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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剪梅

      2015-02-14 19:36:45劉慶邦
      語文教學與研究 2015年5期
      關鍵詞:老鼠兒子

      劉慶邦

      這個村莊在中原這塊土地上存在了幾百年,其間被水淹過,被火燒過,被土匪踐踏過,但沒有毀滅,還在頑強地生長著。村里的人家,由當初的兩三戶,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一百多戶。人口由十幾口子,繁衍至三千多口子。

      在過去的幾百年里,村里的閨女極少遠嫁,只在方圓幾十里圈子內(nèi)的村莊打轉(zhuǎn)轉(zhuǎn)。同樣,因為腿短,村里的小伙子也極少娶外地的女孩子當老婆。在民國年間,只有一個在外邊當了軍官的男人,還鄉(xiāng)時帶回一個家在外地的妻子,算是一個異數(shù)。

      現(xiàn)在情況變了。隨著村里外出求學和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不斷增多,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男女婚嫁的地理局限被打破。村里的閨女有的嫁到了深圳,有的嫁到了新疆,有的嫁到了長春,還有的嫁到了北京。嫁到外地的閨女究竟有多少,都嫁到了哪些地方,恐怕誰都說不清?;蛟S有人嫁到了臺灣或國外,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凡事有出就有進,近二十多年來,全國各地的女子嫁給該村男子為妻的也不少。這些女子有四川的、貴州的、江西的,也有青海的、內(nèi)蒙古的。在城里或外地生活的就不說了,長期在村里居住的外省來的女子就有好幾個。她們當中,有的是被人口販子拐賣過來的,捆過幾次,打過幾次,生了孩子,就不走了。多數(shù)女子并沒有受到什么強制,是她們經(jīng)過試驗和考察,覺得自己找的對象不錯,對象所在的村莊也不錯,自覺自愿地就在村里住了下來。

      她們的到來,帶來了各地的口音和方言,也帶來了不同的生活習慣。四川來的那位,不管下地干活兒,還是到鎮(zhèn)上趕集,還是愿意背著一個背簍。她買了芹菜,放進背簍里。買了豬肉,也放進背簍里。從集上回到家,卸下背簍一看,里面只剩下芹菜,豬肉卻沒有了。她買的豬肉紅紅的,像剛開的鮮花兒一樣,怎么不見了呢?她問:我的肉呢?我的肉呢?丈夫說:你的肉不是在你自己身上嘛,瞎找什么!她果然低頭在自己身上找,找不到,她才說:我買的是豬肉。丈夫說:你的腦子是豬腦子,你身上的肉不就是豬肉嘛!她聽懂了,與丈夫?qū)αR:你才是豬腦殼兒,你們一家人都是豬腦殼兒!江西來的那位,打兒子打得很兇,兒子稍不聽話,她甩手就抽兒子的嘴巴子。當?shù)氐母嬲]是,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她不管這個那個,照樣把兒子的臉抽得啪啪的。惱上來,她還習慣扔兒子,掂住兒子的胳膊,或揪起兒子的耳朵,一扔,就把兒子扔到一邊去了。貴州嫁過來的是一個小巧型的女人,她手小腳小,臉小嘴小,乍一看還像一個沒長開的女孩子。別看她長得小,身體的開放程度卻比較高。她的開放有一個條件,也是一個前提,你拿鈔票來,她才對你開放。她定的價碼并不高,開一次五十塊錢就夠了。她丈夫在城里打工,她在鄉(xiāng)下也可以“打工”,她的來者不拒并不見得比丈夫掙的錢少。

