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麥金太爾是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早期麥金太爾重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嘗試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闡釋馬克思主義,展現(xiàn)出有別于晚期美德倫理研究的“另一個麥金太爾”。通過對斯大林主義的道德缺場與教條主義歷史觀的批判,以及對英國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反思,麥金太爾建構其早期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人性復歸是麥金太爾建構其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而亞里士多德的道德哲學為其提供了最佳路徑。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660(2015)05-0084-06
本文系廣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馬克思文化批判及其當代價值研究”(14ZDA0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永剛,(廣州510631)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劉卓紅,(廣州510631)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教授。
《追尋美德》、《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以及《依賴性的理性動物——人類為什么需要德性》 ①等關于美德倫理的著作已經(jīng)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這些著作主要寫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集中在麥金太爾學術研究的晚期階段。相比之下,麥金太爾的早期思想與著作并未得到國內(nèi)外學者的重視。從麥金太爾思想發(fā)展的完整性看,除了為人們熟知的、以研究美德倫理聞名的麥金太爾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麥金太爾”,即早期以研究馬克思主義開啟學術研究的麥金太爾。作為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重要人物,麥金太爾早期熱衷于研究馬克思思想,嘗試從人道主義的立場來闡釋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思想,從而使其馬克思主義研究充滿了鮮明的倫理意蘊。
一、“另一個麥金太爾”:研究馬克思主義的麥金太爾
麥金太爾于1945年入讀倫敦大學瑪麗女王學院,期間接觸并于1947年加入了英國共產(chǎn)黨。通過學習,他深感共產(chǎn)黨對當時英國政治與社會的批判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和生命力,并深情評價馬克思是“大英博物館閱覽室里的世界精神” ②。不過一年后,麥金太爾就因對組織不滿而退黨,雖然脫離了組織,但是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興趣卻一直保持了下來。隨著英國新左派運動的興起,麥金太爾與湯普森等人共同致力于對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成為了第一代英國新左派運動的代表人物。
在1991年的一次的訪談中,他將自己近五十年學術之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49年曼徹斯特大學哲學研究生階段到1971年。從表面上看,這段時期麥金太爾的思想涉獵許多方面,看似雜亂無章,“在零零碎碎的探索過程中會常常令人懊惱和混亂探索” ③。但麥金太爾同時也承認,正是這段時期所接觸和學到的東西,為之后關于美德倫理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一如馬克·墨菲所評價的:“的確,這個時期,麥金太爾著述中所關涉的主題,使用的文風雖然形態(tài)各異的,而且在不同的會議上出現(xiàn)相左的觀點,人們無法從中找到標志著麥金太爾后期研究的思想的連貫性及目的性的單一性。盡管如此,在那些著述中還是能顯示出一系列的關注和承諾,這些關注和承諾使得人們可以加深理解麥金太爾《追尋美德》的前后軌跡?!?①第二階段從1971年移居美國到1977年,這是他自稱“時常痛苦地自我批判的反思時期” ②,這一時期是麥金太爾學術研究的一個過渡階段,承接著他早期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反思與總結,同時也為晚期開展美德倫理思想研究積蓄能量。1977年開始,麥金太爾進入學術研究的第三階段,專門從事一項“單一性”的研究,也就是為學界所熟識的美德倫理研究。
