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曼
迄今為止,世界范圍內關于民族主義的討論已經舉不勝舉。尤其20世紀80年代以來,恰如安東尼·史密斯所言:“對‘世界上沒有一塊地方能避免民族主義熱望’的認識已經滲入到甚至是最保守的學術圈內?!盵1](前言)盡管解答的問題未必比提出的困惑更多——至今關于民族主義的意涵、可能范式、內在精神理路以及它所帶來的人類進程與災難等都依然是言說未盡的話題,這些著述還使我們對民族主義復雜而重大的影響力有了深刻印象。如同眾多研究者已經感受到的,民族主義在學理上是貧弱的。與絕大多數被綴以“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它沒有牢固的哲學基礎,也沒有產生自己偉大的思想家,它帶著某種“空洞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論到“民族”的概念與定義時,曾提到有三個令民族主義理論家感到惱怒和困惑的詭論,其中之一即是“各種民族主義在‘政治上’的力量相對于它們在哲學上的貧困與不統(tǒng)一。換言之,和大多數其他的主義不同的是,民族主義從未產生它自己的偉大思想家:沒有它的霍布斯、托克維爾、馬克思或韋伯。這種‘空洞性’很容易讓具有世界主義精神和能夠使用多種語言的知識分子對民族主義產生某種輕視的態(tài)度?!盵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5頁。。然而這些都絲毫未能阻礙民族主義在現實中的效果,它掌握了“深刻的情感上的正當性”,“在深淺不一的自覺狀態(tài)下,它們可以被移植到許多形形色色的社會領域,可以吸納同樣多形形色色的各種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組合,也可以被這些力量吸收”[2](P4)。它超乎尋常的動員能力、整合能力既使人惶惑也使人驚異。所以,比起政治意識形態(tài)來多數學者更情愿把民族主義理解成為一種宗教形式。史密斯說“無論其推動力是如何的世俗化,民族主義最終更像‘政治宗教’而不像政治意識形態(tài)”[2](P10)。以西歐為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他的《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追溯民族主義的文化根源,也把民族主義在18世紀的降生與當時歐洲宗教式思考模式的衰頹聯(lián)系起來看,民族“通過世俗的形式,重新將宿命轉化為連續(xù),將偶然轉化為意義”*[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10頁。。所以最終在歷史進程中民族主義即使沒有取代宗教,那它起碼也顯示了代理政治宗教的特征。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民族主義盡管出現時間不長,卻已在現代性社會中扮演重要角色,具有非凡影響力。
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西方列強勢力的漸趨深入,民族主義在中國也興起了。*[美]費正清等著《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年)下卷》:“帝國主義作為中國近代史的一個主題,在思想和心理方面愈到后來便愈顯得重要,因為它誘發(fā)了民族主義的興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第5頁。據金觀濤、劉青峰對中國近代政治術語的統(tǒng)計和研究,約在1898年以后,“世界”“國家”等詞取代中國古有之“天下”而成為新的關鍵詞。而“民族主義”一詞,1901年由《國民報》最早使用后也開始在眾多政論文章中頻頻出現并得到深入討論,近代民族主義思想初步形成。