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
文社、書坊與話語權力
——晚明商業(yè)出版與公共空間的興起*
張獻忠
晚明時期,商業(yè)出版空前繁榮,出版的商業(yè)化使其初步具備了大眾傳播的基本屬性。與此同時,晚明結社之風開始盛行,至天啟、崇禎年間,各種文社多達上百個;此外,各種經(jīng)常性的講學活動也具有準文社的性質。大眾傳播是話語權的象征,因此,晚明時期,各種文社和準文社與出版商結成了聯(lián)盟,他們互相合作,出版了大量的圖書,改變了官方對話語權的絕對壟斷地位,促進了公共空間的興起,昭示著晚明開始了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轉型。然而,晚明公共空間有很大的局限性,還非常脆弱。清朝統(tǒng)一全國后,它根本無法抗衡殘酷而強大的專制權力,頃刻間便土崩瓦解。
晚明文社商業(yè)出版話語權公共空間
對明中后期的結社,學界的研究成果可謂蔚為大觀,其中代表性的成果主要有謝國楨的《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①該書寫于20世紀30年代初,1934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此后多次重版,是晚明文社研究的開山之作。陳寶良的《明代的社與會》、②陳寶良:《明代的社與會》,《歷史研究》1991年第5期;另外,陳寶良的專著《中國的社與會》中,很大一部分內(nèi)容論及晚明文社,該書1996年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2011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再版。何宗美的《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及《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續(xù)編》、③參見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日本學者小野和子的《明季黨社考》。④該書初版于1996年日本同朋社,200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譯本。這些論著特別是《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和《明代的社與會》都用較大篇幅深入闡述了晚明文社的輿論作用及其對政治和社會的影響,其中《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曾談及文社與書商的關系:“那時候對于社事的集合有‘社盟’、‘社局’、‘坊社’等等的名稱?!弧值囊饬x不容說就是書鋪,可見結社與書鋪很有關系。說起書坊來倒是很有趣的故事。原來他們要揣摩風氣,必須要熟讀八股文章,因此那應時的制藝必須要刻版,這種士子的八股文章卻與書坊店里作了一批好買賣,而一般操選政的作家就成了書坊店里的臺柱子,因此一般窮書生也可以拿來作生活維持費?!保?]拙文《明中后期科舉考試用書的出版》①張獻忠:《明中后期科舉考試用書的出版》,《社會科學輯刊》2010年第1期。亦稍稍涉及文社與書商的關系。但是,謝國楨的著作和拙文都沒有對文社與書商的合作及其影響展開進一步論述。迄今為止,罕見將文社和書商結合起來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成果,以文社和商業(yè)出版為切入點探討晚明話語權之爭和社會空間興起更是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空白。實際上,晚明文社與商業(yè)出版的關系特別密切,正是因為商業(yè)出版的繁榮,因為書商的介入,文社才通過選文、著述等使其思想得到廣泛傳播,擁有了一定的話語權,從而促進了社會空間的興起。
