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華瑩
1834—1898年間“國體”與“政體”概念的演變
鄧華瑩
道咸以降,伴隨譯介西學而來的史地著作、“公法”書籍、報刊文章當中,“國體”與 “政體”各有不同的涵義,時人并未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日本的 “國體”、“政體”輾轉傳入中國,“國體”主要是論述推崇天皇的觀念,較為少見,“政體”則內涵不一,常見的用法是指稱立憲、共和等政治形式??傮w而言,“國體”、“政體”到1898年仍是相對獨立的兩個概念。此后,日本法政知識中關系錯綜復雜的 “國體”、“政體”二詞迅速影響國人的認知,“國體”與 “政體”的糾葛隨之產生。
國體 政體 西學 東學
1912年2月15日,中國剛剛實現(xiàn)了由帝制而共和的鼎革,“浩如”投稿 《盛京時報》,有針對性地討論:“共和為國體之一,而或以為政體者,此不明國體與政體之區(qū)別者也?!痹谒磥?,“國體”因統(tǒng)治權所在的不同而有君主國與共和國之分,“政體”因統(tǒng)治權作用方式的差異而有專制國與立憲國之別,二者截然不同。 “浩如”的立論更有現(xiàn)實的考慮:“共和乃國體,其優(yōu)勝之點,即在元首不世及。夫元首不世及,則不患無治人。至于政治之善惡,又當視其政體以為轉移?!盵1]言下之意,政治的好壞是 “政體”問題,與共和 “國體”無關。此論說反映出時人對 “國體”、“政體”是什么以及二者之異同的認識并不統(tǒng)一,而且這些不同的觀念已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模式與實踐活動,故實有必要考察 “國體”、“政體”在近代中國的演變歷程。目前,學界對 “國體”、“政體”在近代的演變已有所研究,相關論著也討論到概念衍變的時間、思想淵源和過程等問題。①相關研究主要有:崔民軍:《萌芽期的現(xiàn)代法律新詞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林來梵:《國體概念史:跨國移植與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李育民:《晚清時期國體觀的變化試探》(《人文雜志》2013年第6期)、范賢政:《“國體”與 “政體”在近代中國的演變與分化》(《學術研究》2014年第3期)、王宏斌:《“政體”“國體”詞義之嬗變與近代社會思潮之變遷》(《安徽史學》2014年第5期)等。但因受后出觀念左右,既有成果往往對 “國體”、“政體”隨時空變化而不同的涵義及其背后具體的歷史關注不足,也較少提及所指與 “國體”、“政體”相同或相近的其他概念,由此留下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所以,本文試圖在更加充分地搜集資料的基礎上,從無到有地梳理 “國體”、“政體”概念在鴉片戰(zhàn)爭前后至1898年間的演變歷程。
道咸以降,中外接觸頻繁,來華西人在中國士人的幫助下著書辦報,國人也開始翻譯外國書籍,西學由此進入中國,相關文本所見的 “國體”、“政體”概念各有差異。
傳教士刊物很早就使用到 “政體”。1834年,《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刊載新聞說:“南亞墨利加列國已良久驅逐西班牙國官員,自操其權,惟政體未尚定著?!?837年又報道:“英吉利助軍兵,不收錢糧,拖歉多矣,甚愿逸軍回本國,若如此,誠恐串通作亂之徒傾覆政體?!眱商?“政體”似是對應西文,因內容簡略,其涵義不甚明晰。該刊另有 《自主之理》一文說:“我中國人慕英吉利國名,而未知其國家之政體如何?!崩^而寫道:“各國立政,以安黎民,而諸政不同,英吉利權術與他國殊異”,其 “國基為自主之理”,即 “按例任意而行”。[2]此文自稱為中國人所寫,實際應是和傳教士合作完成,“政體”與如何立政相關。這或是沿用 “政體”在古代的常見用法,涵義為政之大體、體要,如漢人荀悅 《申鑒》有載:“惟先喆王之政……承天惟允,正身惟常,任賢惟固,恤民惟勤,明制惟典,立業(yè)惟敦,是謂政體也?!盵3]后來一篇介紹美國政治的文章寫道:“遍國之地方,亦各立其政,如大統(tǒng)亦然,而各地方之政體皆統(tǒng)為一矣。”[4]“政體”與包括設置 “大統(tǒng)”在內的立政有關,且可以統(tǒng)一,這與其他用法不同。
1861年,裨治文 (Elijah Coleman Bridgman)與華友宋小宋共同將初刻于1838年的 《美理哥合省國志略》修訂成 《大美聯(lián)邦志略》。該書 《建國立政》1卷說,在結束與英國的戰(zhàn)爭后,美國各邦派人“齊于邊邦之都,會議開創(chuàng)政體”,在乾隆五十二年 “政體乃定”。其主旨是:“茲我聯(lián)邦之民,因欲聯(lián)絡永堅,一心公正,彼此平康,互相保衛(wèi),永利國邦,恪遵自主等務,特此會集,公同議定,開創(chuàng)政體,以為新國世守成規(guī)。”文章羅列完七條 “政體”后說:“此即我聯(lián)邦立政之始基也。”[5]結合時間、內容等信息,可知所述為1787年費城制憲一事。加下劃線的語句是美國憲法序言,“開創(chuàng)政體”對應establish this Constitution for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6]換言之,“政體”對譯constitution。 《美理哥合省國志略》也曾提及此事,但用詞有別:“時國泰民安,必須立首領,設國法?!盵7]“國法”應是指constitution,這可由 《英華字典》對constitution的翻譯佐證:“system of laws,國法、律例、定規(guī)?!盵8]《大美聯(lián)邦志略》的譯者從 “立政之始基”的角度理解constitution,故稱其為 “政體”。1881年,林樂知 (Young John Allen)在 《萬國公報》上的 《環(huán)游地球略述》中轉載這段論述,并續(xù)錄后來增修的十五條 “政體”,說:“以上略述增修政體十五條,皆按前七條詳敘,更覺前條有未明者益曉然矣,此即聯(lián)邦立國之章程也。不論民主,不論公議堂,不論聯(lián)邦官員會議何事,不得不確遵章程。”[9]“章程”與 “政體”交互出現(xiàn),這說明constitution對應 “政體”的譯法并不穩(wěn)定。