*以上參見金觀濤、劉青峰著《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之《從“天下”、“萬國”到“世界”——兼談中國民族主義的起源》,法律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有觀點認為中國近代的民族主義是存在兩個來源的,一即西方民族主義思想,一則為中國傳統(tǒng)固有的族類思想。見胡滌非《民族主義與近代中國政治變遷》。由此,民族利益與國家命運成為自此后中國人政治生活最不得不去堅守的價值觀核心。這一核心注定了國家敘事必然在未來諸種領域都占據無可替代的主體位置。我們將看到對國家的執(zhí)著,或者毋寧稱之為一種普遍的民族主義情緒已經彌漫于晚清整個社會,并且很快成長為不證自明的信仰公理。而不論行其實者或是假其名者,又或者對其抱持懷疑態(tài)度者都無法不以此為起點延展開去。*民族主義在晚清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過程中充當了一種非常重要但又異常矛盾復雜的角色。它極大地推動著同時又干擾著中國的現代性步伐。換句話說,在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早期階段,那些所謂迥異于西方和所謂包含著自己特色的現代性其實多多少少都與中國的民族主義或曰存亡的要務相關。比如,為什么恰恰是在中國民族主義展示了它極其狹隘的一面(此指排滿);為什么是在中國國家與集體成為嚴重桎梏個體人性的枷鎖;為什么是在中國啟蒙成為格外艱難的任務;又為什么恰恰是在中國對審美之現代性的覺悟和捕捉要遠遠遲鈍于現代性之其他表現。類似情況不一而足。這里要強調的是,在民族主義傳入中國的過程中,本文所要討論的主體留日群體起了關鍵作用。事實上,那些最初的民族主義言論很多都是由留日知識分子撰寫并發(fā)表在他們創(chuàng)辦的海外刊物上的。留日群體基本可以算作中國民族主義醞釀、成形并散布開去的大本營。后來的史學家描述,1900年代日本國內民族主義熱情高漲,中國留學生深沐其風:“民間的印刷品、傳說和詩歌以及狂熱的歌曲,都被用來灌輸和加強突然爆發(fā)的廉價和嘩眾取寵的愛國主義。到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必然首當其沖”,“日本的民族主義對一些甚至非常不關心政治的留學生也有深刻的影響。許多論述愛國主義方面的日本著作和傳記很快都有了中譯本”。[3](P400、P402)可以預見,民族主義將很快成為這些留學人士大力推廣的時代主題。而小說正為其影響所及之一隅。1901年1月1日梁啟超在橫濱《清議報》論“小說之勢力”:
歐米之小說,……或對人群之積弊而下砭,或為國家之危險而立鑒,然其立意,則莫不在益國利民,使勃勃欲騰之生氣,常涵養(yǎng)于人間世而已。至吾邦之小說,則大反是。其立意則在消閑,故含政治之思想者稀如麟角,甚至遍卷淫詞羅列,視之刺目者。蓋著者多系市井無賴輩,固無足怪焉耳。小說界之腐壞,至今日而極矣。夫小說為振民智之一巨端,立意既歧,則為害深,是不可不知也。*橫濱《清議報》,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十一月十一日(1901年1月1日)第六十八冊。
這段話比較中西小說不同,對中國小說長期沉溺于娛樂消遣的狀況甚為不滿,明確提出將小說立意轉移到國家與國民上來的要求。到第二年梁啟超橫濱《新小說》報創(chuàng)刊,“益國利民”進一步成為綱領性文字,該報條例頭一條即言“本報宗旨,專在借小說家言,以發(fā)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橫濱《新民叢報》,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七月十五日(1902年8月18日)第十四號《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民族主義作為新的宗旨在小說中正式確立。