保羅·布萊克里奇和尼爾·戴維森編寫的《麥金太爾與馬克思主義:1953—1974年文選》專門記錄了麥金太爾早期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歷程。他們將麥金太爾早期馬克思主義思想歷程表述為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開始試圖調(diào)和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之間的關系,爾后專注于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后來成為一個與宗教無關的異端托洛斯基主義者,最后反思甚至疏離馬克思主義。 ③具體言之,1953—1958年,麥金太爾試圖調(diào)和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之間的關系,專門撰寫了《馬克思主義:一種解釋》一書,認為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在關于人性的理解與闡釋之中存有某種共通之處。1958—1959年,麥金太爾加入英國新左派,與湯普森等第一代英國新左派成員共同致力于對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此時,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應該在古希臘傳統(tǒng)中尋找資源,學習亞里士多德的道德哲學,并主張將生物意義上的欲望與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統(tǒng)一起來。1959—1960年,麥金太爾又加入社會主義工黨聯(lián)盟,成為一名正統(tǒng)的托洛斯基主義者。1960—1964年,麥金太爾脫離社會主義工黨聯(lián)盟,加入國際共產(chǎn)主義,開始反思之前對馬克思主義的苛刻認識。1964—1968年,麥金太爾開始懷疑并疏遠馬克思主義。進入到七十年代,麥金太爾開始自我反思并進行調(diào)整,認識到自己先前對馬克思主義過于苛刻,于是嘗試著重新接受馬克思主義。他坦承道:“那時的我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既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又想做一個系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我由此設法將基督教的元素和馬克思主義的元素以一種不恰當?shù)姆绞浇Y合起來?!?④可以看出,早期的麥金太爾對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時常處于糾結和矛盾之中,以致表現(xiàn)出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
雖然麥金太爾在不同時期的關注重心與研究內(nèi)容各有側重,但縱觀其一生的學術軌跡以及前后思想的關聯(lián),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對人性和美德的關注貫穿始終,早期研究馬克思主義的麥金太爾亦是如此。從研究內(nèi)容來看,麥金太爾主要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對馬克思的思想進行闡釋。尤其是面對斯大林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讀,凸顯人性維度與道德內(nèi)容在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成為他早期學術研究的重心。顯然,麥金太爾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思想。
一方面,麥金太爾以人性為重要內(nèi)容對馬克思主義進行補充與闡釋,尤其著重從人的欲望與道德之間的關聯(lián)、人的行為與意識等方面進行探究,試圖以此維度豐富馬克思主義的學說。1953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一種解釋》 ⑤一書主要從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的內(nèi)容及其關聯(lián)出發(fā),考察了馬克思主義對人類歷史做出解釋的思想歷程。之所以將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放在一起,是因為麥金太爾認為,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與基督教的救贖理論對人性的理解極其相似,因而,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理解與闡釋馬克思主義,構成麥金太爾早期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其后,麥金太爾的多部論著都以此為核心內(nèi)容或在此基礎上展開。在寫于1956年的《道德荒原筆記》 ①一文中,麥金太爾從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立場出發(fā),主張在人的欲望與倫理學之間建立起應有的關聯(lián),同時在闡釋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將倫理觀與歷史觀統(tǒng)一起來。寫于1967年的《世俗化的道德變遷》進一步指出,基督教在社會變遷進程中并未保持原有狀態(tài),相反,卻在世俗化社會進程中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 ②不難發(fā)現(xiàn),麥金太爾將基督教作為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維度,并認為馬克思主義是基督教的世俗化版本,兩者都是關于人之救贖的學說。除此之外,他還從人的行為與意識方面補充自己的倫理思想,如在1958年撰寫的《無意識:一種概念分析》一書中,就力主要對無意識的概念進行邏輯推演和解釋,同時補充弗洛伊德關于精神分析的觀點。
