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林

(江蘇省農業(yè)科學院園藝研究所 南京 210014)

《茶經(jīng)》的問世標志著茶學的誕生，自陸羽開始茶的采制品飲才成為一種專門的學問，一種文化系統(tǒng)。陸羽對茶學的貢獻古代無人能夠偕越，即使到了宋元明清，茶書已很豐富，但對茶的采制、品飲，對茶的生物性狀的描述多效法《茶經(jīng)》，因此他被歷代奉為“茶圣”、“茶神”、“茶仙”。正緣于此，在浩繁的歷代詩歌、散文、戲劇里時時能看到陸羽的形象，對聯(lián)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成分，作為中華文化獨有的藝術形式自然不能不寫到陸羽。陸羽是古代茶圣，吳覺農先生被譽為當代茶圣，著《茶經(jīng)述評》，他們雖已駕鶴西去，但貢獻永存，精神風貌伴隨茶香百世常在。我們就以當代茶圣吳覺農先生為引，品味茶聯(lián)，領略茶韻，續(xù)寫茶經(jīng)。

紫芽白蕊嶺頭來，吃茶請坐;

陸羽覺農圣駕去，余韻猶香

紫芽，茶樹芽葉微紫或呈紫紅色?，F(xiàn)代制茶一般不喜歡紫芽，因味苦。但古代的顧渚紫筍曾經(jīng)非常有名，《茶經(jīng)》說“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一種茶葉既有紫色的儒雅，又有筍的厚重，很容易就成為貢品，顯然顧渚紫筍的成名得益于《茶經(jīng)》的宣揚，自唐以來文人雅士不斷推崇紫筍茶葉?！澳档せㄐ疴殑樱瑐髑睾葑瞎S來”正反映了長興紫筍傳至洛陽宮中引起的騷動，“青娥遞舞應爭妙，紫筍齊嘗各斗新”呈現(xiàn)的是吳興境會亭茶宴的盛況?，F(xiàn)代技術揭示紫芽茶具有特殊的功效，云南培育出一種叫“紫娟”的茶樹品種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科學價值。白蕊，自古為珍。一指茶芽滿披白毫，是優(yōu)質茶的特征。亦指白化茶，古代記述也很多，《雞肋篇》、《大觀茶論》、《峨眉志》都有記載描述，后來失傳，到了今天白茶又風行一時，除了安吉白茶廣為傳播，在浙江寧波、景寧，安徽歙縣等地相繼發(fā)現(xiàn)新的白茶品種，福建武夷山有一種“白雞冠”茶樹，也是一類。

烹茶應憑陶學士;

辨泉猶待陸仙人

“辨泉猶待陸仙人”，指的顯然是陸羽《茶經(jīng)》為天下名泉排列次第的事，此處不多說，我們會提到一個托名陸羽的《水品》。陶學士當指宋人陶谷，歷仕后晉、后漢，至后周為翰林學士，故稱。他曾得黨進的家姬。一天陶谷取雪水烹茶，問那家姬說:“黨家有這樣的風味嗎?”那家姬答道:“他是粗人，只知道在銷金帳下淺斟低唱，飲羊羔美酒，哪有這種風味?！?事見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黨家姬不識雪景》)，“陶學士”遂為風雅之士的代名詞，陶學士善于烹茶亦留名江湖。黨進是宋朝開國功臣，開寶元年(968年)，宋太祖趙匡胤進攻北漢有功，深得宋太祖賞識，黨進不識字，煮雪烹茶這樣的優(yōu)雅之事論不到他的名上也正常，但黨進其人形貌魁岸，為人淳樸直率，因此他的家姬說他是粗人也顯得過分。

陶谷和陶淵明都是晉代名士，但歷史上陶谷的聲名遠遜于陶淵明(陶潛)及其曾祖父陶侃。廣州陶陶居酒樓的名聯(lián)說“陶潛善飲，易牙善烹，飲烹有度;陶侃惜分，夏禹惜寸，分寸無遺?！碧仗站泳哂邪倌隁v史，為廣州市最早期的豪華食府、酒樓，上述對聯(lián)用于酒樓巧妙崁字貼切典雅，品高味醇，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這幅對聯(lián)被說成是茶樓聯(lián)，說是陶潛善飲，事指陶淵明善于品茶。古代文人“隱逸山林，躬耕讀書，品茶撫琴，坐看云起云落，笑對水流花謝”是常有的事，但史跡中鮮見有記載陶淵明精于烹茶品茶的，陶淵明善飲酒倒是真的，陶淵明作《飲酒》組詩共二十首，著名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出自這組詩的第五首。陶淵明詩是有寫茶的，但還是和酒并列，“智者樂山山如畫，仁者樂水水無涯。從從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使他留名于世的《桃花源記》中沒有提到茶，但寫酒卻有幾處，“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因此把“陶潛善飲”說成陶淵明善飲茶很可能是將陶淵明與陶谷陶學士混在一起了。陶淵明為什么很少寫飲茶，尚等日后細究，但他與酒的淵源還待續(xù)話。