放到大的歷史背景中看,民族主義的引入可以說是中國小說轉型過程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即那種具有所謂里程碑式意義的重大事件。它的影響是至深至久的。這不僅因為民族主義作為現代性的基本價值之一(現代性的三個基本價值:工具理性、個人權利、民族主義)引領了小說內涵向現代特性的轉換,還因為它為小說本身提供出新的意識形態(tài)支持或曰當代之“道”*胡纓在她的著作《翻譯的傳說——中國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中認為,梁啟超的新小說倡導為林紓小說翻譯提供了一種道,使林得以證明自己對西方小說的譯介的合理性,這個“道”就是民族救亡:“以小說作為政治改革的大眾媒介這一觀點,為林紓提供了根據,可以證明自己對西方小說的譯介的合理性。換言之,梁啟超為提倡‘新小說’而展開的高度政治化的斗爭,事實上為林紓的翻譯提供了一種‘道’,由此也為其打開了一片天地:民族救亡成為了當代的‘道’”。龍瑜宬、彭珊珊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22頁。,如果仍承認之前的中國小說確實曾是處于某種意識形態(tài)(儒釋道或者它們的混合物之類)統(tǒng)轄之下的話。也就是說,類似前面對民族主義的一般性論述,就小說而言,民族主義即便沒有取代舊有的善惡果報以及其他哲學的或者世俗思維的基礎,那它也替換了其中大部分。這樣,只要民族主義本身是可以指望的,小說便總會不乏它的前途,它的現實合法性必然得到加強(而無論其最初被演繹得何其笨拙)。當然,如同在眾多其他領域引起的雙面甚而多面的效應一樣,民族主義對小說的影響也并不簡單,它既是動力也意味著阻力,此為后話。
首先通過留日群體自己的書寫來看看民族主義貢獻給中國小說的兩個新主題:國家、國民。就國家來說一者是寫亡國憂,一者是寫強國夢。國事的窳敗、侵略勢力的囂張使得一種亡國的憂患意識在愛國知識分子中彌散。留日學生因其見識和更快具備的全球視野,對這種危機感觸尤深。徐卓呆(留日,習體育)1904年在日本創(chuàng)作的《分割后之吾人》,通過一個小學教習黃士表在夢中的所見所聞來展示中國的亡國慘狀,其時中國人不僅要受盡列強經濟和勞力的盤剝,而且連像印度人那樣做人家的奴隸也不可得。中國的服飾、語言文字等也被強行取代。陳景韓(避難日本,入早稻田大學,習文學)受江蘇留學生同鄉(xiāng)會請托翻譯了小說《明日之戰(zhàn)爭》。該小說為法國人鄧利創(chuàng)作,反映的是普法戰(zhàn)爭中法國的慘敗。陳景韓由這篇小說推及中國現狀,認為今天的中國比當日法國之情形更加嚴峻:“法人明日有爭戰(zhàn),我國明日無戰(zhàn)爭也?!业炔划斠暜敃r之法人而更急急乎?噫!”*東京《江蘇》,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九月初一日(1903年10月20日)第七期法蘭西陸軍太尉鄧利著,陳景韓譯《明日之戰(zhàn)爭》“第四”。這時,“亡國遺民”作為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對象也開始受到重視。*此現象在當時其他書籍中也有表現,如新民社《越南亡國史》,據稱就是出自一個越南亡命客巢南子的講述。蘇曼殊1908年在《民報》上翻譯了一篇叫作《娑羅Sala海濱遁跡記》的印度小說,他特別強調作者的遺民身份:“此印度人筆記,自英文重譯者。其人蓋懷亡國之悲,托諸神話,所謂盜戴赤帽,怒發(fā)巨銃者,指白種人言之?!盵東京《民報》,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六月十二日(1908年7月10日)第二十二號。另,當時有一種亞洲主義的思潮在日本等國流行,1907年亞洲和親會在日本東京成立,中國、日本、印度、菲律賓、安南等國的革命者皆有參加。中國方面當時的入會者包括章炳麟、張繼、劉師培、何震、陳獨秀、蘇曼殊等人。]還有張肇桐(留日,入早稻田大學政治科)的《自由結婚》,這是一個更典型的例子。《自由結婚》本由張自己創(chuàng)作完成,但他卻假托一個猶太遺民之口來講述故事,并為書署題“猶太遺民萬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譯”。在書的弁言中作者還虛擬了譯者與猶太老人的交談經過。
