個個地窩來,然后在里面點上玉米、高粱、紅豆、豌豆或者黑豆的種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蓋上土。不用多久,一望無垠的麥地里又突然冒出玉米、高粱、紅豆、豌豆或者黑豆的小苗,放眼看去,有高有低,有紅有綠,錯落相間,像一幅斑斕多姿的水彩畫。
幾天后,這些小苗好像不約而同都長高了許多,尤其是玉米和高粱。大人們接著就要在每株玉米或者高粱的根旁松土,除去雜草,撒上一把化肥然后再掊上土用鐵锨或者鋤頭拍幾下。過不了多久,大人們就要在夜間點起篝火就要在莊稼地里巡查,嚇走兔子野豬野獾什么的;過不了多久,大人們就要準備掰玉米棒子扔進肩背上的背簍里,用鐮刀砍下高高垂下的沉甸甸的高粱穗子,用鐮刀或者鋤頭砍下玉米桿、高粱桿,挖起它們的根,然后一捆一捆背回家或者用架子車拉回家;過不了多久,大人們就要串起玉米棒子掛在窯洞里或者屋檐下,或者搓出玉米粒曬干裝包,或者在院場里舉起一捆一捆的高粱穗甩向石碌子,一任高粱粒在頭頂或者身上飄落,灑滿一地直至像小山一樣堆起來。
莊稼人就這樣似乎有干不完的伙計:割草、打糠、養(yǎng)雞、養(yǎng)鴨、放羊、喂豬、喂牛、犁地、鋤地、種麥、割麥、收麥、秋種、秋收、交公糧、買化肥,到了冬天又要忙著施肥或者給麥苗蓋上一層土,忙著挖地窖藏白菜洋芋紅蘿卜,忙著殺豬宰羊趕集買年貨,忙著給孩子們買新衣服忙著孩子們的生活與學習忙著彈棉花縫被子貼窗花蒸一鍋又一鍋的饅頭搟一案又一案的面條,忙著上墳燒紙錢砍松柏趕廟會在大雪飄飛的時候走親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