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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險島

      2015-02-03 12:10霍小智
      青春 2015年1期

      霍小智,女。1985年生。天津人。

      (一)

      那天,我喝醉了。

      我坐在海邊的長椅上,水手在旁邊的礁石上蹲著抽煙。

      波浪平息了,我在等一艘船,水手也錯過了它,我們都在等。

      水手不是本地人,他是從另一個天空來的。他們開來直升飛機,每年兩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在花粉癥最流行的時候,送來過敏的人。

      你也過敏嗎?我問他。

      他咳嗽幾下,說,是的。

      我對所有東西都過敏。

      海面和天空晃起來,左一下,右一下,并不強烈。我比剛才更醉了一點。

      (二)

      鋼琴師的手指在鍵盤上游走。那張臉,平時會皺起來,但現在目光呆滯。

      他想起了什么,看著海天交界處。一只海鷗沖到海面,銜起一條魚,停在附近的漁船上。

      這支曲子說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頭海獅被困在冰原上,偶爾深入冰海,從一艘沉船的缺口進進出出。

      他把手翻過來,用指甲從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來。鋼琴肚子里發(fā)出空洞的聲音。

      擦鋼琴的人按下最高音,叮。樂曲被打斷。

      請讓一讓,好嗎?

      好的。

      他站起來,撫平禮服后擺,站立一旁,雙手重疊放在腹部。

      你知道那頭海獅嗎?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頭?

      是的。

      知道。

      它還好嗎?

      還好。

      黑色的琴鍵抹去了塵土,映出他們的臉。有一張皺起來。

      還好就好。

      (三)

      要蔥花嗎?

      不要。

      放辣嗎?

      不放。

      幾個雞蛋?

      不要雞蛋。

      那你要什么?

      我攤開手,聳聳肩。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她舀起面糊,甩在鐵板上,用耙子轉了一圈。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連章魚都懂得交換。

      我把雙手插進衣袋,又拿出來,接過折疊好的薄餅。

      別走回頭路。

      (四)

      我被樹上的人叫住。

      他在樹枝上徘徊許久,找了個舒適的枝丫跪下來。

      請給我一點錢。

      你太高了,快下來,你要比我低才行。

      陽光穿過枝葉,晃著我的眼睛。

      不,我拒絕,我也是有尊嚴的男人。

      他俯視著我,用額頭點了一下按在樹枝上的手背。

      請給我一點錢,蝸牛殼也行。

      我往地上扔了兩枚銅幣,轉身走開,身后是他笨拙的落地聲。

      幾片枯葉打在銅幣上,彈開。

      (五)

      六岔路口來往的人很少。

      幾個白背心光腦袋的窮小子偶爾路過,走近我,打量一下,又離開。

      他們有時被一支箭射中,飄到半空,等待重生。

      (六)

      我坐在谷堆上喝湯,地鼠驅車路過。他一只手抓著韁繩,一只手擦拭自己的牙齒。

      他要驅車渡海,到另一個島。

      經過我身邊時,他輕蔑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湯。

      我放下碗。車輪聲遠了。

      (七)

      近東郊,是理發(fā)師的店。他給自己染了黑發(fā),終日站在店門口,等著退潮。

      他的手藝丟失在入海口。

      通行管理員說,你要買一張門票才能通過。

      我沒有錢,只有手藝。

      那么,就把你的手藝放在這里吧。

      怎樣放?

      這樣就好。通行管理員搓了搓手。

      理發(fā)師也搓了搓手。

      好了,你可以過去了。退潮的時候,它會回來。

      他在近東郊,開了理發(fā)店,終日站在店門口,等著退潮。

      (八)

      我的爬山虎在身后緩緩爬上廊柱,山的另一邊投下七彩光芒。

      我向東方走,去飛機港口,一路平原。爬山虎已經覆蓋了長廊頂棚,把那里變成了綠色。

      長廊在另一個大陸,那里時光匆匆,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影像,它距離我好幾個光年之遙。

      我看見,我和我的爬山虎在一起,那是好幾個光年之遙的我。

      那里的我向這邊揮手,說,快走吧,別等我了,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

      (九)