晚明時期,圖書的市場化程度大大加強,以書坊為主體的民營出版業(yè)空前繁榮,筆者將這種以書坊為主體、以市場為導向、以贏利為目的的包括創(chuàng)作、編校、印刷、發(fā)行和購買在內(nèi)的圖書制作和傳播活動稱為“商業(yè)出版”。在出版史的研究中,很多論著都涉及晚明的商業(yè)出版,但專門從事晚明商業(yè)性出版研究者很少,而且既有的研究大都著眼于編輯出版學的視角,缺乏歷史的關照。從社會史和文化史的視角研究出版史,西方學術界遠遠走在了我們前面。近些年來,中國商業(yè)出版史尤其是晚明商業(yè)出版史開始進入西方的學術視野。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周啟榮的《現(xiàn)代化早期中國的出版、文化與權利》,②Kai-Wing Chow,Publishing,Culture and Power in Early Modern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引入文化權利、公共領域等概念,對晚明中國的出版與社會的關系進行了探討,是一部探討晚明商業(yè)出版與社會變遷的專著;英國劍橋大學約瑟夫·麥克德莫特的《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③Joseph McDermott,A Soci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Book:Books and Literati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6.對1000—1800年間中國圖書的生產(chǎn)、發(fā)行、閱讀和流傳以及圖書的銷售和市場結構等進行了探討。由于兩種語言文字的隔閡,西方學者的研究大都偏重于宏觀的闡釋,資料的原始性也很不夠,缺乏嚴謹?shù)目甲C,但其將商業(yè)出版與思想文化和社會變遷聯(lián)系起來,為我們提供了借鑒和啟迪。
無論是文社,還是以書坊為主體的商業(yè)出版,都與晚明社會變遷、社會轉型有著極大的關聯(lián)性。晚明社會轉型問題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既有的研究成果異常豐富,從不同側面論證了晚明的社會轉型,但迄今為止,除陳寶良在《明代社會轉型與文化變遷》中談到“知識分子主動參與通俗文化與出版物的商業(yè)化”,④陳寶良:《明代社會轉型與文化變遷》,《中州學刊》2012年第2期。并將其作為“社會轉型與文化變遷”的內(nèi)容外,鮮有學者論及轉型何以可能、轉型的驅動力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無法回答部分學者關于晚明社會轉型是否存在的疑問。將文社和書坊結合起來進行系統(tǒng)研究,以文社和商業(yè)出版為切入點探討晚明話語權之爭和公共空間興起,可以揭示晚明轉型的內(nèi)驅力,從而深化晚明社會轉型的研究。
本文正是立足于社會文化史的視角,將書坊和文社置于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探討二者之間的關系,在此基礎上揭示二者的互動對晚明話語權的變遷以及公共空間興起的驅動作用。⑤周啟榮亦對商業(yè)印刷與晚明士人文化,尤其是文社奪取文權的關系進行過探討,參見Kai-Wing Chow,Publish ing,Culture and Power in Early Modern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本文所說的文社,主要是指像匡社、幾社、豫章社、復社這類明確稱“社”的文人組織;此外,明代講學活動非常興盛,而各種講會基本上都是以一個或幾個主要人物為核心的定期或不定期的活動,而且成員大體固定,像公安派、竟陵派等,其成員也都經(jīng)常舉行各種定期或不定期的文會,筆者認為,這類學術共同體具有準文社的性質,因此他們與商業(yè)出版的關系亦在本文討論的范圍之內(nèi)。
