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慶
形之于外,求之于內(nèi)
——夏丏尊寫作教育思想研究之二
汲安慶
對于怎么寫,夏丏尊在《文章講話》《文章作法》《文心》《國文百八課》《開明國文講義》等著作或教材中,在《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學習國文的著眼點》等文章中,探討不厭其詳。可以說,在其寫作教育思想體系中,這部分的思考,占據(jù)了半壁江山。
關(guān)于怎么寫的論述雖然浩繁,但擇其要,不外乎以下三個方面。
“求通”“求好”主要是從寫作標準的角度來談的。
在夏丏尊看來,求通的標準可分為二:一為“明
了”;二為“適當”?!懊髁恕卑问缴系拿髁撕蛢?nèi)容上的明了。形式上的明了,是指“通”,即句的構(gòu)造要“合法”,不能出現(xiàn)病句;句與句之間的結(jié)合要能呼應——“發(fā)展這些文化的民族,當然不可指定就是一個民族的成績”,此句便是典型的失去照應,首句的“民族”與次句的“成績”根本不匹配;內(nèi)容上的明了,是指表達無歧義,用辭要確切。前者需靠文法知識救濟,后者則必須從各方面留心。
如何留心?夏丏尊談了自己的經(jīng)驗——
積極的方法是多認識辭,對于各辭具有敏感,在許多類似的辭中,能辨知何者范圍較大,何者范圍較小,何者最狹,何者程度最強,何者較弱,何者最弱。消極的方法,是不在文中使用自己尚未明知其意義的辭。想使用某一辭的時候,如自覺有可疑之處,先檢查字典,到徹底明白然后用入。(夏丏尊《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
能掌控近義詞之間細微的區(qū)分度,遇可疑字詞能自覺查閱字典,這是十分嚴謹而科學的態(tài)度。字斟句酌,避免差池,努力將最恰當?shù)脑~用到最恰當?shù)牡胤?,不僅是對讀者的負責,也是對自我精神生命形象的苛嚴,更是對具有極致之美的言語表現(xiàn)境界的執(zhí)著追求。
盡管“明了”在夏丏尊的寫作理論中屬于“消極修辭”(怎樣使文章不壞)的范疇,不屬于“積極修辭”(怎樣使文章更加好),但是夏丏尊從來不會將之視為“小兒科”,而是視為“修辭的第一步工夫”,并認為“一切文章的毛病,除了文法上的缺點外,幾乎都可用消極的修辭工夫來醫(yī)治”,還諄諄提醒學生“要養(yǎng)成遵守的習慣卻須隨時用工夫”①。因為有了這樣的體認與重視,所以無論是指導學生寫作,或批改學生習作,亦或自己創(chuàng)作,夏丏尊對文章通與不通的問題,都是極其敏感的。學生作品出現(xiàn)文不對題或文理不通的情況,他一般會采取總批或眉批的方式開示,但是對措辭不當?shù)牡胤?,他則會親自動手,一一加以修改②。同時代的教師姜丹書盛贊夏丏尊的作品:“最注重研析字義及同類性質(zhì)、作文法則等,義理務合邏輯,修辭不尚浮華,其為語體文也,簡當明暢,絕無一般疵累之習,善于描寫及表情,故其所譯世界名著如《愛的教育》《棉被》及自撰之《平屋雜文》等,讀之令人心神豁然,饒有余味,如見其人,如見其事也。”(姜丹書《夏丏尊先生傳略》)簡當明暢,無疵累之習,饒有趣味,這種美好的言語表現(xiàn)境界正是夏丏尊不懈求通的結(jié)果。
夏丏尊認為,明了是“形式上與部分上的條件”,適當則是“全體上態(tài)度上的條件”。如何適當?必須心存讀者,“努力以求適合讀者的心情,要使讀者在你的文字中得到興趣或快悅,不要使讀者得著厭倦”。怎樣具體操作呢?夏丏尊借了當時日本文章家五十嵐力的 “六W說”,亦即①為什么作這文?(Why)②在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What)③誰在作這文?(Who)④在什么地方作這文?(Where)⑤在什么時候作這文?(When)⑥怎樣作這文?(How),并對此作了進一步的闡釋,用他自己的概括來說就是“誰對了誰,為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用了什么方法,講什么話”,寫作中最好對之“逐一自己審究”(夏丏尊《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