自1862年始,丁韙良 (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與何師孟、李大文、張煒、曹景榮一起翻譯惠頓 (Henry Wheaton)的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后來清政府派陳欽、李常華、方濬師和毛鴻圖助其潤飾文稿,最終在1865年初以 《萬國公法》為名出版。是書多處出現(xiàn) “國體”。 《論邦國自治自主之權》一章說:“若君權無限,則君身與國體無別,法國路易十四所謂 ‘國者,我也’,此公法之所以君國通用也?!盵10]“國體”即 “國”,與 “君身”相對,類似的語句還有:“蓋約有屬國體者,有屬君身者。屬國體者,即更換朝代,亦當守而不廢?!盵11]而討論 “易君主變國法”與國家債務無關時則說:“蓋其國猶然自主,則其國體仍在,所變者其跡,非其體也?!盵12]“國體”即國之體,與其跡相對。講到 “君身雖在他國疆內,他國不得捕拿攔阻其過疆”時又說:“蓋明知其君過疆,不可棄其君威,傷其國體,故不歸他國管轄?!盵13]“國體”與 “君威”有關。這幾處 “國體”的內涵明顯不同。查對底本,相對于“君身”的 “國體”對應state,區(qū)別于 “其跡”的 “國體”對應the essential form of the state,與 “君威”有關的 “國體”對應the dignity of his nation,意思分別是今人所說的國家、國家的基本組織和國家尊嚴。[14]從身與體、體與跡相對的論述來看,譯者是借用軀體、形體的觀念來翻譯state和the essential form of the state。古代的 “國體”亦可在軀體的層面使用,但所指不同,如漢代何休注 《公羊傳》說:“諸侯,國體,以大夫為股肱,士民為肌膚?!盵15]至于表述the dignity of his nation的 “國體”,則與其在古代的另一用法有關。 “國體”本可指國家體統(tǒng)、體面,與國家尊嚴的內涵接近,如宋代陳次升奏彈范純禮說:“押北使筵燕賓主,語言輒再及御名,頗虧臣節(jié),甚累國體,遂使中國禮義之邦,為人臣者失尊君之道,取笑邊陲?!盵16]
《萬國公法》令丁韙良聲名驟升,1869年,他被聘為京師同文館總教習,與同文館師生翻譯了一系列 “公法”書籍。1877年,譯自吳爾璽 (Theodore DwightWoolsey)的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的 《公法便覽》成書,1878年出版。此書 “司翻譯者四人,為汪鳳藻、鳳儀、左秉、隆德明,而大半出于汪鳳藻一手。司校閱者二人,為貴榮暨前同文館學生桂林,而貴榮更于前后加以琢磨而潤色之”,最后由丁韙良審定。[17]《公法便覽》的 《政體各殊,公法概予以正名》一節(jié)說:“邦國無論何等政式,皆可交際外國,治理內政?!?“如歐洲列國,悉奉公法,實則政體彼此各異?;蚓龣酂o限,或君權有限,而同為以國傳世者;有民主政權者 (民主政權者,是為民政);有教會公舉理政者 (即教皇之國),以公法視之無分軒輊?!盵18]此類 “政體”論述尚有多處,如:“國之為國”,“又必有獨操之權,足以立法于國中,以治臣民,以定政體?!盵19]“政式”與 “政體”同義,書中也說:“政式有三,如民政之國與君權有限、無限之國?!盵20]《政體各殊,公法概予以正名》即原書All forms of government legitimate in the view of international law一節(jié),“政體”對譯form of government。比對正文,“政式”也是指form of government,“政體”另外又對應constitution。[21]《英華字典》解釋constitution的另一項含義為 “form of government,法政、政事”,故二者在此為同義詞。[22]當然,表達近似意義的英文詞匯還有很多,如 “以定政體”的原文是the sole determining power in regard to the forms of its organization。[23]雖然 “政體”對應的原文參差,但核心內涵都是form of government,即今人所說的政治形式。
“政體”的這種用法在京師同文館內部繼續(xù)出現(xiàn)。由法文館副教習聯(lián)芳、慶常、聯(lián)興聯(lián)同丁韙良、貴榮、桂林翻譯的 《公法會通》在1880年出版。該書也有 “邦國之主權有五,自立政體,一也 (或君位世傳,或民行公舉,或君權有限無限之類)”的論述。[24]但是,由 《公法便覽》、《英華字典》對form of government的不同翻譯也可知相關概念的譯名并非統(tǒng)一。詞組form of government的主體是government,1822年,馬禮遜 (RobertMorrison)的 《華英字典》譯government為 “政事”、“朝廷政事”,[25]此譯法影響甚遠。林則徐組織編譯的 《四洲志》說:“緬甸、暹羅、安南政事,大略與東方各國相同。權柄專制于王,百官不得專擅?!盵26]指稱國王專制的 “政事”應與government有關。 《英華字典》解釋constitution為 “法政、政事”,也可能是受馬禮遜影響。