入社陶公寧止酒;

品泉陸子解煎茶(韓奕)

韓奕，元朝詩人，韓詩“欲試點茶三味手，上山親汲云間泉”向為人稱頌。要說““韓，韓侯。奕，猶奕奕也。宣王命韓侯為侯伯，奕奕然大，故詩以《韓奕》命篇?！辈徽f韓奕，“入社陶公”四字也很有來歷，社，指蓮社，即白蓮社。陶公，陶淵明。唐·戴叔倫《與友人過山寺》詩:“談詩訪靈徹，入社訪陶公”。晉代高僧慧遠等十八人在廬山東林寺結社，同修凈土之業(yè)，謝靈運感之，因鑿池植白蓮，號白蓮社。史載，謝靈運與陶淵明均未入社，不過和蓮社的人往來甚密。晉·佚名《蓮社高賢傳·不入社諸賢傳》:“陶潛嘗往廬山，使一門生二兒舁籃輿而行。時慧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詔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S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陶公為何入得社來又“攢眉而去”沒有確切說法，但推測大抵與飲酒有關，“入社陶公寧止酒”，加入一眾僧人創(chuàng)建的蓮社就算被特許“飲酒”也不可能盡興，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大概也不會為“入社”而“止酒”。陶淵明確曾做過“止酒”詩，詩的每一句都有“止”字，末句甚至說“止宿容，奚止千萬祀”，顯然“止酒”不過是戲言。但從情理上說陶淵明應該愛茶，歷代詩人愛茶又愛酒者不乏其人。兩晉南北朝被認為是具有明確精神結構的中國茶文化開始形成之際，晉時，文人飲茶已很常見，《茶經(jīng)》云“晉有劉琨、張載、遠祖納、謝安、左思之徒，皆飲焉?！鄙罪嫴璁斠哑占?，陶是當世名人，與僧眾交往不淺，陶公堪為隱士之祖，陶公門前植柳，陶公首唱菊花，何獨與茶沒有深濃的情緣?這實在值得細思。

上引兩聯(lián)都寫到陸羽品泉辨泉，陸羽評水，這事值得再議。

三卷“茶經(jīng)”，功益海宇咸稱圣;

一秩“水品”，樂惠人間盡飲茶

聯(lián)語將《茶經(jīng)》與《水品》并列，似乎有意說明陸羽曾著《水品》，中國茶藝網(wǎng)(www.teaart.com.cn)有一篇題為“唐宋煎茶道”的文章也說“陸羽晚年撰《水品》(一說《泉品》)一書。張又新于公元825元年前后撰《煎茶水記》，書中引劉伯芻評判天下之水等第，陸羽評判天下之水二十等?！钡珰v代陸羽傳記、茶經(jīng)序言都沒有提到陸羽寫過《水品》或《泉品》，不知道這種說法根據(jù)是什么。陸羽《茶經(jīng)》中對水的評論很簡單，“五之煮”曰“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标懹饘⑻煜轮u為二十等見于張又新《煎茶水記》，而《煎茶水記》對此的記述是元和九年他與一班人會于薦福寺，從一個楚僧的書囊隨意抽出一本通覽，“文細密，皆雜記。卷末又一題云《煮茶記》，云……”然后引出陸羽評南陵水的傳奇故事，以及陸羽口述李季卿記錄的天下之水二十等。