先生自號亡國遺民,常悒郁不樂?!瓰橛嗫v談天下事,累日不倦,而一念及祖國淪亡,輒悲不自勝,且曰:“敗軍之將,不足言勇。設吾言令歐美人聞之,適足以見笑而自玷耳。雖然,三折肱可為良醫(yī),在君等當以同病見憐也。倘一得之愚,賴君以傳,使天下后世,知亡國之民,猶有救世之志,則老夫雖死亦無憾矣?!?張肇桐著《自由結婚·弁言》?!蹲杂山Y婚》第一編,張肇桐著。署:猶太遺民萬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譯,癸卯年(1903)自由社發(fā)行。
這個場景是頗有意味的,讀者一看便知作者的用意絕不僅僅在于寄予同情,他其實是在借用一個更具說服力的遺民身份來現身說法,勉勵國人矢志救亡。作者的意圖是這樣強烈,以至于這個所謂的“猶太老人”一開口便擺出教訓的架勢來。直到這本小說進入市場以后,明權社反復強調的仍然是原著者的遺民身份,說它是“猶太老人某吐心嘔血之作”,說它“獨出于亡國遺民及柔弱女子之手,誠空前絕后之奇書”。*上?!吨型馊請蟆?,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三日(1903年9月4日)刊載“明權社新書又到”廣告,內有政治小說《自由結婚》:“猶太遺民萬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譯。此書以寫情小說而兼政治小說,猶太老人某吐心嘔血之作也。吾國自由花女士游學歐美,從西文譯出,亦與著者同此苦心。近今譯界新刊踵出,大抵皆東西名人所著,文人學士所譯,而此書獨出于亡國遺民及柔弱女子之手,誠空前絕后之奇書也。書到無多,幸快先睹。定價二角五分?!笔稹翱偘l(fā)行所上海四馬路惠福里明權社”。明權社,留日學生合資創(chuàng)辦于上海。
與亡國憂患相應而生的是對國家獨立富強的由衷渴望,各式各樣的建國和強國故事被凸顯出來。鄭貫公(留日,曾入大同學校)1900至1902年間連續(xù)編著的兩部小說《摩西傳》、《瑞士建國志》講的便是這個主題?!赌ξ鱾鳌穼懩ξ鲙ьI埃及人民擺脫奴隸地位,實現國家獨立和文明;《瑞士建國志》寫維霖惕露領導瑞士國民反抗日耳曼人統(tǒng)治,獲得獨立和富強。1903年《游學譯編》刊載《英雄國》。這部小說只完成一回,但據作者的交代,他欲寫的也是一個國家從衰弱走向獨立富強的故事,從篇首交代來看,如果能夠寫完,這部小說將向讀者展現一個叫做溫利普德的英雄從率領革命黨人推翻專制政府,到建立共和國家,最后實現安內攘外偉業(yè)的完整過程。在小說中作者對新國家藍圖的憧憬和描述將是全方位的,他將涉及國家立法、司法、軍事、教育、外交等諸多方面。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和《新桃源》要表現的也是立國理想?!缎轮袊磥碛洝吩O想中國將變作一聯(lián)邦大共和國,全體人民戮力一心,最終不僅實現了中國主權之完全獨立,還幫助其他國家和種族解決了爭端,最后經由中國主盟,世界一片和平景象。《新桃源》預備寫中國的一支族民仿照歐美在海上建立文明國,而后又幫助內地志士完成維新大業(yè)。
