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幼群+潘小嫻
中國式的精雅生活,與草木聯(lián)系得十分密切。人們從花兒草兒當中,提煉出了一種君子人格,營造出了一種天人合一的氛圍,真是:樹影花徑,直指仙境;與草木共舞,勝似閑庭信步。
四季皆有花神來
春:解語之棠
許多人到了海棠面前,開始懷疑人生,突然覺得:缺憾,是人生最大的主題。
大詩人杜甫見著海棠,滿腹詩才無處施展,蘇東坡嘆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睙o他,皆因杜甫母親小名海棠,為避諱計,詩人只好對這花兒說聲抱歉了。
大名士李漁見著海棠,激賞之下,是深深的遺憾,無他,“楊梅無香,與海棠齊恨”也。后來,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又進一步“飲恨”道:“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未完!”可見,世上完美的花兒是不存在的,正如從來沒有完美的人一樣。
林黛玉大約是不喜歡老杜風格的,喜歡的恐怕是李白、李商隱一路,所以她張羅著弄了個詩社,偏叫做“海棠詩社”。但“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正經(jīng)的活動還沒辦過幾回,大觀園連帶林妹妹,便頻遭劫難了?;蛟S,海棠之名,本身就是一個不吉利的征兆?
魯迅以他前無古人的犀利,為這種缺憾定格了一幅最經(jīng)典的畫面:孱弱的才子像林黛玉那樣害著肺病,怏怏地由丫環(huán)扶到階前去看海棠,吐半口血,看半天花——多美啊,能否為我停留一下?
但海棠實在是美,引得無數(shù)人都癡了,連曠達如東坡居士,也未能幸免。想起蘇軾的那首《海棠》:“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贝嗽娨怀?,海棠也就有了“解語花”的雅號。
海棠,薔薇科落葉小喬木或灌木,花姿瀟灑,花開似錦,自古以來就是雅俗共賞的名花,素有“國艷”之譽。據(jù)明代《群芳譜》記載:海棠有四品,皆木本。這里所說的四品指的是:西府海棠、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其中后三種海棠花無香味,只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艷,是海棠中的上品。北京故宮御花園、頤和園和天壇等皇家園林中就種有西府海棠,每到暮春季節(jié),朵朵海棠迎風俏立,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
夏:水墨之荷
數(shù)年前看《辛德勒的名單》,很佩服導(dǎo)演斯皮爾伯格在色彩上的創(chuàng)意。前面所有的鏡頭都是黑白的,只有最后一個場景——當劫后余生的人們相擁著走向新生活的時候——才是彩色的。整個電影也就這一點五彩繽紛,但卻完美地留出了一個“光明的尾巴”,完美地詮釋了歷史的厚重和人性的斑斕。
在我的想象中,荷花也應(yīng)該是這樣,它周遭的一切都是暗色調(diào)的,下面的淤泥是墨黑,身邊的潭水是近乎透明的淡黑,身上的葉子是墨綠,而只有頂上的花朵,是唯一的彩色——所謂的彩色,也只是從白底之中沁出一絲粉紅,但就是這一點粉紅,把所有的一切都點亮了,于是荷就成了一盞明燈,成為某一種珍貴的人格的象征。
在我的編排中,“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這群在初秋季節(jié)采蓮的小姑娘穿著白衣就好,否則色彩就有些多了,纖手也是近乎透明的鮮白,只有粉面與花朵相呼應(yīng),構(gòu)成一幅和諧的畫面。
從蓮蓬里剝出蓮子,再從蓮子里剝出蓮肉,是色彩遞減的過程:深綠到黃綠再到粉白,但別忘了粉白中還藏著一針深綠——蓮心。白融化在纖纖玉手的掌心,最終又跳進一碗銀耳羹里;而深綠宛如一枚茶葉,最終又融在一盅八寶茶里。
從墨泥里起出蓮藕,是色彩突變的過程,就像那部經(jīng)典電影。初看污濁不堪,洗凈,又是一番色彩,這種色彩不可復(fù)制——藕色,是如許的淡雅,又是如許的清涼。
荷花,從頭到腳的每一個部件,都合力營造出一種氛圍。就像茶壺上的“可以清心也”,從任何一個字開始讀,都是一句妙語。葉、花、蓬、籽、藕,每一個字,都從你的眼眶流進去,洗過你的五臟六腑——可以清心也。
秋:工筆之菊
如果花神是一位國畫家,那么他畫起蘭花來最瀟灑,寥寥兩筆就行了,畫菊花時最耐心,因為那一瓣一蕊,都像是用極精細極精細的工筆畫出來的。
嚴格地說,這畫家是那些古往今來的花卉巧匠們。牡丹是古代花匠們面對的最重要攻關(guān)對象,接下來大約就是蘭花、菊花了。