1847年,瑪吉士 (Jose Martins Marquez)輯譯的 《新釋地理備考全書》說:“歐羅巴中所有諸國,政治紛繁,各從其度,有或國王自為專主者,有或國主與群臣共議者,有或無國君惟立冢宰執(zhí)政者?!边@段話相應的原文尚未明確,但指稱國王自為專制、國主與群臣共議、立冢宰執(zhí)政的 “政治”應與government等概念有關。該書指稱同類事物時又用到 “朝綱”一詞:“蘇益薩國……至于朝綱,不設君位,惟立官長貴族等辦理國務?!盵27]值得注意的是,瑪吉士除單獨介紹某國的 “朝綱”外,還專門提出了關于“政治”的分類。后來慕維廉 (William Muirhead)在他的譯著中基本沿襲瑪吉士用 “政治”所指稱的內容,但相關用語有所不同。1854年前后出版的 《地理全志》介紹暹羅時沿用 “朝綱”一詞:“至于朝綱,歷代相傳,君自為主,臨朝端坐,威儀甚尊。”同時又提出 “朝政”的說法:“州內朝政不一,或君自主,或與群臣共議,或無國君,立冢宰執(zhí)政。”[28]1856年的 《大英國志》則稱此為 “國政”、“政”:“《史記》皆以國政為綱領,天下萬國,政分三等。”[29]
即使是丁韙良,此前也是用其他詞語表述以government為核心的相關概念。 《萬國公法》說:“其國法 (所謂國法者,即言其國系君主之,系民主之,并君權之有限無限者,非同尋常之律法也)或定或改或廢,均屬各國主權?!盵30]“國法”指稱的內容明顯與 “政體”相同,其原文為constitution of government。[31]1866年,羅存德 (Wilhelm Lobscheid)編輯的 《英華字典》解釋含義為form of government的form和constitution為政式、治法和國政、國法。[32]除沿用已有的國政、國法二詞外,又提出政式、治法等譯名,后來丁韙良等人使用 “政式”一詞可能是受此影響。
譯著中的 “政事”、“國政”等詞往往對應西文,脫離西學文本后,各人對相關知識的論述又有變化。1860年,曾協(xié)助慕維廉翻譯 《大英國志》的蔣敦復將 “朝政”所指稱的內容簡化為君為政、民為
政、君民共為政,并稱它們是 “立國之道”。他也用 “政”來指稱同一事物,說:“政有三等”,即君自主、君民共主和民為主。[33]與蔣敦復過從甚密的王韜在1873年的 《普法戰(zhàn)紀》中延續(xù)前者的說法,稱“泰西諸邦立國”有君為主、民為主、君臣共主 (君民共主)之別。[34]此說因其簡明扼要而在晚清廣為流行。[35]1876年5月4日,“呆呆子”在 《申報》上說:“泰西立國有三”,即民主之國、君民共主之國和君主之國。[36]由此可見,“政體”只是表述form of government(government)等概念的用詞之一。因西學關于government的類型的學說多樣,“政治”、“政體”等詞所論述的內容也不盡一致。當這些知識流傳開來后,人們又會因理解的差異而用其他概念指稱同一事物,將君為政、民為政、君民共為政稱作 “立國之道”就是明顯的例證。
與此同時,不同文本中的 “國體”、“政體”概念仍是涵義各異。1883年,《益聞錄》介紹 “羅馬尼”時說:“考其政體,亦有上下議政院與六部衙門?!盵37]“政體”指稱 “上下議政院與六部衙門”這些具體的政治制度,與以往的用法不同。后來該刊介紹非洲各國的 “朝綱政令”說:“有勉強自立,粗成國體者;有為人屬部,不得自專者?!盵38]這里的 “國體”近似國家形體,與能否自主獨立相關。
1885年,美國士哥地方的華工遭外國人襲擊死傷多人,涉案人員經審判后被釋放。清政府甚為不滿,要求美國設法嚴懲。美國外交部回應,依照 “合眾國政體定制,權炳分任,及理刑公堂切要規(guī)例”,各邦 “政權自主,保創(chuàng)國成法,此項政體之權有限”,官員無權在審判后另加處罰。[39]出現(xiàn)在美方照會的“政體”明顯譯自英文,其涵義近似于今人所說的政治制度。
1892年,李提摩太 (Timothy Richard)在蔡爾康的協(xié)助下開始翻譯The Nineteenth Century,A History,1895年以 《泰西新史攬要》為名出版。書中記載,以俄、奧等國為首的反法聯(lián)盟在維也納會議上決定允許曾隸屬法國的瑞士獨立,“惟令其恪守新定之歐洲各國國體,重加整頓?!?“國體”所指為何,頗不明確。此書有 《整頓國體》一節(jié),敘述的是奧地利在1848—1874年間改革議院等制度的經過。又有《國體》一節(jié)講美國獨立后 “自立一新制度”,力矯歐洲各國統(tǒng)治 “全出于帝王之私意”的弊病,“務與歐洲帝王歷代治國之法適相反”。[40]The Nineteenth Century,A History多次再版,因資源受限,現(xiàn)暫引1880年版以說明譯者使用 “國體”的用意。 “歐洲各國國體”的原文是a constitution bestowed upon her by royal hands,[41]“國體”與constitution有關。前文已提及constitution的主要內涵,它在此應是指system of laws。由瑞士人馬丁、貝津所著的 《瑞士史》談及維也納會議時曾說:“1815年3月20日,簽署了一項議定書,通過妥協(xié),結束了州與州之間的沖突。內部邊界線的完整性得到了保證,而賠償?shù)臋嗬唤o予那些被掠奪的舊州。聯(lián)邦的中立得到了承認?!盵42]《泰西新史攬要》所載與此大體吻合,所以 “國體”似是表述各國之間的法律條約。至于 《整頓國體》和 《國體》,則對應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proclaimed和The theory of American government,[43]“國體”分別意譯議院政制和美國政制的理念。
譯者用以指稱上述內容的 “國體”或與其在古代的另一種用法有關。 《漢書》載:“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鳖亷煿抛?“國體”為 “治國之體”。[44]這樣的 “國體”泛指國家的體要,與立國之法有關,但相關政事則因人而異。時人以此表述西學,所指物事也是各異。文廷式、楊士鈞的 《新譯列國政治通考》在1895年成書,書中有《國體之異及民院、國院之分》一節(jié),“國體”所講則是 “瑞士國章,半近同盟,半成合眾”的情形。[45]
