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超
(華中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武漢 430074)
新聞傳播學研究·新聞史專題·
中間位置的求索與香港《明報》的崛起(1960—1970)
許永超
(華中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武漢 430074)
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明報》從一份小報崛起為一份知識分子大報,這是香港報業(yè)史上一個需要解釋的現(xiàn)象?!睹鲌蟆返尼绕鹬饕锌陀^和主觀兩方面的原因??陀^上,香港報界因為戰(zhàn)后國共斗爭分為左右兩派,形成一個中間空隙。主觀上,《明報》努力尋找左右之間的一個中間位置。一方面《明報》不斷重申自己“非左非右”的立場,表現(xiàn)出四種恒久價值——儒家價值、民族主義、反核反戰(zhàn)、民主自由;另一方面《明報》抓住了機會,于數(shù)次重要事件的評論、報道上取中間立場,贏得大多數(shù)“非左非右”的香港人支持。除此之外,查良鏞本人創(chuàng)辦一份非黨派知識分子報紙的“野心”,也是促使其成功的原因。這種中間立場雖然促使《明報》成功,但是仍有其內(nèi)在的局限性。
查良鏞;《明報》;中間立場;香港報紙
《明報》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報業(yè)蓬勃發(fā)展的時期乘勢而起。今天有人夸《明報》是最后的書生辦報、文人論政的碩果,查良鏞先生也稱它是自己畢生的事業(yè);也有人貶《明報》,說它不過是個神話。無論對《明報》的褒貶如何,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是,《明報》從一份小報發(fā)展成為一份享譽海內(nèi)外的知識分子大報,發(fā)行量從1959年的不足8 000份到1966年的8萬份,直至1976年的10萬份[1],這是一個需要解釋的現(xiàn)象。當然一份報紙成功的原因很多,比如辦報方針正確、經(jīng)營管理得當,等等。本文試圖從《明報》的中間立場和其與時代背景的契合,來解釋它崛起的歷史軌跡。
20世紀50年代的香港,被總督葛量洪認為是“動亂的十年”[2]。1959年《明報》創(chuàng)辦時,香港各報針鋒相對、左右分流。國共斗爭是這一時期報界的中心問題。如李金銓先生認為香港報業(yè)存在主線和伏線:“主線上,它是中國的,受到中國政治斗爭的一舉一動所影響;伏線上它也是香港的,以香港的利益為利益,香港的觀點為觀點。主線與伏線相配合并調(diào)整”。[3]按照意識形態(tài),他將香港的報紙劃分為左派、中立派、港右派和臺右派。左派是北京的言論喉舌,接受新華社香港分社的統(tǒng)一指揮,如《大公報》《文匯報》《新晚報》《晶報》《商報》;中立派以市場為導向,經(jīng)濟獨立,與國共保持相當?shù)木嚯x;港右派是介于極左派和極右派之間的老牌報紙,如《星島日報》和《華僑日報》,以反映港人恐共、拒共的心理爭取市場優(yōu)勢;臺右派是國民黨政府于1949年撤臺時在香港建立的反共宣傳堡壘,以《香港時報》為代表,此外1984年年底關閉的《工商日報》也與國民黨的淵源很深,雖非其控制的財產(chǎn),立場亦屬臺右派。港英政府扮演調(diào)停人的角色加劇了這一左右互斗的形勢。從1949年到1978年,香港一直是中國與外界溝通的最重要的窗口,港英當局允許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在這里共存,甚至互搞諜報活動,只要他們不公然開啟戰(zhàn)端,能讓港英殖民地政府維護法律和秩序即可。