另一方面,麥金太爾闡釋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面對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主義所作出的機械式解讀,麥金太爾與湯普森等其他英國新左派成員致力于對歷史唯物主義思想進行重建。在此過程中,麥金太爾著重從人道主義方面豐富馬克思主義,以補充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中的道德缺場,同時試圖將形成的倫理觀置于歷史發(fā)展脈絡之中,實現(xiàn)兩者的統(tǒng)一,《道德荒原筆記》的出版初步實現(xiàn)了麥金太爾這一想法。此外,麥金太爾將思想史作為倫理學研究的重要基礎給予足夠的關注,他于1966年撰寫的《倫理學簡史》就是他實現(xiàn)把思想史作為倫理學研究基礎這一思路的體現(xiàn)。除此之外,在1971年寫成的《時代自我形象的批判》論文集中,麥金太爾批判了基督教、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和行為方式,認為只有通過對社會存在進行深入的探究才能徹底理解我們的復雜世界。他提出有必要采取最為寬闊、最少狹隘的道德概念觀點,并從意識形態(tài)得以形成的歷史情境出發(fā)對意識形態(tài)作出判斷。
二、麥金太爾式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批判維度
濃厚的現(xiàn)實關懷與強烈的批判意識始終是麥金太爾開展學術研究的基本立場。正如馬克·墨菲所說:“麥金太爾的學術研究總是為其社會批判服務的。不僅其早期的著述是如此,屬于《追尋美德》項目的研究也是如此……然而,麥金太爾所向往的社會批判不是零碎的事務,更確切地說,是系統(tǒng)地探究現(xiàn)代社會、文化、經(jīng)濟和政治制度的缺陷。從事這種系統(tǒng)的批判需要一種立場,從這個立場出發(fā),這種批判方可進行。” ③麥金太爾自己也坦承,哲學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批判其他哲學”,這不僅是因為掌握哲學是為了獲得真理,更重要是,“哲學思想總會在社會、道德、政治生活中產(chǎn)生重大影響” ④。
第一代英國新左派成員在研究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注重從人道主義的維度闡述馬克思的思想,強調(diào)主體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以及道德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對社會主義發(fā)展的意義。尤其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之后,赫魯曉夫做了題為“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對斯大林展開激烈的批評使他們意識到,斯大林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做教條主義式解讀的錯誤,未能正視和運用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更沒有意識到道德在馬克思主義中的在場。為此,包括麥金太爾在內(nèi)的第一代英國新左派重新闡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以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為原則,發(fā)展馬克思主義。雖然從當時整個世界范圍來看,馬克思主義多次遭受批評和打擊,但麥金太爾始終認為,馬克思主義依然具有持久的力量,是歸因于馬克思主義具有明確表達某些真理的能力。 ⑤正如馬克·墨菲總結的,早期麥金太爾之所以選擇將馬克思主義作為對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武器,即是堅信它“解說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制度對于人的生活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扭曲性影響” ①。
一方面,麥金太爾批判了斯大林主義中的道德缺場。道德缺場的錯誤是將歷史境遇中的道德判斷“應該”范疇與歷史發(fā)展“是”范疇等同起來,把事實與價值混為一談,以致于歷史不過是客觀規(guī)律的運行的結果而已。在斯大林主義者眼中,“個人的角色已經(jīng)被歷史的境遇提前決定了,個人只能接受他既定的角色,以及情愿或不情愿的扮演該角色,但卻不能重寫劇本” ②。麥金太爾指出,斯大林主義借助歷史進步的目的論的言說方式,把道德價值的主體性與歷史發(fā)展的現(xiàn)實性等同,“應該”的道德原則對于“是”的歷史而言沒有任何存在的能動性和合理價值。顯然,正是斯大林主義對馬克思主義教條式與模式化的理解,造成只強調(diào)經(jīng)濟對社會發(fā)展的決定作用,強調(diào)客體的唯一決定性,從而導致人的主體性及作用的消解,導致歷史進程中的事實問題與道德層面的價值判斷成為互不關聯(lián)甚至完全獨立的兩個問題。
另一方面,麥金太爾通過批判斯大林主義的教條主義歷史觀,揭示斯大林主義在哲學歷史觀上的缺陷。在他看來,斯大林主義認為歷史的一般過程是可以預測的看法,實際上是建立在對馬克思思想中的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誤解上。麥金太爾指出,馬克思在運用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解釋社會發(fā)展和歷史規(guī)律時,表達的既不是一種機械關系也不是一種因果關系,相反,馬克思只是想利用黑格爾表述概念的方式表達以下的過程,即一個社會的經(jīng)濟基礎不僅提供了上層建筑產(chǎn)生的某種框架,也提供了人際關系得以相互交織的一系列關系。換言之,人們在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基礎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著上層建筑,兩者屬于同一問題的兩個層面。因為“通過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基礎為手段達到社會主義的上層建筑是沒有問題的,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基礎的同時也就創(chuàng)造了上層建筑。這是人類生活的同一活動” ③。通過批判,斯大林主義的歷史觀的弊端也顯現(xiàn)出來,他們“將馬克思主義理論改造成為是發(fā)現(xiàn)永恒歷史規(guī)律的學說,歡呼他們的官僚正是因為掌握了這些規(guī)律,從而成為有資格操縱社會和掌控其他人群的人” ④。