由傅蘭雅 (John Fryer)口譯、俞世爵筆述自Commentaries upon International Law的 《各國交涉公法論》在1895年刊行,其中也出現(xiàn)了 “國體”,但用法又不一樣。該書在論述 “刑罰不能加諸國”時說:“如云國能受刑,是不明刑法之理而眛國體與律法之相關?!盵46]若只看中譯本,很難理解 “國體”的涵義。其實它的原文是the nature of the legal personality of a corporation,[47]即今人所說的國家 (法人)的法律屬性。 “體”或是在本體、體性的角度使用,這前所未見。①另外,1886年出版的 《荷華文語類參》曾將荷語的staatsregeling、staatsinrinchting譯為 “國體”(孫青:《晚清之“西政”東漸及本土回應》,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40頁),因未見原書,暫不討論。
西學東漸的同時,日本文化開始傳到中國。日本的 “國體”、“政體”借用自漢字,又在本國有其特定的意義。自與歐美文化接觸后,在中、日、西三重因素的作用下,日本的 “國體”與 “政體”的內涵也日益復雜。自1870年代末始,隨著日本的 “國體”與 “政體”逐漸進入國人的視野,“國體”、“政體”概念在近代中國的演變出現(xiàn)另一路徑。
1877年,黃遵憲隨同何如璋出使日本。留日其間,黃氏 “習其文,讀其書,與其士大夫交游”。1878年7月,黃遵憲與宮島誠一郎筆談時討論到日本廢藩置縣、廢除武士制度和板垣退助主張擴張人民權利等事,黃氏問:“若今所云云,近于墨人自由之說。大邦二千余年一姓相承,為君主之國,是豈可行?”宮島回答:“尊崇帝室,則吾邦固有之習氣 (旁注:風)。前所云之政體,決不毀傷一姓皇統(tǒng)。”“政體”與上述政治改革有關,但因文字簡略,具體涵義不得而知。此為筆談原件的記載。關于此事,宮島誠一郎在1893年另外整理有寫本,其中說道:“君主獨 (旁注:親)裁,即我邦天子固有之主權,尊崇帝室,乃國民固有之良習,此是萬世不易之國體也。前所說 (旁注:述)者,乃政體之變通,決不害于皇統(tǒng)一姓。”[48]也就是說,宮島在后來的論述中特別指出君主親裁政權、國民尊崇皇室是 “國體”,而 “政體”的變動不會影響 “國體”。不過,黃遵憲應未見及此后出文本。
需加以申述的是,宮島誠一郎所說的 “國體”與幕末明治時期推崇天皇的國體思想有密切的關系?!霸谌毡荆^ ‘國體’一詞,依德川時代之水戶學派而普及。” “《神皇正統(tǒng)紀》說:‘大日本乃是神國,從天祖開基,日神傳極長之流,獨我國有此事,別國無其例,因此故稱為神國。’這種思想為發(fā)生后世的國體說之根底。”[49]一般而言,這種國體觀念的主旨是宣揚日本為神國,繼承神統(tǒng)的天皇萬世一系,由此牽連到推崇天皇和君臣大義等方面。后來主持制定明治憲法的伊藤博文認為 “確定君主的唯一主權者身份,是保障國體的首要條件”,這又使得君主主權的觀念糅合到國體思想中。[50]
1878年12月,源桂閣在筆談中問何如璋中國的 “正途、異途之規(guī)則概事實如何”。何氏解答后,他說:“此事是國朝之政體,如欲搜是等之政事,則以翻何書為好?”[51]“政體”與正途、異途等政事相關。
1881年10月,黃遵憲與宮島誠一郎談話時感慨日本開國會之事說:“君民共治之政體,實勝于寡人政治?!盵52]“政體”指稱與寡人政治相對的君民共治,意義與 “政治”相通。
約自1879年始,黃遵憲就搜集日本文獻寫作 《日本國志》,不過到1887年才成書,在1895年正式刊行。 《日本國志》記載,1875年,日本天皇發(fā)布 “漸建立憲政體”的詔敕。所謂 “立憲政體”,“蓋謂仿泰西制設立國法,使官民上下,分權立限,同受治于法律中也?!迸c此呼應,天皇命令:“朕今欲本我國體,斟酌海外各國成法,汝其條列以聞,朕親裁之?!睍杏终f共和、立憲、改進三黨 “皆主改革政體為君民共主”。[53]指稱立憲、君民共主的 “政體”與黃氏在筆談中用到的 “政體”涵義一致。那 “國體”又是什么呢?這句話其實出自 《元老院議長赤仁親王殿下へ國憲起草の詔》,“國體”原為 “建國の體”。[54]據(jù)潘昌龍研究,詔勅提出 “建國の體”是因為明治政府認為立憲不可脫離推崇天皇的 “國體”。
“國體”、“政體”在 《日本國志》中還有其他不同的用法,如 “明治元年八月,鎮(zhèn)將府布告曰:‘苞苴私謁,官途積弊,緣是而推舉登用,實損國體而惑人心。今政體一新,嚴禁此弊,物雖薄微,與受同罪。’”[55]不過,因不易查對原文和缺乏足夠的語境,難以判斷這樣的 “國體”、“政體”是出自日本文獻,還是作者翻譯后添加,其內涵也較難詳盡解讀。后面討論到的康有為 《日本變政考》也偶有類似情況。
后來隨同黎庶昌出使日本的姚文棟也意識到日本書籍的重要性,他請人將 “陸軍省軍人所誦習之《兵要地理小志》”譯成 《日本地理兵要》,在1884年出版。書中有 《政體》一節(jié),講述的是日本由封建制變?yōu)榭たh制的歷史,最后說道:“國初至今二千五百三十余年,治亂變革雖不一,政體常立君獨裁,至明治十二年始開府縣會以成君民共治之端,是日本政體一大變革。”[56]“政體”既論述封建制、府縣制等內容,又可指稱立君獨裁、君民共治,所涵蓋的范圍較廣。不過,若將此與原書比較,則可發(fā)現(xiàn)相關
論述略有不同。具體來說,《政體》原為 《政治》,君民共治本是立憲政體,“是日本政體一大變革”則不見于原籍。[57]最大的變化是 “政治”被改成 “政體”,何以如此,尚不明確。