與之同時,對一國之中國民的具體要求也被提出了,由此形成了“國民理想”一說。這是留日者民族主義小說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新民”。其實國民理想早在留英回國的嚴復那里已經初見端倪。嚴復把西方國民那種“集體的能力”和“有組織的力本論精神”看作富強關鍵。到梁啟超,經由《新民說》一文,梁對國民理想做出更為全面系統(tǒng)的闡釋。關于國民理想有這樣幾個特點值得注意。首先,嚴、梁的國民理想基本都對個人主義持排拒態(tài)度。西方曾經經歷了一個個人精神至上的自由階段,但在嚴復尋找西方富強秘密的過程中他卻對這種個人精神超越一切的倫理表現出相當的冷漠。同樣,在梁啟超的觀念里脫離了集體利益的個人主義也是有害而無益的。西方的國民本來包含兩重性自我,一個是社會的自我,一個是個人的自我。但梁不承認自我可以居于社會之外。因此他的國民也就是過濾掉了西方個人主義內涵層面的集體的國民。這個特點固然成就了中國國民理想在現代國家建構中的重大作用,可同時也極大地限制了它的意義。往近處說這種無關個人的國民理想便帶來了留日小說界對個體人性關懷的嚴重缺失。其次,就國民理想的接受來說,留日群體中無論改良派抑或革命派基本沒有意見分歧。在國家理想以及它的實現路徑上改良、革命二派曾經勢同水火,有關政體和排滿與否的爭論持續(xù)整個晚清而毫無結論。然而在國民人格理想方面,改良派與革命派卻表現出高度的一致。兩者之間沒有不同觀點的爭論和對話,而只有同一語義的不斷重復與加強。這樣,人格理想便基本停留在國家理想的實現意義上而不能有所突破。梁啟超說:“若以泰西說部文學之進化,幾含一切理想而冶之?!?橫濱《新小說》,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第七號“飲冰”《小說叢話》。這種對于“小說新民”的也許在今人看來頗為奇怪的樂觀,在當日留日知識分子的文論中卻到處可見。
當然在小說新民的共識之下,亦有人對其真正效果抱著置疑的態(tài)度。這種置疑,事實上正是從梁啟超領起的橫濱新小說派內部發(fā)生的。狄葆賢(留日,政治逃亡)在《新小說》“小說叢話”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他說:
美妙之小說,必非婦女粗人所喜讀,觀《水滸》之與《三國》《紅樓》之與《封神》,其孰受歡迎孰否,可以見矣。故今日欲以佳小說餉士夫以外之社會,實難之又難者也。且小說之效力,必不僅及于婦女與粗人,若英之索士比亞,法之福祿特爾,以及俄羅斯虛無黨諸前輩,其小說所收之結果,仍以上流社會為多。西人謂文學、美術兩者,能導國民之品格、之理想,使日遷于高尚。穗卿所謂看畫、看小說最樂,正含此理,此當指一般社會而言者也。夫欲導國民于高尚,則其小說不可以不高尚;必限于士夫以外之社會,則求高尚之小說亦難矣。*橫濱《新小說》,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第七號《小說叢話》。
狄葆賢這段話在“小說新民”的呼聲中是頗為特別,也頗具洞見的。他通過對中西以往小說及其受眾情況的分析發(fā)現,小說和小說的讀者其實都存在著層級的分域,這就好比《水滸》和《紅樓》的讀者以士大夫為主,而《三國》和《封神演義》之類則為下層大眾所喜愛;在英法俄等國優(yōu)秀的小說也主要影響著上流社會,而與普通社會無多大關系。如此便造成了小說與國民啟蒙之間的某種悖謬,即啟蒙活動本身需要優(yōu)秀的小說作支持,而優(yōu)秀的小說卻天然地難以被蒙昧者所接受。狄葆賢敏銳地覺察到了“小說新民”這個命題暗含的內在矛盾,而這種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在整個晚清小說“新民”乃至后來“五四”小說“新人”的運動中,啟蒙理念雖然被反復強調,它的實際效果卻始終難以下沉到普通民眾中。這樣新小說與其說是啟蒙了大眾,不如說是精英們自我啟蒙的一種表達。*《吉林白話報》“舊小說之勢力”一文說得更平易:“輪到新小說,一來沒人滿街上去說,二來程度太高,不能湊合普通的人,叫他們聽的進去。竟指著上等社會去看,反正就是看的主兒,心里明白啵咧?!?《吉林白話報》,宣統(tǒng)元年三月廿二日,“演說”欄:“舊小說之勢力”。)結果所有人都依然在自己的狀態(tài)中打轉,而無法期待任何進展。然而,狄葆賢的質疑屬于少數意見,多數人是樂觀的。又或者說這個憂患叢生、病急乏醫(yī)的時代需要這樣的樂觀。小說新民即便沒有在學理上站穩(wěn)腳跟,那也已經深入人心。*《小說林》批評當日之小說界:“出一小說,必自尸國民進化之功;評一小說,必大倡謠俗改良之旨?!恍≌f也,而號于人曰:吾不屑屑為美,一秉立誠明善之宗旨,則不過一無價值之講義,不規(guī)則之格言而已”。(1907年黃人《<小說林>發(fā)刊詞》)可見當日以小說新民已經成為一種風尚;由此也可以看出對于小說新民的觀念不乏反對者。