作文目的、作文題旨、作者地位、作文場合、作文時代、作文方法,一應俱全!似乎繁瑣至極,甚至很無聊,可是一旦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會影響言語表現(xiàn)的整體效果和質(zhì)量。夏丏尊所舉的例子中,那位學生的信(“我錢已用完,你快給我寄十元來,勿誤”)之所以會激怒父親,正因為沒有考慮到自己是兒子身份,反以老子自居,加以命令,怎么能不讓他的父親大光其火呢?進入民國時代,本該稱“總統(tǒng)”“督軍”,卻套用前清的“元首”“疆吏”,這正是因為沒有考慮到作文的歷史語境問題??梢姡膩D尊對“適當”這一寫作標準的設定,并非閉門造車,或多此一舉,而是針對現(xiàn)實寫作中的諸種弊病所提出的一種針對性極強的矯治方案。平心而論,在寫作秘笈或?qū)毜涑涑庹n堂與坊間的當下,能有多少人寫作時會將“6W”全部審究的呢?即使一窩蜂似地將心思花在了作文題旨“What”和作文技巧“How”上,可出現(xiàn)了虛假立意、新八股寫作(如議論文寫作中的“引-議-聯(lián)-結(jié)”)等叢生的陋習,能算是“審究”嗎?這樣想來,夏丏尊“求通”說中所蘊含的嚴謹扎實的態(tài)度,精益求精的追求,真是讓人感到樸素而溫馨。
心存讀者,讓他們閱讀時能得著興趣或快悅,很容易讓人將之與屈就自我,取媚他人的庸俗寫作聯(lián)系起來。這實是大謬。夏丏尊提倡“讀者意識”,其實不為別的,只不過為了更好地錘煉字句,講究言語表現(xiàn)的智慧,謀求心靈對話的通暢和快適而已,這對讀者是一種莫大的精神關(guān)懷,對作者自己則是一種高難度的挑戰(zhàn)。潘新和稱:“在現(xiàn)代語文教育家中,注重培養(yǎng)學生讀者意識的不乏其人,但能對此作周詳?shù)乃伎己筒邉?,卻并不多見?!雹鄞藶榇_評。
夏丏尊在寫作教育中勉力求通,但亦不忘求好——積極修辭。
積極修辭的方式很多,夏丏尊和葉圣陶主要談了以下幾種:①調(diào)和。即整齊、相應、諧和、自然。句子要讀去順口,聽去悅耳;全篇要統(tǒng)一有序,體式分明。②具體。即將空漠難解的無形事情用具體的方法來表達。③
增義。即用有關(guān)系的材料附加在所說的話里,使所說的話意義更豐富,如把“國事危急”說成“國事危如累卵”。這些方式都是針對了讀者的心理需求,力爭使表達更合情境,更加有效。
非常有意思的是,夏、葉二人還反其道行之,提出了三種對立的積極修辭方式:①奇警。主要是針對長期調(diào)和所造成的閱讀倦怠。如“人有毀謗應該聲辯”是調(diào)和的說法,奇警的說法就會是“止謗莫如緘默”。初看,不合情理,但是如果加以說明,也會生出說服力。②朦朧。這是具體的反面,故意將意思表達含蓄一些,如交際社會上把“撒糞”改說“出恭”。③減義。與增義相對,故意把要說的話不說盡,或不說,讓對手用想象去補足,如對一個愚人說“你真聰明”,罵無用的人為“寶貝”④。將言語表現(xiàn)的辯證法詮釋得淋漓盡致。