其實,在使館人員的譯著之前,日本書籍已經通過其他方式流傳到中國。高橋二郎譯述、岡千仞刪定的 《法蘭西志》成書于1877年,兩年后黃遵憲便囑托王韜翻刻。岡本監(jiān)輔的 《萬國史記》在1879年出版,作者隨后將它贈予東游的王韜,次年上海出現(xiàn)翻刻本。[58]這些書論述各國政治時頻現(xiàn) “政體”一詞。 《法蘭西志》載:一千七百七十六年,亞米利加人民不勝英政苛虐,群起抗英,法人嘗唱共和說者以米人立政體先獲我心,交逼政府援之;七月十四日,巴里都人群起毀巴西的尓獄舍,放囚徒,互相慶賀曰顛覆獨裁政體,始于此群。[59]《萬國史記》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暹羅政體,君主獨制,王臨外朝端坐,威儀甚尊;一千八百二十九年,皮斯骨門為大統(tǒng)領,當時有二黨,一欲立聯(lián)合共和政體,一欲設合一共和政體,爭權相軋。[60]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萬國史記》的 “暹羅政體”一句與 《地理全志》的內容十分接近。 《地理全志》曾流傳到日本,[61]《萬國史記》的論述可能因襲自該書。重要的是二者之間的差異,也就是 “朝綱”、“君自為主”被 “政體”、“君主獨制”替換,這說明日本接引西學后已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
目前較難深究幕末明初的日本學者曾使用 “政體”譯述過哪些西文概念,但可以確定的是西周在1870年的 《百學連環(huán)》中已用 “政體”對應form、government。[62]這一譯法頗為流行,約翰·穆勒 (John Stuart Mill)的名著Considerations on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即被譯作 《代議政體》。[63]丁韙良等人譯form of government為 “政體”與西周的用法相似,但未發(fā)現(xiàn)其受日本影響的證據(jù)。當然,government等詞的譯名有多種,1880年代初井上哲次郎編纂 《哲學字匯》時將government譯為政治、政府,如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即立憲政治。[64]無論如何,從所指的事物來看,《日本國志》、《法蘭西志》等書中指稱君民共治、立憲、獨裁、共和等的 “政體”應是當時的日本表述government或其他與其意思相同、相近的概念的產物。隨著日本書籍的流傳,此類 “政體”概念逐漸多見于國人的著作中。
1890年,王韜的 《重訂法國志略》出版。該書取材于 《法蘭西志》、《萬國史記》,“而益以 《西國近事匯編》,不足則復取近時之日報,并采輯泰西述撰有關于法事者。”受此影響,《重訂法國志略》明顯襲用了 《法蘭西志》的 “法人嘗倡共和說者以美人立政體先獲我心”一句,又有 “欲立公正共和政體”等說法。[65]后來 “杞廬主人”編輯 《時務通考》時也收錄了 《萬國史記》、《日本地理兵要》和 《大美聯(lián)邦志略》等書的上述內容,使其在清末進一步流傳。[66]
甲午戰(zhàn)后,大規(guī)模翻譯日本書籍的觀念逐漸形成,梁啟超等人在1897年創(chuàng)辦的上海大同譯書局的宗旨即是:“以東文為主,而輔以西文,以政學為先,而次以藝學?!盵67]1898年初,大同譯書局刊印康有為的 《日本書目志》,此書旨在普及日本書籍的概況。
《日本書目志》收錄了書名含有 “國體”的 《國體述義》、《國體發(fā)揮》和 《訓蒙國體義》等書,又專門列出 “政體書”一類,其中有秦政治郎、荻野由之著 《日本政體史》,島田豐譯 《斯邊瑣氏代議政體》,前橋孝義譯述 《彌爾代議政體》,朝野樸齋煙述、日本那珂通世訓點 《朝鮮政鑒》,宇川盛三郎譯《政體論》和宮城政明譯 《斯氏代議政體論》??涤袨闆]有說明他對 “國體”書籍的看法,但他注釋 “政體書”說:“右政體書六種。為政有體,有尚文,有尚質,有尊賢尚功,有親親尚仁。有王者與民同樂之政體,有霸朝把持天下之政體,有亡國叢脞之政體。斯邊瑣氏,政體之專家也。若 《朝鮮政鑒》,叢脞弛亡之政體也。”[68]從 “為政有體”的角度詮釋 “政體”仍是遵循其古典內涵,但 《彌爾代議政體》等書所用的 “政體”與government等概念有關,二者截然不同。其實,《日本書目志》照搬自1893年的《東京書籍出版營業(yè)者組合員書籍總目錄》,[69]康有為并未讀過原書,難免會望文生義。
此外,康有為又撰有 《日本變政考》,其中不少資料翻譯自 《明治政史》等書。[70]《日本變政考》記載,1868年,明治政府頒布 “政體書”,以圖 “政體職制,務于盡善”,使 “從前未定之制度規(guī)律,可次第改立”。 “政體書”規(guī)定,議政官的議定和參與負責 “立政體,作法制”。 “政體”似與制度有關。
康有為評價此事說:“日本變法,僅一二月而政體乃大定。于大政中能知議政、行政二義,于議政中能分上局、下局二所,于上局之中以公卿、諸侯、大夫、征士并充,大破資格,擢用草茅,泰西政體已大立矣?!彼J為 “泰西之強”是因為 “政體之善”,“(立法、司法、行法)三官立而政體立,三官不相侵而政事舉。夫國之有政體,猶人之有身體也?!笨涤袨閷μ┪?“政體”的向往表露無遺,但從 “國之有政體,猶人之有身體”的表述來看,他是在大體、體要的角度理解 “政體”,“政體”的舊有用法繼續(xù)影響時人的認知。[71]
《日本變政考》收錄的日本文書又說:“方今各國政體,所謂君民共主、人民折衷三治,以適國俗時勢者,今宜采取之。夫正院、左院、右院,置大政官。”[72]這段話在 《明治政史》中的原文為:“方今各國の政體所謂君主、君民、人民の三治を折衷し以て國俗時勢に適するものを採る宜く正院左院右院を太政官に置くへし。”[73]其意思是:方今各國政體,所謂折衷君主、君民、人民三治,以擇適合國俗時勢者,亟應于太政官置正院、左院、右院。 “君民共主、人民折衷三治”明顯是誤譯,這里的 “政體”似與政治制度有關。還有記載說:“我立憲政體之大義,立國之源基,遵由祖宗之遺訓,斟酌時宜,優(yōu)重臣民之利權,伸暢其公義。蓋皆神明親降之裁酌,所以惠賜一國之人民,以尊祖宗之國體?!盵74]“國體”與推崇天皇的觀念有關,但如前所言,康有為等人可能沒有充分領會 “國體”、“政體”在日本書籍中的不同內涵。 《元老院議長赤仁親王殿下へ國憲起草の詔》也出現(xiàn)在 《日本變政考》中,譯文為:“朕今欲定我建國之體例,斟酌海外各國之成法,以制定國憲?!盵75]譯 “建國の體”為 “建國之體例”與其本意有一定的距離。
