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籬墻邊一明一滅的紅點(diǎn),是根爺在抽煙。秋天肯定到了。
根爺喜歡秋天。根爺單身,瘦小,沒聽他說過多少話。他只傾聽,卻不樂意聽人言,因他是個聽蟲者。
南瓜地里聽蟈蟈,大豆地里聽油葫蘆,草叢里聽油蛉,后院雨后聽蚯蚓,瓦片下聽蟋蟀,籬落處聽螽斯,一坐就半夜,蟲聲如雨,卻打不滅他的煙火,明明滅滅里,一個秋又一個秋,過去了,又再來。
沒有人進(jìn)他的家,他的家是紅泥墻,厚如城垣,殘留著牛糞揭下后的圓印。蜜蜂鉆的洞,并不夠圓潤。一方木格窗,窗欞是檀木樹枝做的,多年過去了,依稀還能看到樹皮。屋頂是芭茅草,但床頂卻是潔白的蚊帳。串起蚊帳的青竹,怯怯地露出一截,吊著幾個小巧的青篾籠。
無人知道根爺何時入的村莊,他就像雨后忽然長出的一個蘑菇,沒有來路,不知去向。有時候能聽見他在屋內(nèi)拉二胡,模仿的是大地蟲聲。他坐在昏暗的陰影里,像一只大蟲子,振羽的莎雞。
“歲寒三友”中,鼎元公資望最高,前清舉子。村中有暴富的,拿紫砂壺炫耀于鼎元公,器型古樸靈動,根據(jù)壺底篆文和題款,鼎元公鑒定為時大彬作品。坐在暗處的根爺微微一笑,鼎元公一愕,隨即大窘,讓那人求教根爺。那人狐疑,鼎元公指著根爺說,他說是贗品,就絕對是贗品。根爺?shù)徽f,澆一壺開水,有陳腐草木味和蟲糞氣,即為真,反之即假,墓葬品,必有秋蟲腐草,帝王死后也伴蟋蟀,何況時大彬。驗后,那人拜服。
鼎元公去后,三友里最小的茂叔去了城里,城里熱鬧繁華,茂叔吹拉彈唱皆是好手,很快風(fēng)生水起。茂叔有情,要接根爺。根爺閉門不納。茂叔跪在門外,只流淚不已。起身走時,屋內(nèi)琴聲如訴,卻是高山流水。
村莊漸空,漸有枯井殘垣,秋蟲圍來。在浩大的蟲聲背景里,村莊小如秋葉,月色如霜。那個秋夜,塬上的根爺突放悲聲。曠野遼闊,大地悲憫,容許萬蟲齊和。
根爺去的時候,南瓜花還開著,蕊里坐著一只金琵琶。村里人是聽到紅土屋里蟲聲嘈切才發(fā)現(xiàn)的,白天沒有這么浩瀚的蟲聲。他的屋內(nèi),想象不出的華麗,如同陵寢,全是書籍和樂器,都滄桑入古。唯有桌上音樂播放器嶄新如刀,流淌古舊的蟲聲。一張素箋,一行流利小楷:“葬我荒野。老蟲?!彼菇辛讼x名。人們都知道是寫給茂叔的。
那個秋天,紅泥墻屋坍塌,住進(jìn)了更多的蟋蟀。
(責(zé)任編輯 趙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