現以女性故事書寫為例來看一看留日小說家們對國民理想的專注和執(zhí)著。毫不夸張地說,此時留日群體在小說中塑造的絕大多數女性形象都與國民理想有關。每一個女性都是一個優(yōu)秀國民的代表,每一個女性故事說到底都是一個披肝瀝膽的國民故事。在留日群體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眾多女性題材小說中,國民精神與智識成為最主要的寫作話語,也是價值的依據和核心所在。愛國、勇武、冒險、俠義、智慧與膽識兼?zhèn)?,這些特質構成了20世紀最初的新女性想象的面相。陳擷芬(留日,政治避難,入橫濱基督教共立女學校)在她主辦的《女學報》上刊載自己的譯作《世界十女杰演義》,這是一個關于西書《世界十女杰》的通俗譯本,專門針對那些識字不多的女性讀者,講述各國女豪杰英雄事跡。《云中燕》由留日學生“大陸少年”(留日,具體不詳)翻譯,該書述法國少女蝶英抗敵故事。譯者感慨:“噫!泰西各國之人誠不可及哉!……法國竟有一纖纖僅十三齡之弱女子出入敵軍之間而安坦夷如,竟能成絕偉艷之業(yè)者,不尤可奇也哉!”*《云中燕·敘言》。《云中燕》,標“少女冒險奇譚”,光緒三十一年印刷發(fā)行,版權頁署:譯述兼發(fā)行者大陸少年,發(fā)行所文明書局,印刷所日本大阪森本活版所。他希望借此書喚起我同胞姊妹的崛起。馮自由(入早稻田大學政治科)的《貞德傳》(又名《女子救國美談》)立意也在民族大義和國家救亡,馮稱貞德為法國歷史中的偉人,為“世界上轟天撼地之大豪杰”,其“一舉一動皆足以振國民之精神,助女權之進步”。*橫濱《清議報》,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八月初一日(1901年9月13日)第九十一冊“新出泰西小說《女子救國美談》”廣告。由留俄人士介紹俄國小說《曇花夢》也以女性為題材。它講述俄國某大臣女風蓮、月蓮加入虛無黨,反抗專制統(tǒng)治的故事。商務印書館的廣告評價它:“其中紀述風蓮愛友之真摯、捐產之慷慨、救父之委婉,真是別有天地,較我國之所謂才女閨秀,相去霄壤。”*上?!渡陥蟆?,光緒三十一年乙巳九月初九日(1905年10月7日)“商務印書館又有最新小說出版”廣告。這部小說在當時反響很不錯,1904年底譯畢,1905年即初版并再版。1906年東京《漢幟》雜志第二期還刊載有署名“媧石女氏”的讀后感。在文中媧石女氏盛贊風蓮、月蓮姊妹的政治眼光和高尚品質,又拿風蓮姊妹對比我國女界:
我國之命婦貴女,何止千萬,有能如彼二蓮者耶?雖然,命婦貴女固愧然其如鹿豕也。吾何責為?即今已投身學界,位尊名重之女學生,功課分數而外,能計及民族國家者,其有幾人?嗚呼!女學生如是,吾為女界悲。*東京《漢幟》,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十二月十二日(1906年1月25日)第貳期“附錄”欄“媧石女氏”《讀小說<曇花夢>之感情》。
一個更聞名的女虛無黨員的故事則是關于蘇菲亞的,她是俄國虛無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19世紀末20世紀初蘇菲亞的傳奇人生經歷在日本的諸多譯著中被反復書寫和傳揚。羅普(署名“嶺南羽衣女士”,留日,曾入早稻田專門學校,后去橫濱)便根據這些譯著編述了小說《東歐女豪杰》。書敘蘇菲亞從少年求學到建立虛無黨,再到被捕入獄、宣傳主張的經歷。小說發(fā)表在1902年《新小說》刊物上,只有五回,沒有完成,但已經頗得社會重視歡迎,很多報紙刊出唱和詩,比如《女子世界》《國民日報》《民報》,小說并附有“談虎客”韓文舉的評注。蘇菲亞反抗專制、倡言民族主義、以身殉公理的品格受到普遍贊揚與支持。留學生“逸人后裔”(留日,其他不詳)初到日本,被日本社會高漲的民族熱潮所震撼。