秦漢以降,直至明前期,中國政治的總體趨勢是專制統(tǒng)治日趨加強,以皇權為核心的政治操控一切,市場和社會的力量都極其有限。但明中后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商業(yè)市鎮(zhèn)的興起,這種政治統(tǒng)制一切的現(xiàn)象開始有所改變:市場和以市民階層為主體的社會因素在潛滋暗長,專制統(tǒng)治開始出現(xiàn)松動的跡象,皇帝的權威亦因此受到削弱。特別是萬歷年間張居正去世后,皇帝怠政,“官曹空虛”,客觀上使專制統(tǒng)治進一步松動,“非君”思潮亦由此產(chǎn)生?!胺蔷彼枷腚m然由來已久,但是在明朝以前,這種思想只是存在于個別思想家的著述中,不具有普遍性,還不能稱之為“思潮”。晚明社會的“非君”思想?yún)s不同,它不僅存在于相當一批思想家的思想中,而且還衍化成士大夫的政治實踐和民間的社會輿論,已經(jīng)形成一股社會思潮。對于晚明的“非君”思潮,劉志琴和商傳都有過深入論述。劉志琴認為晚明涌動著一股“席卷社會的非君浪潮”,她指出,在萬歷時期,批評、抨擊甚至怒罵皇帝的奏疏連篇累牘,“僅在《神廟留中奏疏》所見就有數(shù)十篇之多,載于《明史》的也屢見不鮮”;“在朝的大僚是如此,在野的士大夫更是肆無忌憚……譏評朝政更是到了街談巷議的情景”;“像這樣抨擊君主成風,直鬧到街談巷議,連說書賣唱的都肆無忌憚地攻擊當朝,這在整個封建王朝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景象”。[2]商傳也認為,晚明的“非君”思想“與少數(shù)精英們的‘非君’有所不同,晚明開啟的是一次自下而上的‘非君議政’思潮。……明人的非君思潮已可隨見于言行之中”。[3]君主專制的松動和“非君”思潮的產(chǎn)生,為文人講學和結社提供了比較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這種寬松的環(huán)境無疑也為出版業(yè)提供了自由發(fā)展的空間;對出版業(yè)來說,晚明基本上屬于自由競爭的市場經(jīng)濟。
除了政治思想因素外,出版業(yè)的發(fā)展以及文社的興起還與明代教育的發(fā)達特別是科舉制度的鼎盛有直接關系。為了加強社會教化和思想控制,明代大力發(fā)展教育,廣建學宮,基層城鄉(xiāng)普遍設有社學(除此之外,還有私塾和宗族成立的義學、鄉(xiāng)學);縣、府則設有縣學和府學;南北兩京則有國子監(jiān)。不僅學校體系比較健全,明代還放寬了入學資格的限制,本地官員軍民子弟中“端重俊秀者”皆可經(jīng)童生試進入府州縣學。明中后期科舉制度也達至鼎盛,科舉考試成為選拔官吏的最重要的途徑,也是比較公平的選官制度。學校和科舉的發(fā)達大大激發(fā)了人們的求學欲望,由此導致了求學人數(shù)的激增。僅上??h崇禎七年的“應試童生不下二三千人”;[4]根據(jù)顧炎武的估計,明末全國生員“不下五十萬人”。[5]求學人數(shù)的激增造就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士人群體,同時也進一步加大了科舉競爭的壓力。另外,明中后期科舉制度雖然達至鼎盛,錄取人數(shù)也有所增加,但與規(guī)模日益龐大的士人群體相比,鄉(xiāng)試和會試的錄取率卻呈逐年遞減的趨勢,根據(jù)郭培貴的統(tǒng)計,“成化至嘉靖年間,鄉(xiāng)試錄取率平均在3.95%以下,隆慶以后更降至3.1%以下”。[6]這就意味著絕大部分士人將不能進入官僚隊伍,由此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以生員和落第士子為主的底層文人階層。同時,晚明商業(yè)的空前繁榮,造成了士人特別是底層文人的整體貧困化趨勢,①關于明代士人整體經(jīng)濟的貧困化,可參見劉曉東:《明代士人生存狀態(tài)研究》,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52-55頁。很多底層文人已經(jīng)不可能一心只讀圣賢書,而是面臨著生計問題。明中后期,這些士人很大一部分被裹挾進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于是出現(xiàn)了“棄儒從商”和“亦商亦賈”的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