尤其是奇警、朦朧、減義諸法,與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奇異”——最能使風格既明白清晰而又不流于平凡的字,是衍體字和變體字;它們因為和普通字有所不同而顯得奇異⑤,俄國形式主義文論中的“陌生化”——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⑥,還有英美新批評所追求的“反諷”(irony)——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⑦,在精神本質(zhì)上十分契合,卻又天然地具有濃郁的中國風、個人味,獨特的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能力,一樣可以在理論上實現(xiàn)“人生的通感”,這的確令人稱奇。
這主要是從寫作實踐的層面來談的。
在“知”與“行”之間,夏丏尊頗為看重“行”。他說:“技術(shù)要達到巧妙的地步,不能只靠規(guī)矩,非自己努力鍛煉不可。學游泳的人不是只讀幾本書就能成,學木工的人不是只聽別人講幾次便會,作文也是如此,單知道作文法也不能就作得出好文章。”⑧怎樣努力鍛煉,他在許多方面都作了強調(diào)。
對于作文次數(shù),夏丏尊力主多練。這與當時很多學者的意見相左。比如,肖楚女、葉蒼岑等人主張作文每兩周一次,短篇習作一小時可完者,每周一次⑨;胡適、梁啟超等人主張每學期至多三次,因為“多做學生便要討厭,或拿一個套子套來套去”,不如“做一次便將一種文做通。下次再做別一種文。如此便做一篇得一篇的好處。尚有補助法,使學生在課外隨意做筆記,以為作文的補助,比出題目自然得多”⑩。夏丏尊是力挺每周一次的命題作文的,并且也不認為課余多做筆記、日記、通告、書札,就是“補助法”,就是主張真正的作文,“把課內(nèi)外打成一片”,作文是生活的一個項目,同吃飯、說話、做工一樣,或者就是生活。在嘗試小品文教學時還指出:“無論如何,多作總是學文底必要條件之一。現(xiàn)在學校中每月二次或三次的文實嫌太少?!边@的確說到了點子上。千里馬是跑出來的,好文章是練出來的,光說不練,眼高手低、心手不一,自然不能出佳作。
但是,夏丏尊倡導的多作,迥異于當下的題海戰(zhàn)術(shù)。因為多作的同時,他也很強調(diào)多看、多思、多商量。多看,從他《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閱讀什么》《國文科課外應讀些什么》等文,自己作文理論著作中所征引經(jīng)典范例顯示出來的遼闊范圍,還有曾經(jīng)為學生開列的85部書單中,不難一窺端倪。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學、學術(shù),甚至連工具書,《新舊約》,還有陳望道于1920年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都位列其間?。這與古人的“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的思想,顯然一脈相承。
既要多看,也要多思。把自我放進閱讀的對象中去,兩相比較,“一壁讀,一壁自問:‘如果叫我來說,將怎樣?’對于文字全體的布局,這樣問;對于各句或句與句的關(guān)系,這樣問;對于每句的字,也這樣問”(夏丏尊《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這種蝎子般的自覺而堅韌的思索,自然更能解悟文本的秘妙或不足,不斷提升思辨、批判和表現(xiàn)的能力,進而淵深自我的寫作素養(yǎng)。他指出《紅樓夢》中描寫賈寶玉面貌的文字極忠實,卻吃力不討好,無法給人想象的空間 (夏丏尊 《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批評易卜生《娜拉》中的人物語言不切合身份,發(fā)現(xiàn)魯迅、郁達夫、葉圣陶等作家作品中 “作者忽然現(xiàn)出”,文字“在形式上失了統(tǒng)一”?,莫不是多思、深思之后所下的判語。馬敘倫在為夏丏尊所寫的銘文中有“思通百代,煥若泉新”一句,正是對其思想力量的肯定,稱得上“知音之評”。