他翻譯了《日本維新英雄兒女奇遇記》,該書記錄眾多日本女子慷慨殉國的義烈事跡。女性為國戰(zhàn)、為國死,這正是民族主義熱潮之下新女性形象的典范與寫照。晚清留日作家最初所表達出的女性意識都與這樣一種民族話語模式和國民覺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留日群體將民族主義引入小說帶來了中國小說的重要變革。首先就當時當地來說,民族主義確實為中國小說實現其地位的歷史性突破提供了一個契機。很難想象,若沒有民族主義作為有效的動員力量和觀念支撐,小說還能憑借其已經具備的物質基礎或其他這樣那樣的所謂外圍條件而獲得新生。也就是說,民族主義其實提供了小說在其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契機。這一契機使得小說在晚清最后十幾年地位能夠急劇上升,它的正當性史無前例地突顯出來。在文統(tǒng)頗嚴的中國歷史中小說這一文體首次取得了從未有過的位置與關注度。其二,作為現代性的基本價值維度之一,民族主義反映著小說由古典向現代轉換的一個方面。從此現代國家觀念和國民觀念傳入中國,成為新的小說主題。與之同時一種彌足珍貴的憂患意識和啟蒙意識也在小說中扎下根來,它們對于后世影響深遠,20世紀的整個小說歷史可以說都與其休戚相關。以國民性為例,自晚清最先提出這一話題,在接下去的歷史中國民性始終是眾多小說作家關注的焦點。它的重要性以及與之相伴隨的極大的話語空間激發(fā)著作家的寫作潛能。它最終成為一個經久不衰的小說主題。
民族主義之于小說又絕不僅僅為主題提供意義。其影響遠遠要更為復雜,所及也更為廣闊,這便是筆者在前面曾經提到的民族主義作為小說當代之“道”的意義。盡管質疑的聲音從未停止,但民族主義在諸多方面、諸種場合依然抱有無與倫比的優(yōu)勢,它極具說服力。尤其對于置身于那樣一個苦難深重的時代的寫者和讀者,沒有什么人可以完全實現對它的抗拒。這正是安德森在他的著述中曾經深刻揭示過的民族主義對于形形色色社會領域所具備的“移植”和“吸納”能力。從某種意義上講,民族主義施加給晚清小說的影響幾乎是無人可以逃遁的。有些以之為基點延伸開去,他們發(fā)展著民族主義。而反對者同樣從它那里出發(fā),或者起碼在針對它的反對中耗費精力。民族主義甚至也可以并且已經成為一種商品,對于這個時代的經營者而言它無疑代表著最可借用的文化資本。很多例子都使我們看到在民族主義要求與商業(yè)利潤的追逐之間人們如何左右逢源、名利兼收。
然而,當民族主義盡顯對于小說推動能力的同時,它帶來的阻力也清晰呈現了。這種阻力可以追溯其源。一是我們的思想界起初在接受和引入西方民族主義之時本身充滿偏見和缺憾。在梁啟超等人那里中國化的民族主義便已經是一種經過篩選的民族主義,它有意無意遮蔽的東西其實并不比它所意圖揭橥的內容少。更深刻的根源則在于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民族主義就其實質而言依然是一種世俗能量,它并且具有太過強烈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意味,那么它能不能真正成為小說的文化方向,能不能最終作為文學之終極意義的供給者而存在?答案是否定的??梢钥吹皆谕砬迕褡逯髁x初興的這一階段,在留日群體那些立意于國家或國民的作品中幾乎無一可稱佳構。*當然,這也與當日留日群體的寫作實力相關,參見拙作《“寫不長”、“寫不完”——晚清”海歸”小說家寫作中的一種普遍現象》,《中南大學學報》。這一整個時代文學的集體平庸,應該說民族主義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前所述,民族主義對國家的重視伴隨著對社會的忽視,強調國民則易于削弱甚至掩蓋作為個體的人。這兩個方面在晚清留日群體小說作家那里都得到了充分印證。