無論是“棄儒從商”還是“亦商亦賈”,士人一般都選擇自己比較熟悉的文化領域,這就加速了包括圖書在內(nèi)的文化產(chǎn)品的商品化。當時,很多落第文人、監(jiān)生、生員乃至普通的儒生或設坊刻書,或為書坊策劃選題、編校書稿,亦或從事商業(yè)化的寫作。汲古閣的主人毛晉“早歲為諸生,有聲邑庠,已而入太學,屢試南闈,不得志,乃棄其進士業(yè)”;[7]金溪人周時泰、周文卿、周文煒皆為南京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他們都是南京著名的書坊主;②周時泰,字敬竹,金溪人,以博古堂為號刻書,與南京狀元朱之蕃交往密切,以門生自居,朱之蕃對其則以友人相稱,在《盛明百家詩選》序中說“友人周時泰謬相許與,用廣梓傳,因人成事”。周文卿、周文煒系同父異母兄弟,為刻書家周庭槐之子。周文卿,字以忠,以光霽堂為號刻書;周文煒,字赤之,號如山,又號坦然,系明末清初人周亮工之父,除以光霽堂為號刻書外,還以敬業(yè)堂、大業(yè)堂為號刻書。參見《賴古堂集》附錄《周亮工行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本,第976頁。建陽書坊主余象斗為邵武縣諸生時就亦儒亦商;③參見方彥壽:《建陽刻書史》,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3年,第286頁。錢塘諸生陸云龍困場屋20余年,遂絕意仕進,與弟人龍設坊刻書,從事商業(yè)寫作和出版。④參見夏咸淳:《陸云龍考略》、胡蓮玉:《陸云龍生平考述》,分別載《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4期、2001年第3期。一些普通的儒生也設坊刻書,寓居金陵的金溪人王世茂就以車書樓為號刻書、校書,并藉此廣交士人;王安石第22世孫、金溪人王鳳翔及其子維鼎也長期寓居南京,以光啟堂為號刻書,“鐫名家文集于金陵,遍行海內(nèi)”。[8]從事圖書編校和商業(yè)化寫作的文人更多,王焞、朱鼎臣、吳敬所等都長期受雇于書坊,鄧志謨、郭偉、陳臺則是以向書坊提供書稿為謀生手段的職業(yè)寫手。晚明時期,在商業(yè)出版發(fā)達的江南和建陽地區(qū),創(chuàng)作和編輯圖書成為一部分文人特別是底層文人重要的謀生方式,由此形成了一個職業(yè)出版人群體,晚明商業(yè)出版的發(fā)達正是得益于此。
士人群體的擴大也是明中后期結社之風盛行的一個重要原因。對于備考的士子來說,結社固然可以起到互相切磋八股技藝,揣測時文風氣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通過結社,還可以擴大社會交往,積累社會資本。根據(jù)布迪厄的理論,“社會資本是指當一個人擁有某種持久性的關系網(wǎng)絡時,這個由相互熟悉的人組成的關系網(wǎng)絡就意味著他實際或潛在所擁有的資源”。[9]對于落第文人甚至無緣科舉的普通儒生而言,不僅可以通過結社來積累社會資本,而且還可以從結社中尋找到落魄后的歸屬感。
除了職業(yè)出版人群體的形成外,晚明商業(yè)出版的繁榮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從出版的主體看,在由官刻、私刻(又稱家刻)和坊刻共同支撐的整個出版業(yè)中,坊刻超過了官刻,開始居于主導地位;二是除了傳統(tǒng)的出版中心建陽、杭州等地外,在經(jīng)濟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很多新興的商業(yè)出版中心,主要有南京、蘇州、湖州、徽州等,其中僅南京一地晚明時期就有150家左右的書坊;三是出書品種和結構發(fā)生了變化,通俗文學讀物、日用類書、蒙學讀物和以科舉考試為導向的舉業(yè)用書成為商業(yè)出版的主打品種;四是以工商業(yè)者為主體的市民階層成為商業(yè)出版的主要受眾,與此同時,受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影響,圖書受眾中士大夫階層亦開始分化,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人生態(tài)度、價值觀念以及審美趨向和閱讀情趣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逐漸與市民階層趨同。①參見拙文《明中后期商業(yè)出版的大眾傳播屬性與文化的下移》,《求是學刊》2013年第2期。
