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蓉
(集美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廈門,361021)
說起嵇康,人們不禁想起的就是《廣陵散》《幽憤詩》《絕交書》中那個“剛腸疾惡”、“清遠峻切”的嵇康形象,作為其形象的重要文本之一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以下簡稱《絕交書》),對該文的主旨歷來有爭議:有人認為是表現(xiàn)真“絕交”,原因是嵇康雖出身寒門,但確是“竹林七賢”的領(lǐng)軍人物,而且,他與魏宗室還有聯(lián)姻,因而他寫《絕交書》就是陳述志向,表明自己與司馬氏的不合作,表明與山巨源的距離,表明自己對時局的不滿和抨擊。但也有人認為是假“絕交”,嵇康的真實目的是在為山濤脫嫌。畢竟了解時局的嵇康知道司馬昭一直視己為眼中釘,山濤推薦他,雖然是為己著想,但會給山濤引禍。為山濤著想的緣故,他提筆絕交,但字里行間卻處處顯現(xiàn)自己的真情。本文試圖從文中引用的典故入手,梳理其中的頭緒。
一
《絕交書》中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典故,可以看出作者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引用典故不僅容納更多的深厚內(nèi)容,同時又極具吸引力。作為古代文人經(jīng)常使用的傳統(tǒng)的藝術(shù)修辭手法,他們在寫詩著文中都會引用典故。如左思《詠史》詩中用“金張籍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钡牡涔?,把自己慨嘆寒士生活的困頓、發(fā)泄世胄占據(jù)高位、寒士屈沉下僚的悲憤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但是,詩歌容納不了太多的內(nèi)容,而在散文中,我們更可以看到這一修辭手法的運用。
明代文學(xué)理論家高琦,提出了“用事十四法”,這是典故這一修辭手法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地位的文獻。在他的理論著作《文章一貫》中,他系統(tǒng)地總結(jié)和論述了用典這一修辭藝術(shù)的特點,借助他的分類,筆者嘗試就嵇康之文作一梳理。
文章伊始,作者交代了寫信的初衷,即引用了一個典故“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羶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保?]這里引用的是“越俎代庖”的典故。在高琦的理論中稱之為“活用”——“借故事于語中,以順道今事?!保?]該典故的原意是祭師取代廚師,意在譏諷祭師多事。但嵇康此處引用這一典故,進行了調(diào)整,活用成廚師把祭師拉下水,作者引用典故時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進行取舍,以寄托表達自己的情感。楊載《詩法家數(shù)》云:“陳古諷今,因彼證此,不可著跡,只使影子可也,雖死事亦當(dāng)活用?!保?]古人重視活用,并把活用的“活”視為難得之處,這一典故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一個“羞”字,一個“羶腥”,作者要表現(xiàn)的是什么,令我們浮想聯(lián)翩。第二種引用典故的方法是“歷用”——“歷用故事,排比先后。”[2]所謂“歷用”,就是指形式上的鋪排,把幾個有共同性質(zhì)、特征的典故按照一定程序排列起來使用。嵇康在文本的第二段采用了這樣的引用方式:“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zhí)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彼凑兆约旱那楦谐潭鹊纳顪\,完成這一連串的典故引用,這種用法比較少。原因之一是引用典故最忌諱的就是堆砌典故,歷用在形式上就是一堆典故的羅列。原因之二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引用者需要找到具有共同性質(zhì)和特征的典故,并能與自己要表達的內(nèi)容切合,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一般作者才力所不及的,所以引用得當(dāng)相當(dāng)不易。