國共斗爭的格局似乎加劇了香港色情小報的泛濫。香港各主要報紙以國共斗爭為主線左右分流,小報則不碰政治,以社會新聞、狗馬經(jīng)、娛樂新聞,甚至是色情小說來吸引讀者。比如《成報》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經(jīng)是銷量第一的報紙,其他像《大方》《骨子》,都是以色情小說取勝。[4]所以香港報業(yè)公會在1959年的年會上報告:“香港黃色小報刊物數(shù)量驚人,此種情形足以影響整個報業(yè)之聲譽”(《華僑日報》,1959年3月19日)。另外比《明報》晚一年創(chuàng)刊的《天天日報》(1960年),還有《快報》《東方日報》等,走的也是這一路線。
《明報》的讀者是和香港本土意識一同出現(xiàn)的。20世紀50年代的香港是個難民社會。許多人對政治避而遠之,以政治為禁忌,是一種難民心態(tài)。[5]他們大多經(jīng)歷了國內(nèi)的戰(zhàn)爭,為了躲避戰(zhàn)亂,才來到這一小島。朝鮮戰(zhàn)爭期間,美國的禁運使以轉口貿(mào)易為主的香港呈現(xiàn)出一片末日的景象。不過香港因禍得福,借助上海資本家的資本和技術以及以難民為主的人力,轉而發(fā)展工業(yè)。到了20世紀60年代,香港工業(yè)化的成功,使人們生活漸趨穩(wěn)定,慢慢以香港為久居之地,“以香港為家”,不再只是避難所而已。左右的斗爭慢慢被香港社會邊緣化。[6][7]最為深刻的變化是香港的人口結構。1961年,全港人口為3 168 100人,其中50.5%為中國大陸出生,47.7%為香港出生,1.8%為其他地方出生。以此計算,本地出生人口量已經(jīng)與移民數(shù)量差不多。同時,香港獨立思考的一代知識分子開始形成。所謂獨立知識分子,就是既不親中也不親臺,而是以獨立、客觀的眼光觀察局勢,辨別是非,不為馬列主義和反共黨八股所囿。查良鏞(筆名金庸)當時脫離《大公報》《新晚報》系統(tǒng),創(chuàng)辦《明報》,以非左非右為號召,對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有很大作用。[8]隨著香港人口結構的變化和獨立知識分子的出現(xiàn),即香港身份的形成,形成了對于諸如《明報》這種報紙的需求。而《明報》也表達、建構著香港身份。
綜上,因為國共的斗爭使香港報界左右分流,加上戰(zhàn)后香港人以政治為禁忌、人口結構的變化和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的形成等因素,使香港報界存在一個非左非右的中間地帶。另外香港色情小報泛濫,如果能有一份報紙在政治上保持中立,同時又不以色情內(nèi)容吸引讀者,甚至成為知識分子報紙,應該是受歡迎的。這恰是《明報》此后的發(fā)展軌跡,或者說《明報》剛好填上了這個空隙。
《明報》創(chuàng)辦之初反復重申自己的中間立場?!睹鲌蟆芬粍?chuàng)辦,就故意區(qū)別于嚴肅的政黨報紙:“我們是一張同人的報紙……我們不是要宣傳什么,也不是為什么商品做廣告,我們只希望能辦成一張精致的、生動的、健康的小小報紙,為那些喜愛精致、生動、健康事物的人們所喜愛”(《明報》發(fā)刊詞,1959年5月20日)。與此同時,《明報》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中間立場:“本報乃真正立場超然”(《明報》社評,1959年10月2日),“本報自稱不左不右,絕對中立……真正中立者唯《明報》一家”(《論循環(huán)日報復刊》,《明報》,1959年10月16日)?!睹鲌蟆穭?chuàng)刊一周年的社評,再次向讀者介紹自己的立場:“在政治上我們力求中立,決不對左派或右派作任何不公平的偏袒?!緢蟮膱竺凶觥睹鲌蟆?,我們曾向讀者說明,本報自始至終要信守‘明辨是非’之信條?!緢蟛唤邮苋魏畏矫娴慕?jīng)濟支援”(《明報》社評,1960年5月20日)。到了1961年,《明報》社評再一次申明:“我們的目標如下:嚴格遵守公正無私、不左不右的立場,擁護中國人的利益、香港人的利益?!J為中國這個國家,比共產(chǎn)黨或國民黨重要,更比美國或是蘇聯(lián)值得我們愛護”(《明報》社評,1961年7月16日)。