在商業(yè)出版興起和繁榮的同時,晚明結社之風亦開始盛行,至天啟、崇禎年間,各種文社多達上百個,其中著名的文社有燕臺社、應社、幾社、豫章社、端社、讀書社、登樓社、匡社、毫社、鑒湖社等。崇禎二年(1629年),張溥等人聯(lián)合全國各地的文社,成立了復社。復社成員最多時達2200多人,聲勢遍及海內(nèi)。很多文社不僅進行各種文學活動,而且有很強的政治色彩,具有操控輿論的力量。
印刷術的發(fā)明及出版的商業(yè)化,“使出版物成為一種時興的大眾媒體,以往孤立的個人開始成為受眾,信息的大規(guī)模傳播成為可能”,[10]晚明商業(yè)出版也因此初步具備了大眾傳播的基本屬性。而大眾傳播是話語權的象征,誰掌握了她,也就意味著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正是這一原因,促成了晚明時期文社與商業(yè)出版的聯(lián)姻。復社就與晚明書坊主蔡益所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
《桃花扇·逮社》中有一段蔡益所登場時的開場白:“天下書籍之富,無過俺金陵;這金陵書鋪之多,無過俺三山街;這三山街書客之大,無過俺蔡益所?!巢桃嫠壬淞速Q(mào)易詩書之利,又收了流傳文字之功;憑他進士舉人,見俺作揖拱手,好不體面。(笑介)今乃乙酉鄉(xiāng)試之年,大布恩綸,開科取士。準了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條陳,要亟正文體,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間首領,只得聘請幾家名手,另選新篇。今日正在里邊刪改批評,待俺早些貼起封面來?!保?1]《桃花扇》是一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歷史劇,它不僅是文學,更是歷史,劇中的人物都是真實的,其中蔡益所系福建人,晚明在南京設坊刻書,成為南京一家集編、印、發(fā)和零售為一體的著名書坊。曾任吏部郎中、入清后官至吏部侍郎的熊文舉年輕時就經(jīng)常光顧蔡益所的書坊,他在其文集中說:“弱冠……從南銓涂映薇師(即涂紹煃——引者注),訓公子于白下,每風日晴期□書鋪廊,廊下有閩人蔡益所店,積書甚富,益所□予年少好學,舉書借覽,約十余日雇一小驢□□恣讀,讀已復還,還復許借……?!保?2]“約十余日雇一小驢”后的文字字跡模糊,無法辨認,但聯(lián)系上文可以斷定雇驢當是去還書,這種經(jīng)常性的批量借閱估計不會是無償?shù)?,應當是有償租借。也就是說蔡益所除了刻書、賣書之外,還從事圖書的租賃業(yè)務。光緒年間的工部主事李岳瑞在《百年前海王村之書肆》中引述了乾隆年間李文藻的《南澗文集》所列30家書肆后感嘆道:“今去南澗時甫百年,而記中所列各家,乃無一存焉者,求如陳思、蔡益所之流,益不可得矣?!保?3]這也說明蔡益所是晚明時期的一個著名書商。
《桃花扇》中不僅人物是真實的,蔡益所與復社的交往以及因此而獲罪的情節(jié)也與歷史事實相符。明末清初查繼佐所著《罪惟錄》中“(甲申)十二月,大禁復社文字,收書賈蔡益所罪之”[14]的記載便是明證。復社編選和評點時文,然后與書坊合作,使其編選的時文在全國范圍內(nèi)廣為傳播,藉此影響讀書人,擴大自己的影響力?!短一ㄉ取分?,復社成員侯方域來到蔡益所書坊前,見到店內(nèi)招貼的新書廣告上“左邊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邊是‘陳定生(即陳貞慧——引者注)、吳次尾(即吳應箕——引者注)兩先生新選’”,由此猜測社友陳貞慧、吳應箕可能在蔡益所書坊內(nèi),當見到二人后又說:“兩兄在此又操選政了!”這里的“操選政”就是編選時文。
陳貞慧和吳應箕都是復社的核心成員,其中吳應箕因同鄉(xiāng)劉城推薦而加入應社,“因得交于金沙(即周鐘——引者注)、婁東(即張采和張溥——引者注),遂操文選之政,論文合于大道,屬筆甚敏,坊客厚貲購其書,轍獲大利?!保?5]可見,吳應箕等人的選文活動一開始就與文社和書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點在《復社紀略》中亦有體現(xiàn):“先是,貴池吳次尾應箕與吳門徐君和鳴時合七郡十三子之文為匡社,行世已久;至是,共推金沙主盟。介生乃益擴而廣之,上江之徽、寧、池、太及淮陽、廬、鳳與越之寧、紹、金、衢諸名士,咸以文郵致焉?!