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村
一
手機(jī)又響了,彩鈴是《站臺》。老木匠站在卡凳上瞪了小木匠一眼,狠狠地開了一槍。小木匠把一根破好的木方扔到地上,掏出手機(jī),掃了一眼,按下鍵,又把手機(jī)放進(jìn)兜里。
老木匠嘆了一口氣,心涼著,這手機(jī)買壞了!小木匠的手機(jī)是老木匠幾天前才給他買的,為了攏住兒子的心。兒子壓根兒就不愿當(dāng)木匠,是老木匠連哄帶逼給他套上了這副夾板兒的。
去年兒子差十幾分沒考上大學(xué),還想復(fù)習(xí)。老木匠犯難了,再復(fù)習(xí)又得一筆錢,就是考上了拿啥供?,F(xiàn)在大學(xué)這學(xué)費(fèi)、亂七八糟的雜費(fèi),哪是這個家承受得了的!如今大學(xué)又不管分配工作,將來上哪兒找工作去,還不如早些學(xué)個手藝,一輩子靠手藝吃飯。兒子不甘心,跑了一段時間小本買賣,賠個精光,實在沒招才干上了木匠活。小木匠上手倒是很快,畢竟是高中生,一年下來已經(jīng)擼得差不多了。小木匠幾次要買手機(jī),老木匠就是不應(yīng),說自己干了快半輩子木匠了,沒那玩意兒不也照樣活。老木匠不想給兒子買手機(jī),不光是心疼錢。他打心里恨固話和手機(jī),有了這些王八蛋,八拉桿子夠不到的地方,都能聯(lián)系上,老木匠恨透了。半年前他就把家里的固話摔了。要不是這敗家的玩意兒,妻子能離開家?……兒子還是要買。一次兒子和同學(xué)聚會回來,說起手機(jī)竟抹了淚。老木匠想了,木匠堆里沒有這玩意兒的幾乎沒了,連蹬三輪送裝潢材料的小磕巴都有了,騎在車上天天打。老木匠咬咬牙,終于給兒子買了這個二手手機(jī)。想不到這玩意兒比桌上擺著的還添亂子,系在褲腰帶上隨時隨地都能和外邊搭上鉤。沒要緊的事老鼓搗它干啥。兒子一上午那么多電話有正事嗎?誤了活兒不說,電鋸嘩嘩地開著,給人家東家浪費(fèi)了多少電!老木匠對兒子說,咱給人家干活,事事都要注意,走一家,過一戶,都要留個好念想。
老木匠舉起射釘槍朝窗口狠狠放了幾槍停下來又說,一年多了,你也看見了,有些東家天天在跟前盯著你,磨叨你,掉地個釘子,都不給你好臉色。這家東家好說話,不挑這挑那的,可咱得對得住人家,不管人家在與不在,咱都得好好干,抓緊干,咱是木匠,靠手藝吃飯的,別總一心二用,聽見了沒有?