除此之外,麥金太爾早期展開批判還得益于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人道主義的思想氛圍。英國新左派第一代成員對斯大林主義批判的各種觀點,共同致力于對人道主義思想的研究與傳播活動,使麥金太爾從中獲益良多。如湯普森批判斯大林主義,重點闡述人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地位,注重將歷史與現(xiàn)實結合起來,從人的角度來詮釋歷史發(fā)展的基本法則,提出只有將無產(chǎn)階級與勞動人民的階級斗爭緊密相連,在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活動中,注重人的價值,將人回歸到應該的地位,才能還原“真正的歷史”。 ⑤這些觀點為麥金太爾展開對斯大林主義的批判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湯普森批判斯大林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目的在于制定適合英國本土特色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新戰(zhàn)略。在他構想的革命新戰(zhàn)略中,道德的能動作用不可或缺,在其中處于核心位置并起著重要的作用。他繼而提出,在推動社會主義發(fā)展的理論構建中,需要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即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價值觀。這種道德觀既是在對斯大林主義的非人道主義特點的批判中誕生的,又是對馬克思恩格斯的人道主義思想的一脈相承。在湯普森看來,社會主義的真正目標是人的最大程度的解放,而不是僅僅體現(xiàn)在實現(xiàn)所有制和生產(chǎn)關系的社會化程度,由此說,人是社會主義人道主義乃至一切社會發(fā)展的目的,而非其他。麥金太爾在此基礎上指出,只有將無產(chǎn)階級與勞動人民的階級斗爭緊密相連,在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活動中,注重人的價值,使人回歸到應該的地位,才能還原“真正的歷史”。關注現(xiàn)實活動的人,最為關鍵的是重視人作為生物體的需要與欲望,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抵制所謂康德主義的道德理念,將人真正還原為馬克思所倡導的“具體的人”以及“現(xiàn)實的人”。一如布萊克里奇所評價的:“愛德華·湯普森的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打開了與馬克思主義決裂的大門。然而,盡管存在著缺陷,湯普森的社會主義人道主義也指向對斯大林主義更深層的批判。這種批判將減緩馬克思的基礎、上層建筑和列寧的政治學進路受斯大林主義者損害的程度。這就是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麥金太爾選擇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所遵從的方向?!?①
當然,湯普森與麥金太爾的人道主義思想受到哈里·漢森等人的批評和質疑。通過對漢森等人的批駁與交流,麥金太爾不但進一步批判了斯大林主義,而且指出了漢森等“道德批判家”在批判斯大林主義過程中走向另一個極端,導致與斯大林主義一樣出現(xiàn)“應該”與“是”相分離的結果。麥金太爾指出,漢森等人“無非是用一種無意識的依賴代替了一種有意識的依賴而已” ②,他們之所以訴求道德原則的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斯大林主義與西方道德自由主義兩重壓力的作用結果。斯大林主義將“應該”原則淹沒在歷史的“是”的過程中,導致“應該”的原則置身于歷史的“是”之外,其結果造成人性與歷史的脫離。然而,漢森等人脫離歷史現(xiàn)實,站在道德的立場之上,僅僅以“道德原則”的名義對斯大林主義進行批判,“他們的道德原則完全不是以歷史事件過程為轉移的事物加以援引,所有的問題都站在道德的高度之上,從而導致‘應該’的原則完全被置于歷史‘是’之外” ③。這樣造成的后果也是道德原則與歷史事實的脫離。至此,麥金太爾對斯大林主義片面強調(diào)規(guī)律性與必然性、否認人的價值的錯誤的批判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堅持批判的維度為建構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奠定了基礎。
三、人性復歸:麥金太爾早期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建構