      飛機港口空蕩蕩的,沒有飛機???。售票員站在碼頭休息,背著手望向海底。

      趁這個空閑,我放下背包,打開,把凌亂的物品倒在沙灘上,幾顆小鋼珠滾進大海。

      我找到一根犀牛角,它產自未知地。我還記得那一天,我跟在一個貴族身后,他把這根犀牛角扔在地上,我撿了起來。

      就像有時我扔幾支箭,幾片羽毛,幾枚銅幣,也會有人跟在我身后,把它們撿起來。

      有些東西,可以來得非常容易。那些未知地,也早晚會在我的地圖上標注出來。

      到那時,我可能會丟下鉆石手杖、靈丹妙藥,或是這根犀牛角。

      現在,我要把它擦干凈,放回背包。飛機依然沒有來,我離開飛機港口。

      (十)

      傍晚,我在公園里散步,穿蝙蝠翅膀的男孩從我頭上飄過。

      他跳上遠處的一棵樹,摘下樹枝上的吊墜,向我揚了揚,笑著說,我的事辦完了,再見。

      等等,請問,我應該從哪里出去?

      他跳到我身邊,腳剛落地就再次跳了出去。

      跟我來。

      他把吊墜叼在嘴里,跳得很遠,我在后面跑,直到眼前出現一扇門。

      就是這里了。

      謝謝,你先吧。

      我的門在另一邊,再見。

      他又笑,叼上吊墜,跳向另一個方向。

      (十一)

      十年前,我在這里見過她,她站了一下,就沒有了。

      八年前,我再一次在這里見過她,她站了一下,就沒有了。

      此后,每一年的這一天,我都要趕到這里,看看她是否會來。

      有時她來了,站了一下,就沒有了。

      有時她沒來,我會在她站的地方站一下,然后我沒有了。無論在有的地方,還是在沒有的地方,都沒有她。

      我又回來,有時剛好碰到她,她站了一下,就沒有了。

      (十二)

      我只想在石像身邊坐一會兒。

      石像穿著濕滑的苔蘚,和苔蘚之下的這座島嶼一樣濕滑。

      安靈師在水下撫慰亡魂,大地輕輕晃動。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十三)

      我的錢不多了,所以沒有買電梯票,徒步一層一層爬塔。

      塔內四壁都有窗,在第八層,我倚窗歇息。

      電梯里走出一個姑娘,穿白色婚紗,褐色長發(fā),戴戒指。

      我要結婚了。她說。

      祝福你。

      你知道哪里有服裝店嗎?

      你坐到頂層,出去就能看到。

      嗯,謝謝。

      她摘下戒指,放進我手里。

      別告訴任何人你見過我。

      她回到電梯里,關上門。數字閃動,依次向上。

      手里這枚鑲鉆的鉑金戒指還帶有她的體溫,我把它放在窗臺上。

      電梯的數字已經停在了頂層。我歇息好了,繼續(xù)爬塔。

      (十四)

      在服裝店門口再一次見到她,她換了新衣服,嘻哈T恤,短褲,板鞋,剪了短發(fā),染成銀白色。

      哎。我喊她。你好呀。

      你是誰?她注視著我,很平靜。

      我是……

      她吹了聲口哨,一只烏鴉落到她肩頭。

      走了。她對烏鴉說。

      烏鴉呱了一聲,和她一起消失了。

      (十五)

      我坐錯了船。

      船長坐在船尾,盯著甲板上的一塊污漬。

      云有時撲面而來,有時擦肩而過。青山在低一些的地方,過去了一座,又過去了一座。

      終點是我沒有到過的地方,這一路的光景也是我沒有見過的。

      也許我會在那里停留一陣子,也許我連船都不下,直接買返程的票,回去起點,轉乘正確的船。

      無論如何,這些青山,這些云,都必定會與我再一次相遇。

      所以,我不著急,我只想在夢中。

      (十六)

      在我的印象中,島上的某個地方,有幾位老和尚。

      也許不是老和尚,只是穿著灰藍色長袍,光著頭,坐在那里不動的什么人。

      他們坐在那里不動,雙手合十。在我的印象中,我曾走到他們身邊,咳嗽一聲。

      他們依然坐在那里不動,雙手合十。

      我在想象中又咳嗽了一聲。

      除了我,還有一位武士,他從金屬鎧甲后面?zhèn)鞒龅目人月?,帶有匕首劃過般的回音。

      他顯然不允許有人與他心意相通,他想拔劍,卻在心底克制住自己。

      我關閉想象。一朵云蹭著我的臉過去。再睡一會兒。

      (十七)

      一睡千年。我?guī)缀跬浟?,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可是,我要找的人已經過期。

      我在他曾經站立過的地方徘徊,他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一個人,和很多人一樣,微笑出現,微笑消失。