而歷用還具有修辭學(xué)上的另一個功能就是層層遞進,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xué)發(fā)凡》中即持這種觀點。這種用典方法的修辭效果十分明顯,適合宣泄作者鋪天蓋地的情懷。在作品中,嵇康引用老、莊、柳下惠、東方朔證實自己也愿安其位的情感,用仲尼、子文之事再次力證順應(yīng)志向的事實。接下來用一個整齊的排比,體現(xiàn)了另一個引用典故的方法“列用”,把自己的情感推向高潮?!傲杏谩薄皬V引故事,鋪陳整齊”[2]。與歷用不同的是,列用只要鋪陳整齊即可,而前面的歷用,能表現(xiàn)情感程度的深淺。作者列舉了“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且延陵高子臧之風(fēng),長卿慕相如之節(jié)”“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jié)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的典故,以非常漂亮的對偶、排比句,表現(xiàn)“遂其志”的情感,可謂一氣呵成。當(dāng)然,筆者認為典故引用方法并不是壁壘森嚴的,比如作者“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yǎng)鴛雛以死鼠也。”這一典故引用的方法就是“列用”、“暗用”的結(jié)合,因為這一對偶句表達的都是強人所難的意思,符合列用的規(guī)則,但后句顯然還符合“暗用”的原則——“用古事古論暗藏其中,若出諸己”[2]。這是古人最欣賞的典故運用法。因為“鴛雛”、“鴟鳥”典故出自《莊子·秋水》,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之前,朱穆《與劉伯宗絕交詩》即用這一隱喻貫穿全篇:“北山有鴟,不潔其翼”,“饕餮貪污,臭腐是食”,[4]因此作為一組大家都熟知的比喻,嵇康在用到“鴛雛”與“鴟鳥”這一具有暗示的隱喻時,應(yīng)該想到朱穆的詩、論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引用《莊子》的原文,因而應(yīng)該是對朱穆的作品加以暗用,“飲水乃知其咸,方是妙手”[5]使語言曲折多變,讓讀者深諳其味。最后,作者終于正用了一次用典方法,所謂“正用”——“本題的正必用之事”[2]。所謂“的正”包括了對典故本身的意義必須鮮明準確和所用的典故必須與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一致的特點,“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qū)區(qū)之意,亦已疏矣”表現(xiàn)自己對山濤所做之事雖感誠意但終覺不懂事理的情感。
二
從以上典故方法的運用分析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兩點:一是作者情感的梳理和思想的宣泄,二是作者駕馭文字的嫻熟和文風(fēng)的體現(xiàn)。
首先,從該文引用的典故的出處,由此可以端倪出嵇康的性情與思想。性情上,嵇康表現(xiàn)為:“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鳳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xué)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6]《三國志·王粲傳》:“時又有譙郡嵇抗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任俠?!保?]因此,觀其引用的典故,不外乎老莊、歸隱名士,他以名士傳世自然對世事多諷議,不滯于傳統(tǒng)觀念,文中所講“吾直性狹中”是也?!督^交書》是嵇康名教與自然精神的一種詮釋。在文中所表現(xiàn)的人倫之禮、朝廷之法的摒棄不外乎是認為被統(tǒng)治者歪曲的湯武周孔應(yīng)當(dāng)非薄,人的自然本性應(yīng)不可剝奪,他撕破名教的虛偽與罪惡。