又因為,夏丏尊能始終以形式為學習國文的著眼點,不僅關(guān)注寫什么,還關(guān)注怎么寫,為何這么寫,所以更能把握國文的體性,使閱讀、寫作都能起到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效果,進而較好地實現(xiàn)自我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加之,他不僅關(guān)注寫作之用,也關(guān)注寫作之美、之趣——“一味抒述內(nèi)心生活,雖嫌虛空,然賬簿式的事實的排列,也實在沒有趣味。因此,最好的日記是于記述事實之中,可以表現(xiàn)心情的作法?!睍安恢缓唵蔚呐帕幸拢苣苁故軙膼圩x,而且讀了增加不少的興趣……書札中能兼述生活情趣,就能不呆滯而饒興味?!?這與當時學者重應用文而輕文學的寫作觀(如劉半農(nóng)就認為“應用文是青菜黃米的家常飯,文學卻是個
大魚大肉;應用文是‘無事三十里’的隨便走路,文學文乃是運動場上大出風頭的一英里賽跑”?),截然不同,所以他提倡的多作在某種程度上已然化作學生精神成長的自發(fā)需要,成了內(nèi)在的驅(qū)力,而非外在的拉力、壓力了。
更要多商量。作品寫好后,與同學切磋,向師長請益,明得失,悟秘妙,從而盡可能地將文章修改完善,臻理想之境。這種思想和實踐,在《文心》中有多處體現(xiàn),如《一封信》中的樂華與大文共寫一封信,請枚叔提意見;《推敲》中的宋有方請樂華為之修改、講評《機械的工作》一文。朱光潛在回憶春暉中學的教學經(jīng)歷時說:“學校范圍不大,大家朝夕相處,宛如一家人。佩弦與丏尊、子愷諸人都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觀。我于無形中受了他們的影響,開始學習寫作。我的第一篇處女作《無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兩位先生鼓勵之下寫成的?!?范泉受內(nèi)山完造之托,翻譯了日本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向夏丏尊請教。夏丏尊在點明其“簡明扼要”的優(yōu)點時,也道出其不足:“不少外國人的觀點,說得似乎不夠恰切”,并語重心長地指出:“有些語句,得意譯。不能完全直譯。意譯了,反而能夠表達原作的精神。”?一下子解決了長期困擾范泉的翻譯寫作問題。文章共賞,多交流,聽聽他人的意見,連成人學者都覺得興趣盎然,受益無窮,更何況學養(yǎng)相對薄弱的學生呢?多商量,多分享,思維洞開,想象翩躚,一如戴維·伯姆所說的那樣:“我們坐到一起來互相交流,進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共同的意義;我們既‘參與其中’,又‘分享彼此’,這就是共享的含義。”?如此,多作又怎么會索然無趣呢?有興味,有樂趣,有生長,再多的寫作都會化為享受;反之,再少的寫作,都會感到壓力重重,不勝其煩。
努力鍛煉,忠于自我、有感而發(fā)是前提。在《文心》中,夏丏尊借王仰之先生的口說“題目雖由我出,卻還是應付真實的生活”——這真實的生活有外在生活的真實,但本質(zhì)上是內(nèi)心生活的真實。因為他明確說過“作文先要有真實的‘情’,才不是‘無病呻吟’”(夏丏尊《作者應有的態(tài)度》),與葉圣陶的求誠觀——“本于內(nèi)心的郁積,發(fā)乎情性的自然”?是一個道理。但是,夏丏尊也很注意系統(tǒng)化訓練,如各體作文法則的系統(tǒng)探究,形式知識的無聲滲透。這方面,《文章作法》《文章講話》等理論著作就是上述探索的結(jié)晶。為了激活學生的寫作興趣,他還主張試作小品文,因為小品文有如下好處:①可以作長文的準備;②能多作;③能養(yǎng)成觀察力;④能使文字簡潔;⑤能養(yǎng)成作文的興味?。特別是將教與學、知識與生活、讀法與作法打成一片的追求,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到王國維所說的“觀其會通,窺其奧窔”?。