      他已經過期,沒有人再需要他。

      他從不遺憾。

      沒有人遺憾。

      (十八)

      有一扇門。門外,永世白晝。門內,永世黑夜。

      我站在山下,仰望山頂伯爵的墓碑。

      花妖們停止扭動腰肢,圍在我身邊,和我一起仰望伯爵的墓碑。

      他曾經被花妖圍困在這里,寄給我一枚船票。

      我坐錯了船,一睡千年,千年后,這里只剩一座墓碑。

      我和很多人一樣,忘了遠方的人,直到他們只剩一座墓碑。

      陪著他的,只有扭動腰肢的花妖。

      他老了。一只說。

      他太老了。另一只說。

      她們眼角泛起淚花。

      那么,接下來你們還要做什么?

      被殺死。

      我從衣袖里滑出一枚飛鏢,握在手里。

      或是等另一個人,看著他老去。

      我把飛鏢退回到衣袖里。

      那么,下次見。

      (十九)

      再來一杯,撤了吧。

      再來一杯,散了吧。

      再來一杯。

      再一杯。

      (二十)

      日復一日,我躺在纏滿藤蔓的森林里,想走,不想走。

      露水打濕大地,遠方海潮涌動,我的海獅在沉船缺口進進出出。

      每一棵樹都伸向未知的天空,看不到盡頭。

      打濕這片大地的露水,來自另一個世界。

      而這個世界,依然濕滑寒冷。

      從看不到盡頭的未知天空,投來一道陽光。陽光總是預示著什么。

      這該死的預示。

      去尋找我的海獅。

      (二十一)

      曾經,為了追趕一個人,我奔跑過無數張地圖。

      他聽不到我的呼喚,我只有加快腳步,想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

      直到體力枯竭,我才發(fā)現,我早已丟掉我的背包,我的藥,我的飛鏢,我的一切。

      我一無所有,只有不停追趕的雙腳。

      直到雙腳也變成一道煙,我升到空中,再也無法追趕。

      他停下來,轉過身,打開一瓶酒,一口氣喝光,欣賞著天上的我。

      他的嘴角在笑。

      (二十二)

      你好,歡迎來到主題公園,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我想猜謎語。

      你好,歡迎來到主題公園,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我想打氣球。

      你好,歡迎來到主題公園,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我想砸彩蛋。

      你好,歡迎來到主題公園,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我走了。

      你好,歡迎來到主題公園,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

      (二十三)

      很久很久,我只顧趕路,沒有再投出一枚飛鏢。

      穿過半人馬村子時,我盯著前方,他們的劍呼呼砍下,只留下皮外傷。

      我把黃色頭巾系在胳膊上,滲出的血在頭巾上斑斑點點。

      那一年,在入???,通行管理員送給我這張黃色頭巾。

      那時我很窮。

      他說,不要丟掉它,你總會用上它的。

      你會有很多錢,但你永遠不會有第二張黃色頭巾。

      我的斑斑點點的血跡,和年少時的汗水在一起。

      我的從前的,現在的,將來的,斑斑點點的血跡。

      和年少時的淚水在一起。

      永遠不會再有。

      (二十四)

      我所說的遠方,是近在眼前,卻到不了的地方。

      它們飄浮著,亭臺樓閣,或是古堡。

      什么樣的人在什么時間建造了它們,讓它們飄浮在遠方?

      有人舉起槍,瞄準那扇窗。

      子彈悄無聲息落下。

      (二十五)

      按照規(guī)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鐵站,也需要買一張票才能進入。

      我在沒有售票員的售票口放下一袋金幣,取走一張票。

      最上面的那張票已經落滿塵土,我取走的是第二張,把落滿塵土的那一張重新放在最上面。

      在入口刷票時,機器發(fā)出嘟嘟的報錯聲。

      滑板男孩滑到我身邊,輕輕推開入口的擋板,滑進去。

      這是不存在的地鐵站。他說。傻瓜才買票。

      按照規(guī)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鐵站,也需要買一張票才能進入。

      他沒有聽我說話,滑進黑暗中。

      我回到售票口,把票放回原處,落滿塵土的那一張下面。

      那袋金幣已經不在了。

      (二十六)