大同譯書局譯印的其他日本書籍也有 “政體”一詞,且用法不一。指稱立憲、共和等的 “政體”概念繼續(xù)出現(xiàn),《大東合邦新義》說:“今西人立競爭劇烈之場,故其經歷事跡亦有東人未曾視者。其政體則君主專制之外,有貴族政治、立憲政治、共和政治、聯(lián)邦政治等?!盵76]《瑞士變政記》論述18世紀以前瑞士聯(lián)邦的概略時也說:“政體則有貴族、民主之別?!盵77]
日本的 “政體”概念又因學堂教育而流傳。1897年底,時任湖南時務學堂中文教習的梁啟超規(guī)定學生分年閱讀 《希臘志略》、《羅馬志略》、《歐洲史略》、《萬國史記》、《日本國志》等書。[78]其摯友、時務學堂助教唐才常也有類似的書單,稱閱讀這些書籍可 “通西史”。受相關文獻影響,他負責的 《湘學報》 “史學欄目”多有共和政體、立憲政體等詞,如 “希臘苦土人殘暴,私結一設曰希的里亞,于一千八百二十一年,公告肇立共和政體”。[79]
國人利用 “政體”知識議論時政的情況也偶爾出現(xiàn)。頗好新學的孫寶瑄在1897—1898年間時常閱讀日本書刊,1898年12月22日,他在日記里寫道:“朝令夕改,為獨裁政體家之所忌。何也?上下之情隔絕,法令愈繁,則吏易得為奸,而民愈受其苦。惟共治政體則無此慮,茍有不善,雖朝令晡改,亦無不可也。要之,獨裁之治尚簡,共和之治尚繁?!盵80]孫寶瑄將獨裁、共治 (共和)視為 “政體”應有日本文化的潛在影響,從 “獨裁之治”、“共和之治”的表述來看,他是從 “治”的角度理解 “政體”。
與 “政體”逐漸多見于漢語文獻相比,日本的 “國體”在華的傳播略顯寂寥。第27冊 《時務報》譯自 《東京日日報》的 《日相論制定憲法來歷》說:“然顧征諸日本國體,決非尋常變法之可比也?!盵81]第57冊的譯自 《東京經濟雜志》的 《日相伊藤侯爵欲更變選舉國會議員法》也說:“我國體本與地球列國異撰,故初制定憲法時,大用意于此?!盵82]兩處 “國體”均與推崇君主的觀念有關,但因只有片言只語,其意義既難以解讀,也甚少引起關注。
由上文的討論可見,丁韙良等人在1877年已用 “政體”翻譯form of government等概念,后來從日本輸入的 “政體”也有類似用法。但是,丁韙良等人的譯法僅在同文館師生內部流行,日本的 “政體”一詞則多是零星出現(xiàn)在翻譯、翻刻的史地著作中,國人基本是直接征引這些論述,而較少受相關用法影響并加以運用。截至1898年,就如何表述form of government(government)等概念和因此概念輸入而出
現(xiàn)的君主、民主、君民共主等政治形式,不同知識背景的時人的用語仍是千差萬別。
1882年,《益聞錄》上的 《歐羅巴洲總論》沿用舊有譯名,說:“統(tǒng)論歐洲朝綱政事”,“可約分三等,一曰君主國、二曰民主國,三曰君民參治國?!蔽恼略斒鲞@三種國家分別如何施行國政后又說:“歐洲諸國,不論國體如何,除議政院外,概設軍機處、內閣衙門……等部院以綜理庶政?!?“國體”指治國之法,與君主國、民主國、君民參治國無關。[83]
1885年,傅蘭雅在應祖錫的幫助下將Political Economy譯成 《佐治芻言》。是書沿用 “國政”一詞,稱 “國政”有三種:“一為君主國之法,一為賢主禪位之法,一為民主國之法。”[84]“國政”譯自government,君主國、賢主禪位、民主國分別對應Monarchy、Aristocracy和Democracy。[85]后來嚴復也有相似的論述,但他使用了 “政制”一詞:“歐洲政制,向分三種,曰滿那棄者,一君治民之制也,曰巫理斯托格拉時者,世族貴人共和之制也,曰德謨格拉時者,國民為政之制也?!盵86]
即使是曾經接觸乃至征引日本 “政體”概念的黃遵憲和王韜,他們指稱君主、民主、君民共主時也都使用其他詞語。黃遵憲說:“環(huán)地球而居者,國以百數(shù)十計?!税贁?shù)十國,有一人專制,稱為君主者;有庶人議政,稱為民主者;有上與下分任事權,稱為君民共主者?!盵87]王韜則在 《重訂法國志略》中寫道:“泰西國例,有自主之國,有民主之國,有君民共主之國。”[88]
此后,將君主、民主等稱為 “政”、“政治”的觀念繼續(xù)流行。1895年,鄭觀應在 《盛世危言》中分希臘歷史上的 “政”為王政、至善者之政、民政和代蘭得之政四種。[89]梁啟超也曾說:“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二曰一君為政之世,三曰民為政之世?!盵90]1897年7月,《知新報》譯自外文的報道說希臘 “將有變作民主之勢。美國民主之政治,譬如一簿無字書,希人將填滿其篇幅矣”。[91]
值得注意的是,李提摩太曾將君主、民主、君民共主與 “國體”聯(lián)系在一起。1898年,他在 《萬國公報》上發(fā)表 《帝王初學》,其第十課 《國體》說:“今天下立國之體,分而為三,一曰君主,二曰民主,三曰君民共主?!痹谡f明世界各國的 “國體”后又說:“帝王既知國體之差別,則當上體天心,求所以順天立國之義,然后命內閣博考三者之利益,隨時奏聞,則安邦之道盡焉矣。”[92]“國體”等同于 “立國之體”,應該沒有對應西文。作者將君主、民主、君民共主稱為 “國體”的用意在于強調它們是立國的關鍵,以期引起統(tǒng)治者的關注與借鑒。同時,又有人視此為 “治體”,《戊戌中外大事記》有載:“治體既有君主、民主、君民共主之殊,故其黨亦各自分門而別戶?!盵93]雖然黃遵憲曾在 《日本國志》中用“政體”指稱君民共主,而李提摩太則視此為 “國體”,但顯然不能以此為據(jù)而過于強調 “國體”、“政體”在此問題上的關聯(lián)性,因為二者均屬罕見,并未引起關注與討論??傮w而言,鴉片戰(zhàn)爭前后至光緒戊戌年間,“國體”與 “政體”仍是相對獨立的兩個概念,很少有人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
