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2014年6月中旬,北京郊外的南各莊田野,麥地剛收割,麥梗現(xiàn)出無保留的金黃。師秋朗的農家小院里,一連多日晾曬著麥粒,給她90歲的暮年添了一層富足的成色。
這似乎是少女年代夢想的顏色。陜西韓城鄉(xiāng)下的井溢村里,14歲的師秋朗和母親相依為命,從未見過父親師哲。莊稼歲歲榮枯,記錄著平淡的日子和父親離家的年頭。
一天晚上,師秋朗聽到動靜,母親輕手輕腳地起床,點上油燈去了廚房。師秋朗奇怪地側耳傾聽,只是一片沉寂,母親又靜悄悄地回來。
以后知道,母親走到水缸邊,拿起搟面杖想要攪動水面,卻又猶豫而止。半夜攪水缸是鄉(xiāng)鄰傳授的竅門,對于遠行不歸的人,可使其心神不寧,牽掛家小。母親攪水之前,心想丈夫可能真的有事回不來,如此攪動,豈不徒增行人煩惱。
師秋朗只知父親被人抓捕,在自己出生后不久離家遠走,不知生死行蹤。父親一直沒回來,卻從國外寄來了一封信,讓母女倆去延安。這封信像一抹遠方的光線,改變了師秋朗以后的全部人生軌跡,脫離了生身的鄉(xiāng)村,在革命的行列中浮沉輾轉,經(jīng)歷斗爭、理想和親情的榮枯聚散,直到暮年之際,回到童年熟悉的田園。
“眼睛不夠用,感覺那里的空氣都不一樣?!?938年,師秋朗和母親賈靜春第一次到延安,她如此描述當年印象。
師秋朗和母親并未在延安找到父親師哲。他當時剛剛從西伯利亞回到莫斯科,在途中的火車站發(fā)了那封家信。但延安的見聞完全彌補了尋父不得的遺憾,也成了她一生不曾褪色的青春記憶。
“羨慕死了那些女紅軍,那么開放無拘束,不像我在家里,不敢說不敢笑?!睅熐锢释砩虾透锩嗄陚兯谝粋€大炕上,互相推選唱歌,死也張不開嘴的師秋朗,被大家批判為“封建殘余”。
首長和大家也很平等,從賀龍到毛澤東都很容易見到,抗大校長林彪熱情地介紹她們到中組部查干部檔案。這是從小呆在農村的師秋朗無法想象的。因為奶奶病重,不得不跟隨母親回到韓城家鄉(xiāng)后,她感覺“看到天又關進黑屋,鳥飛了又進了籠子”。
師哲的父親是小學教師,師哲本人是在西安求學時加入共青團的,他的同窗好友中有以后的抗日名將、孟良崮亡魂張靈甫。師哲的四弟也追隨他參加革命。師哲的岳父有舉人功名,是韓城小學教育的先行者,賈靜春從小受教育,是全縣第一個拆去裹腳布的女性。但師哲的父親脾氣橫暴,家族又重視男丁,師秋朗和母親沒有地位,壓抑的氣氛和抗戰(zhàn)初期的延安不啻天淵。這使得師秋朗感到一天也待不下去,她給母親留下條子,“我要走了”。
延安的革命氣息,顯然也使身為小學教師、曾經(jīng)帶頭在全縣廢除婦女纏足的母親印象深刻。加上看到條子怕師秋朗一個人走掉,終于決定在公婆去世后和女兒再赴延安,過另一種生活。
1938年底,二人再次輾轉到了陜甘寧邊區(qū),經(jīng)先期到達延安的四叔師叔德介紹,進入魯迅師范上學。母親因為年紀大被選為班長,師秋朗也當了文藝干事。初嘗革命生活滋味的師秋朗,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班級周會上批評母親的家長作風,讓母親和同學們感到吃驚。
母親身上的“封建殘余”還包括,她堅決不同意女兒改掉“師秋蘭”這個顯得舊式的名字,為的是將來父親師哲可以找到女兒。
以后隨著國共關系交惡,地處交界小鎮(zhèn)馬家堡的魯迅師范遷往延安,師秋朗和參加工作的母親分開生活。最初的新鮮過后,此時的她嘗到了革命陣營里別樣的滋味。
先是在馬家堡上學期間,經(jīng)?!按蛴螕簟?,半夜緊急集合離開駐地,在不知名的大溝里過夜,洗臉漱口都在河溝里完事。