      事實上,我沒有去過任何危險的地方,我不想匆忙結束這一生。

      結束一生,并不是死,而是完成要完成的事情。

      我只想用無限的時間,爬下一口無底的廢井。

      那里沒有危險,只有一級一級向下的梯子,一級一級,永無結束。

      博士在井壁上鑿出一間實驗室,他和我一樣,不想匆忙結束這一生。

      他用滴管吸取井壁上的井水,滴進試管,分給爬下廢井的人。

      井水滋潤了我的喉嚨,來自大海的井水,滲透沙灘,滲透森林和大理石,滲透村莊和樂園。

      滲透永無結束的廢井。

      有人選擇危險的死。

      有人選擇更危險的死。融化在永無結束的廢井里。

      (二十七)

      沒有一個地方比一座島更加公平。

      除非你想買一把好刀。

      (二十八)

      我對著陽光擦拭一把好刀,擦掉銹跡。一把好刀,與銹跡無關。

      刀刃反射陽光,晃著我的眼睛。

      你不能使用這把刀。

      我瞇著眼睛,只看清倉庫管理員的輪廓。

      為什么?

      不是所有好東西都適合你。

      我已經把它擦亮了。

      再亮也沒用。來吧,這里還有箱位。

      好刀被鎖進倉庫,我得到一把鑰匙。

      如果你想念它,可以隨時來看看,但你要記得這個地方。

      怎么可能記得。

      我把鑰匙扔下懸崖。

      一把好刀,刀刃反射陽光,從此將會再次被銹跡覆蓋。

      但它是一把好刀,與銹跡無關。

      (二十九)

      爵士酒吧是軍隊的駐地。士兵們圍成一圈玩骰子。

      軍官被冷落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咬著蔬菜三明治。

      我初來乍到時,島上有一座軍營,那里建了一個公用電話亭,透明玻璃門和紅色聽筒,是島上唯一的通訊工具。

      軍官和士兵穿著體面的制服,他們四周是荒蕪的沙漠。

      后來,軍營被夷為平地,沙漠被挖掘成地下迷宮,島上到處都設置了公用電話亭。

      軍官把他的電話亭擱在爵士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咬著蔬菜三明治。

      現在,它不再是公用的,它是他的。

      一只被剪斷電線的電話,安靜極了。

      軍官取下紅色聽筒放在耳邊,又掛回去。

      士兵們拋出六點,有人吹口哨,有人罵街。又是一袋金幣,從這一邊,到那一邊。

      但總會回到起點。

      (三十)

      站在吊車橫臂上,我緩緩轉過半座島嶼。夕陽落在陸地高樓后面。

      我撕碎鋼琴樂譜,讓它們隨風散去。

      (三十一)

      再次遇到水手,他還在咳嗽。

      今天你對什么過敏?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他思考了一下,皺起眉頭使勁咳嗽了幾下,擺擺手。

      想不起來了。不提也罷。

      不提也罷。

      (三十二)

      砸死那個看透世事的人。

      (三十三)

      一頭鯨魚擱淺在沙灘上,尾巴無力地拍打著微小的浪花。

      請摸摸我。

      給你一瓶超級藥水會不會好一些?

      不,請摸摸我。

      我用食指在它的背上戳了一下,它的身體已經枯萎,掉下一片粉末。

      請摸摸我。

      我把整個手掌放上去,從背一直摸到尾巴,所到之處,轟然坍塌。

      謝謝。

      一個浪頭掀過來,帶走一地粉末。

      我在海水里洗干凈手。

      (三十四)

      總有一些裝備精良的人,成群結隊,各自招呼著匆匆而過。

      他們害怕寂寞,只有成群結隊才會漂亮。

      而我,似乎從來沒有一支隊伍。

      我沒有精良的裝備,也無所謂是否漂亮。

      無數次,那些光腦袋的窮小子跟在我身后,請求我?guī)麄円怀獭?/p>

      我總是扔下幾枚銅幣,或是自己用不到的匕首、衣服。

      殊途同歸,不如各自為安。

      沒有誰和誰可以相伴到最后,離別之痛不可觸碰,所以,這些東西,你們隨便拿去。

      三秒之后,不要再有交集。

      (三十五)

      我在隊伍里看到那位新娘,她的頭發(fā)更短了。

      她看到我,招了下手,讓我跟上。

      我和她并肩跑。她從腰帶里拔出青銅小酒壺,擰開蓋子,一飲而盡,把空瓶拋進我手里,又揮了下手。

      我停下來,隊伍繼續(xù)向前,朝著大峽谷的方向。

      她的烏鴉已經成長為鳳凰,時而化為火焰,然后重生。

      像她一樣。只需要丟掉一枚戒指。

      還有滿滿一青銅小酒壺的檸檬汽水。

      一飲而盡。祝你愉快。

      (三十六)

      給我裝壺酒。

      拿去吧。

      多少錢?