1899年以后,隨著日本法政知識的流行,“國體”、“政體”二詞迅速影響人們的認知。戊戌政變流亡日本,梁啟超很快就受他所接觸到的日本 “政體”概念影響,認為孟德斯鳩的 《萬法精理》是講 “君主、民主、君民共主三種政體之得失”。[94]其他譯著則認為 “國體”是 “國家之組織,以表示主權之所在”,有君主、民主之分,“政體”是 “政治之組織,即統(tǒng)治權之形式”,有專制、立憲之別。[95]因觀念的差異,君主、民主等有 “政體”、“國體”兩種說法。若只是一般的同物異名,問題尚算簡單。相關論述又將 “政體”分為專制、立憲并強調 “國體”與 “政體”的區(qū)別,這明顯另有深意。此外,“國體”、“政體”還涉及單一制與聯(lián)邦制等問題。在此背景下,國人對 “國體”、“政體”是什么以及二者之異同的認識開始出現(xiàn)分歧,辛亥革命時期的困惑與糾葛由此產生。
[1]“浩如”:《論共和為國體之一》,《盛京時報》1912年2月15日。
[2][4]愛漢者等編:《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93、248、339、389頁。
[3][漢]荀悅:《申鑒》,《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卷1第2頁。
[5]裨治文:《大美聯(lián)邦志略》,王西清:《西學大成》卯編,光緒乙未年上海醉六堂書坊印,第50-51頁。
[6]Constitution of United States,引自:http://www.archives.gov/exhibits/charters/constitution_transcript.html。
[7]裨治文:《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劉路生點校,《近代史資料》總92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42頁。
[8][22]Walter Henry Medhurst,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Shanghae,Printed at the Mission press,1847-48,p.300.
[9]《續(xù)環(huán)游地球略述第二十七次》,《萬國公報》第643期,1881年6月11日。
[10][11][12][13][30]惠頓:《萬國公法》,丁韙良譯,日本慶應元年開成所翻刻版,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卷1第17頁、卷3第20頁、卷1第23頁、卷2第30頁、卷2第12頁。
[14][31]Henry Wheaton,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855,6th ed,p.29,342-343, 41,146,106.
[15][漢]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卷5,《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2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第652頁。
[16][宋]陳次升:《讜論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2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卷4第9頁。
[17][18][19][20]吳爾璽:《公法便覽》,丁韙良譯,1878年東京翻刻版,妻木賴矩訓點,第16、111、106、110頁。
[21][23]Theodore DwightWoolsey,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New York:Charles Scribner,124 Grand Street,1864,p.54,50.
[24]丁韙良等譯:《公法會通》,光緒戊戌年春中湖南實學書局???,卷1第26頁。
[25]馬禮遜:《華英字典》第6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93頁。
[26]魏源:《海國圖志》,《魏源全集》第4冊,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446頁。
[27]瑪吉士輯譯:《新釋地理備考全書》,海山仙館叢書影印本,《叢書集成新編》第9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4年,第734、756頁。
[28]慕維廉:《地理全志》,王西清:《西學大成》寅編,光緒乙未年出版,卷1第6頁、卷2第13頁。
[29]鄒振環(huán):《〈大英國志〉與晚清國人對英國歷史的認識》,《復旦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32]Wilhelm Lobscheid,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Hongkong:Printed and Published at the Daily Press Office, 1866,p.481,862.