為了塑造一種非左非右的形象,《明報》社評還經(jīng)常采取這樣一種形式:“左派認為……右派認為……本報與眾不同,認為……”這幾乎成了一種儀式,就像塔克曼說的,一種“策略性的儀式”[9]。這種策略性儀式更深入到1962年《明報》創(chuàng)辦的副刊“自由談”?!白杂烧劇眱?nèi),左右文章來者不拒,“來稿思想極端自由,極左極右無不拜嘉?!睹鲌蟆凡皇苋魏握瘟α康挠绊?,為純粹的民間報紙,有條件同時刊登資本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者的文章”,故意營造一種中間的印象(自由談征稿啟事,《明報》,1962年6月8日)。這種長期的準備過程一直持續(xù)到1962年5月的難民潮事件。[10]面對大批的非法移民,右派報紙百般諷刺甚至造謠攻擊中共,左派報紙則集體保持沉默。這種背景下,《明報》的大量報道就使它和左派報紙漸漸疏遠,不再需要強調(diào)自己非左非右的位置,以免別人誤會了。因為查良鏞曾在香港《大公報》工作長達十年之久,《明報》在創(chuàng)辦初期也得到左派同人的幫助,所以《明報》一直以來被視為一份左派報紙。它不斷重復非左非右,主要是非左。
《明報》憑借什么找到這個中間位置?第一,它通過不斷重復自己中間的立場;第二,通過贊成和反對的具體主張。這個中間位置并非左右都反對、與左右都不同,恰恰相反,《明報》的主張往往是左右雙方的折中,或者左右雙方都能夠接受,以此爭取中間地帶?!睹鲌蟆飞缭u表達的主張或價值主要有四個: (1)儒家價值;(2)民族主義;(3)反戰(zhàn)反核;(4)自由民主。這四者都是超越左右的。
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是《明報》經(jīng)常援引的,不僅用來批評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還為自己辯護。其社評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引用《論語》,比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兩句話都有所指?!白闶场笔轻槍Ξ敃r中國大陸的饑荒。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則是無論中共,還是國民黨,都以一黨為重,黨為貴、社稷次之、民為輕。1964年《明報》和《大公報》論戰(zhàn)的時候,它援引書經(jīng)中“不偏不黨,王道蕩蕩;不黨不偏,王道便便”的表述,表明自己客觀中立。
《明報》的社評還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以捍衛(wèi)國家領土主權為目標,當然超越國共之爭。比如1962年中印邊界沖突,社評說:“作為一個中國人,你可以親共或親臺,或誰也不擁護,卻不能擁護尼赫魯。你可以承認國民政府或人民政府,或者對國共雙方都不承認,卻絕不能承認麥克馬洪線”(《國府正式向美國抗議》,《明報》,1962年11月10日)?!睹鲌蟆贩Q贊中共軍隊勢如破竹,諷刺尼赫魯是印度阿差,只會吃咖喱,同時呼吁國共“黨爭事小,失土是大”。還有1969年中蘇珍寶島事件以及此后的釣魚島問題,《明報》都立場鮮明,堅定國家民族利益至上的宗旨。民族主義的超越性還體現(xiàn)在《明報》的國家統(tǒng)一觀上。當時共產(chǎn)黨要解放臺灣,國民黨要反攻大陸,《明報》的觀點處于其間,它支持一個中國:“中國就一中國。大陸上有中國的幾十個省,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蔣介石是否連任》,《明報》,1959年7月3日)。
反核反戰(zhàn)是《明報》一貫的立場,而且毫無疑問是超越左右的?!睹鲌蟆贩春说谋尘笆敲捞K冷戰(zhàn),競相發(fā)展核武器。當時中蘇關系破裂,中國反對兩個超級霸權國家的核訛詐?!睹鲌蟆贩春瞬⒉皇菫榱朔窗詸啵浅鲇谌说乐髁x。到1964年,中國試爆原子彈,《明報》的反核立場并未改變,這就不能不和左派沖突了,所以才和《大公報》激烈論戰(zhàn)。