      說個秘密作為交換。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頭海獅被困在冰原上,偶爾深入冰海,從一艘沉船的缺口進進出出。

      好了,可以了,秘密不要說完。

      已經說完了。

      下次免費。

      好的。

      (三十七)

      夜又來了,我躺進干枯河床里的半只木船,一只鱷魚爬過來,銜走破舊的船槳。

      晚安。

      (三十八)

      吊車橫臂將我緩緩送回原點。

      我伸出手,一張鋼琴樂譜碎片落在上面。

      咪索索索索拉索,咪咪來咪多。

      (三十九)

      我去過很多地方,推開過很多扇門,如今,那些門上了鎖,貼著封條。

      我還能回想起門內的樣子,它們駐扎在我的心里,每一顆灰塵都是如此。

      推開的門越多,鎖上的門越多。

      我擰開青銅小酒壺,把酒灑在門前地上。

      調酒師走到我身邊。

      再裝一壺?

      再裝一壺。

      好的。

      免費的?

      免費的。

      好的。

      (四十)

      如果我也有一艘船,我也會把它停在沙灘上,日日夜夜修補我的船帆。

      如果海鷗落在我的船上,我會扔給它一條魚,望著它遠去的身影。

      我會在船艙里給自己鋪一張床,聽著海潮聲,溫一盅酒。

      我會撈起鯨魚的粉末,晾曬干凈,埋葬在我的船底。

      我呼吸到鱷魚的氣息,它爬回來,歸還破舊的船槳。

      (四十一)

      別著急。

      你想要的都會有。

      你丟失的都會歸還。

      你輸掉的都會贏回來。

      你贏來的都會輸回去。

      別著急。

      (四十二)

      曾經,為了追趕一個人,我奔跑過無數張地圖。

      現在,他坐在谷堆上,喝一碗湯。

      他長了濃密的胡子,胡子上掛著干涸的涎液。

      皺紋爬在他的臉上,他的心里。

      他的弓柄上沒有了藍寶石,只剩下三個空槽位,積滿泥垢。

      他的衣服打了幾層補丁,針腳歪斜,腰間系著藤蔓。

      我在他喝空的碗里扔了一枚金幣。

      他站起來,扔掉樹枝拐杖,踉蹌地走到我面前,抱住我。

      我拔出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四十三)

      粉刷匠在皇宮外換上工作服。他搭乘打折航班提前到達,坐在臺階上等待一周后開始的工作。

      一周后,他要重新粉刷皇宮,把它改造成貴賓美容院。

      而國王會被直升飛機接走,離開他的家。

      也許這里從來都不是他的家。

      他沒有繼承人,他們不允許他有繼承人,他只需要治好他的過敏癥,喝光酒窖里的香檳,在文件上簽字。

      一切聽從上天的安排。他站在會客室門口,眼睛笑成一條線。

      繁忙的工作讓我神清氣爽!他說。

      我愛我的大好河山!他哈哈大笑。

      (四十四)

      并非所有生命都有起點。

      我打開地圖,這片被綠色覆蓋的大地之下,埋藏著無數尸骨。

      并非所有尸骨都有終點。

      我鉆進樹洞,打算做一個夢,流彈擊中我腳下的樹根,黑猩猩敲打著心臟踱過來。

      抱歉。

      我退出樹洞。有一些夢是做不成的。

      那就換一個夢。

      (四十五)

      公用電話驟然響起,我取下聽筒。

      聽筒里傳來咀嚼蔬菜三明治的聲音。

      你好。軍官的嗓音沙啞。

      你好。

      請問,有指示嗎?

      沒有。

      有任務嗎?

      沒有。

      哦……

      ……

      你……還在嗎?

      在,我在。

      那么,請你先掛斷吧。

      再見。

      咔嚓。

      (四十六)

      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我把那只弓擦洗干凈,去除槽位里的泥垢,用砂紙打磨掉油污,重新刷漆。

      我爬上參天高樹,采摘花朵,堆在研缽里搗碎,過濾,留下黏稠的汁液。

      我翻山越嶺,狩獵野豬,掰開它們的嘴,取出藍寶石。

      這一次我是認真的。我用黏稠的汁液把藍寶石黏在空槽位里,暴曬在陽光下,它們變得堅固,合為一體。

      三十萬賣不賣?

      不賣,送你了。

      不要送的,二十萬怎樣?