這說明,夏丏尊對“知”其實也是密切關(guān)注的。在《文章作法·緒言》中,他旗幟鮮明地宣稱:“專一依賴法則固然是不中用,但法則究竟能指示人以必由的途徑,使人得到正規(guī)。漁父的兒子雖然善于游泳,但比之于有正當知識,再經(jīng)過練習的專門家,究竟相差很遠?!薄胺▌t對于技術(shù)是必要而不充足的條件,真正憑著練習成功的,必是暗合于法則而不自知的。法則沒用而有用,就在這一點,作文法的真價值,也就在這一點?!?/p>
夏丏尊寫作教育中的知行合一思想,有的偏于先知后行,如評改學生習作,品評作家作品,自我寫作中文藝理論的悄然出之;有的偏于先行后知,如重讀舊書,對語感的率先發(fā)現(xiàn)和對語感訓練的提倡。更多的時候,似乎是且知且行,即知即行,如《讀詩偶感》《阮玲玉的死》《聞歌有感》等作品的誕生,還有對作文教育改革的多方嘗試——“稿上訂正,當面改削,自由命題,共同命題,分文體編講義,分別講解教授作文法等方法”,都嘗試過。“所教的學生成績并不差,可他還是感慨于學生作文內(nèi)容的空洞。為了改變學生作文的態(tài)度和國文學習效果,他經(jīng)常會煩悶很久,最后就教國文與學國文問題提出了‘不要只從國文去學國文,不要只將國文當國文學’的國文教育思想。”?令人覺得,他的寫作教育思想中,知與行似乎是一回事,陽明兼得,水乳交融,所以無論是指導學生寫作,還是自己創(chuàng)作,都能進入化境。
這是從寫作外圍學養(yǎng)的角度來談的。跳出國文學國文,跳出寫作學寫作,功夫在詩外。
“白馬湖”作家群的藝術(shù)信條是“首重人格,次重文藝學習”?,作為班首的夏丏尊更是如此。早在寫《文章作法·序言》時,他便意識到人格素養(yǎng)對寫作的重要性:“內(nèi)容是否充實,這關(guān)系作者的經(jīng)驗、智力、修養(yǎng)。至于形式的美丑,那便是一種技術(shù)?!逼鋵?,人格素養(yǎng)的高下,也是會影響形式的美丑的。言語人格優(yōu)秀的人,從來都是將“文質(zhì)彬彬”作為自己的不懈追求的。在《作駁論的注意》一文中,他似乎注意到了這點:“文章真要動人,非有好人格、好學問做根據(jù)不可,僅從方法上著想總是末技。因為所可講得出的不過是文章的規(guī)矩,而不是文章的技巧?!睂⒑萌烁衽c好學問并列,并說會影響文章的技巧,亦即形式的美丑、優(yōu)劣,顯得十分允當。多年之后,在《關(guān)于國文的學習》一文中,他重新突出了言語表現(xiàn)人格的重要——
文字畢竟是一種人格的表現(xiàn),冷刻的文字,不是浮熱的性質(zhì)的人所能模效的,要作細密的文字,先需具備
細密的性格。不去從培養(yǎng)本身的知識情感意志著想,一味想從文字上去學習文字,這是一般青年的誤解。我愿諸君于學得了文字的法則以后,暫且拋了文字,多去讀書,多去體驗,努力于自己的修養(yǎng),勿僅僅拘執(zhí)了文字,在文字上用淺薄的工夫。
人格內(nèi)涵中更強調(diào)“知情意”的三位一體,且培養(yǎng)“全人”素養(yǎng)的意識有所明確。將人格素養(yǎng)提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大概是針對了當時學生偏科,學問不扎實;文風浮華,不足征信;內(nèi)容空洞,矯揉造作的寫作現(xiàn)實吧!