      這些都不說了,這次主要說一說一個叫楚品梅的女人。楚品梅是湖北人,娘家住在長江南岸的一個村莊。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個船工,船工在水上漂來漂去,掙的錢不往家里拿,都填到別人女人的“水坑”里去了。她一氣之下,和丈夫離了婚,一個兒子也留給了丈夫。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個開私家診所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醫(yī)生的老婆生病死了,她便去診所補了缺。醫(yī)生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在一次給人看病時又奪了人命,結(jié)果被人告發(fā),給抓到該去的地方去了。楚品梅跟第二任丈夫沒有領結(jié)婚證,二人只是同居關系。她不必跟人家打離婚,只把診所的藥品賣掉一些,拍拍屁股就走了。走,到外面去!別人可以到外面討生活,看世界,她并不比別人笨,干嗎不到外面闖一闖呢?她來到一座小城,到一家私人開的燈泡廠找到一份工作。她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把做好的燈泡安在帶電的插座上,看看電燈明不明,明了,就是合格,不明,就是廢品。干了幾個月之后,工資很低不說,她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夜里,她躺在床上不檢驗燈泡了,眼前似乎仍有燈光在一明一滅地閃爍。白天,眼睛盯著一個又一個燈泡時,眼前卻一陣陣發(fā)黑。這不好,再這樣干下去,她的眼睛非瞎了不可。她在廠門口修鞋時認識了一個修鞋匠,鞋匠得知她在廠里檢驗燈泡時,說干這個活兒的人都干不長,太費眼。又說鞋壞了可以修,眼壞了修起來就難了,一輩子都是麻煩事。鞋匠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一個燒磚窯的磚老板,說磚老板把泥土變成磚,把磚頭變成錢,磚老板的錢多得像磚頭一樣,如果她愿意,可以幫著磚老板把錢花一花。坐了輪船坐火車,坐了火車坐汽車,鞋匠把她帶到磚老板那里去了。磚老板把她打量了一下,說她的樣子像城里人。磚老板請鞋匠和她喝了一頓酒,她就留下了。磚老板欲火很旺,把她當作了一座磚窯,除了給磚窯燒火,就是給她燒火。剛到窯場的頭一天,磚老板竟連著給她燒了三把火,把她燒得火辣辣的。在窯場住了幾天,楚品梅就知道了,原來磚老板家里有老婆,有孩子,磚老板不可能跟她結(jié)婚。磚老板之所以愿意把她留下來,不過是把她當成了一個泄火的工具,她所起的作用跟小姐差不多。說跟小姐差不多吧,她得到的又不是小姐的待遇。自頭一天磚老板給了她三百塊錢見面禮之后,磚老板就不愿意再給她錢。她跟磚老板要錢,磚老板問她要錢干什么,說窯場上花不著錢。窯場在一個很荒僻的地方,前不挨村,后不靠店,連雞鳴狗叫都聽不到。窯場里除了幾個做磚坯子的農(nóng)民工和一個做飯的伙夫,別的就沒有什么人了。有一天,她跟伙夫提出,她想吃魚。她從小是在江邊吃魚長大的,到窯場這么多天,連一次魚都沒吃過?;锓蜃屗习逭f,老板同意買魚,伙夫才敢買?;锓蚯那膶λf,兩個多月前,老板包了一個小姐,談的價錢是一個月給小姐一萬塊錢。一個月過去了,老板拖著,不給人家小姐錢,說等賣了磚再給錢。又一個月過去了,磚也賣了兩窯,老板還是不付給人家小姐錢。老板反過來跟小姐要勞務合同,說沒有勞動合同,空口說白話是沒有憑據(jù)的。最后,小姐是哭著離開窯場的。楚品梅明白了伙夫的意思,問伙夫,她應該怎么辦?這時,伙夫就給她介紹了一個新的對象,說那個對象的老婆死了兩年多,想女人想得團團轉(zhuǎn)。說那個對象家里有房子,有地,有糧食,有存款,去了就可以當家,可以過安穩(wěn)日子。還說那個對象老實,本分,對她不會錯。于是,出生在湖北的楚品梅,就來到了這個地處中原腹地的古老村莊,在鰥夫宋喜良家里住了下來。