      只送不賣。

      瘋子。

      (四十七)

      你想培養(yǎng)你的韌性嗎?

      我有韌性,不需要培養(yǎng)。

      你怎么證明你有韌性?

      我自己明白就好,為什么要證明?

      你不證明,別人怎么知道你有韌性?

      韌性賣不了錢,為什么要讓別人知道?

      年輕人,不要只盯著錢,要有韌性。

      我有韌性啊。

      證明給我看,從這些木樁跳上去,一直跳到云層上,我就承認你有韌性。

      我不想跳,不想證明給你看,也不需要你的承認。

      每一個勇士都可以跳上去,這就是韌性。

      我不是每一個,也不是勇士,我的韌性就是坐在這里,不跳上去。

      (四十八)

      我喝著免費的酒,看著勇士們跳上空中樹樁,掉下來,從頭開始跳,直到跳上云層,再跳下來,回到起點。

      恭喜你,小伙子,你很有韌性,你是真正的勇士。

      勇士們滴著汗水,鞠了一躬,滿意地離開了。

      我喝光免費的酒,拍拍長老的肩膀。

      你厲害。

      你也可以得到我的承認。

      你厲害,你把他們都騙了。

      我跟隨勇士們的隊伍離去。

      調酒師走到我身邊。

      再裝一壺?

      免費的?

      免費的。

      好的。

      (四十九)

      廚師細心切好淌著湯汁的牛排,推到我面前,點上煙,吸了一口,湊近我的臉。

      我在尋找可疑的人,你是可疑的人嗎?

      誰不可疑?

      也是。

      我擰開青銅小酒壺,喝了一口。

      那個酒壺是我老婆的。

      等我喝完就還給你。

      算了,歸你了。

      謝謝。

      你和她年輕時一模一樣。

      誰不一樣?

      也是。

      (五十)

      路過的每一張面孔都是一模一樣的。

      被直升飛機帶到這座島,走同樣的路線,做同樣的事情,喝同樣的藥水,吃同樣的牛排。

      無論是光腦袋的窮小子,還是成群結隊的漂亮人,都是一模一樣的面孔。

      終有一天都會痊愈,直升飛機會再次停在身邊。

      我抓住梯子,把耳朵貼在井壁,聽到螺旋槳卷起沙土的聲音。

      繁忙的工作讓我神清氣爽!

      我愛我的大好河山!

      哈哈哈哈……

      我不想匆忙結束這一生,向著廢井更深處爬去。

      (五十一)

      唱詩班在唱歌,聽眾只有我。

      整座島的安靈師都集合到水下,大地劇烈搖晃。

      亡魂不相信因果輪回,他們悄聲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輕輕哼起同一首贊歌。

      (五十二)

      我迷路了,幾年過去,沒有再見到一個人。

      也許島上已經沒有人了。

      我取下公用電話聽筒,撥通軍官的號碼,無人接聽。

      從平行空間寄來一個包裹,打開后是一張卡片。

      上面寫著:

      經維修,你所在的頻道已撤銷,請移動到其他頻道。

      (五十三)

      安檢臺前,漂亮的人們小心翼翼地摘下身上各種首飾,放在淺盤里。

      我只有一個背包,正在傳送帶上轉圈。

      我走到傳送帶盡頭,拿下我的背包。

      那根犀牛角掉落出來,一個光腦袋的窮小子沖上來,撿起犀牛角,閃進灌木叢。

      他的魚叉被遺忘在傳送帶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一根擦干凈的犀牛角,在灌木叢里,又能派上什么用場呢?

      他赤手空拳,魂魄飄到半空。

      漂亮的人們只顧盯著淺盤里閃閃發(fā)光的首飾,誰也不會注意到他。

      (五十四)

      你好,我這里有一種神奇的芯片,你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說吧。我把蘋果掰開,遞給他一半。

      謝謝,是這樣的,這是一種神奇的芯片,只要植入你的大腦,你想去哪里,只要想一下,就可以到那里。

      我不用芯片就可以做到。

      你用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用,就是想一下,剛才這會兒我已經去了好多地方了。

      可是你一直在這兒啊。

      對,我在這兒,也在那兒。

      那……你到底在哪?

      在這兒,在那兒。

      我丟掉蘋果核,拿過他手中未動的半個蘋果。

      抱歉,我沒吃飽。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飯量大。

      不是,我說的是,在這兒,在那兒。

      你也可以,你想去哪就想哪,試試。

      我想了。

      在那兒了?