《明報》經(jīng)常引用的理論資源還有自由民主。自由民主是超越左右的。“我們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也不是反共人士?!覀兿M袊嗣衲芟硎艿秸嬲拿裰髯杂?,人民真正有權選擇自己的政府,選舉政府工作人員?!?《明報》社評,1960年2月21日)1964年10月5日,《明報》發(fā)表社評《我們歌頌民主自由》,這篇社評發(fā)表在10月1日和10月10日之間,可以說頗具意義。社評中對國共雙方都進行了批評:“但眼見不論中共或是臺灣當局,任何舉措都是以黨為重,以黨治國,總不免黯然。孟子從前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今日中國兩個執(zhí)政政府的信條卻是黨為貴、國家次之、民為輕”。
同時,《明報》逐漸減低色情內(nèi)容,向知識分子報紙轉變,而且恰逢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本土意識出現(xiàn),《明報》社評當中往往以港人自居,不僅回應這種變化,而且建構這種變化。[11]這樣《明報》在政黨報和小報之間找到了一個中間位置,和左右分流的報業(yè)拉開了距離。
如何證明《明報》尋找中間位置、爭取中間讀者對其發(fā)展有幫助?這個問題,可以通過發(fā)行量和三個具體事件的關系,從一個側面加以說明。
《明報》發(fā)行量發(fā)生質的變化有三次[12]:第一次是1962年5月難民潮之后,從20 000份增加到31 068份。事件之前,《明報》經(jīng)營已經(jīng)瀕臨絕境,社長查良鏞被逼無奈暫時離開報社,去長城電影公司寫劇本,把社務交給朋友。然而此次事件給了《明報》一次機會。如前所述,面對持續(xù)月余的難民潮,左派報紙沉默不語,右派報紙造謠攻擊中共,這恰恰給《明報》留下了一條空隙。當時香港市民又普遍關心事情進展,因為難民當中有不少就是自己的親屬。因此,《明報》幾乎派出所有記者到一線采訪,它的大篇幅報道回應了這種需求,結果銷量大漲。另外,一些右派大報,比如《星島日報》和殖民地政府走得過近,鑒于殖民地政府不主張民間救助,所以并未如往常一樣組織募捐。但是因為《明報》是小報,持中間立場,和政府關系不那么近,所以《明報》是當時唯一組織市民募捐的報紙,盡管后來受政府壓力,停止了募捐?!睹鲌蟆凡幌衿渌螅k了不久就銷聲匿跡,可以說是這次事件給了它機會。
第二次是1964年《明報》與《大公報》論戰(zhàn)。1964年10月16日,中國試爆第一顆核彈。左派報紙歡欣鼓舞,如《新晚報》評論“引為中國人的光榮”(1964年10月31日)。右派報紙則試圖盡量減小這一事件的影響。《明報》一邊稱贊中國取得的成就,一邊堅持反核的原則,“核彈是一種罪惡……我們不贊成中共制造核彈,絕不認為那是中國人的光榮。做一件有害人類的事,何光榮之有?”(《中共爆炸原子彈的評價》,《明報》,1964年10月20日)香港左派報紙圍剿《明報》,指責其為“反共、反華、親英崇美、背叛民族立場”?!洞蠊珗蟆?0月25日刊文《略揭最惡毒反華的明報的畫皮》,26日刊文《明報主筆的罪惡》,10月28日、29日和11月1日連載署名張恨奴的文章《明報的妖言和妖術》。而《明報》的回擊是從11月26日到12月22日,連續(xù)刊載署名“明報編輯部”的文章《敬請大公報指教和答復》?!洞蠊珗蟆窙]有回應,論戰(zhàn)不了了之。論戰(zhàn)從10月中旬持續(xù)到12月底,恰恰是這一時期,《明報》銷量直線上升。論戰(zhàn)之前,《明報》9月的日均銷量為62 075份,1964年12月10日銷量達到70 516份,1965年1月的日均銷量達到73 254份。
第三次是1967年5月,香港發(fā)生騷亂。[13]左派報紙動員香港人參加“反英抗暴運動”,右派報紙和政府站在一邊,主張維持秩序和安定,并且稱贊政府,批評中共。而《明報》站在中間,雖然也主張安定,但并未批評中共,也沒有和政府走得太近,只是批評香港的左派太過極端,質問左派“為什么不回到幸福的土地上去”。這一點恰恰和港英政府的態(tài)度一致,對中國客氣,對港共強硬。事件發(fā)生期間,香港幾乎所有報紙的銷量都猛漲,包括左派,但是事件過后,左派報紙銷量就不斷萎縮。加上1966年中國文革以后國門封鎖,外界無從了解中國的情況,《明報》以大量詳實的中國報道,準確的預測,使發(fā)行量迅速增加。這兩個時代的因素使它從1966年日均銷量82 959份增加到1967年日均銷量90 000份。