      宋喜良的娘,一見楚品梅就很排斥。她說這個外面來的女人一看就是個妖精,身上冒出來的都是妖氣。妖精是干什么的,是吸人的,既吸人財,又吸人血。等把你的財吸完了,把你的血吸干了,她就現(xiàn)了原形,就跑了。宋喜良的大哥,也反對三弟收留楚品梅。大哥倒沒有把楚品梅說成妖精,他說外面來的女人你不知根、不知底,她們都是帶膀子的,她們能飛到你這里,也能飛到別的地方去。你把她的毛兒一點兒理不順,她翅子一撩就飛走了。大哥在鎮(zhèn)上做木材生意,兼打制棺材。宋喜良在大哥手下打工。以前,宋喜良騎一輛破自行車,到木材廠上班是準時的。自從家里有了一個女人,宋喜良上班老是遲到。大哥訓斥他:看你這點出息,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嗎!買這樣一個女人,還不如買一只母羊。母羊可以拴到床腿上,拴到年底可以殺掉吃肉。買這樣一個女人,到頭來只能雞飛蛋打。宋喜良解釋說,楚品梅不是他買來的,是經(jīng)別人介紹,楚品梅自己愿意留下來的。大哥說:你就等著吧,到時候你比正兒八經(jīng)買一個女人花錢還要多。宋喜良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在讀初中,兒子上小學四年級。兩個孩子對突然到來的楚品梅一時也不能接受。宋喜良讓兩個孩子把楚品梅叫媽,兩個孩子把楚品梅看了看,都塌下了眼皮,沒有叫出口。他們的親媽因為跟爹生氣,喝農(nóng)藥死了,他們心里想的還是自己的親媽。至于村里別的人,不是冷眼旁觀,就是笑眼旁觀,宋喜良愛娶鳥就娶鳥,愛娶雞就娶雞,他們才不管呢。過去村里只養(yǎng)土狗,現(xiàn)在北京的京叭兒、西藏的獒串子,還有德國的黑背狼狗,不都進來了嘛!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外來的女人味道新,宋喜良想嘗就嘗唄。什么新鮮味道都是前幾口,嘗過幾口就不新鮮了。

      不管親人和村里別的人態(tài)度如何,反正宋喜良是把楚品梅留在家里了,讓到床上了,摟在懷里了。沒女人的日子不好過,沒女人的家不算個家。失去了妻子,他才體會到女人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多么重要。一根筷子夾不起飯菜,兩根筷子才能把飯菜夾起來。楚品梅的到來,使他從一根筷子又變成了兩根筷子。雙木橋好過,獨木檁難沿。有了楚品梅,他眼前的橋就成了雙木橋,好過多了。

      楚品梅帶給宋喜良的具體好處,讓宋喜良一時難以勝數(shù)。楚品梅是一個愛干凈的人,來到宋喜良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打掃衛(wèi)生,使家里的衛(wèi)生狀況大為改觀。在楚品梅沒來之前,宋喜良家的被子不知多少年沒拆洗過了,隨便在床上窩巴著,套子滾成了疙瘩,像包著一包死豬娃子一樣。花格子粗布床單不見了花格子,只剩下黑色。床單上充滿尿臊味不說,用手一摸還澀拉拉的,一抓似乎就能抓到顆粒狀的東西。床上的用品洗起來不方便,宋喜良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穿的襪子,總應該常洗吧?不,連他自己身上穿的東西也不常洗。拿他腳上穿的一雙尼龍襪子來說,襪子脫下來,硬得剛好能在地上立起來。襪子里所包含的強烈的負能量,幾乎能把人熏得背過氣去。宋喜良家有四間屋子,哪間屋子里都是臟、亂、臭。屋頂上結(jié)著蜘蛛網(wǎng),垂著灰穗子。床下面扔著爛鞋子、破罐子。三屜桌上積累的灰塵,可以用手指在桌面上畫字,畫豬是豬,畫狗是狗。拉開抽屜一看,其中一個抽屜竟被老鼠做成了窩,老鼠剛生了一窩尚未長毛的粉嫩的娃子。灶屋里更是糟糕,鍋碗瓢盆沒有一個干凈的。掉在鍋臺上的面條長了毛,像是一條毛毛蟲。楚品梅對宋喜良說:宋喜良,你的家這叫家嗎,簡直就是一個豬窩,比豬窩還豬窩。宋喜良嘻嘻笑著說:這不是等你來嘛,你一來就好了。

      楚品梅讓宋喜良買回一臺洗衣機,把洗衣機放在院子一角的壓水井旁邊,在院子里擺開了戰(zhàn)場。她分期分批,把家里該拆的東西都拆了,把能洗的東西都洗了一遍。院子里扯了晾衣繩,她每天都把晾衣繩上晾得滿滿的,像是掛滿了萬國旗。楚品梅把被子重新套過,床上鋪上了新買的細布花床單。以前,兒子和宋喜良睡在一張大床上?,F(xiàn)在他們給兒子在另外一間屋鋪一張小床,讓兒子單獨睡在小床上。楚品梅對個人衛(wèi)生更是講究,每天睡覺前,她必定用熱水洗屁股,洗腳。她自己洗了不算完,要求宋喜良也要洗屁股,洗腳。楚品梅把燒好的熱水端到宋喜良面前,說洗吧。宋喜良以前的老婆從沒有這樣伺候過他,楚品梅的伺候,讓他覺得很受用。頭兩天,楚品梅讓他洗,他都乖乖洗了。第三天,楚品梅再讓他洗,他就有些嫌麻煩,說他的屁股不臟,腳也不臭,不用洗了。楚品梅說那不行,不洗就不讓他上床。床是什么,有了女人,床等于是女人的身體,不讓他上床,等于不讓他上身。宋喜良說好好好,我洗。

