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宣城職業(yè)技術學院基礎教學部黃碩
《背影》末段的張力和空間
☉安徽宣城職業(yè)技術學院基礎教學部黃碩
《背影》的解讀,避不開主題提煉。對此,學界的看法原本比較一致。通常的觀點:它是一篇充滿父子深情即父愛子、子敬父的至真至性文字,大約就是葉圣陶先生所指出的,“就是把父親的背影作為敘述的主腦,從其間傳出父親愛惜兒子的一段深情”(《葉圣陶談〈背影〉》)。但這種解讀,顯然不能滿足20世紀末期前后如潮般興起的個性化文本閱讀的要求,于是《背影》一再被推至文本細讀的前臺,各路人士使盡渾身解數,作出了種種分析解讀,至今沒有退潮。
其實,在我看來,《背影》的主題表述,也許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每個人的年齡、閱歷、文化背景等無法一致,閱讀《背影》這樣的經典作品的體驗感悟,必然有所不同。重要的是,這樣的一篇人人都能讀、人人在自己的不同人生階段都可能有不同感受的作品,在語文教師這兒,到底該建立怎樣的一些共識,又該指點學生怎樣合理地閱讀文本?
這是困難的,但語文人還是應該努力邁入這個堂奧,窺其精髓,把這不朽經典的“真味”、原味和美味發(fā)掘出來,奉獻給世人。瞄準這樣的理念和目標,當我在無數次閱讀這篇經典作品后,似乎終于尋求到了這條通往共鳴空間的新路徑,這便是——《背影》的末段。
在這里,只要我們用心、用情,適切地用“語文”的方式和技巧——疏通文本意脈,把握行文邏輯,結合前文,并援引部分可靠資料,盡可能合情合理地還原相應時段內作者及其父親的主要生活情境——就能真切地“聆聽”到許多令人感動、感嘆和唏噓的“潛臺詞”,從而比較清晰地發(fā)現《背影》及“背影”里隱藏著的諸多信息,便可能揭開其中的秘密,真正把握住《背影》的主題走向。
先讀一遍《背影》末段——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蔽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應該說,末段文字不長,但內容深厚,情感糾結,信息量巨大,潛臺詞極多。對此,諸多研究者也都看到了,但較為欠缺的是細致的梳理和分析。
不妨先從整體閱讀策略上,通過層層剝繭,揭開情感發(fā)展的邏輯和秘密。
應該看到,本段行文邏輯層次其實并不復雜,只有上下兩層。其上層,即是文末的“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這個抒情短句。它情感上濃烈真摯,內容上直白而急切地表達了再與父親相見的強烈愿望。
毫無疑問,沒有前面的鋪墊和醞釀,這樣的呼喚和表態(tài)便沒有感染力。于是,我們自然要關注下一層面(下一層面,并不就是原作下面的文字。在文本中,對此可以任意安排,或前或后或中,本文安排在前)。這一層面,邏輯上是回答“為什么這么急切而強烈地希望與父親相見”這樣一個關鍵問題。因此,我們就需要把前面的所有敘述、議論和抒情文字,統(tǒng)統(tǒng)都歸成“理由”。文章前面的大部分內容,都是這個“理由”。
順著這樣的追問和思考,我們看到作者自己給出的兩條理由:一是父親“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和我的兒子;二是父親來信直告自己,“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堅信,絕大多數讀者都會認為,是“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引發(fā)了作者的心靈震撼。
簡單歸因,這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人性使然。一般人(特別是年輕人)都總覺得人的生命是無限的,直到有一天得知大限將至,才突然發(fā)現很多以前不在意的東西是那么美好。譬如老父老母,突然離你而去,才猛然覺得親情是多么重要,更為自己往日的不珍惜不付出而深深懊悔。朱自清也不例外,他寫《背影》,可能是他覺得有些話再不說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