1962年查良鏞在“自由談”為一篇來稿加按語時說:“《明報》是小報,自慚無大報資格,倘一切順利,三五年內(nèi),豈能為中型報乎?”(1962年7月7日)1962年《明報》創(chuàng)刊的副刊“自由談”逐漸得到知識分子的肯定,“目前的自由談充滿了書生色彩”,而其編輯室的座右銘“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則成為《明報》的報訓。1966年《明報》創(chuàng)辦了蜚聲海內(nèi)外的《明報月刊》。某種程度上,查良鏞實現(xiàn)了最初辦一份高水準報紙的設想。
查良鏞的這種野心和其早年的《大公報》經(jīng)歷有關。1948年,查良鏞從上海《大公報》調(diào)往香港,一同參與香港《大公報》的籌備工作。而負責籌備的胡政之和查良鏞同住一室,當時胡政之便看不慣香港報紙誨淫誨盜的小報習氣,要辦一份精英的報紙:“報紙的任務是教育讀者,以正確的道路指示讀者,我們絕不能為了爭取銷路,迎合讀者的心理而降低報紙的水準,歪曲真理”。胡政之還勉勵查良鏞多讀歷史。1949年胡政之去世,查良鏞寫道“聽不到那些話了”,情真意切,自承“與胡政之先生相處只有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因工作、吃飯、睡覺都是在一起,這位偉大的報人對于一個年輕的新聞工作者生活和學習上所發(fā)生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14]另外,查良鏞是《大公報》社內(nèi)的右派或自由派,這和《明報》的中間或者獨立立場是分不開的。1964年《明報》和《大公報》論戰(zhàn)之前,《明報》援引舊《大公報》的四不方針“不黨、不盲”,應該不是巧合。
主觀上,當時共產(chǎn)黨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可能也對查良鏞產(chǎn)生了影響。中共當時在香港的統(tǒng)戰(zhàn)政策是“愛國一家”,主張左派報紙的面孔不要那么紅,所以創(chuàng)辦《新晚報》《香港商報》《晶報》等灰色報紙。查良鏞是最理解“愛國一家”統(tǒng)戰(zhàn)政策的,《明報》和這些灰色報紙類似,只不過因為獨立,將這一政策貫徹的更好而已。
中間立場使《明報》如魚得水,相對左右各報,《明報》更靈活、更容易得到知識分子的青睞。不過另一方面,這種中間立場極容易被人批評。1964年《明報》和《大公報》論戰(zhàn)時,左派批評其“裝作客觀中立”。1971年中國恢復聯(lián)合國席位,《明報》第一個聲明:“對于北京政權,本報一向稱之為中共,但如聯(lián)合國正式接納其為會員,則我們以后就改稱為中國政府了”(《聯(lián)合國的三個議案》,《明報》,1971年9月27日)。右派報紙又罵其“由左而右,由右而左,搖擺不定的機會主義報紙,以為機會來了,天天替中共拍馬屁”(《不必憂慮靜以觀變?》,《星島日報》,1971年11月6日)?!睹鲌蟆穭t回應:“這不是我們的立場變了,而是中共的路線大致上合理,沒有必要去故意反對抨擊”(《批林批孔運動的用意》,《明報》,1974年2月24日)。
這種中間立場除了容易受人攻擊,其自身也是有局限的?!睹鲌蟆返闹虚g立場實際上是以既定現(xiàn)實為前提的,即維護建制(status quo)?!睹鲌蟆分鲝垵u進改良,無論是對中共還是國民黨政府,《明報》都以善良愿望督促之,雖然批評其不民主、不自由,不過都很溫和,還希望雙方慢慢改革。這一點類似中國古代的諫,我說我的,至于你聽不聽,我實在沒有辦法。這種中間立場的內(nèi)在局限特別表現(xiàn)在《明報》的民主觀上?!睹鲌蟆芬回灥挠^點是自由比民主重要。比如1963年的一篇社評:“以香港為例,香港根本沒有民選議會,港督更不是香港人選票選舉的。所謂議會民主,那完全談不上,但一般人民享有充分自由,于是整個社會繁榮而安定”(《自由比民主重要得多》,《明報》,1963年10月16日)。1969年的另一篇社評:“香港是個殖民地,居民沒有充分的民主權力,但我們在這里享有到的自由權利,和世界上其他自由國家大致上沒有什么分別?!