小木匠不言語。
老木匠又大聲說,“豐收,有一件事,你也得注意!和東家的小姑娘少搭話。老話說得好,食多傷身,話多傷人。你知道哪句話跑偏了,嗆人家氣管子了?這樣的例子我見得多去了,特別是和女人,什么東家長西家短,兩只蛤蟆三只眼的,少接那個茬兒!她說,咱只管聽著,一心干活?!?/p>
小木匠低著頭,用力推著木方,電鋸叫得更響了。
手機(jī)又響了。老木匠想好了,把手機(jī)賣了!五嬸的鄰居托過他要買個二手手機(jī)。
小木匠還是接聽了手機(jī),他告訴老木匠,同學(xué)給聯(lián)系份活兒,“三百”后院,熱電小區(qū),三單元,五樓501,100平方米的,讓馬上看看去。
老木匠臉上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跳下卡凳,先進(jìn)衛(wèi)生間洗了臉,又到北陽臺換上了白白的半截袖。這才是正事哩!老木匠從小愛美,干凈,不管活兒多忙多累,上下班總是穿得板板正正,頭型梳得整整齊齊。
“豐收,方子破完了是不?都凈出來,準(zhǔn)備櫥柜扣棚做骨料。完了后用釬子把廚房門口兩邊的預(yù)留溝再擴(kuò)一擴(kuò),要六七個深,十一二個寬?,F(xiàn)在預(yù)留的空間不夠,后期泡沫膠打不進(jìn)去,門安上了也不結(jié)實。加小心別砸了手。”老木匠囑咐著兒子。
小木匠應(yīng)了聲,老木匠走了。
小木匠把“木工之友”的鋸件卸下來,換上了刨件,開了機(jī)。方子在床子上來回走動著,濺起的刨花像一層層白浪,不時地落在小木匠油亮的頭發(fā)上。小木匠白白的有棱有角的臉盤,還有那對黑亮的大眼睛都像從老木匠的身上揭下似的。小木匠哼起了歌,老木匠不在時小木匠覺得全身都輕松了。“長長的站臺,噢,漫長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長長的站臺,噢,寂寞的等待,只有出發(fā)的愛,沒有歸來的愛。噢,孤獨(dú)地等待,噢……”
這些日子小木匠特別高興,自打高中畢業(yè)從沒這樣持續(xù)地高興過了。他每天都和爸爸一樣早來晚歸,有時比老木匠來得還早,打開門窗,清理場地,收拾工具。他覺得手上的各種工具都比以前輕快聽使喚了,干活不覺累了。他心里明白,是她的作用。剛才的信息就是她發(fā)來的,一個內(nèi)容發(fā)了四次。小木匠都沒回信。他知道,只有這樣她才能很快把水送來。她告訴他,她今年又沒考上大學(xué),暑假父母也不讓她休息,天天在家復(fù)習(xí)功課。她媽看著她。她爸有時會從大連或是從俄羅斯給她打電話,檢查她。小木匠愛聽她說話,即使是“嗯”的聲音,也像銅鈴兒。他也愛看她的臉,笑起來像綻開的玉蘭花。她也說,只有送水的時候她的心才張開,臉才輕松地綻開。她說她從小喜歡工藝美術(shù)。她爸爸在俄羅斯做水果生意,想以后讓她接班,偏讓她學(xué)國際貿(mào)易??晌夷氖悄菈K料??!她說這話時,臉上的花全謝了。她恨道,他們是軟禁。真的,我天天都在蹲監(jiān)獄。她說送水就是放風(fēng),她家就住在對門兒。她說這話時淚水流了下來,小木匠跟著難受??吹叫∧窘畴y受的樣子,她卻哈哈大笑了。
女孩站在門口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她一手拎著一個壓力大暖瓶,一手托著倆搪瓷杯,直直地盯著小木匠,她感覺小木匠酷極了。小木匠還沒發(fā)現(xiàn)她,歌聲更亮了……女孩終于憋不住了,大聲咳了一下。小木匠嚇了一跳,猛回頭,臉一紅說,倩倩,你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女孩一噘嘴道,目中無人!孤獨(dú)地等待,等待誰哪?唱得那么賣力,是我嗎?小木匠笑了不說話。
小木匠又操起一根方子。