      在床上,楚品梅與原來的老婆行事風格也不一樣。宋喜良跟原來的老婆辦事,上去就上去了,下來就下來了,事前沒什么前奏,事后也沒什么尾聲。而楚品梅一點兒都不著急,讓宋喜良吹了拉,拉了彈,把前奏弄得挺長。事辦完后,楚品梅也不許宋喜良閉眼就睡,她還要和宋喜良說一會兒話,把尾聲拖得裊裊的。特別是在辦事的過程中,楚品梅把事情鬧得相當張揚,一再叫嚷:好受,好受,你個鬼喲,搞得我好受死了!宋喜良跟原來的老婆辦事,時間有短也有長,但老婆從來都是悶頭悶腦,悶手悶腳,像啞巴逮驢一樣。然而,宋喜良想讓楚品梅叫嚷,又不想讓楚品梅叫嚷。想讓楚品梅叫嚷,是他從中得到了一種成功感,對他也是一個難得的刺激。他算是體驗到了,外地的女人和本地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外地女人不僅是帶著器官來的,還是帶著發(fā)聲器官來的。僅憑這一點,他就得把楚品梅牢牢壓在身子底下。不想讓楚品梅叫嚷呢,是怕他兒子聽見。兒子已經(jīng)懂事了,楚品梅叫得像殺豬宰羊一樣,對兒子影響不好。宋喜良把楚品梅叫老楚,說:老楚,老楚,小聲點兒,別讓兒子聽見。

      楚品梅說:我干嗎小聲,老子就是要大聲叫,誰想聽見誰聽見。

      宋喜良說:好好好,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行了吧!

      楚品梅喜歡自稱老子,以老子自居。宋喜良和她三句話說不好,她就說老子如何如何。這地方都是男人自稱老子,沒見過哪個女人稱老子的。有的女人為了高抬自己,貶低別人,頂多自稱一下姑奶奶,并沒有超越自己的性別。而楚品梅以母雞冒充公雞,顯然是把他們老家的習慣帶了過來。

      宋喜良家的西間屋里有一個挺大的糧食茓子,茓子里盛的都是小麥,恐怕五千斤都不止。每到夜晚,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就跳進麥茓子里大吃大嚼。它們吃得鼓著肚子不說,還把茓子當成了廁所,在里邊又撒又拉,讓人氣惱。宋喜良跟鄰居學了一個辦法,在麥子上方封了一層塑料布,又在塑料布上面蓋一層半拃厚的草木灰,這樣,老鼠跳進麥茓子里一折騰,就會被草木灰迷了眼睛,陷入盲目狀態(tài),就沒法糟蹋小麥了。這個辦法實施頭兩天,老鼠大概處于探索階段,麥茓子里消停一些。但兩天過后,夜間的麥茓子里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老鼠們又跳又叫,像是在集體歡呼所取得的新勝利。宋喜良拉亮電燈,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鄰居和他都低估了老鼠們的智力。老鼠們刨開了草木灰,露了了塑料布,并把塑料布咬開一個個洞口,鉆進洞里照樣吃麥。楚品梅到來之后,宋喜良領她圍著小麥茓子轉(zhuǎn)了一圈,正要對楚品梅夸耀,說就算到了災年,就算田里顆粒無收,這些小麥也夠他們?nèi)页匀甑?。不料,楚品梅把被老鼠刨得亂七八糟的小麥茓子看了一眼,對宋喜良指示說:你把這些小麥統(tǒng)統(tǒng)賣掉。

      宋喜良以為楚品梅跟他說笑話,說開玩笑,什么東西都能賣,小麥是不能賣的。家里有糧食,心里才踏實。

      楚品梅說:狗屁,還說對我好,我看你一點兒都不理解我。我讓你把小麥賣掉,換成大米,你知道不知道?