菊花在我國有3000多年的栽培歷史,菊花傳入歐洲,約在明末清初。國人極愛菊花,從宋朝起民間就有一年一度的菊花盛會。
菊花最早是單一的“黃花”品種,經(jīng)過歷代許多人對菊花的培育,使菊花的品種不斷增加。宋朝劉蒙泉《菊譜》記載有35種,到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已有900多種。千百年過去了,菊花在我國已有3000多個品種。光開封就有1200多個品種。
如今的菊花色彩極為豐富,有紅、黃、白、墨、紫、綠、橙、粉、棕、雪青、淡綠等。又有復(fù)色、間色等不同色系?;ㄐ虼笮『托螤罡饔胁煌?,一般以花的大小可分成大菊系和小菊系;依花瓣形態(tài)分類,可分為單瓣、桂瓣、管瓣幾大類;依花型分又可分為寬瓣型、荷花型、蓮座型、球型、松針型、垂絲形等;依栽培形式和整枝方法的不同,則可分為一株一花的“獨本菊”、一株多花的“多頭菊”、一株有數(shù)百朵甚至一千朵花的“大立菊”、小菊整枝懸垂狀的“懸崖菊”,還有將各式品種嫁接在青蒿上的“高接菊”等等。
“春日見山”“墨荷”“綠牡丹”“綠云”“鳳凰振翅”“帥旗”“西湖柳月”“國花金大壯”……單看這些名貴品種的名字,就可以想象花匠們釀出了怎樣的創(chuàng)意,付出了怎樣的匠心,搭下了怎樣的工夫,進而可以想象他們怎樣前赴后繼,進行著一場至今尚未結(jié)束的接力賽。
冬:凌波之仙
一棵大蒜不開花,它還是大蒜,一棵大蒜開了花,它就是水仙。
水仙既是中國老百姓喜聞樂養(yǎng)的冬季花卉,也是中國文人案頭上的清供。雖小,卻能讓你在整個春節(jié)期間都沉浸在它的香氛之中。
它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顯出了中國人對于花卉的創(chuàng)造性改造之功。
先是技巧之功。水仙球莖的切割大有講究,花開得怎樣全靠“刀工”,歷代花匠反復(fù)琢磨,終于研究出了最鬼斧神工的“刀法”,也使得水仙和大蒜的區(qū)別越來越大了。
再是文化之功。經(jīng)由文人們的想象,水仙被賦予了仙氣。其中宋人黃庭堅“功勛卓著”。宋元以來千百年間歌詠水仙的詩詞歌賦甚多,而寫得最早、最多的首推他,寫得最精彩、最耐人尋味的也非他莫屬。“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酥糜倒,只比寒梅無好枝?!边@首詩便是黃庭堅詠水仙詩中的代表。
另一位不太出名的宋代詩人劉邦直也寫有一首好《水仙》:
得水能仙天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
仙風道骨今誰有?淡掃蛾眉篸一枝。
水仙最重要的便是借了水的靈氣,正是暗合了“女兒都是水做的”。在青花瓷的矮盆里,潔白的鵝卵石隱住了不算好看的根,下面是淺淺的清水,幾株綠莖亭亭玉立,頂上是白玉般的花瓣,圍著中央金黃色的花蕊,仿佛燦爛的笑臉。沒有一種色彩不是美的,組合在一起,更是美上加美。
既是凌波仙子、絕世美女,身形必須適中,最好是“九頭身”之類的美女,即頭(花冠)和身(莖)必須有一個黃金般的比例,太矮了成了武大郎,太長了成了姚明,都不夠好看。
但誰也沒有養(yǎng)過完美的水仙,只能是接近完美。球王貝利說:我的下一個球最精彩;花匠們得說:我的下一株水仙最美麗。
滿城多少插花人
花在中國民間,最早是代表一種男女互贈花束以表達思念的風尚?!对娊?jīng)》中有記載:“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而插花的最早出現(xiàn),則始于南北朝時期,最初用于佛教的供花?!赌鲜贰分芯陀涊d了最早的佛前供花情景:“有獻蓮花供佛者,眾僧以罄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六朝時的北周詩人庾信在《杏花詩》亦有對插花的兩段描寫:在花開滿園的春天,“依稀映村塢,爛漫開山城。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小船行釣鯉,新盤待摘荷,蘭泉繞悅架,何處有凌波”。金盤即是銅盤,詩中的“金盤襯紅瓊”和“新盤待摘荷”都是盤花??梢姶藭r插花已不僅僅用于佛前供侍,民間已有采折花枝涪花與荷花入盤待客會友的習俗。
插花初始僅是將花“放”或“養(yǎng)”在花瓶或花盤中,還談不上“插”的藝術(shù)匠意。到了唐代,君王把二月十五定為花朝,視作百花誕。君王提倡,文士尚雅,仕女愛花,處處呈現(xiàn)一派爭奇斗艷的盛況。插花開始講究花要插得好、配得妙,插花形式不僅有瓶插、盤插,還有吊掛插花以及專門供插花朵碩大的牡丹、芍藥等花卉的缸插。而且還講究花器,并對花木賦予個性與格調(diào)。比如講究將花器置于精美臺座或幾架,并在背后掛名人字畫,形成或清新高雅或富麗華貴的“書畫插花”風格。此時的插花,已從早時的寺廟供養(yǎng),延伸為宮闈或詩人雅客書房內(nèi)的裝飾品。