女孩猛地跑過去把電閘拉了喊道:“說你目中無人,還真目中無人!喝水!1000塊錢一斤的龍井。”她把衣兜里的茶盒掏出,抓了一把茶放進(jìn)杯里,倒上水,遞到小木匠的手里。
二
午后老木匠拎著一塑料袋茄子和黃瓜進(jìn)了屋。
老木匠今天晚來了一會兒,往常下午他一點(diǎn)半鐘準(zhǔn)到,不管給誰家干活,他總是這個點(diǎn)兒。他的臉上有些紅暈。中午他喝了一杯酒。他回到家,用刨花子很快做好了飯等兒子,左等右等不見兒子。老木匠想,兒子準(zhǔn)又和同學(xué)聚會去了。城里這是什么風(fēng)氣啊,動不動就聚會,聚哪門子會!妻子秀麗進(jìn)城后也是,家里的電話天天響,多少年不見面的同學(xué)都聯(lián)系上了。現(xiàn)在又輪到兒子了。鄉(xiāng)下頂多有誰家娶媳婦哪家聘姑娘的坐把席,靠山屯四十多戶人家,一年趟不上一兩回。吃人家,請不請人家吃?哪來的錢?兒子一點(diǎn)兒也不體諒這些。社會這么亂,酒什么好東西!裝在瓶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惯M(jìn)肚里就不是它了。那時秀麗每次和同學(xué)聚會,回來就耍一回,說她想買樓房,說家里沒有客廳,沒有彩電,說她要出去掙大錢。妻子真的走了,到現(xiàn)在也沒消息??涩F(xiàn)在兒子又讓他這樣不省心了。他打定主意,賣掉兒子的手機(jī)。
老木匠脫下半截袖,換上工作服,理了理頭發(fā),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老木匠唱得不在調(diào)。他打小愛聽歌。幾個月前從電視里聽到了這首歌,他不知這歌叫啥名,就覺得好聽,有味兒,說到人心里去了。他很快就唱會了。他只會這兩句,他覺得這兩句就是這首歌的精華。老木匠只有他一個人時才唱,反反復(fù)復(fù)地唱。
突然老木匠瞅見了地上那堆木方,他停住了。木方?jīng)]凈完,廚房的門口沒有刨。他看看手腕上的“大上海”,快三點(diǎn)半了。他的火直往嗓眼躥。這孩子真學(xué)壞了,他說了一句,又罵了一聲。沒聽清他罵的是什么,他罵人的話總是不出嗓眼。老木匠開始驗大臥室的門了。這不是一個人干的活,驗了幾次都不成功,他的心火更大了。他跳上了卡凳改安石膏線。砰、砰、砰,老木匠手中的射釘槍比往常都急都響……
小木匠進(jìn)了屋,臉紅撲撲的。和老木匠一樣,小木匠也沾酒臉就紅。他迅速地開動了“木工之友”。老木匠忽地從卡凳上跳了下來,一把關(guān)掉了“木工之友”的電閘。小木匠看了老木匠一眼又開了電閘。老木匠一拳砸下去又把電閘關(guān)上,吼道:
“不用你干了,你走吧!”
“我怎么的了?”小木匠硬聲道。
“你還怎么的了!啥時候了?我問你,是不又和同學(xué)聚會了?”老木匠的臉憋得通紅。
“和同學(xué)聚會怎么了,還犯法??!”小木匠聲音很大。小木匠是借了酒勁,平時他不敢。
“你,你!”老木匠的嘴直抖,“你這叫干活兒,你這叫木匠?”
“木匠,木匠,我就煩這兩個字!”小木匠一點(diǎn)兒也不讓步。
“木匠怎么了?!”老木匠黑了臉吼道,“木匠給你丟人了?木匠的師傅是——”
“木匠的師傅是魯班,”小木匠搶白道,“魯班有四個徒弟,木匠、瓦匠、石匠、銀匠,木匠是頭一個,爸,老實說,這話我早就聽膩了,聽夠了?!?/p>
“你聽夠了?!你爹的話你聽夠了?你再給我說一句!”老木匠緊逼小木匠。
小木匠沉了一下,又抬起了頭,“說咋的,木匠有什么出息!”
“怎么沒出息了?你給我說!”
“有出息,你裝了多少樓房,你有樓房嗎?你打了多少張床,你睡過床嗎?你鋪了多少地板,你家有地板嗎?”小木匠一聲比一聲高。
老木匠血紅著眼看著兒子,準(zhǔn)備回話,可他想不出話來。
小木匠說瘋了,嘴上早就沒了把門兒的了,“有出息,我媽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過!”