      換成大米干什么?我聽說老鼠愛大米,要是換成大米,招來的老鼠更多。

      傻皮,我看你就是一個老鼠,你的頭腦還比不上老鼠聰明呢!老子生在魚米之鄉(xiāng),從小是吃大米長大的。有大米吃,就是有飯吃。沒有大米,吃什么都不算吃飯。老子要是沒飯吃,怎么給你洗衣服,怎么給你做飯,怎么伺候你?楚品梅對付老鼠,也有自己的辦法,他說:你把小麥賣掉后,一次不要買回很多大米。你先買一個帶蓋子的塑料桶,把買來的大米放進塑料桶里,一次買個二三十斤就行了。反正你天天到鎮(zhèn)上上班,買大米挺方便的。那種塑料桶的名字叫氣死老鼠,咱把塑料桶的蓋子一蓋,老鼠干著急,也吃不到大米。

      宋喜良的娘給宋喜良的大哥看房子,一個人在大哥家里住。宋喜良雇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到鎮(zhèn)上去賣小麥,被娘攔下了。娘說:喜良,你千萬不要聽那個女人的話呀,那個女人是在禍害你呀。家里有一千只一萬只老鼠都不怕,就怕有一個禍害人的女人。你不想想,你把麥子都賣掉,你和兩個孩子吃什么。麥子是從咱們這兒的土地里長出來的,吃到肚子里是暖性。大米是從水里長出來的,吃到肚子里是涼性。你把涼性東西吃多了,積攢下來,就會得寒癥。男人最怕得寒癥,一得了寒癥,人就算完了。

      宋喜良不聽娘的勸說,說:我的事兒你就不用管了,只管好你自己的身體就行了。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等你吃了虧就晚了。你有多少錢,千萬不要讓那個女人知道,更不能讓那個女人管錢。她就是沖著你的錢來的,錢才是她的男人。等她把你的錢全部拿到手,你就不值錢了,她就不跟你過了。

      宋喜良有些不耐煩,說算了算了,不要說了。我沒女人的時候,你們誰都不管我。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女人,你們說得七個八個,一百個看不慣。你們看不慣瞎搭了,我就是看著她好,就是要對她好。

      娘氣得罵了宋喜良的娘一句,說: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我看你就是妖怪纏身。說不定那個女人是一個白母豬精變成的,不把你吸干榨凈,她就不算完。

      什么吸不吸的,一個當娘的,說的這叫什么話!宋喜良對雇來的開農(nóng)用三輪車的司機說:走走走,不要聽她瞎說!

      楚品梅把大米淘凈,盛在一個瓦碗里,放在鍋里蒸。大米放進碗里是半碗,一蒸熟,大米就膨脹開來,變成一滿碗。宋喜良和兒子不喜歡吃米飯,還是喜歡吃饃。宋喜良從鎮(zhèn)上買回饃,楚品梅蒸米飯時,一塊兒餾在鍋里。吃米飯需要就菜,只讓楚品梅吃蘿卜、白菜等素菜,她是不干的,她希望每頓飯都吃到葷腥。她除了不吃羊肉,對別的肉倒不怎么挑剔,豬肉、魚肉、牛肉、雞肉等,都可以。楚品梅很會炒菜,她炒的菜好看,好聞,又好吃。楚品梅不忌諱提到宋喜良死去的老婆,她問宋喜良:你老婆炒菜怎么樣?

      宋喜良說:挺好吃的,味道好極了!

      難道比老子炒得還好吃嗎?

      我說的就是你,你難道不是我老婆嗎?

      我問的是你喝農(nóng)藥死去的那個老婆。我聽說她長得很漂亮,你怎么把人家搞死了?

      我說的是現(xiàn)在的老婆,你承認不承認你是我老婆?

      楚品梅沒說承認,也沒說不承認,只說:你搞死你老婆,我管不著。你想搞死我,那是辦不到的。不等你搞死我,老子先搞死你,把你搞成一條死魚,吃你的肉,扔你的刺。

      楚品梅與宋喜良這樣對話時,宋喜良的兒子留根也在旁邊聽著,當聽到后媽要把他爹搞成一條死魚時,他大概有所想象,不由地笑了一下。

      楚品梅聽見了留根的笑,她瞪了留根一眼,說小屁孩兒,笑什么笑,滾一邊去!