學生半年就算畢業(yè),分配到農村辦學校。都是師秋朗這樣13到16歲的少年,派到某個山村,拿著一封介紹信去做群眾思想工作,群眾同意后騰出一孔柴火窯,宿舍教室都是它,動員農家小孩來上學。老百姓覺得上學沒用,影響勞力,往往不配合。白天教小學生,晚上還要動員一身疲憊的成人上夜校,自然也勉強。最尷尬的是遭遇農家婦女的調笑,說“小老師,你還教我,我的奶都把你養(yǎng)大了”。師秋朗的同學們經(jīng)常是“白天教學生,晚上蒙被哭鼻子”。
師秋朗是班上僅有的兩名女學生之一,因為怕出事,沒有分配下去遭罪。但并入邊區(qū)師范后,她嘗到了另一番苦頭。
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校領導將軍事化充分體現(xiàn)在兩干一稀的吃飯上。中午學生們在大太陽底下吃燙稀飯,哨響開吃,10分鐘后準時吹哨結束,剩飯不許再動,統(tǒng)統(tǒng)倒進大桶。學生嘴皮燙破,肚子卻沒飽,很多人生了胃病。師秋朗即是病號之一,骨瘦如柴。母親將她送入邊區(qū)醫(yī)院治療,沒有醫(yī)生和藥物,只有護士每天量一遍體溫脈搏,病號飯是面片湯。住院一月,師秋朗病情加重,母親要求將她調去自己任教的安塞完小教一年級,就近照顧,調養(yǎng)身體。
在延安,師秋朗遇到的一件不解之事是入黨?!拔艺J為到了邊區(qū)干革命就是共產(chǎn)黨,怎么還有我看不見的組織。”師秋朗不知道,此時她的母親已經(jīng)入黨,經(jīng)常開秘密會議。對于師秋朗來說,這個組織怎么加入,后悔了怎么辦,都是問題,只是不說出來。
后來到了自然科學院,黨組織公開了,看到身邊很多同學入黨,而且一般都是表現(xiàn)突出的分子,師秋朗才開始考慮爭取入黨。但還有一項顧慮,像沉重的石頭擋在她面前。
“假如被敵人抓住,我能否經(jīng)得住不叛變?如果頂不住,不如不加入。”十五六歲的師秋朗,反復考慮這個問題,一直到讀了烈士傳記,覺得別人為了信念可以意志堅定,自己為什么不能。有了信心才開始申請,終于在1943年入黨,此時距來到邊區(qū)已經(jīng)4年。
在安塞完小的窯洞里,師秋朗和母親一起等來了久違的父親。
一個春天的中午,一輛少見的小車來到了小學窯洞所在的半坡,車上的任弼時和李富春是去安塞清涼洞考察中共七大會址的,卻受了新回國的師哲委托,順道前來探尋妻女下落。endprint
汽車返回時帶上了師秋朗母女,在任弼時的窯洞相見,師哲驚呼“天哪,你們是天上掉下來的”,師秋朗卻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她完全不認識這個同樣是“天上掉下來的”父親,覺得比延安的其他人都遠,像一個外國人。
這是在蘇聯(lián)15年生活帶給師哲的氣質?;匮影驳牡谝淮我娒妫艿矫珴蓶|的諷喻:“不僅要能吃面包,還要能吃小米子?!?/p>
1925年離家逃亡后,師哲在河南加入國民軍,不久被選派到蘇聯(lián)留學。在他軍事學校就讀后,又到格別烏受訓,此后遠赴西伯利亞工作,一直到任弼時訪問蘇聯(lián),才作為秘書隨行返回國內,留下了一個俄羅斯族妻子和一雙混血兒女。
這些,都是師秋朗后來慢慢知道的。與此同時,重聚不久的父母面臨離婚,母親心底多年的擔心變?yōu)榱爽F(xiàn)實。
離鄉(xiāng)多年做派洋化的師哲,移情別戀。井溢村中多年的持家等待,水缸旁不忍攪動游子心事的賢良,母女倆不遠千里兩赴延安的尋訪,不足以挽回這顆在特工生涯中磨礪過的心。師秋朗說,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山溝里痛哭。
師秋朗可憐母親,更覺與父親無話可說。師哲回憶錄中不乏溫馨的情節(jié),如女兒為父親烤饅頭片、讀蘇聯(lián)畫報,對于師秋朗來說都屬勉強。“隔著窯洞的門簾,我能喊一聲爸。當著面,卻怎么也喊不出來?!?h3>從“克格勃”到社會部
1929年,師哲由訪蘇的周恩來安排,進入蘇聯(lián)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簡稱格別烏)受訓。格別烏是內戰(zhàn)時期“契卡”的繼承者,著名的“克格勃”前身。