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老木匠的臉由紅變白,忽地舉起了巴掌,在空中晃了幾晃,終于落了下去,重重打在兒子的臉上。
小木匠奪門而出。
人生氣干活就特別累。天長了,八點(diǎn)鐘還沒黑下來。老木匠推著自行車往家走著,他覺得渾身像散了架子,上車的精神都沒了。
太陽落下去了,西邊的山頂上一片火紅。老木匠常這樣兩頭不見日頭。
道旁的秧歌早扭上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個子喇叭匠嘴里叨著兩根喇叭,起勁地吹。兩根喇叭一張嘴吹,真新鮮,鄉(xiāng)下沒有。老木匠小的時候也想學(xué)喇叭,鬧著向爹要錢買喇叭,爹不給買,還打了他。要是往日,老木匠一定到跟前看看兩根喇叭是咋吹的。可這時他心里只想著兒子。
小木匠睡在炕上,什么也沒蓋,蜷著兩腳,兩掌合一枕在腮下。兒子打小就是這個姿勢。老木匠鼻子一下子酸了。他給兒子蓋上了一條毯子。他哈腰時特意在兒子的頭上嗅了一下,這味兒真好聞。老木匠愛聞這個味兒。他每回嗅到兒子,就覺得日子有意思,有奔頭。
老木匠走到外屋掀開了鍋,鍋里他中午做的飯菜原封沒動。老木匠的淚水滴到了鍋臺上。兒子跟自己遭了許多罪呀。按老木匠的年齡,他本不該只豐收一棵獨(dú)苗兒。只為生活,他們要孩子晚。后來秀麗閑不住地干活,一連流了好幾個。生豐收,秀麗落下大病,花去了家里全部的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饑荒。
老木匠開始做面條,剛生過氣吃硬食不好。老木匠搟面,兒子就愛吃他的手搟面。面條煮熟了,他又打鹵,兒子愛吃雞蛋大醬鹵。
老木匠輕輕叫醒了兒子。兒子坐起來,一句話也不說。老木匠在炕邊鋪上塑料布,把面條擺到兒子面前,又把鹵舀進(jìn)面碗里,說,豐收,吃吧,熱乎,面坨了不好。
兒子不說也不吃。老木匠說還生爹的氣?兒子看了爹一眼搖搖頭說不餓。爸,我今后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了。別,老木匠忙說,該去還得去,人在世上,該交往還得交。小木匠使勁地?fù)u搖頭。咱不說這些了,老木匠說著又把碗筷往兒子跟前推了推,快吃吧。
小木匠還是不動筷。
“豐收啊,看來你還生爹的氣。你要體諒爹呀,爹九歲上就和你爺拉大鋸,就是拉二人臺。我還沒有鋸架高哪,說是拉鋸,其實是當(dāng)鋸架子扶著鋸。這話說來三十五年了。那時候的木匠光有手藝還不行,還得有力氣,是活都得動大力。那時光刨子就有多少種,大刨子、小刨子、二刨子、凈刨子、縫刨子。那活兒細(xì)分多了,破料、改料、凈面、倒棱、拆口、打眼、開隧、拼縫、插肩,多去了。哪樣不出力它都不動彈。你看看爹的這兩只手,就是兩把銼?!崩夏窘痴f著特意兩掌合一在兒子的一只手上搓了又搓,“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就哥一個?!?/p>
小木匠晃了一下身子把背上的毯子扯掉,還低著頭。
老木匠猜想兒子認(rèn)真聽了,繼續(xù)說,“現(xiàn)在的木匠活比以前輕快多了,手下多少設(shè)備!木工之友、電鋸、電刨子、氣泵、起線機(jī)、射釘槍,你都用過了,省了多少力氣。木匠,木匠,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咱木匠,哪家哪戶都離不開咱木匠。到什么時候咱都能憑手藝吃碗飯是不?咱木匠,大窮窮不了,大富也富不了。你沒聽說嗎,一鉚加一契,總是緊傍緊。爹也想好了,咱爺兒倆好好干,慢慢攢,再加上你媽在外邊的收入,往后一定供你上大學(xué)。”
兒子抬起頭茫然地看了一眼父親。
老木匠睡著了,打一會兒鼾又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老木匠翻了一下身還哼唱,還是那幾句。
小木匠一直沒睡,他第一次聽爸爸唱歌。小木匠知道爸爸的心思,鼻子一陣酸痛。他后悔白天說的那些話。媽媽還能回來嗎?媽媽給他打過電話。電話是打到鄰居家的。他沒和爸爸說,媽媽不讓他說。媽媽沒告訴小木匠她在什么地方,問她幾次都不說。只說是給他掙錢,將來供他上大學(xué)。