根據有關生平系年,其時朱父也不過55歲左右,況老父信中也先是報了“身體平安”,并無生命之虞,可為何朱自清就這般急切、擔憂甚至恐懼?要知道,在此之前的兩三年,也即1922年和1923年兩個暑假,朱自清忐忑不安地從教書的浙江回家時,都曾經遭到老父的指斥、拒見或無聲的驅趕。這在關坤英《朱自清評傳》中有確切詳細的記載:
1922年署假,他想主動緩解和父親的矛盾,帶著妻兒回揚州,但父親先是不準他進家門,后則不予理睬。過了幾天沒趣的日子又悻悻而去。以后父子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1923年署假雖又回家一次,但與父親的關系仍未好轉。
書里還揭開了更多的話題和隱情:
他上北大的第二年(1917年),父親的差事交卸了,一家大小斷了經濟來源,從此生計日艱,進而債臺高筑。1920年,他從北大畢業(yè),理所當然,他要負擔家庭的經濟,但是承擔多少,承擔有沒有限度,他個人有沒有獨立支配經濟的自由,在這些問題上他和父親發(fā)生了一次一次齟齬。1921年署假,他回到揚州八中任教務主任,父親憑借與校長的私交,讓校長將兒子的每月薪金直接送到家里,而朱自清本人不得支領。這種專制式的家長統(tǒng)治激怒了朱自清。一個月后他憤然離去,到外地執(zhí)教。父子從此失和,這年冬天他不得不接出妻兒,在杭州組織了小家庭。
原來,是父親動用私權,“悍然”扣領兒子的每月薪金,“激怒”了本就在承擔家庭經濟責任大小多少上有所不滿的兒子。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不去爭長論短,判別是非。但父子間的巨大矛盾,是的的確確發(fā)生了。我相信,一開始,誰都不愿低頭,也沒有低頭。于是便有了文章開頭“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的說法。
這兩年里,父子兩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雖不完全清晰,但同樣不是關鍵。關鍵是,老父那邊,率先作出了“妥協”。這便是借口關心孫子不斷給兒子寫信,“惦記”著還未作出和解姿態(tài)的兒子。應該說,近兩年來父親之愛“我”,除了人的本性之外,社會給他無情的壓力和磨難,也是一個極重要的因素。父親在貧窮拮據之中,回顧自己一生的坎坷歷程,原來尚能“獨立支持”的小康之家,隨著時間的流逝,竟“一日不如一日”以至破產了,這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書呀!痛定思痛,既不敢回首往事,又不敢瞻望前途。希望在哪里?光明在哪里?飽嘗人生痛苦與目睹世態(tài)炎涼的父親,只得靠兒孫們出人頭地,寄殷切希望于未來了。
退一步,從父子關系說,妥協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謂血濃于水,骨肉親情,誰能割斷?可朱自清就一直沒有率先低頭。這次的決然改變,純然是因老父率先“妥協”和“投降”以及“妥協”“投降”的方式給他靈魂帶來的震撼。比如前面剛說到的,老父借關愛孫子之名不斷寫信,不斷試探;借信的文字技巧不斷“示弱”。請好好讀讀、體會:
“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先是告知兒子,自己“身體平安”,這是給兒子定心丸,但立馬又說,“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筆提箸,諸多不便”,這是傾訴自己有病但絕不致命。做父母的永遠是這般為子女著想。可“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還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提心吊膽。父親在給兒子信件中的這種翻云覆雨的文字變化,祭出的是特殊的“勸降”兒子的手段,潛藏著養(yǎng)家能力顯著退化的老人的無奈和心酸。