麥金太爾進行社會批判和倫理反思的目的,是為了彌補人在社會發(fā)展中的缺場,強化人性在倫理反思中的核心地位,因此,人性復歸成為麥金太爾嘗試建構其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麥金太爾對人性復歸主旨的重視,源于其身為基督教徒的最初的認識:在他看來,人性復歸是基督教與馬克思主義共通的理論旨趣,“馬克思主義并沒有在任何方式上與基督教直接敵對,相反,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一樣有著相同形而上學和道德范圍的學說,只有馬克思主義才是擁有這種道德范圍的后啟蒙時代的世俗學說” ④。不同的是,基督教對人性的看法是一種宗教美德式的解讀,而馬克思則是將其不斷世俗化;換言之,馬克思對黑格爾與費爾巴哈思想的揚棄過程,就是將基督教不斷世俗化的過程。“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由絕對教義構成的世俗主義,具有極其重要的神學意義,這種教義不僅探討權力和正義問題,而且還因此探討救贖和復活的主題。馬克思主義史充其量只不過是對后者的說明而已。” ⑤
面對理論與現(xiàn)實中人性與道德分離的狀況,麥金太爾主張人應回歸其本身,將生物學意義上的欲望與倫理學意義上道德統(tǒng)一,實現(xiàn)對人的本質的真正理解。在他看來,無論是斯大林主義還是漢森等人所堅持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都將兩者割裂開來,要么以歷史發(fā)展的“是”替代倫理意義上的“應該”,忽略人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應有地位,要么以倫理意義上的“應該”替代歷史發(fā)展中的“是”,致使“應該”喪失了存在的社會基礎,成了道德上的“任意選擇”。這種分離只能造成道德批判無效和道德評價的不可理解。道德總是要與欲望聯(lián)系起來,建立在欲望“存在”的基礎之上,因為欲望屬于“人的本性的概念,這一概念是任何道德理論探討的核心” ⑥。這是麥金太爾早期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核心觀點,也是他試圖彌補當時馬克思主義發(fā)展中道德缺場的路徑。
如果說,麥金太爾從基督教與馬克思主義的共通性的內(nèi)容中看到人性復歸的重要性,以及尋找到闡釋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重要方式,那么古典哲學尤其是亞里士多德的道德哲學,就為麥金太爾實現(xiàn)人性復歸的思路提供了最佳路徑。麥金太爾指出,馬克思主義在現(xiàn)實發(fā)展中的道德缺場的問題,可以通過亞里士多德的道德哲學來完成,因為馬克思批判了資本主義勞動方式壓抑人的本性,以及在社會生產(chǎn)勞動中要通過自由勞動來實現(xiàn)個性的自由與解放的觀點,與亞里士多德主義的道德哲學異曲同工。因此,走向亞里士多德的道德哲學,是麥金太爾自認為找到能夠與馬克思殊途同歸、實現(xiàn)人性自我追求和自我完善的道路。在麥金太爾看來,亞里士多德的道德哲學不僅把握了希臘城邦社會實踐的本質,其“內(nèi)在善”的理念也體現(xiàn)著人類實踐本身的本質特征,可以超越希臘城邦政治而具有一般人類實踐的普遍意義。而且,亞里士多德提倡的道德是基于生物學意義上的目的論哲學,無論是美德本身還是基于“至善”的幸福,都將生物人作為整個美德建構的基礎。這些觀點都將是麥金太爾克服人性與需要分離、尋求人的自我完善的最好方式。
晚期的麥金太爾通過對現(xiàn)代西方道德哲學的批判,指出道德自律的困境實際上是因為一種沒有任何基礎作為保障的道德原則所致,這種道德原則也未能解決早期所提到的歷史的“是”與道德的“應該”之間關聯(lián)的缺陷。他思考了伴隨著人類發(fā)展的過程,道德何以逐漸凸顯為規(guī)則而又不斷地遠離人、忽略人本身的需要與欲望的事實,而現(xiàn)代西方道德哲學的最大特點是只要求人對道德法則的絕對遵從,對人自身的真實欲望做出不恰當?shù)暮雎?。尤其是康德哲學,它提出的法則是一種出于責任的理念,它必須源于一種命令式或強制服從方能奏效,而這種出于自我加強的法則必然為自我的理性所控制。正如美國哲學家皮徹姆所說,“在道德生活中,人們考慮最多的,常常不是不斷地固守原則或規(guī)條,而是更傾向于可信的品性,善良的道德感,和依據(jù)真實的感情行事” ①,以致于造成倫理的滿足與需要和欲望的活動的分離,使倫理變成了一種不可理解的人類行為。而實際上,人的道德無法離開人的生活,脫離人自身去奢求道德,試圖在道德法則與人性之間建立其固定的聯(lián)系,是行不通的。純粹的道德法則是沒有標準的,同時也會由于與人性脫節(jié)而失去意義。因此,在麥金太爾看來,要想在道德法則和人性之間建立起牢固的聯(lián)系,需要復興亞里士多德的美德倫理傳統(tǒng)。
可以看出,麥金太爾晚期的美德倫理學決非偶然,而是其早期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邏輯順延。晚期美德倫理學中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立場、對美德倫理的堅持,實際上是對其早期馬克思主義的倫理思想中的人道主義與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延續(xù),是一種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對人之本性的肯定??死锼雇懈ァに沟俜摇けR茲這樣評價麥金太爾:“他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和自由的新教宗教哲學家,一名無神論的休謨式的學者和倫理學的歷史學家,以及一名不滿足的亞里士多德主義者?!?②
(責任編輯 林 中)
《依賴性的理性動物——人類為什么需要德性》一書是由麥金太爾在1997年美國哲學年會太平洋分會上發(fā)表的三場講座經(jīng)過修改而成。書中主要解決兩個問題:關注并理解人類與其他智能物種之間的共同之處為何重要;對道德哲學家而言,關注人類的脆弱性和殘疾性為什么重要。這兩個問題是對麥金太爾的美德倫理的生物學基礎的補充,是對其“美德倫理三部曲”的繼承與延續(xù)。
A.MacIntyre,World-Spirit in the BM,in The Observer Review,7 October,1973.
A.MacIntyre,“An Interview with Alasdair MacIntyre”,in Cogito 5,pp.67-73.Cited to reprinted version in MacIntyre Reader,pp.268-269.