覀兇蠹抑韵矚g住在香港,相信主要的理由,便是由于這里的確是個自由之地”(《香港無寶自由是寶》,《明報》,1969年7月29日)。而1971年4月17日,《明報》稱香港人最迫切需要的兩種東西,一是安定,二是自由(《香港人最迫切需要的兩種東西》,《明報》,1971年4月17日)。1982—1984年中英談判的時候,查良鏞還是沒變,認為“自由第一,法治第二,人權第三,民主第四”?!睹鲌蟆愤@樣的觀點還折射到評論中國事務上,比如1978年的“西單民主墻”運動,查良鏞認為中國民主并非急務,但自由可以略微放寬。所以70年代末香港社會逐漸形成本土意識,1982—1984年的中英談判使香港身份遭到挑戰(zhàn),《明報》的中間立場,已經(jīng)受到知識分子的批評。1988年,查良鏞提出基本法主流方案,香港人認為保守,阻礙香港民主進程。香港輿論界批評最為激烈,一群學生甚至到《明報》大樓前火燒《明報》。《明報》經(jīng)常自夸的“重實際,而非理論”的原則,受到挑戰(zhàn)。
香港文化學者洪清田借評論小說批評查良鏞:“中國人社會及文化的流弊,金庸比誰都清楚,但他不尋找體制結構與程序的改革,而是鉆研個人的求生哲學……反過來嘲諷尋求體制改革的人和思想。這種不著眼體制改變,以體制為絕對,只著眼個人在不變的大勢中鉆營求生哲學……正反無別,主客無隔,他把韋小寶的求生術轉為政論,而又能自圓其說,那么義正言辭應該是中國政論界第一人”[15]。而查良鏞自白:“不是我變了,我就如筆直的筷子,我沒變,變的是圓盤,是菜”。1991年,查良鏞把《明報》賣給了于品海。事實上,非左非右的中間立場和新聞的客觀內(nèi)在局限一樣不過是一套策略性的儀式。但是因為其符合了香港六七十年代特定的時代背景,才使《明報》乘勢而起。一旦過了這個時期,中間立場就不靈了。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報業(yè),左右分流,環(huán)繞國共斗爭形成兩個陣營,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留下了“非左非右”的中間位置?!睹鲌蟆返某霈F(xiàn),恰好填補了這個中間的空隙。《明報》經(jīng)過1959—1962年一個長期的準備過程,不斷重復自己的中間立場。之后的社評中,憑借四種超越左右的理論資源,而逐漸占據(jù)中間的位置?!睹鲌蟆?962年評論報道難民問題、1964年和《大公報》論戰(zhàn)、1967年“反英抗暴運動”期間和左派針鋒相對,使其獨立的知識分子形象得以確立。主觀上,查良鏞創(chuàng)辦一份知識分子報紙的野心、其《大公報》的經(jīng)歷以及對“愛國一家”原則的了解,都是促使《明報》從一份小報變?yōu)橐环葜R分子大報的原因??陀^上,香港人口結構的變化和獨立知識分子的出現(xiàn),或者說香港身份或意識的形成,為《明報》的崛起提供了讀者群。但是《明報》的中間立場具有內(nèi)在局限性,支持建制,“非左非右”有時只是折中,沒有是非,沒有原則,一味以既有秩序為前提,而放棄對秩序是否合理的思考。這是《明報》的中間立場逐漸遠離香港社會實際的原因。一份只求不左不右的報紙,已不能使香港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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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王 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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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5)07-0199-05
2015-03-11
許永超(1985-),男(滿族),遼寧鐵嶺人,講師,博士,從事中外新聞史、香港身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