父親的這種姿態(tài),無疑是朱自清幡然醒悟的一劑“猛藥”,但絕不是唯一的一劑。這劑“猛藥”,借助了另外幾份“催化劑”,方格外有效。這便是本段前半部分的文字: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這些文字關涉到解讀中的整體思考。但恰恰有不少讀者不明此理,比如,最常見的,便是找出一句解一句,對照前文,聯系資料,生硬比附、擴展,以為這就是“細讀”;或者很少在此“留步”,而是匆匆而過,視而不見,這又生生把文字里顯見的先殘酷、后可喜這兩樣轉變明顯、意義重大的事實給忽略了,更把其中深藏的“悔疚”意識給丟失了或淹沒了。這殘酷的事實是:老父做了許多大事,老境卻如此頹唐,因為老境格外頹唐,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這可喜的事實是,老父終于忘卻了我的不好。丟失或淹沒的后果是,看不到或看不清朱自清此時的巨大“悔疚”。
不妨再換些角度,進一步細讀、深化這段文字——
從內容看,它是由兩小串陳情組成的,陳情中有著清晰的因果邏輯,這是小因果。第一小串陳情的因果邏輯是,作為大學畢業(yè)的哲學系高材生的兒子完全應該理解父親的艱難處境,可事實是,不僅沒有在經濟上幫助老父擺脫困境,反而在行動上不斷加深著父子裂痕,盡管這裂痕的起因老父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就有了“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而第二小串陳情的因果邏輯則藏在下文。這便又在行文上埋下了堅實的邏輯鏈條。
由此出發(fā),看得出,作者下筆成文之時,對父子關系的認定,已經完全擺脫了大學畢業(yè)以來將近5年的巨大困擾,再也不是不滿、對抗,而是一種“悔疚”,一種刻骨銘心的人生遭際下的清醒認識和高尚情愫。
于是,承傳上述潛藏的那個因果邏輯,文筆往下一轉而敘老父如何之對兒孫關懷、“惦記”,便很快為我們解開了這個“邏輯”的面貌。原來,是父子人倫天然的血肉聯系,讓要強一生辛苦一輩而終于無奈于歲月和人力的老父,最終放下了家長的架子,率先作出了“示弱”“投降”的姿態(tài)。而這,透過作者認定老父有兩個“惦記”的文字,完全可以察覺到。這便又回到前述分析。
從寫作手法看,這小段文字中,“最近兩年”與“近幾年”形成時間上的對應;家中光景不好,老境頹唐,常常懷怒,卻“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又形成情感上的反差、對比。這兩個對應和對比所形成的勢態(tài)和落差,正是作者強烈期待與父親見面的內因。
從表達方式看,本部分兼及后面的文字,則交替運用敘述、抒情、議論的方式,不斷讓讀者在現實與過往、推理和判斷、理智與情感之間來回穿梭,作者與讀者也不斷經歷著身份互換和對話,這些無疑都強化了文本的理性內涵和感性外延。于是,引發(fā)無數年齡、經歷、閱歷和體驗不同的讀者的多樣解讀和品賞,實在是自然不過的。
我們再從《背影》全文本的整體結構看,本段文字其實就是寫作理論中常說的那個“面”。之前的文字,就全然可以看作“點”。因為是“點”,所以需要詳寫,這才有血有肉。所以,這樣讀來,圍繞父親送自己北上讀大學、上火車前給兒子買橘子,詳寫的幾次“背影”,其實也只不過是傳達這次靈魂真正觸動和改變的一個個“借口”罷了。
可見,由于末段的存在,《背影》前文所有的事實陳述、細節(jié)描寫和情感表達都有了清晰的著落和支撐。反過來,末段精心安排的平靜陳述和突發(fā)抒情,形成嚴密的因果邏輯力量,又大大強化了前文瑣屑小事的應有深度,其內容張力和結構價值,都是巨大的:
由點及面,扼要陳述父子奔波、家中光景,尤其是父親勞苦一生、獨力支撐家中諸多大事,這就從閱讀心理上設身處地,理解父愛中途略略生變之因,并用“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一句,從為自己定責,為父親、為尊者諱角度,主動承攬自己確實需要承擔的所有責任,也就為這純潔深厚、來之不易的父子血肉深情作了最簡單、最合人性,也最合閱讀心理的歸因。從而昭示這文本的主題指向,可能既有“生命意識”那樣的遠緒,更有來之不易的、濃烈的父子人倫情懷,但《背影》可能存在的這些意識和情懷,到底是警示人們敬畏生命,還是啟迪大家珍重親情,或者是兼而有之,或者是其他什么,那實在是取決于個人閱讀體驗中的文化心理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