師哲不是蘇聯(lián)情報系統(tǒng)為中共培養(yǎng)的第一批紅色特工。他的學長們包括1926年受訓的陳賡、顧順章,還有后來成為汪偽特務首腦、著名的“極司菲爾路76號”主人李士群。正是顧順章叛變導致上海中央被破壞,使師哲1931年回上海的計劃成空,被迫長期在西伯利亞為蘇聯(lián)安全部門工作。
師哲的主要任務是審查間諜和監(jiān)視處置越境的中國人。由于忠誠能干,師哲晉升為上校,獲得了個蘇聯(lián)名字卡爾斯基和蘇共預備黨員身份,并作為辦案人員親歷蘇聯(lián)大清洗。
“大清洗”中,師哲過手了大批肅反案件,自述“不知道究竟肅了多少,只覺得下面報上來的案子太多,光看案卷也看不過來,陷入迷茫之中”。他的內務部上級們的指示則是“隨便吧,只要不把自己辦進去就行?!?/p>
這個“最低要求”并不現(xiàn)實。提拔師哲的老上級、西伯利亞內務部部長被槍決,領導過師哲的科長和處長都人間蒸發(fā)。一位年輕同事僅僅由于同師哲打了一場網(wǎng)球,被人告發(fā)和日本領事館人員交往,飲彈自盡。
作為蘇聯(lián)情報系統(tǒng)中的中國人,師哲能夠躲過肅反,實屬幸運。曾任中共旅莫斯科支部書記、與師哲同在格別烏長期同事的王仁達,在大清洗中被入獄流放,上世紀50年代師哲陪領導人去蘇聯(lián),輾轉尋獲其下落,王于1956年才回到北京,不久病逝,與師哲緣慳一面。
大清洗高潮中,師哲終究出局。1938年蘇聯(lián)出臺政策,禁止一切外國人在內務系統(tǒng)任職。幸虧駐共產(chǎn)國際的中共代表團團長任弼時接納師哲為政治秘書,最終師哲在1940年3月跟隨任弼時經(jīng)新疆回到國內,結束了15年留蘇和9年“克格勃”生涯。在中共赴蘇人員中,師哲留蘇時間之長、在安全部門工作之久和職位之高,都是罕見的。
師哲回國不久,正好趕上整風、搶救運動,得以“發(fā)揮專長”。
1943年多風沙的春天,在延安自然科學院補習班上學的師秋朗,眼看著身邊的老師同學一個個被打成了特務。
前一年是延安史上的困難時期,沒有足夠的糧食,用黑豆和燕麥做代食品,這些原是馬料,人吃了容易排氣,封閉的窯洞課堂,不時這邊那邊卟咚一聲,引發(fā)同學嬉笑。另外學生隨地吐痰也是個問題。有個老師要求學生們“吞痰忍屁”,自然很難做到,到了搶救運動,被作為宣揚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一頓臭批,成為特務罪狀之一。
自然科學院的搶救發(fā)展到后來,徐特立看不下去,不顧“靠邊站”的處境與工作組爭論,并向毛澤東犯顏進諫。據(jù)師哲回憶,擔任西北局書記的高崗也向毛澤東提意見,說都是一塊滾過來的革命干部子弟,怎么會成了特務。
奇怪的是,補習班和學院草木皆兵之中,師秋朗既未被“搶救”,又非積極分子,只覺得迷茫?!把壑杏X得的好人,組織上說是特務,不能相信,又不能不信?!?/p>
運動臻于高潮,師哲親手拿著一沓特務口供面見毛澤東,試圖將其中一批人槍斃,卻被毛澤東制止,以自己當年打AB團的經(jīng)驗為證,說他根本不信那些口供,師哲此時才似有所悟。搶救運動大開殺戒的危機,就此為發(fā)動運動的毛澤東本人制止。
師哲在搶救運動中也有得意之筆,就是為習仲勛的“特嫌”洗冤。當時從關中地委調任綏德的習仲勛,被破譯的敵特電報里常提及其名,說他已被發(fā)展為提供情報的特務,任弼時、高崗和康生為此一起布置師哲前往關中地區(qū)調查。師哲通過抓“舌頭”,確認這出于敵特虛報成果邀功領酬,由此使習仲勛避免了危機。endprint
或許由于在搶救審干中表現(xiàn)能干,師哲上調社會部。與康生的上下級配合,證明了“克格勃”出身的師哲可以適應延安情形“吃小米”,卻也為他后半生的蹉跎埋下了伏筆。