      在了。

      所以,你在這兒,也在那兒。

      那……我到底在哪?

      這兒,那兒。

      (五十五)

      這兒是濕滑的島嶼。那兒是荒涼的戈壁。

      戈壁的倉庫里鎖著一把好刀。鑰匙被我扔在島嶼的懸崖下。

      風沙打在我身上,沒有感覺,我的鞋底是濕的。

      中巴在我身邊打開車門。

      走嗎?

      不走。

      這是今天最后一班。

      不走。

      中巴開走了。

      煙霧升起,遮擋住星空。我的鞋底干了。

      我撫摸倉庫箱位,那里有一把好刀,我在心里把它的銹跡擦拭干凈。

      (五十六)

      怪物分兩種,大而丑陋的,小而可愛的。我恐懼前者,憐惜后者。

      但它們都是怪物,即使會哭著死去,一滴血都不流。

      它們所到之處都是戰(zhàn)場,刀光劍影,勇士們劃出的閃電在空中編織成網。

      我繞道而行。我知道,在這有限的一生中,我可以無限次地重生。

      但是,人生何必折騰,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活來死去,死去活來,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誰不是怪物?哪里不是戰(zhàn)場?

      重生,重生,此生非彼生。

      (五十七)

      我舉著蠟燭,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鹿皮日記本,翻開。

      第一頁寫著:

      不要蔥花,不要雞蛋,不放辣。

      中間一頁寫著:

      帶給我。

      最后一頁寫著:

      等著你。

      我撕下這三頁,在燭火上燒掉,把空白日記本放回書架。

      (五十八)

      等著你。

      我不確定你是不是我,也不確定我是哪一個我。

      但無論如何,我會找到你。

      等著我。

      (五十九)

      我在營地帳篷里過夜。女人坐在篝火旁,抱著熟睡的孩子,輕輕拍打著。

      篝火上方垂下一根繩子,系著一只水桶,里面的水咕嚕咕嚕沸騰著。

      女人不時移動一下柴火,火舌忽明忽暗。

      他們說,我丈夫去后山打獵了。

      他們說,這孩子是我的。

      他們讓我在這兒燒水,你們來了,就留宿一夜。

      你的水已經開了。

      我只要燒水就好了,不管它開不開。

      我可以喝一點水嗎?

      我只要燒水就好了,不管你喝不喝。

      (六十)

      后山沒有打獵的人。四個男人坐在洞穴里打牌。

      我敲了敲洞口。

      請問,打獵的人在哪里?

      沒有打獵的人。

      應該有一個。

      沒有。

      你好像打過獵。一個男人對另一個說。

      是的,我打過獵,但現在我沒有打獵,現在我不是打獵的人,我是打牌的人。

      營地里有個抱著孩子燒水的女人,是打獵的人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嗎?

      她是打獵的人的妻子,我是打牌的人。

      但是你打過獵。

      我打獵時是她的丈夫,可現在我在打牌。

      應該有一個打獵的人,他們說她的丈夫在打獵。

      會有的,應該有的早晚會有。

      我走出山洞,打牌的人追出來。

      營地里有沒有打牌的人的妻子?

      沒有。

      真遺憾。

      會有的,應該有的早晚會有。

      也許他們覺得不應該有。

      那就聽他們的。

      (六十一)

      馬蹄聲雜亂,戈壁塵土漫延。

      天空撕開一條縫,大雨傾盆而下。

      整座島的人都抬起頭。

      直升飛機被雷聲震碎,落入海中。

      (六十二)

      我撿起他丟掉的芯片,插入公用電話投幣口。

      你好,這里是程序員。

      請幫我刪除記憶。

      哪部分?

      全部。

      請稍等……對不起,顯示無數據,無法刪除。

      好的。

      嘀——

      (六十三)

      我的故鄉(xiāng)在冰原上,四周環(huán)繞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有一艘沉船,它與冰海同生同亡,未曾見過光明。

      我的海獅被困在冰原上,偶爾深入冰海,從沉船的缺口進進出出。

      它喜歡薄餅,不要蔥花,不要雞蛋,不放辣。

      (六十四)

      我想離開這里了。

      你離不開的。

      離得開,只要關掉它就行了。

      你以為關掉就離開了嗎?