小木匠難受極了。
他又想起中午的同學(xué)聚會了。這次聚會是“大舌頭”吳瑞出錢辦的。吳瑞現(xiàn)在是百靈商城的老板。其實他的商城經(jīng)營得很差。有人說他爸爸是為了洗錢才給他辦的商城。他爸爸原來是副市長。今天被請的主要是暑期回來的高中同學(xué),被請的女同學(xué)大多是當(dāng)年的?;?、班花,整整坐滿了兩桌。吳瑞當(dāng)年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同學(xué)里,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了那么多老板,去的人里沒有一個當(dāng)工人的,除了他豐收沒有一個當(dāng)木匠的?!按笊囝^”嚴(yán)格按現(xiàn)在的地位排列坐席,連提酒的順序和占用的時間都有不同的待遇,美女們敬酒也都有選擇。大家比老子、比票子、比房子、比夜生活。小木匠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卑。他提酒時,“大舌頭”幾次打斷了他的話,甚至規(guī)定了倒計時。他幾次想提前離桌,當(dāng)年的班長大哥都拽住了他。
小木匠下決心永遠(yuǎn)也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了。
三
今天是打櫥柜,用的全是上了朱紅漆的秋木板。老木匠換上工作服,在秋木板上畫著線。小木匠還沒來。
老木匠把一個尺寸畫錯了。他又走神了,昨天真不該打兒子,打得也太重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自己知道。進(jìn)城后自己的脾氣在變,特別這半年,愛發(fā)火,愛磨叨。自己本不是這樣的人。老木匠又想起了秀麗,咳,家里的女人就像是大蒜的梃兒,它一沒,蒜瓣兒全散了。
小木匠進(jìn)屋了。
“豐收,那玩意兒咋不響了?!崩夏窘澈蛢鹤哟钤挕?/p>
小木匠沒言語。
“問你哪!”老木匠又道。
“我關(guān)機(jī)了?!毙∧窘郴卮?。
“把電門關(guān)了?”老木匠又問。
小木匠沒回答。
“開開,開開,萬一有找干活的別耽誤了,昨天我告訴熱電小區(qū)那家備料,不知道有事沒有。還有你五奶,她家大衣柜兩扇門都掉下來了,讓給她修修,知道你五奶吧?”老木匠想和兒子多說說話,“你五奶就是咱們屯上銅鎖他娘。銅鎖在齊齊哈爾他姐姐家看病,你五奶領(lǐng)著孫子看他去了,說回來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修,我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她了。”
“要去你去吧。”小木匠嘟囔著。
“你是嫌活小費(fèi)工不掙錢是吧,咱也不能要錢啊。”老木匠說。
兒子在嗓眼里哼了一聲。
老木匠聽見了,他想批評兒子,卻笑了笑道,“豐收啊,你聽沒聽說,很早以前有個叫辛慶的木匠,哪朝哪代的我記不清了?!崩夏窘痴f著放下了角尺和鉛筆端起了水杯,又遞給兒子一杯水接著說:
“這是師傅對我說的,是真事,這辛木匠是專門為官府的大鐘做鐘架的。他雕龍像龍,畫鳳像鳳,活靈活現(xiàn),憑啥哪?他干活前七天不吃飯,而后才進(jìn)山選料。這時候,哪棵樹像龍,哪根枝像龍,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為啥?辛師傅說的對,木匠光想利、光想名,那樣是做不好活的,成不了好木匠的,知道不?”
小木匠頭不抬地喝著水靜靜地聽。老木匠料定他的話兒子一定是聽進(jìn)去了。他像突然悟出一個理兒來,講個故事說個道理,這樣教育孩子比硬邦邦干巴巴地說好。老木匠一陣輕松還有自豪了。
他告訴兒子快開開機(jī)器,“開開了沒有?”
“這不開嗎!”小木匠說著朝“木工之友”大步走去按下了電門,故意大聲喊,“開!”