“吃小米”的諷喻,拉開了師哲和毛澤東關系的序幕。搶救運動后期,師哲已兼任毛澤東俄文翻譯。
1945年起,師哲離開社會部,擔任中央書記處辦公室主任,3年后又任書記處政治秘書室主任,正式成為毛澤東政治秘書,接觸高層核心。師哲的這一轉型,語言優(yōu)勢之外,政治因素仍舊是他身后的蘇聯(lián)背景:歸國之初的師哲,另一重身份是共產(chǎn)國際的觀察員,觀察匯報即將召開的中共七大情況。有此背景,毛澤東對師哲相當客氣,第一次讓其擔任翻譯時用了“請你幫我”字樣,令師哲意外。
由于七大一再推遲,共產(chǎn)國際開始幾次捎信要求師哲返回莫斯科。至1943年共產(chǎn)國際解散,師哲的觀察員使命自行消失,但在與莫斯科的電訊和書面聯(lián)絡中,師哲仍是不可缺的一環(huán),其中包括與蘇聯(lián)駐延安代表弗拉基米洛夫聯(lián)絡,此人即著名的《延安日記》作者。
中共建政之初,師哲的特殊背景使他繼續(xù)廁身中蘇高層政治會談,陪同毛澤東、劉少奇、高崗等人出訪蘇聯(lián),也直接參與接待蘇聯(lián)領導人訪華。斯大林與毛澤東關于中蘇友好條約的談判由師哲翻譯;赫魯曉夫發(fā)動“政變”槍斃貝利亞,最早向高崗通報時即由師哲翻譯。由于屢屢參與高層樞密,師哲在外人眼里“紅得發(fā)紫”,卻積聚了卷入政治漩渦的風險。
在諸次的中蘇會談中,師哲感到了自己身份的雙重性。他自述對于蘇聯(lián)人的思維和心理都了解,“能理解斯大林的意向和顧慮”;又在毛澤東身邊整10年,毛的心思也能猜透。
師哲和毛澤東關系的轉折點是斯大林去世。師哲回憶錄記載,1953年夏天,中央書記處政治秘書室被取消,師哲的位置由江青代替。這也是江青擺脫延安時期的“約法三章”介入政治的開始。
1957年,師哲終究離開了秘書圈,到山東擔任省委書記處書記。正值中蘇關系走向破裂的前夕,師哲回憶,毛澤東每次到山東視察,接見眾人后總要將他單獨留下,兩人對面坐上半晌,卻沒有什么話說。有時問上一句半句,卻又完全不著邊際,無從回答。
對于這樣一種奇怪的關系,師哲固然忐忑,卻也不免有舊恩猶在的寵遇之感。師秋朗回憶,毛澤東去山東視察,師哲喜歡主動湊到身邊,合影時離毛澤東最近。
到了1962年8月,中蘇關系完全破裂。此時正好爆發(fā)小說《劉志丹》“反黨”事件,西北出身的干部遭到整肅,師哲亦在其中,被送至北京東總布胡同關押。
“父親是共產(chǎn)國際派來的。中蘇關系好,父親就吃香;關系破裂,父親首當其沖?!?012年秋天,微風拂面,斜陽鋪地的南各莊農家院里,師秋朗平淡地一語道出父親的命運玄機。
在延安,少女師秋朗和毛澤東有過一次對話。毛散步路過師家窯洞,看到門前修理了一半的椅子,問是誰修的,師秋朗回答是父親,毛澤東“哦”一聲,隨即走去,嘴里念著“大生產(chǎn)”。
被捕后的師哲,“文革”前夕被送入秦城監(jiān)獄,成為1966年該獄收押的第一個犯人。在秦城管教干部何殿奎的回憶里,師哲身體不好,態(tài)度溫和,他常常勸他加強鍛煉。師哲的回憶錄里也提到,他曾經(jīng)向管教干部提出,為何要把無辜的干部關在這里。這位管教干部(實為何殿奎)則回答,大約出自國家需要。
師哲入獄的罪名,最初是伙同高崗反對劉少奇,后來又變成伙同劉少奇反對毛主席。由于日夜罰站逼供,師哲的雙腿血管壞死,以后又經(jīng)歷了胸部腫瘤切除手術。這段情節(jié),他出獄后告訴了女兒師秋朗,認為是“康生故意要害死我”。
拒絕之下,他自己的罪名坐實為“蘇修特務”,從頭清算在蘇聯(lián)情報部門工作的“原罪”。歸國后的寵辱沉浮回歸原點。
1976年的一天,從天津清河干校回北京的師秋朗,見到了失聯(lián)多年的父親。
從自然科學院畢業(yè)后,師秋朗和母親一起離開延安,聽從組織安排,在熱河、東北、上海等地和婦聯(lián)、土改隊、鐵路局、航空站、航空學校數(shù)個單位之間來回輾轉。到了東北航校,師秋朗干上了有點繼承父業(yè)意味的保衛(wèi)工作,1949年后又調往統(tǒng)計局。輾轉太頻,師秋朗記不清自己每次都做了些什么。