顯然張又新是贊同陸羽曾對天下之水做過評鑒排過次第的，但《煮茶記》出于何處，原著究竟如何已無從知曉，至少到宋朝歐陽修作《大明水記》時就已經(jīng)對此提出異議，他說陸羽《茶經(jīng)》只說“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說“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涑者勿食”，而《煎茶水記》中說劉伯芻將水分七等，揚子江水列第一，惠山泉列第二等，又托名陸羽為水定等次，“廬山康王谷水第一，無錫惠山石泉第二，蘄州蘭溪石下第三……”這都與《茶經(jīng)》嚴重不合，江水置泉水之上，井水在江水之上，懸崖瀑布之水均位列前茅，完全有?！恫杞?jīng)》原意。至于可考的《水品》，直到明代徐獻忠才有此書?！端贰?1554年撰)，《四庫全書》存目。明代田藝蘅序《水品》云:“余嘗著《煮泉小品》，其取裁于鴻漸《茶經(jīng)》者十有三，近游吳興，會徐伯臣《水品》，其旨契余者十有三……”四庫全書有《水品》提要，大體仍是對天下各處江河泉水排列次第，并無新意。

“盧仝敢不歌，陸羽須作經(jīng)”，盧仝因作“七碗茶歌”幾乎博得與陸羽一樣的盛名，前將今日茶圣與古代茶圣相提并論，而詩詞對聯(lián)中將陸羽和盧仝并立的詞句更是屢見不鮮，例如武夷山茶聯(lián):

經(jīng)翻陸羽歌托盧仝;

武夷品俊顧渚分香

又如:

可向盧仝求善價;

更宜陸羽補茶經(jīng)

后一聯(lián)為余德泉所撰，余是中南大學教授、中南大學對聯(lián)研究所所長、湖南省對聯(lián)家協(xié)會主席、《對聯(lián)學刊》主編，在對聯(lián)理論、創(chuàng)作、傳播上頗有建樹。所題開封府衙井包公祠聯(lián)“鐵面是閻羅，墨吏焉能欺虎鍘;仁心如赤子，黎民孰不敬龍圖”，深圳文天祥祠聯(lián)“臨難折強胡，要與乾坤留正氣;舍身持大節(jié)，須知今古有完人”有史有典，結構工整，語詞對稱。上所引茶聯(lián)之“求善價”出自《紅樓夢》賈雨村詩“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玉和釵本身都是珍貴有內涵的東西，但一個在櫝中，一個在妝奩內，美好的東西等待被發(fā)現(xiàn)，所以一個“求善價”，一個“待時飛”，字面意思是，賈雨村自比作玉、釵，覺得自己滿腹才學，卻苦于沒有門路，無人賞識，實則玉和釵分別指寶玉寶釵，暗喻寶玉寶釵成為一對。此處引用故典，應是說盧仝識得茶的真價，茶不僅可供潤喉解渴，而且可通仙靈，可以得道。后來也有人寫“詩在匣內待時飛”，好東西要有人賞識，好茶要能品出真味?！案岁懹鹧a茶經(jīng)”似有失真意，補茶經(jīng)、續(xù)茶經(jīng)的是陸延燦(清朝人)，是我們今人，陸羽的《茶經(jīng)》可是原創(chuàng)，陸羽“著茶經(jīng)”才是，不過為求對仗工穩(wěn)，只好用一仄聲字“補”與“求”字相對應。

盧陸并列的茶聯(lián)還有很多。如北京聽雨軒茶樓聯(lián)“七度盧仝碗;三篇陸羽經(jīng)”，諧趣聯(lián)“陸羽搖頭去;盧仝拍手來”。

再如王兆元(湖南桃源人)撰聯(lián):

解頤清心，定飲盧仝七碗;

汲水煮茗，須讀陸羽一經(jīng)

“清心寡欲茶當先”。此聯(lián)寓意對仗還是好的，但“陸羽一經(jīng)”無論從字面讀起來還是從意義理解上都很失當，如寫成“陸羽三卷”，“陸羽三篇”，語氣句式都將大不一樣。

梁羽生《名聯(lián)觀止》說湘桂路上，舊時有一茶亭，名”留茶”，有茶聯(lián):

留坐且停車，看橋邊桃浪花飛，

絕似巴峽洪濤，武陵仙洞;