他寫這篇文字實際上是為明志,在他的意識里是認同“君子百行,殊途而致”的,所以,對山濤的出仕嵇康雖不贊同,但也是認可,畢竟人各有志,順其志而已。因此筆者認為,細細品味嵇康之文,在對名教否定批判的言辭中,他透過“鴛雛”、“鴟鳥”的典故表面上是表現(xiàn)對山巨源的鄙夷實際上對生命的呼喚和人性的呼喚,正是這樣的真實,使讀者真正認識了嵇康,在司馬氏強大的名教壓抑中,人性痛苦的覺醒,卻只能仿效古代隱士,如他典故引用所講的順心意,以“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足以”。在文中第二段他述說人的天性難以違背,且各有志,不能強求他人。此處嵇康列舉老子、莊周、柳下惠、東方朔、孔丘、子文的故事,說明出仕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又舉堯舜為君,子房為臣,許由、接輿為隱士,都“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志氣所托,不可奪也”,無非是明志。因此,《絕交書》可以看做是其個性、玄學(xué)觀的闡述,他認同“君子百行,殊途而致”,對山濤的處朝廷,他是認可的。但嵇康的“訐直師心”與山濤的“淳深慎嘿”是不同的,前者非明辨是非,后者卻是可以整合圓融。據(jù)相關(guān)史料介紹,山濤在司馬氏王朝為官顯赫一時,寵信有加,這與他的這種融時世名教與玄思自然于一體的哲學(xué)觀不無關(guān)系。所以,嵇康在文中不過是展示二者玄學(xué)觀的不同,表達精神境界、思想理想的不同。從這個層面上看,嵇康是“假絕交”。
其次,從嵇康的文風(fēng)來看,又不免有“真絕交”之意?!段男牡颀垺っ髟娖方o嵇阮二人的評語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鐘嶸的《詩品》中說到嵇康的散文:“嵇中散詩頗似魏文,過為峻切,訐直露才,仿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8]可見“清峻”是當(dāng)時對嵇康文最重要的評價。讀者讀嵇康文,也能透過字里行間把玩出他文字的脫俗立意,看到行文的精煉和詞義的透徹?!督^交書》中作者摒棄一味的辭薦之語,從陳述自己的喜好志向入手,嬉笑怒罵涉筆成文,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正如很多讀者評論讀此文就覺得龍性不可馴的俠氣。隨手拿出的鴛雛斥鴟,美芹獻曝的典故,不僅顯現(xiàn)自己的學(xué)識和見解,更有一股笑罵任心的氣概,在司馬氏朝幾人能夠?讀之未免蕩氣回腸。人說嵇康之文可見魏晉名士風(fēng)流,果不其然。一方面魏晉文講究簡明透徹,這源于漢末魏初講求名法之治。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名士“師心”“使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這又源于名士遠邁不群、放縱的思想直接影響到文字的書寫。所以論理,《絕交書》是辭謝薦引而作,但作者似乎在文中忘記了這件事,而是大處著眼,寫處世原則,交友之道,所謂“清遠”者,大抵于此。嵇康的一生寫過兩篇著名的絕交書:《與山巨源絕交書》和《與呂長悌絕交書》。前者很長,文采斐然,被選入《文選》,是為后世頂禮膜拜的散文之一。而后者很短,“何意足下苞藏禍心邪?”“古之君子,絕交不出丑言。從此別矣!臨書恨恨。嵇康白?!本咏^交不出丑言,可是,在《絕交書》中,嵇康卻屢出丑言,比如從引用典故的排列一個更勝一個,剛開始,作者還只是停留于聽聞山濤有此舉,把“越俎代庖”的典故活用而談。當(dāng)然此典作者對其中的一個字“羞”字做了注釋:庖人之引尸祝自助是自己知曉自己做了有愧的事的。剛開始作者停留在一個“羞”字,等到中間引用典故闡述名士們或出仕、或隱居,皆因“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切不能“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yǎng)鴛雛以死鼠也?!?,做強加于別人的事情,這就是惡臭直言,到最后竟直譏諷,有“美芹獻曝”的典故。這樣的情感激憤起伏是真嵇康也。