      宋喜良的女兒在學校吃住,一星期回家一次。留根一天三頓飯,都要在家里吃。楚品梅嫌留根學習不好,貪玩兒,不聽話,不懂禮貌,動不動就給留根顏色看。她給留根看的顏色應該是白色,因為她的白眼珠是白的。留根一看到后媽的白眼珠發(fā)出的冷冷的白顏色,臉上就嚇得沒了顏色,趕快退避到一邊去了。楚品梅對留根使用的顏色是專用,宋喜良一般來說看不到,但他能看到兒子對楚品梅的害怕。兒子只要看到楚品梅,嚇得眼都睜不開。為了緩和兒子與楚品梅的關系,宋喜良逼著兒子叫了媽。楚品梅雖然答應了,但她對留根還是沒好氣。有一次留根尿了床,被楚品梅發(fā)現(xiàn)了,她把留根訓得了幾乎尿了褲子。楚品梅切著齒說:這么大了,還尿床,你要臉不要臉哪!再敢往床上尿,老子就不讓你在床上睡了,把你攆到墳地里跟你媽睡去!

      父子連心,聽著楚品梅這樣訓兒子,宋喜良有些心疼。但他的心疼沒有表現(xiàn)出來,沒有護著兒子。他幫著楚品梅,一塊兒訓兒子。他說:你媽把床單給你洗得這么干凈,你要愛惜。要是再尿床,就把雞巴頭子給你割掉!

      為了讓楚品梅改變一下對兒子的印象,能夠?qū)鹤由陨院靡稽c,宋喜良耍了一點聰明,導演了一場戲。季節(jié)到了夏天,天有些長,天氣也有些熱。這天晚上,宋喜良下班回來了,楚品梅也把晚飯做好了,卻遲遲不見留根回家。擱往日,留根這會兒早就放學回來,把書包往家里一扔,到同學家去看電視。今天為啥不見留根回來呢?宋喜良嘴里念叨:這孩子,天都快黑了,還不回來,不會出什么事吧?說著看了看楚品梅。

      楚品梅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到學校去看看嘛,看看是不是老師留他在學校里寫作業(yè)。

      宋喜良沒有到學校里去,他說再等等吧。

      又等了一會兒,留根才回來了。留根背上背著書包,手里還提著一只塑料袋。

      宋喜良質(zhì)問留根:你干嘛去了,回來這么晚?

      留根說:我到水塘里摸魚去了。

      誰讓你去摸魚的?

      誰也沒讓我去,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媽喜歡吃魚,我摸的魚是給媽吃的。

      你這小子,還知道你媽喜歡吃魚,算你懂事,那今天就不揍你了。你摸到魚了嗎?

      留根把手里的塑料袋提了一下,說摸到了。

      宋喜良接過塑料袋一看,說嗬,摸的魚還不少。他把魚倒進一個搪瓷盆里去了,一共是三條鯽魚,一條黑魚,一條鱖魚,還有一條嘎牙。他往盆里添了一些水,說看看魚是不是還活著。黑魚的尾巴動了一下,他說好家伙,魚還是活的。他對楚品梅說:這些魚都是野生魚,最有魚味兒,比飼養(yǎng)的魚好吃多了。鱖魚現(xiàn)在挺貴的,在飯館里點一條鱖魚,起碼要好幾十塊錢。

      楚品梅沒有表揚留根,對放在盆里的魚似乎也不愿多看,說好了,吃飯吧,飯都涼了。

      吃了晚飯,臨睡覺之前,宋喜良問楚品梅,把留根摸的魚放好沒有。楚品梅說,她不管。宋喜良指出,貓的鼻子尖得很,貓要是聞到腥味兒,會把魚叼走的。楚品梅說:幾條破魚,叼走就叼走吧。宋喜良說:這是孩子對你的一點兒心意,讓貓叼走就不好了,還是把心意保護一下好一些。還是宋喜良回到灶屋,在盛魚的盆上蓋上鍋蓋,又在鍋蓋上壓了一塊磚,才放心了。宋喜良回頭對楚品梅說,虧得他去灶屋去得及時,因為他看見有一只白貓已來到盆邊,正伸著爪子從水里抄魚。他一過去,白貓出溜一下就躥了。楚品梅說:你真夠操心的,小心把你的頭發(fā)操白,變成白貓。

      第二天,宋喜良上班走時,叮囑楚品梅把魚收拾一下,切成段兒,用油煎出來,中午燒魚湯喝。楚品梅沒有說話。

      中午回家吃飯,宋喜良見楚品梅沒有燒魚湯,只做了一個菜,雞蛋炒韭菜。幾條魚仍在盆里泡著,魚的肚子都有些翻白,并散發(fā)出一些臭味兒。宋喜良導演的戲眼看也要變臭,他有些不悅,問楚品梅:我說讓你把魚燒成魚湯,你怎么沒燒呢?