[美]馬克·C·墨菲:《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胡傳順、郭沙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頁。
A.MacIntyre,“An Interview with Alasdair MacIntyre”,in Cogito 5,pp.67-73.Cited to reprinted version in MacIntyre Reader,pp.268-269.
Paul Blackledge&Neil Davidson eds,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Selected Writings 1953-1974,Leiden:Brill,2008,pre.xx.
Ibid,p.416.
1968年修改為《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Marxism and Christianity,Schocken Books,1968;Gerald Duckworth,1969;Penguin Books,1971),1995年再版為《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又2nd edn.(including"Three Perspectives on Marxism",reprinted in Ethics and Politics(see below)as"Three Perspectives on Marxism:1953,1968,1995"),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Duckworth,1995)。
該文曾分兩部分發(fā)表,分別為:“Notes from the Moral Wilderness I”,in New Reasoner 7,90-100,1958-9(reprinted in Kelvin Knight ed.,The MacIntyre Reader,and in Paul Blackledge&Neil Davidson eds.,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Notes from the Moral Wilderness II”,in New Reasoner 8,89-98,1959(reprinted in Kelvin Knight ed.,The MacIntyre Reader,and in Paul Blackledge&Neil Davidson eds.,Alasdair MacIntyres Engagement with Marxism).
A.MacIntyre,Secularization and Moral Chang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7,p.67.
[美]馬克·C·墨菲:《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胡傳順、郭沙譯,第2頁。
[美]麥金太爾:《馬爾庫塞》,邵一誕譯,余明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正文第3頁。
A.Maclntyre,Marxism and Christianity,Duck worth,1995,pp.117-118.
[美]馬克·C·墨菲:《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胡傳順、郭沙譯,第3頁。
A.Maclntyre,“Note from the Moral Wilderness”,in Kelvin Kight,ed.,The Maclntyre Reader,University of Noter Dame Press,p.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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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cIntyre,‘Toleration and the Goods of Conflict’,in Ethics and Politics:Selected Writings,Vol.12,p.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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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保羅·布萊克里奇:《道德和革命:英國新左派中的倫理論爭》,《現(xiàn)代哲學》2007年第1期。
A.Maclntyre,“Note from the Moral Wilderness”,in Kelvin Kight,ed.,The Maclntyre Reader,p.32.
Ibid.
[美]麥金太爾:《關于馬克思主義的三種觀點:1953年,1968年,1995年》,《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1年第1期。
[英]保羅·布萊克里奇:《自由、欲望和革命: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的早期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張亮編:《英國新左派思想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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