晚清留日群體有關國家危機和國家理想的寫作基本都在國家和政權的層面展開而從未深入社會。事實上對于那時大多數的留日者來說,社會也確實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甚至于原本這二者就是相互隔膜的。新式教育使留日群體早早遠離鄉(xiāng)村與社會下層。*楊國強在《20世紀初年知識人的志士化與近代化》一文曾詳細分析了這一代出自游學和學堂的知識人與社會下層的自覺疏離,楊篤生、陳天華以“中等社會”比稱知識人,“意在喚起責任,而折射出來的卻正是一種自覺的分類和距離”。隨著教育重心移向城市,這一代知識人也與農村社會越來越遠離,他們“在學堂和游學的路上走得很遠,并就此不再回去。從那一代知識人開始,這種一去不返漸成負笈遠游者的常態(tài)”。而學堂教給他們的知識都是屬于城市的。“它們與農村社會不僅隔膜,而且遙遠。因此,讀書的過程便會成為疏離農村的過程?!睏顕鴱姟锻砬宓氖咳伺c世相》,三聯(lián)書店,2008年4月第1版,第359頁。而東京或者橫濱激越躁進的氛圍、此起彼伏的政治浪潮又導致他們鮮有機會洞觀真正社會。到最后這一批人滿眼滿腦橫亙的都是些通或未通的概念和主義。所以自然而然寫作也就只可能圍繞國家此一議題大而空地展開,而全無人間世相的煙火味。他們與真實細密的中國社會相隔萬里,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很少留意。然而正如同湯因比所持的論點,真正可以作為歷史研究對象的卻恰恰應該是社會而非國家或其他。[4]小說亦是如此,不著眼于社會,或者哪怕著眼于國家但不關注和追溯于社會,寫作都將難有出路。果然,他們便真的既沒有寫出政治的高度來,也沒有寫出社會的深度來,更無文學之杰出品質可言。粗糙簡單、大而化之的國家白日夢講述蓋過具體社會描摹分析,成為他們自己心目中最重大最先進的立意。民族主義又造成留日小說界國民主題中強調國民而無視個人的情況。在西方民族主義根植于對個人與自由價值絕對遵奉的深厚傳統(tǒng),“自由的價值觀念先于所有其他與近代化有關的觀念而產生”。個人主義則建立了一種個人精神的倫理,“這種個人精神超脫了一切,超脫了沉寂與活力,也超脫了國家的貧困與強盛”[5](P8)。因此在西方民族主義本身對于個人和自由基本是無害的。但中國思想傳統(tǒng)卻自來缺少個人主義的基礎,因而也就缺少了對民族主義集體掩蓋個體的免疫力。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第一批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引入西方民族主義之時又過濾掉它的思想前提和背景(這種過濾行為本身便是免疫力低下的表現),以民族主義為群體生存至上、個體退居其后的主義。這樣便造成了中國民族主義個人精神的嚴重匱乏。這樣,在留日者的小說中便出現了一種普遍的只見國民不見個人的現象。每一個人物,貞德、蘇菲亞、風蓮等都是些優(yōu)秀的國民符號,背后必定都立意在國民理想上,至于這個個體作為人的特征,他的命運、情緒、愛憎等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仍然以女性故事書寫為例。女性在小說中不過是國民設計一個更典型而無害的標桿?!八鄙跤凇八钡恼f服力在于,一女子尚且知道愛國、勇武、冒險和抗爭,更何況其他人?所以在小說中對女性個人在世的生存和存在狀態(tài)的刻畫筆墨都可以讓渡給國民事跡講述。這種濾掉了個人的國民小說顯然沒有根基,由此構筑的國民理想也就太顯虛弱。同樣,由于沒有深入的個人關懷,晚清留日群體也無法實現深刻的國民性批判。他們雖然提出了問題,卻達不到后來“五四”一代那種建立于真正個人發(fā)現基礎上的國民性批判成就。小說僅就國民而言國民,到最后不過是一個時代的全部生存焦慮在文學上的體現罷了。
總之,經由晚清留日群體民族主義參與到小說的主題與進程中去,它帶給小說以重要影響。但顯然,民族主義不應該也不可能是小說的唯一立意,哪怕在危機深重的晚清,哪怕在這群最急切的愛國留日群體的作品中。晚清小說的生態(tài)以及這個生態(tài)給小說寫作提出的要求都遠遠要更為復雜。因此一種更為完備的研究依然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