“我說你腰里的機(jī)器!”老木匠喊了。
手機(jī)響了,老木匠讓兒子快接。兒子說是信息。老木匠說信息不也得接。小木匠看了信息笑了。老木匠問是啥事。小木匠說沒啥事。老木匠說沒啥事是啥事?小木匠說沒你的事。
這時倩倩進(jìn)了屋,看著小木匠直笑,小木匠也會意地笑了。
老木匠警覺地回過頭來,倩倩和小木匠都收了笑。
倩倩說:“田大爺,今后您別管豐收了,讓他自己展翅騰飛吧。”
“我,我不管誰管?小孩得管,小樹得砍。”老木匠挺了挺腰正色道。
“大爺,都啥時候了,沒聽人家說嗎,豬圈難養(yǎng)千里馬,花盆難栽萬年松,豐收都多大了。”
“他,再大也是孩子!”老木匠還硬聲說。
“在你們眼里我們永遠(yuǎn)也長不大了!”倩倩說完又嘟囔,“我是誰也不怕了……麻花不吃,咱就擰擰這個勁兒……”
倩倩說,關(guān)門河我奶奶家新鋪的地板都翹了起來,想讓你們幫著修修。
老木匠問什么時間去,倩倩說現(xiàn)在就去,不用你去,豐收去就行,正好一會兒就有班車。老木匠沉思了片刻,見兒子進(jìn)了屋忙說,豐收,正好你回來了,你去吧,到關(guān)門河給倩倩她奶奶家修地板去。老木匠幫著兒子往工具兜里收拾工具,囑咐著,去了活兒干得細(xì)一點(diǎn),別怕麻煩。小木匠鄭重地回應(yīng)了一句:哎,爹我聽你的。
四
小木匠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大巴上了,他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他是第一次去西南鄉(xiāng),更是第一次獨(dú)立外出干活。
司機(jī)上車了,小木匠有些戀戀不舍。他是舍不得離開倩倩。
一雙柔軟的手捂住了小木匠的雙眼。小木匠回頭看去,是倩倩。倩倩背一個很大的旅行包,滿臉開著鮮花。小木匠的臉也開花了。
“你干啥去?”小木匠站起愣道,說著接過了倩倩的背包。
“你干啥去?”倩倩反問道。
“給你姥姥修地板去。不,說錯了,是給你奶奶修地板去?!?/p>
“我也給你奶奶修地板去?!?/p>
“我奶奶?”
“不行?。俊?/p>
“你媽讓你去的?”
“我策劃的,‘莫斯科批準(zhǔn)的。整個房子裝潢是我設(shè)計的,維修必須我監(jiān)工,行不?”
“誰說不行來。”小木匠一頓又問,“你奶奶家的裝修是你設(shè)計的?”
“不行???”
“太好了!”小木匠喊道。
倩倩像剛剛飛出的燕子,旁若無人地繼續(xù)嘰嘰喳喳。
“你對裝修真挺內(nèi)行啊?!毙∧窘秤悬c(diǎn)兒吃驚了,佩服地看著倩倩說。
“我會設(shè)計,不會動手干?!辟毁徽f,“將來,我開個裝潢公司,一定雇你干?!?/p>
“雇我?”小木匠愣道。
“你不愿去?。俊辟毁徽f。
小木匠沒吱聲……
五
老木匠頭一次感到孤獨(dú)了。早年自己一個人干的時候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感覺。老木匠突然覺得想買個二手手機(jī),沒個電話就像與世隔絕了一樣。他把現(xiàn)在的手機(jī)號碼告訴了熱電小區(qū)那家,又寫到紙上貼到了五嬸的大門上,心里才踏實了。