保?6]劉城也曾提及吳應箕“所點定經(jīng)義,天下士子誦習之”。[17]“行世已久”、“天下士子誦習”都得益于商業(yè)出版的力量。市場這支看不見的手成為聯(lián)接文社和書坊的牢固紐帶,使文社、書坊主都積極介入圖書編纂和出版活動中。吳應箕與蘇州書坊主的合作也說明了這點,他在《崇禎丁丑房牘序》中說:“金閶書林迎予千里,予于是入天都,下錢塘,溯苕禾,至虎丘而休焉!文自京刻為各經(jīng)師所已選者五千余首,合之行藏諸刻又萬余首……謬論以意擇之得佳者八百余首,書既成,例序之?!保?8]書坊主之所以不遠千里來迎接吳應箕,吳應箕之所以不辭辛勞到達虎丘,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吳應箕編選的時文影響大,市場認同度高,書坊刊行他的時文選集可以賺取豐厚的利潤;二是對吳應箕來說,與書坊合作不僅可以獲得可觀的稿酬,而且擴大了他及復社的影響,從官方分得或是奪取了話語權。晚明時期,以時文為紐帶的書坊和文人及其社團之間的良性互動催生出了一大批時文選家,除吳應箕外,著名的還有金正希、艾南英、陳際泰、章世純、羅萬藻、張溥、陳子龍等。他們頻繁組織各種征文和評點活動,進一步推動和壯大了時文類圖書的出版。①關于明中后期文社與舉業(yè)用書的出版參見拙文《明中后期科舉考試用書的出版》,《社會科學輯刊》2010年第1期。
晚明時期,文社選文刻書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明末清初的呂留良就曾指出:“凡社必選刻文字以為囮媒,自周鐘、張溥、吳應箕、楊廷樞、錢禧、周立勛、陳子龍、徐孚遠之屬,以選文行天下,選與社例相為表里。”[19]可見,時文的編選和出版并非文社成員的個人行為。很多文社都有組織地進行時文編選和出版活動,他們通過與出版商的合作,有計劃、連續(xù)性地推出了大量的時文選本,如崇禎二年在復社組織的尹山大會上,舉行了征文活動,“按目計之,得七百余人……計文二千五百余首”,[20]這就是《國表》初集。此后,復社又組織了幾次全國性的大會,每次大會的一項主要活動就是征集時文,參加者除江南士子外,北方省區(qū)甚至“秦、晉、廣、閩,多有以文郵致者”,[21]《國表》也因此先后共刊行了6集,一度成為復社的連續(xù)性出版物。《國表》匯聚了一大批時文選家,“名魁鼎甲多出其中,藝文俱斐然可觀,經(jīng)生家莫不尚之。金閶書賈,由之致富?!保?2]由此可見,《國表》是當時極為暢銷的舉業(yè)用書。崇禎三年,復社的骨干成員吳應箕、陳貞慧等“大會復社之士張溥等于金陵,又與同里劉伯宗始舉國門廣業(yè)之社”,[23]崇禎六年、九年和十二年,又先后三次聚會于金陵。國門廣業(yè)社也是積極利用結社來組織文章編選和出版活動,“裒諸聚者之文而刻之,其不在此聚而素為此聚之徒者猶之聚也,于是并其文而廣之”,[24]這就是《國門廣業(yè)》。《國表》與《國門廣業(yè)》“俱紙貴國門”。[25]幾社也積極組織征文和刊刻活動,崇禎初年開始以《幾社會義》為書名選刻社員的八股文,到崇禎十四年,共刊行了五集;崇禎五年,幾社又征集了這一年其成員所寫的八股文,編成《壬申文選》,由小樊堂刊行。與《國表》相比,《幾社會義》最初影響還非常小,但是,崇禎三年幾社核心成員彭賓、陳子龍鄉(xiāng)試同榜中舉,幾社因此名聲大噪,《幾社會義》亦因此開始暢銷。幾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杜麟征之子杜登春曾寫道:“《國表》初刻已盡合海內(nèi)名流,其書盛行,戊辰之房稿莫之與媲。《幾社會義》塵封坊間,未能大顯。至庚午榜發(fā),臥子、燕又兩先生并雋,而江右、福建、湖廣三省賈人,以重資請翻刻矣?!保?6]三省書商以重資請翻刻固然反映了《幾社會義》的暢銷程度,但更重要的是它與前文所述“金閶書賈,由之致富”一樣,體現(xiàn)了商業(yè)出版環(huán)境下文社和書坊之間的良性互動。類似文社和書坊互動的例子還有很多,如崇禎四年會試,復社成員吳偉業(yè)中會元,“故事,新進士刻稿,皆房師作序。是時天如(張溥,字天如——引者注)名噪甚,會元稿竟以‘天如先生鑒定’出名”,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做法顯然源于書坊和復社首領張溥之間的心照不宣:書坊欲借張溥的名聲增加圖書的銷售量,而張溥也借出版物進一步擴大自己及復社的影響。正因為有書坊的積極參與,所以當房師李明?!按笈鱾I(yè)門人籍”時,吳偉業(yè)等人才得以“諉之書肆”。[27]在編選刊刻時文的活動中,很多文社都有專人負責文章的接收和郵寄,復社就是如此:“當天如之選《國表》也,湖州孫孟樸(即孫淳——引者注)實司郵置,往來傳送,寒暑無間;凡天如、介生游蹤所及,淳每為前導,一時有孫鋪司之目?!保?8]復社對選文活動的重視由此可見,這也說明文社的選文及出版活動是有組織、有計劃的。
