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濤
寫世故的文章不好寫,難處既在文法,還在心法。
世故怎么就難寫了?因為世相千姿百態(tài),在造物之光的照耀下,鳥用翅膀借風勢飛翔;魚在江湖海憑水力穿越。蛇不添足,靠腹部勉強爬動;螃蟹腿子多,指手畫腳威武橫行。鴨掌心平闊,腳踏實地,步步為營;袋鼠一蹦一跳的,天生意氣,不屑于一步一個腳印。兔子有三窟,不是為留家產(chǎn)去做房兔,在于身子骨和性格都弱小;老虎從不筑巢,臥在哪里,哪里就是舒坦的家。動物們神態(tài)各具,但都是顯擺在表面上。人是萬物之靈,一顆肉心,包羅萬象,人心里有高地,也有險灘,既存善,也納垢。寫世故就是寫人心,難寫之處在于心有千千結。
《春秋》這部書,是寫世故的大書。
《春秋》寫衰世,著眼點不在盛世上。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是這么記載的:“史記十二公之間,皆衰世之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鬃舆@種寫歷史的方法,他的許多弟子也不理解,“故門人惑”??鬃咏o出兩點解釋,“我記錄君王的行為,寓以王道之心。用空洞的語言,不如用翔實的史料表述得真切?!保ㄎ嵋蚱湫惺?,而加乎王心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子貢,子夏,閔子,公肩子等幾位高徒率先領悟了孔子的用心,明白了歷史是為后世服務的。桔子爛皮,蘋果壞心,一個好端端的蘋果是怎么樣由心里發(fā)壞的;一個君王是怎么樣被臣子弒掉的;一個國家是怎么樣一點一點走下坡路的?!洞呵铩返牧瞬黄?,就在于此。子夏和公肩子這么感慨,“有國家者,不可以不學《春秋》”,“《春秋》國之鑒也”。
孔子找出衰世的癥結,去呼應王道里的“仁”。董仲舒據(jù)此梳理出四個閃光點:以人為重是仁;防患于未然是仁;政治公明,遵循天道(客觀規(guī)律)做事情是仁;“上(君王)奢侈,刑又急,皆不內(nèi)恕,求備于人”,是不仁。
《春秋》在筆法上的典范之處,是冷靜的陳述事情,用事實說話,很少議論,甚至不議論,把判斷置于史料的選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