屋里很熱,他推開了窗戶,屋里并不黑,不斷有光亮閃進(jìn)來。城里就是這樣,不像在靠山屯,一到夜里外邊屋里一齊黑,眼前干干凈凈,心像一碗水似的靜。剛進(jìn)城時,老木匠和秀麗晚上都不習(xí)慣。老木匠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對不住妻子。秀麗跟著自己遭了多少罪。他后悔那一次不該罵妻子——那是他第一次罵妻子。那晚飄著清雪,妻子半夜才回來,喝得大醉,是被一個男人送回來的。老木匠罵得很難聽,罵的是死不要臉。他的聲音很大,兒子都被驚醒
了……咳!秀麗本來煙酒不沾,是他讓她學(xué)會的……開小賣店進(jìn)城拉貨,路太遠(yuǎn),晚上找塊有青草的地方住下——好喂牲口啊,車上蒙塊塑料布當(dāng)房了。草多蚊子也多。為了薰蚊子,老木匠就遞給秀麗一支煙……冬天,借人家牲口棚或破房框子住下,秀麗的一雙大棉烏拉只能拔出腳來,襪子都凍到了鞋上。他就讓她喝口酒,暖暖身子。三抽兩抽,三喝兩喝,秀麗煙酒全會了……
老木匠又哼起了“你是我的玫瑰”……都半年多了,秀麗咋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出事了?老木匠剛想過馬上在心里罵了自己,不允許自己在秀麗身上有一點(diǎn)不吉利的念想。那年三九的第三天,鬼齜牙的冷。老木匠上山砍黑樺,他扒開厚厚的積雪,動了刀鋸。天太冷,雪太厚,老木匠的手失了準(zhǔn),兩邊的鋸口錯了位,本來順山倒的黑樺,卻猛地朝老木匠砸來。他急忙躲閃,身子過去了,兩條腿卻被捂到了樹下。也多虧了雪,他的腿沒被砸成兩截。他扒雪拔出了腿,兩條腿都失去了知覺。老木匠沒有往山下爬,他知道那是一條死路,一定會凍死在半山腰雪窩子里。他向山上不遠(yuǎn)處的一塊光石爬去。他堅信那一定是一條生路。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爬呀爬,他想著秀麗爬呀爬,他的兩手血糊一片了爬呀爬。他用完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終于爬到了光石上,他看到靠山屯了。他舉起了狗皮帽子不停地朝屯里晃啊晃。秀麗第一個看見了他……秀麗陪老木匠到哈爾濱治好了腳,從此他再也不伐樹了。后來他們結(jié)了婚,生了小豐收,再后來他們辦起了小賣店。老木匠又想起了進(jìn)城拉貨的情景:老木匠甩著鞭花,吆喝著毛驢,坐在車上的秀麗不住地唱,一會兒二人轉(zhuǎn),一會兒天仙配,一會兒洪湖水浪打浪,風(fēng)餐露宿。那時的風(fēng)是香的,雨是甜的,露是溫的。后來他們進(jìn)了城,是秀麗非要進(jìn)城不可的,也是為了豐收。
進(jìn)了城后漸漸秀麗的歌聲沒了,她聚會,她喝醉,她鬧她哭。她要出去打工,老木匠怎么勸都不行。她走時沒對老木匠和小木匠說別的,只留下一句話,要改變活法。
小木匠還沒回來,已經(jīng)第五天了。老木匠給小木匠打了電話,手機(jī)里一個女人告訴他是空號。老木匠就對著手機(jī)喊,胡說,什么空不空的,你給我接上吧,快!那女的不說話了。老木匠再打,那女人還是那樣說。老木匠又狠道,你就會說一句話呀,都不如個啞巴,啞巴還會多哇啦幾句呢!