      我該回家了。

      這里就是你的家。

      我說的是我自己的家。

      相信我,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以為我舍不得嗎?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回家。

      他把背包翻過來,抖落所有物品,扔掉武器,摘下首飾,脫掉衣服。

      我回家了,你也應該早點回家,回你自己家去。

      他關掉了。

      我把他的物品、武器、首飾、衣服都塞進他的背包。

      (六十五)

      我從船上把他的背包扔進大海,濺起的水花被浪頭打下去,我相信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

      酒在胃里燒起來。我又坐錯了船。也好。這是另一個夢。

      (六十六)

      又是一天過去了。

      明天,你用什么下酒?

      (六十七)

      他們修補好天空的裂縫,但直升飛機已經不可挽回,我們都被遺棄了。

      (六十八)

      我們被遺棄在這片樂土上。

      主題公園里,過山車沖下來又拋上去,沖下來,又拋上去。

      無始無終的尖叫聲,無始無終的笑臉。

      無始無終的腎上腺素分泌在這片樂土。

      (六十九)

      士兵們扔出三個骰子,大大小,那袋金幣傳了回來。

      調酒師又給我裝了一壺。

      這是最后一壺了,我要走了。

      為什么?

      我要變成石像了。

      是他們決定的?

      是的。

      那就聽他們的。

      聽他們的。

      還能再見面嗎?

      能,我會叫住你的。

      一定要叫住我。

      好的。

      干杯。

      (七十)

      從此沒有一座石像叫住過我。

      我走遍整座森林,只想在每一座石像身邊坐一會兒。

      石像穿著濕滑的苔蘚,和苔蘚之下的這座島嶼一樣濕滑。

      他忘記了,石像是不會說話的。

      但是,我肯定已經見到過他,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

      干杯。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七十一)

      時間向前調整了十年。

      一切舊事物都和十年前一樣光鮮。只是有人來了,有人走了。

      有人走了又來了,有人來了又走了。

      應該有的都有了,不應該有的沒有人會記得。

      (七十二)

      鋼琴師皺著臉,手指在鍵盤上游走。

      海天交界處,一只海鷗沖到海面,銜起一條魚,停在附近的漁船上。

      他把手翻過來,用指甲從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來。鋼琴肚子里發(fā)出空洞的聲音。

      鋼琴樂譜碎片從天而降,散落在島上每個角落。

      我在海底,向著越來越近的那處亮光游去。

      (七十三)

      我站在冰原上,四周環(huán)繞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沉船的舊木板吱呀著,巨大的嘆息聲搖動水面。

      我從懷里拿出薄餅,扔進冰海,它還溫熱著。

      嘆息聲停止,水面平靜下來。

      (七十四)

      你來了。

      我來了。

      主持人的話

      我反對小說的智性,如同史蒂文斯反對詩歌的智性一樣。因此,我一直對所謂“反烏托邦”之類的小說心存芥蒂,而對一個叫作“幻想文學”的品種情有獨鐘。博爾赫斯說:“幻想是沒有止境的?!边@也正是博爾赫斯小說的迷人之處。盡管斯蒂文森在十九世紀就宣稱英國讀者已不屑于情節(jié)小說(想想,英國讀者至少比我們高明了兩個世紀?。?,但幻想文學也可以脫離美妙的故事和離奇的情節(jié)而存在。至少,我們不能把幻想文學與童話或科幻小說畫上等號。在這個意義上,霍小智的《冒險島》堪稱幻想文學的令人欣喜的收獲。

      《冒險島》當然是反對智性的,你找不到政治諷喻,找不到意義指歸,但又沒有一處不讓你會心與微笑,不讓你對生命、時光、空間,人與人、與宇宙的關系產生聯想與遐思。它將簡單與豐富、淺顯與深邃、頑皮與思考等等相反相成地聚結在一起。表面松散、瑣碎,其實又相互關聯,有著嚴密的內在結構與邏輯。

      冒險島是一個奇怪的島,全是因為過敏癥被運送來的人,上面有各種奇怪的人和事,看似毫無道理的對話與行為,但卻是最簡單、最直接、最少心機、最不需要各種堂皇理由的生活場景的模擬。最后,運送的飛機失事掉進了大海,所有人都被遺棄在這座島上。這里真的是一片樂土還是一個絕望之地?

      對我來說,閱讀《冒險島》的過程就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不僅僅帶領我觀看了島上的種種情境與人群,還使我產生了一種身在法國的幻覺——我愿意每一個讀到這篇小說的人,都會產生與我一樣的感覺。冒險島雖然是一個想象中的島,但它也可能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一個未知的地方,總有一天,它會在你的地圖上標注出來。

      ——邵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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