      楚品梅說:燒什么魚湯,我不會。我一次只會燒一種魚,把幾種亂七八糟的魚放在一塊兒燒,我沒燒過。

      你一次燒一種魚也可以呀,先燒鯽魚,或先燒鱖魚都可以。孩子好心好意下到水塘里給你摸魚,你把魚吃了,孩子一定會很高興。你不是最喜歡吃魚嘛,你這次把魚吃了,說不定孩子下次還會給你摸魚吃。

      楚品梅連連搖手,說別別別,萬一把你的寶貝兒子淹著了,我可擔待不起。

      楚品梅到底沒有把幾條魚收拾出來,任魚泡得爛糟糟的,泡成了白濃濃的臭湯子。這樣的湯也應該算魚湯,可這樣的魚湯不但不能喝,聞一鼻子恐怕都會被熏得想嘔。宋喜良端起盆子,閉住氣,連魚帶湯,一下子倒進院子一角的陰溝里去了。

      除了洗衣,做飯,干一些家務活兒,地里的活兒楚品梅從來不干。她甚至不愿到地里去,連收麥的時候,她都不肯到地里幫忙。平日里,她就待在村子里,守在院子里,每天都要找點兒東西洗一洗。洗完了東西,她就在院子里鍛煉身體。她鍛煉身體的辦法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就那么架著膀子,在碎磚頭砌成的甬道上慢慢走。她架起膀子左邊扭一下,又往右邊扭一下,似乎要飛,卻始終飛不起來。她的膀子往哪邊扭時,頭也扭轉(zhuǎn)過去,像是回頭找什么東西??伤裁礀|西都沒找到,因她的眼皮塌蒙著,眼睛是虛的。有人從大門的門縫里看見她在院子里扭來扭去,不認為她是在鍛煉身體,說宋喜良的老婆在裝神呢。也有的婦女為她“裝神”所吸引,推開院子的門,問她干什么呢,跟她說話。她說她在練氣功,有了這套功法,她一般來說不會生病。即使偶爾生一點小病,她也不用吃藥,不用打針,練練氣功就好了。正說話的婦女聞到了臭味兒,看見了院子一角的臭魚,有些掩鼻,問:我聽說留根給摸的魚,你怎么沒吃呢?楚品梅說:什么留根摸的魚,你不要聽宋喜良瞎說。宋喜良在鎮(zhèn)上買的魚,交給留根,讓留根說,是留根給我摸的魚。他們爺兒倆合起伙來糊弄我,我沒有當場揭穿他,就算給他留面子了。

      冬天到來時,楚品梅得到一個消息,她媽生病了,想她了,讓她回去。誰都是媽生的,誰都有媽,楚品梅提出回老家看她媽,宋喜良沒有理由阻攔。宋喜良把楚品梅送到火車站,對楚品梅頗有戀戀不舍,他一再問楚品梅:你還回來嗎?

      楚品梅反問他:你想讓我回來嗎?

      想。

      哪兒想?

      心里想。

      好,回答正確。你想讓我回來,我就回來。

      聽說楚品梅走了,宋喜良的娘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娘對宋喜良說:她總算把你折騰干了,她總算走了。娘斷定,那個女人不會再回來了。

      大哥和大嫂跟娘的看法是一樣的,他們認為姓楚的女人說回去看她媽,不過是一個借口,比偷著跑掉好看一點。那樣的女人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一槍打中了宋喜良,下一槍不知打中誰呢!村里有人把楚品梅比成蘋果,說本地不產(chǎn)蘋果,蘋果都是外地進來的。宋喜良吃到了蘋果就可以了,應該知足。如果還想著讓蘋果在本地扎根,并開花結(jié)果,那就想多了。

      過年時,楚品梅沒有回來。過罷年,麥田里的冰雪化了,仍不見楚品梅的影子。漸漸地,宋喜良也有些失望。他和楚品梅并沒有辦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楚品梅并不是他的合法妻子,他沒有理由要求人家一定要回來。就算楚品梅是他的合法妻子,人家要是不愿意回來,他也拿人家沒辦法。

      然而,當院子里一棵杏樹開花時,楚品梅回來了。

      (選自《天涯》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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