“我得上關(guān)門河看看去!”老木匠對自己說。
天像下火,悶熱得要命。老木匠把頭靠在車窗旁。他實在不放心了,兒子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兒,頭一回獨(dú)立干活。
地里的莊稼長得很矮,不少地塊缺苗,像人頭上長滿了癩皮癬。還不到晌午,苞米都打蔫了。都七月了,再不下場透雨,全完了。老木匠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午后一點(diǎn)老木匠尋到了倩倩的奶奶家,可奶奶說,活兒早就干完了,小木匠大前天就走了。他兩眼滯滯地拖著重重的雙腳,在關(guān)門河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也沒尋到小木匠的影子。
老木匠等不得了,他擺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太平山、牙爾根窩棚、中和川、蘑菇嶺都去過了。
車子爬過最后一座山,天已大黑。下山就進(jìn)城了。
兒子到哪兒去了?老木匠滿街走著,他一點(diǎn)兒也不餓。他走得很急。游戲廳、網(wǎng)吧、飯店、火車站候車室、醫(yī)院急救室他都去了。他不時地給兒子打電話。一天的工夫他的眼花了。路燈下,他低下頭,眼睛貼著手機(jī),叨咕著一個數(shù)又一個數(shù),遲鈍地按下機(jī)鍵。手機(jī)里都回答:已關(guān)機(jī)……
老木匠的心一陣一陣地痛……
天放亮了,還是沒見兒子的影。老木匠第一次知道了,城里的路燈都一宿也不閉,街上的車一宿也不停,有喝酒的一宿也不收場,有唱歌的一宿也不住嗓子。老木匠一跺腳又踢飛了一個易拉罐,前邊兩個穿著破大褲衩兒的孩子拼命地朝易拉罐追去……
太陽剛出來,滿天無云。老木匠悄悄地到吳家裝修的屋里取出錘斧鋸刨簡單的工具,回頭把門鎖上,把鑰匙掛到對面的門上。
他背著工具兜奔鐵路去了,朝著齊齊哈爾方向。他要找妻子和兒子去!
昨天晚上他又夢到了秀麗。像演電視連續(xù)劇一樣,一集又一集。他的腳上又有勁了,越走越急。
太陽升高了,陽光很毒。老木匠的手劇疼起來,腳步漸慢了。他問自己了,身上這點(diǎn)木匠工具能干啥?我能走到齊齊哈爾,走到大連嗎?他又想起兒子說的話,木匠這行當(dāng)干了半輩子了,到頭來老婆孩子都離開了他。人老了,戲散了,人都走了!自己還往前奔,不是犯傻嗎?就是到了大連,她真的變了心你能說啥!老木匠從工具兜里掏出了刀鋸把它們撇到了地上,他又把斧子扔到了路旁……他一件一件地扔著兜里的工具,像是一層層剝他的皮,一根根抽他的筋……
老木匠想死在鐵軌上。死了吧,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了,啥也不想了,啥也不愁了……
一輛火車從前邊奔來,來得很猛。老木匠想那車就是沖他來的。就要死在它前邊了,眨眨眼的工夫。老木匠準(zhǔn)備好了一切,其實沒有什么要準(zhǔn)備的。他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疖囋絹碓浇?,老木匠準(zhǔn)備迎上去。
老木匠的手機(jī)響了。老木匠忙按下綠鍵,驚呆了,是兒子打來的。
“豐收!豐收!你在哪里?在哪里?”老木匠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嗓眼了。
“爸,你怎么嗓子啞了,感冒了?爸,你先別說話爸,你也別生氣,等我說完了,你再罵我,行不爸?”小木匠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你說,你說,豐收?!崩夏窘趁?yīng)著。
“爸爸,我對不起你。我走沒和你說,我知道我告訴了你,你是不會讓我走的。我到了關(guān)門河才拿定主意的。我現(xiàn)在在沈陽,過幾天我把地址告訴你,倩倩也在這里,在她一個親戚家。我們要在這里開一個裝潢公司。爸爸,那天說的話我還要說,你干了半輩子木匠,沒住上樓,沒睡上床,沒看上大彩電,我要干點(diǎn)事,我要掙錢,我還要上學(xué)。以后我一定好好養(yǎng)你和我媽,讓你們后半輩子都幸福。你常說我這幾年變了,其實我沒變。雖然我煩木匠,恨木匠,可我會牢記,我會記住你的話,你是木匠,我也是木匠。我是木匠的兒子,我是魯班的孫子。爸,你多保重!”
“豐收……”老木匠眼睛全濕了,憋足了幾天要喊的話都想不起來了。
“豐收,你別說了!”老木匠聽不下去了,淚水嘩嘩地淌了出來,忙按了手機(jī),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木匠站了起來,回過身,朝小城走去,邊走邊揀拾扔失的工具……
(責(zé)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