到了晚唐,插花風氣更盛,從詩人杜牧在《杏園》詩中所說的“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可見當時社會插花之盛景。五代十國時南唐國君李后主于每年的“花朝日”2月15日定時舉辦盛大的插花展覽會,在梁棟、窗戶、墻壁、柱子上等能利用的場地都插上花,有懸吊的、擺放的、掛置的,琳瑯滿目,錦繡燦爛,還題名曰“錦洞天”以吸引觀眾。
宋元時期,插花之風盛極一時。除宮廷、寺院、民間盛行插花用以陳設(shè)外,甚至連茶館、酒樓、商店、游船等,為了招徠顧客,還按四時更新插花。一般的民眾往往出外郊游時也還“中置桌凳、列筆床、香鼎、盆玩、酒具、花樽之屬”,可謂是一尊插花不離身了。而且,插花藝術(shù)在當時還上升為專門學(xué)問,與“燒香、點茶、掛畫”并列為宋代的“四藝”,被視為宋代人自小就應(yīng)具備的修養(yǎng),縱使仆役也不例外。至此,插花已發(fā)展成為普羅大眾生活的必需品。
至于講究情趣的文人雅仕,更是常以插花影射內(nèi)心世界,比如,喜用高雅韻致的“梅、蘭、竹、菊、杉、柏、水仙”等花材插花,以表達自己對人生、對社會的愿望和抱負,同時還將插花藝術(shù)分成不同欣賞層次,比如,有酒賞、香賞、曲賞、茗賞、琴賞等,其中以唐代之酒賞、五代之香賞、明代之茗賞最具特色。
酒賞,即邊飲酒邊賞插花。插花酒賞源自唐代,流行到宋代,被列為文人生活的情趣美談,并留下了大量賞花醉歌之作。例如,“曾插花百瓶,醉飲其間”的歐陽修有詩《謝判官幽谷種花》云:“深紅淺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賞,莫教一日不開花?!?/p>
香賞,即把對插花作品的欣賞與焚香結(jié)合在一起。插花燃香源自五代時期的文人韓熙載,他在《五宜說》寫道:“對花焚香,有風味相和,其妙不可言者:木犀宜龍腦,酚糜(薔薇的一種)宜沉水,蘭宜四絕,含笑宜庸,桐葡宜檀。”韓熙載依照不同的花材配制不同香料的焚香,形成花香相和的“香花”風格。這種賞插花方式,追求花朵天然香味與燃香的巧配,將插花發(fā)展為訴諸嗅覺之美的“香賞”,更見趣致的境界,在宋元兩代文人中十分盛行。到明朝時,文人們還將插花與品茗相結(jié)合,開創(chuàng)了“茗賞”的新方式。賞花品茶兼得花與茶的清香幽美之情韻,成為文人雅士間賞插花之最高雅境界,正如明代被譽為花道專家的袁宏道在《瓶史》中所言:“茗賞者上也,香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
袁宏道還曾將花比作“天地間一種慧黠之氣”所凝成的東西,認為它們具有與生俱來的天生麗質(zhì),人見人愛。而大凡閱讀過清代文學(xué)家沈復(fù)的《浮生六記》,一定會為沈復(fù)文中所描繪的妻子蕓娘所傾倒。蕓娘聰慧灑脫,與沈復(fù)默契溫存過日子,無論案頭雅供、靜室焚香、賞菊東籬、設(shè)計花園等,她和沈復(fù)一樣都是行家里手,讓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在藝術(shù)化的人生里悠游。尤其書中對蕓娘關(guān)于插花的一段描寫,其所顯示出的“慧黠之氣”,更讓人望塵莫及:“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蕓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蟲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蕓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庇嘣唬骸霸囇灾T唬骸x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
愛花成癖的沈復(fù),喜歡摘花插瓶,所以總是不斷地更換新鮮桌上的瓶花。蕓娘說沈復(fù)的插花十分精妙傳神地體現(xiàn)了風晴雨露,但她覺得還可以仿效畫畫中畫草蟲的方法:“蟲子死后顏色不變,你可以捉來螳螂和知了、蝴蝶之類的昆蟲,用針把它們刺死,用細絲系住蟲的頸部綁在花草當中,整理它們腿的姿態(tài),或者抱梗,或者站在葉上,就像活的一樣,不也很好嗎?”沈復(fù)采納蕓娘的辦法,結(jié)果看到插花的人無不稱口叫絕。雖然把蟲子刺死有些不地道,但蕓娘的聰慧可見一斑,也足見中國古已有之的插花,在清代已經(jīng)發(fā)展成社會上一種普及性的技藝,并成為了諸如蕓娘等聰慧女子的必學(xué)之道。愛花,愛美,愛人,都同是日常生活中缺一不可的美好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