將人格素養(yǎng)視為言語表現(xiàn)的最高學問,這無疑是對我國古代寫作教育中 “修辭立其誠”(《周易·乾》)這一精神道統(tǒng)的忠實繼承??鬃诱f:“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保ā墩撜Z·憲問》)將言視為德的自然產(chǎn)物,德對言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他說的“養(yǎng)氣”其實就是“養(yǎng)心”,進行人格的自我修煉,知言、善言,正是善于修煉人格的結(jié)果。朱熹說得更為具體、明確:“這文皆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重申了道對文的決定作用。這里的“道”,內(nèi)涵已有所擴展。有論者認為是指“事物的規(guī)律和道德原則”?,還有論者認為是指“宇宙原理和道德準則”?。但是不管偏于哪種理解,都沒有缺失體現(xiàn)自我人格素養(yǎng)的道德之維。
當然,重視人格對言語表現(xiàn)的決定作用,也有同時代“思想共同體”的相互馳援與補充、生發(fā)。葉圣陶就特別看重作文上的“求誠”——從原料上講,要是真實的、深厚的,不說那些不可征驗、浮游無著的話;從寫作講,要是誠懇的、嚴肅的,不取那些油滑、輕薄、卑鄙的態(tài)度?!?外求事真,內(nèi)求心誠,表現(xiàn)出非常謹嚴、莊重的寫作使命感。朱自清說:“古人作一篇文章,他是有了濃厚的感情,發(fā)自他的肺腑,才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在文章里隱藏著他的靈魂,使旁人讀了能夠與作者共感共鳴?!?雖然忽略了文字對情感、靈魂的規(guī)約、塑造作用,但是強調(diào)為情而寫,自然成文,道出了所有優(yōu)秀文章的共性。朱光潛也說:“文學是人格的流露。一個文人先須是一個人,須有學問和經(jīng)驗所逐漸鑄就的豐富的精神生活。有了這個基礎(chǔ),他讓所見所聞所感所觸很本色地流露出來,不裝腔,不作勢,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獨到的風格,世間也只有這種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人格、學問、經(jīng)驗、文章,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但是人格起著最關(guān)鍵的作用,是基礎(chǔ),是源頭,是統(tǒng)領(lǐng)。
有繼承,有生發(fā),有體認,有堅守,但是要想讓這樸素而深刻的道理化為學生言語表現(xiàn)的習慣、能力,并最終融入他們的精神生命,形成素養(yǎng),乃至信念,則必須投入大量的,不倦的教育實踐。
除了在著述、演講中不斷點染人格對言語表現(xiàn)的決定作用之外,在寫作教學中,夏丏尊也是始終不渝地貫徹這一理念的。
豐子愷在《悼丏師》一文中回憶了兩個細節(jié):一是某生寫父親客死他鄉(xiāng),他“星夜匍匐奔喪”,夏丏尊苦笑著問他:“你那個晚上真?zhèn)€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fā)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二是某生發(fā)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松而盤桓”,夏丏尊厲聲問他:“你為什么來考師范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種當頭棒喝可以說是對虛偽人格,套作之弊毫不留情地抨擊,對真誠言語人格的有力捍衛(wèi)。針對寫作中的具體病癥,勇敢地亮出自己的不滿,或藝術(shù)地點睛,完全可以促使學生更好地意識到真誠的言語人格對為文的重要性。有痛感,有震驚,成長才會更快。帕克·帕爾默就說過:“方法固然重要,然而,無論我們做什么,最能獲得實踐效果的東西是,在操作中去洞悉我們內(nèi)心發(fā)生的事。越熟悉我們的內(nèi)心領(lǐng)域,我們的教學就越穩(wěn)健,我們的生活就越踏實?!?夏丏尊既洞悉學生的靈魂領(lǐng)域,也知道他們的寫作缺陷,并及時、果斷地矯正,不折不扣地貫徹了他教育是“英雄的事業(yè),大丈夫的事業(yè)”的信仰?,這樣的教育當然是穩(wěn)健的、踏實的、有力的。
作文評改中,夏丏尊也始終堅守著這一信念。一個叫王炯的學生,古文背得熟,作文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連綴成篇,但是缺乏自我的思想。這種作文在前任語文老師那里,常被褒獎,并獲滿分,可是夏丏尊并不贊成這種寫法,對之循循善誘,努力使其用白話文表達自己的思想。另一位學生叫陳潤堂,不愛引述經(jīng)典詞句,但能忠于自己的思考,時有新意出現(xiàn)。前任老師評之內(nèi)容空洞,無據(jù)可尋,夏丏尊卻對之贊賞有加,并經(jīng)常將他的作文當作范文介紹。有了這種健康作文觀的引領(lǐng),以及不斷地激濁揚清,學生的作文風貌怎能不為一變呢?