茶香聊當酒，問亭我萍飄蓬聚，

誰具盧仝雅興，陸羽豪情

梁先生說路邊茶亭很有野趣，配上一副絕妙好聯(lián)，則又添雅趣了，不過“盧仝雅興，陸羽豪情”感覺也不對，應該是“陸羽閑情常品茗;云龍豪氣快登樓”，讀《茶經(jīng)》須有雅興，吟盧仝頓生豪情。梁先生于此著墨不多，但他將這茶聯(lián)與其他常見古茶亭聯(lián)例如“山好好;水好好;開門一笑無煩惱;來匆匆;去匆匆;下馬相逢各西東”，還有那很有名的“為名忙，為利忙，……;勞心苦，勞力苦……”等相并列，每一次遇上這些茶聯(lián)，一眼望去，的確會體驗幾分幽默，幾分清趣，但細品之下都有絲絲悲切汨汨感傷。天下熙熙，可是對于飄掠萍聚，辛苦奔忙，飲茶幾杯各自西東的茶亭過客，幾人能有閑情?而總有余情總有閑心坐在茶館細啜慢飲者對于世事艱難，又有幾人體會?天下蒼生，墮崖受苦，幾人能見?千年來盧仝茶歌吟者不絕，不知道除了一飲七碗的豪情，我們是不是想到過種茶做茶遙遙山路運送茶葉的山客們戲謔之間隱隱的傷痛?

月印千江，春行萬國，盧仝飲茶七碗，意在通仙得道，盧仝所求的“道”不是陸羽所說的“茶道”，茶道之道是一種世間大道，是上窮碧落下及黃泉皆可通衢的一種精神典范，而盧仝茶歌一至七碗，“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是祈望一種從世間解脫登上蓬萊成仙得道的實用道術，盧仝沒有想要“以茶清心”，這是盧仝的思想境界不及陸羽的一種表現(xiàn)。當然盧仝祈求解脫不是為了自己，他目睹百萬億蒼生墮在巔崖飽受辛苦不得蘇息，又無力幫助他們，只好求助仙靈為天下蒼生找到一塊凈土能夠“地位清高隔風雨”，這是極其難得的，后世之人包括我們今人解讀盧仝茶歌，或是作詩制聯(lián)總是津津樂道于“七碗通仙靈”，對盧仝關愛天下蒼生的理想?yún)s很少念及，這是完全不應該的。

我們說神農嘗百草，而后世上有茶，陸羽開創(chuàng)茶學時代，創(chuàng)立茶道哲學，據(jù)此，陸羽也被譽為“茶神”，試看這幅陸羽與神農氏并列出現(xiàn)的對聯(lián):

渴意賴茶消，應謝神農嘗百草;

憂煩隨茗散，全憑陸羽解雙頤(劉有恒)

原作起首二字為“病毒”，結構上雖也能說得過去，但太少文意，據(jù)網(wǎng)絡通傳范式改寫。解雙頤，出“迦葉解雙頤”，指佛祖拈花示眾啟發(fā)蕓蕓眾生的心智?！跋丬鵀橛?，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jié)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以茶解渴是茶的最基本的物質功用，以茶解煩怯憂則將茶的品飲上升到一個具有精神品位的層次，以茶解頤則提示了茶的精神中蘊含著宗教的意義。陸羽秉承宗教的理念用盡一生，修成正果，不僅揭示了茶的物性，茶的采制品飲的實用技藝，更是從茶味，茶性，茶器中提煉出茶所包含的深遠精神。

有一位詩人寫到“火在燃燒，誰知道火的寒意;水在流淌，誰知道水的渴意;音樂從琴弦上漫過，琴弦陷入更深的寂寞”，火的然繞是以薪柴為燼作代價的，火在燃燒時如果想到“豆在釜中泣”會不會有寒意?水在流淌時，如果裹著泥沙俱下，如果知道終歸納入無邊苦海，是不是有無限渴意?

茶消渴意，意思看起來很簡單，但是茶的發(fā)現(xiàn)是以神農氏百劫一生為始的，飲茶成為一種學問是陸羽“跨百城煙水，歷萬疊云山”而后才有的，茶似乎與生俱來就有一種神性、一種宗教意味，包含有“解頤”的智慧。當我們以茶解渴時，透過氤氳之氣似能看到它遭受的紅塵之劫，須知道茶原本是有靈性的，它生在大地上時是充滿綠意充滿生機的，然后它經(jīng)過撕裂卷曲，經(jīng)過火的煎熬，幾乎失去全部的生命，但當這片枯寂的葉子遇到水的滋潤時又會重現(xiàn)生機，而這片葉子的價值也就在這死而復生、生死輪回中得以實現(xiàn)。

茶之為飲，味至寒至苦，這種苦寒之意絕不是簡簡寥寥一層意思，正是“不用援毫文彩露，清茶一盞話深更”，茶與茶經(jīng)包含的天地大德需要我們永遠地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