通過以上文風(fēng)特點的分析和對諸多典故方法的多種引用,可以看見作為文壇領(lǐng)袖的嵇康駕馭文字的能力,更可看到作者的文風(fēng)。作者用“越俎代庖”的典故交代了寫作的目的,《絕交書》中說:“前年從河?xùn)|還,顯宗(公孫崇)、阿都(呂安)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恐足下羞應(yīng)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鴛刀,漫之擅腥,故具為足下陳具可否?!鼻澳甑呐e薦嵇康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聽公孫崇、呂安說起以后才明白的。由于事情已經(jīng)過去,而嵇康康當(dāng)時并沒有向山濤表示不滿。底下“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厄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這才指議以稽康自代吏部郎的事。在文中的第二段作者列舉老莊等名士“各附所安”的典故和第三段的“禽鹿”之喻,九患的排比如行云流水汩汩不可遏止,正如作者的情感隨文字的書寫而激憤,于是鴛雛斥鴟的典故應(yīng)用完憤激愈增。典故的引用旨在說明自己喜歡但強加于人就是不好,應(yīng)該承認,作為金蘭好友,嵇康自然知道山濤不能等同于劉伯宗,但何謂“使氣”?暢所欲言而忘乎所以,求得一時之暢快淋漓,于是,這樣的行文風(fēng)格就把沒有絕交動機的文章主題引向了作者駕馭不住的方向,情之所至,話已出口,憤激之情難掩,終至絕交并非沒有可能?!督^交書》文末云:“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戴明揚先生在《嵇康集校注》稱“書尾有‘并以為別’之語,即所謂絕交也”[9]所以,從文風(fēng)上而言,看到的確實是一篇絕交書,筆者歸納為過真?zhèn)哼^直傷人。行文流暢,幾個典故一氣呵成,讀之酣暢淋漓。理論上說,他的激憤之情應(yīng)該愈演愈烈,可是,美芹獻曝的故事充其量不過是貽笑大方的典故,率性嵇康為何在文字的結(jié)尾處用了一個這樣的典故,而不是演繹著這樣的情感線索:你給我推薦,你不過是想替我謀一職位,這是越俎代庖的行為,我不接受,你的作為就如美芹獻曝的人一樣,把自己認為好的給別人,實際上,在我看來這為官就如鴛雛斥鴟,不過是一臭肉而已。有人認為,他害怕司馬氏的猜忌而作韜晦之態(tài),但筆者認為,觀《絕交書》者已看全文,此處韜晦已然來不及,作者之所以把典故的前后進行這樣的處理,不過是實現(xiàn)了文字的真絕交,情感的假絕交而已。作者用美芹獻曝的典故,一方面是因為列子一向低調(diào),有所謂“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作者借此表明自己“離事自全,以保余年”的想法,另外一方面,也是借這一典故,提醒自己的好友,因列子曾有子陽贈糧不受而安然無恙的故事。作者藉此提醒自己的好友,因為看嵇康文筆,不是愿意隱晦文字一波三折之人,《與呂長悌絕交書》直接就說“何意足下苞藏禍心邪?”“無心復(fù)與足下交矣”“臨書恨恨”,這篇文字文意直白,你包藏禍心所以我不與你交往,寫此信還有“恨恨”之意。言簡意賅,再看《與山巨源絕交書》,文末一段,以美芹獻曝的典故為結(jié),但前文四次出現(xiàn)“若”字,分明是商量的語氣,嵇康“龍性難馴”,又何必“其意如此,既已解足下,并以為別”呢?若要絕交,何須多言?
因此,這篇文字妙在通讀全文,看到的是作者為自己的哲學(xué)觀、思想性情爭一席之地的表述,所以引用典故頗多不過是形象表達自己的觀點,從這一方面看是假絕交。而另一方面,卻因文風(fēng)使然,一時之情溢于言表,讀之謂真絕交??傊?,真正的好友可以嬉笑怒罵但卻知分寸,唯其如此,才可以解釋:《絕交書》中陳述自己不為官的言辭,列舉了很多種理由,娓娓道來似乎是敘家常,而反觀《與呂長悌絕交書》的言辭,則有“何意足下苞藏禍心”的激烈言辭和“無心復(fù)與足下交矣”的決絕語氣。
作為一篇流傳千古的散文,現(xiàn)在看來,該文不僅可以探究二人的絕交與否同時更能看到魏晉名士的語言功底,對文本本身的欣賞,這也是該文的另一意義所在吧。其意非如此,其言已出,淳厚如山濤者,解其意懂其情,試問世人,幾人能夠?讀絕交書,解君子意,愛其文筆養(yǎng)眼灑灑,口直情切,更羨嵇康有摯友若此,有美文若此,生亦無悔,死亦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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