[33]蔣敦復:《嘯古堂文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3、486頁。
[34]王韜:《普法戰(zhàn)紀》“凡例”,弢園王氏藏版,光緒乙未年重鐫,第1頁。
[35]潘光哲:《晚清中國士人與西方政體類型知識 “概念工程”的創(chuàng)造與轉化——以蔣敦復與王韜為中心》,《新史學》第22卷第3期,2011年9月。
[36]“呆呆子”:《論西報英王加號議爰及中國帝升王降之說》,《申報》1876年5月4日。
[37]《羅馬尼考略》,《益聞錄》第276期,1883年。
[38]《續(xù)錄亞斐利加洲總論》,《益聞錄》第379期,1884年。
[39]《槐花園案犯狡脫與外部來往照會抄件》,《申報》1887年4月14日。
[40]馬懇西:《泰西新史攬要》,李提摩太譯,光緒二十三年第四次重印,美華書館藏版,卷3第5頁、卷17第7頁、卷21第1頁。
[41][43]RobertMackenzie,The 19th Century,A History,London,T.Nelson And Sons,Paternoster Row.Edinburgh;And New York.1880,p.70,347,412.
[42]馬丁、貝津:《瑞士史》,李肇東等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16頁。
[44][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30,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742頁。
[45]文廷式、楊士鈞編輯:《新譯列國政治通考》卷62,上海:上海蜚英書局,光緒癸卯年夏五月,第5頁。
[46]費利摩羅巴德:《各國交涉公法論初集》,傅蘭雅譯,江南機器制造局光緒二十四年印,卷1第3頁。
[47]Robert Phillimore,Commentaries upon International Law,Vol.1,London:Butterworths,7 Fleet Street,1871,p.5.
[48][51][52]黃遵憲等:《筆談》,陳錚編:《黃遵憲全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25-726、685、783頁。
[49]美濃部達吉:《憲法學原理》,歐宗佑、何作霖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77頁。
[50]潘昌龍:《試論 〈明治憲法〉中的國體論思想》,《外國問題研究》1989年第1期。
[53][55][87]黃遵憲:《日本國志》,《黃遵憲全集》下冊,第924、1491、1102、892頁。
[54]柴田勇之助編:《明治詔勅全集》,東京:皇道館事務所,1907年,第35頁。
[56]姚文棟:《日本地理兵要》,光緒甲申年總理衙門印,同文館聚珍版,第57頁。
[57]《兵要日本地理小志》,大阪:同盟社,1880年,第23頁。
[58]周建高:《〈萬國史記〉傳入中國考》,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編:《日本研究論集 (2005年)》,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78-289頁。
[59]猶里:《法蘭西志》,高橋二郎譯、岡千仞刪定,東京:露月樓,1878年,卷5第17、20頁。
[60]岡本監(jiān)輔:《萬國史記》,1879年東京發(fā)行,卷4第37頁、卷19第31頁。
[61]錦溪老人:《橫濱繁昌記》,幕天書屋藏版,出版時間不詳,第16頁。
[62]《西周 〈百學連環(huán)〉歐語·譯語對照表》,引自:www.zinbun.kyoto-u.ac.jp/~rcmcc/renkan.xls。
[63]彌爾:《代議政體》,永峰秀樹譯,東京奎章閣發(fā)行,1875年。
[64]井上哲次郎:《哲學字匯》,東京大學三學部印行,1881年,第37頁。
[65][88]王韜:《重訂法國志略》,光緒庚寅仲春淞隱廬刊,第21、27、1頁。
[66]杞廬主人:《時務通考》卷2、22,《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5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67]梁啟超:《大同譯書局敘例》,《時務報》第42冊,1897年10月16日,第4頁。
[68]康有為:《日本書目志》,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27、329、331頁。
[69]王寶平:《〈日本書目志〉出典考》,古典研究會編:《汲古》平成二十二年六月第57號,第13-28頁。
[70]村田雄二郎:《康有為的日本研究及其特點——〈日本變政考〉、〈日本書目志〉管見》,《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1期。
[71][72][74][75]康有為:《日本變政考》,《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113-115、173、241、198頁。
[73]指原安三:《明治政史》第4冊,東京富山房發(fā)行,1893年,第782頁。
[76]森本藤吉述:《大東合邦新義》,陳高第譯,上海:上海大同譯書局,光緒二十四年,第16頁。
[77]趙秀偉譯:《瑞士變政記》,上海:上海大同譯書局,出版時間不詳,卷3第5頁、“附錄”。
[78]《時務學堂功課詳細章程》,《湘報》第102號,1898年7月4日,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42-946頁。
[79]江標等編:《湘學報》第1冊,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94、409-410頁。
[80]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81頁。
[81]《日相論制定憲法來歷》,《時務報》第27冊,1897年5月22日,第23頁。
[82]《日相伊藤侯爵欲更變選舉國會議員法》,《時務報》第57冊,1898年4月11日,第23頁。
[83]《歐羅巴洲總論九》,《益聞錄》第168期,1882年。
[84]傅蘭雅口述、應祖錫筆譯:《佐治芻言》,光緒丁酉仲夏慎記書莊石印,林慶彰主編:《晚清四部叢刊》第5編58,第452頁。
[85]Political Economy,for Use in Schools,and for Private Instruction,Edinburgh:Published by William and Robert Chambers,1852,p.24.
[86][90]梁啟超:《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時務報》第41冊,1897年10月6日。
[89]鄭觀應:《盛世危言》,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19頁。
[91]《觸事自傷》,《知新報》第25冊,1897年7月20日,第12頁。
[92]李提摩太:《帝王初學》,《萬國公報》第10年第4卷,1898年5月。
[93]《論各國政黨》,倚劍生編輯:《戊戌中外大事記》,廣智報局,光緒二十四年,第8頁。
[94]任公:《文野三界之別》,《飲冰室自由書》,《清議報》第27冊,1899年9月15日。
[95]樋山廣業(yè):《現(xiàn)行法制大意》,《譯書匯編》第1年第5期,1901年6月3日,第2頁。
責任編輯:楊向艷
K252
A
1000-7326(2015)03-0098-10
鄧華瑩,中山大學歷史系博士生 (廣東 廣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