1953年,師秋朗做了一次“走后門”不服從分配的嘗試,通過在山東任書記處書記的父親的關系,調到青島海洋研究所,原因是和丈夫離婚,不想繼續(xù)待在上海。
師秋朗到山東,正好趕上師哲被整肅,受到排斥。幾年后設法與人交換戶口指標調回北京,和母親、孩子一起生活,單位也變成了工商管理??茖W校,從此才穩(wěn)定下來。
“文革”開始,師秋朗一度成為造反派,貼出了第一張批判校長的大字報。但“師哲女兒”的身份成了師秋朗最大的軟肋。高潮落幕,師秋朗又成了挨批斗的“五一六分子”,下放天津清河農場,數(shù)年后才回京。
女兒的角色浮沉,身處秦城單人囚室的師哲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繼任妻子周惠年已與自己離婚。而師秋朗也完全不知道父親1963年后去了哪里,“也不關心”。
雖然如此,在招待所見到父親的一刻,師秋朗卻莫名其妙地流淚不止,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一次流干。
師秋朗見到的,不像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活人?!鞍祝つw白得透明,眉毛、頭發(fā)都是白的。也很胖,像是發(fā)酵粉催起來的那種胖?!睅熐锢驶貞?,“他好像隔世人,說的是20年以前的語言?!拔母铩敝械男旅~他一個也不懂。一開口,他就是五十年代人?!?/p>
師哲和結發(fā)妻子的最后一次會面,是在“文革”后期,師哲從下放的農場歸來,賈靜春臥床癱瘓。在醫(yī)院病床前,師哲問近于昏迷的妻子想要點什么,妻子說“碧螺春”。師哲事后念叨說“她還知道碧螺春”,卻不曾去購買。
師秋朗對父親這一行止極為氣憤,“到死他都沒有一點愧疚,還嘲笑母親。一點人情味兒都不剩?!?/p>
雖然如此,師秋朗還是覺得父親的經(jīng)歷有價值,有意幫他整理回憶錄。這成了父女晚年最有意義的共同事業(yè)。
1998年師哲去世,在中央組織部審定的“師哲同志生平”里,他被稱為“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蘇聯(lián)問題專家”,最后一個身份則是“副部級離休干部”。在“師哲子女致親友的信”末尾簽名的師哲子女,以師秋朗開頭,另有俄羅斯籍的兩個兒女,以及與周惠年的四個子女。
除了幫助父親完成回憶錄,師秋朗晚年的精力投入徐特立教育思想研究。延安楊家?guī)X山道上,這位七旬老人佝背負手急趨課堂的身影,以及堅決不肯離棄童養(yǎng)媳老婆的操守,成了師秋朗記憶中最珍貴的一抹亮色。另一件“苦活”則是費力搜集自然科學院同學錄和發(fā)起校友會。
2003年,退出組織的師秋朗,厭倦了城市的生活,又被往事糾結的失眠困擾。她常常想到農田。離休后,她先在通州一處農莊租房居住,后在大興南各莊附近租下了一塊地,自己起平房,正好趁暴發(fā)非典那年住到了鄉(xiāng)下。
土地的租期是30年,“足夠我活了”,在玉米林的沙沙聲里,師秋朗找到了與童年一樣的睡眠,遠離了一生中的革命、運動和恩怨得失。遺憾的是不能帶上母親,她已經(jīng)早于父親師哲多年過世了。
但這座有小產(chǎn)權之嫌的院落,或許仍難作為最后的歸宿。近年北京計劃擴建南苑機場,南各莊已列入征地范圍??粗鴪@中半人高卻經(jīng)受雹災,枝葉紛披的玉米,師秋朗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這里看到下一季豐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