夏丏尊對于虛偽造作,視套成習的現(xiàn)象拍案而起,在很多人看來,或許是小題大做——放在當下,甚至能被視為炒作,惹得一身騷??墒牵驗檫@種莫名驚詫,不以為意,從他所處的時代到當下,這些弊病非但沒有銷聲匿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談自強不息,學生捏造出自己殘廢,父母離世的事實,一點兒都不會心中有
愧。至于套作,更是風魔癡狂。據(jù)說,作家葉兆言以“禁止鳴笛”的交通標志為題,讓學生看圖作文,學生竟然也能玩出一度備受推崇的“文化歷史大散文”來。比如,從秦始皇的“禁止鳴笛”一直說到岳飛的“吹笛”,駕輕就熟,非常流暢,卻把老師扔進了五里云霧之中。南京特級教師吳非譏之為“濫抒情,口吐白沫;假嘆息,無病呻吟;沾文化,滿地打滾;偽斯文,道貌岸然”?,可謂一劍封喉。梁啟超指斥當年的寫作教育“獎勵剿說,獎勵空疏及剽滑,獎勵輕率,獎勵刻薄及不負責任,獎勵偏見,獎勵虛偽”(梁啟超《為什么要注重敘事文字》),此類頑癥,今日何曾消除?基于此,夏丏尊的仗義執(zhí)言,顯得何其珍貴!
夏丏尊的努力修養(yǎng),也貫徹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面。無論是教學、辦刊、譯書、撰文、交際,始終秉持著真誠相待,一絲不茍的為人原則。尤其是獨處、自省,他竟然提到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源泉”的高度,認為“在森羅萬象的自然人生之中”,“最安全正當?shù)姆椒ǎ菑淖约合率帧比フJ識,但是,一個人“真正要知道自己”卻并不容易,非要“自己客觀地作嚴酷的批判,深刻的解剖不可”?,這使他的不少文章充滿了自我批判的色彩,讀來頗具發(fā)人深省的力量。芝峰法師贊其為人:“貧于身而不諂富,雄于智而不傲物,信仰古佛而非佞佛,緬懷出世而非厭世,絕去虛偽,全無迂曲?!?這種真誠坦蕩、率真剛直的個性,在其寫作教育中,更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很好地實現(xiàn)了作文與生活打成一片的追求。
①④夏丏尊、葉紹鈞:《國文百八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35-37頁、107-132頁。
②夏弘寧主編:《夏丏尊紀念文集》,浙江省上虞市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2001年版第261頁。
③潘新和:《夏丏尊寫作教學觀初探》,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
⑤[古希臘]亞里斯多德:《詩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頁。
⑥[俄]萊芒(Lemon)、里斯(Reis)編譯:《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四篇論文》,美國內(nèi)布拉斯加大學出版社,1965年版第12頁。
⑦趙毅衡主編:《“新批評”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79頁。
⑧???夏丏尊:《文章作法》,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頁,133-136頁,92-95頁,89-90頁。
⑨葉蒼岑:《對中學新生談國文學習》,《國文雜志》,1942年第1卷第2期。
⑩梁啟超:《作文入門》,教育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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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lián):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