明中后期,不僅復社、幾社與書坊合作進行有組織的時文編選活動,其他大大小小的文社也都如此。當時,基本上每個文社都刊刻社稿,如萬歷年間,南京的青溪社“每月為集,遇景命題,即席分韻……前會錄詩若干,刻之,命曰《青溪社稿》”;[29]杭州的芝云社“裒其社所為時義,將付之剞劂者,以志其一時遇合之盛”,[30]這就是《芝云社稿》;大戈山房社也“刻其時文而布之”;[31]羊城偶社“臨場有作,作輒佳匯而刻之”。[32]
在文社的帶動下,各種形式的時文編選和刊刻活動空前興盛起來,時人沈宗正就曾總結歸納了五種時文編選方式,有社選、征選、房選、小選、合選,并對各種編選方式的優(yōu)劣進行了評判。[33]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明末時文的編選和刊刻狀況。
值得注意的是,晚明時期,很多文社不僅致力于舉業(yè)用書和詩文的編纂、出版,而且有的還刊刻了大量通俗文學作品,如湯顯祖與姜鴻緒等在臨川組織結社,“著作日富,四方征文者屨滿戶外”,[34]其《牡丹亭》最早就是由金陵書坊文林閣刊刻,此后,“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35]整個晚明時期,牡丹亭至少有14個刻本,其中大都是書坊刊刻。再如馮夢龍曾參加春秋社和韻社,萬歷四十八年,應韻社之邀,他編輯出版了《古今笑》。①參見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657-658頁?!豆沤裥Α烦霭婧?,市場反響應當不錯。因此,崇禎年間蘇州書坊主葉昆池又重新刊刻,并將書名改為《古今譚概》。
有的書商本身就是文社的成員,如陸云龍、陸仁龍兄弟都曾參加過文社,他們在杭州開設書坊,是晚明著名的出版商。天啟、崇禎年間,陸氏兄弟的崢霄館刊刻了大量圖書,可考的就有近30種,主要有《皇明八大家集》、《皇明十六名家小品》、《型世言》、《鐘伯敬先生選注四六云濤》、《翠娛閣評選行岌必攜》、《翠娛閣評選張侗初先生小品》、《翠娛閣近言》、《翠娛閣評選明文歸初集》、《翠娛閣評選明文奇艷》、《翠娛閣評選鐘伯敬先生合集》、《魏忠賢小說斥奸書》、《遼海丹忠錄》等。除了陸氏兄弟和陸云龍之子陸敏樹外,同社文人丁允和、何偉然等也都參加了這些圖書的選文、編纂或校訂工作。丁允和、何偉然在《皇明十六名家小品》序中,都自稱“社弟”。[36]除了為崢霄館編纂圖書外,何偉然自己也以梨云館為號從事圖書的刊刻工作,曾于萬歷四十五年刊刻《梨云館類定袁中郎全集》。從陸云龍、何偉然等人的活動中可以看出晚明亦社亦商的現(xiàn)象。
其他各種準文社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到商業(yè)出版活動中,推出了大量的圖書,這一點后文再做進一步闡述。
各種性質的結社將分散的士人聚合成一個個有著共同目標的群體,體現(xiàn)了士人的自組織能力,①社會自組織理論認為,在經(jīng)濟、政治領域之外的社會生活領域,存在“一種自主且自身就可以自我整合、自我協(xié)調(diào)、自我維系、自我發(fā)展的機制或能力”。參見楊貴華:《自組織:社區(qū)能力建設的新視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9頁。從而增強了士人的社會資本。而商業(yè)出版又進一步為士人群體賦權。所有這些都增強了士人的話語權。
狹義的話語權是指主體所擁有的說話權,廣義的話語權指??潞筒嫉隙蛩f的“權力話語”、“權力語言”,“話語權的背后折射的是一種權力的比較,是一種權力的權衡,所以每一次話語的表達都被視為一次權力行為。而且這種話語的表達抑或權力的行使都具有一種傾向力并對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37]根據(jù)話語權理論,文社與書坊主合作進行時文編選活動的背后實際上是對話語權的爭奪。明前期,商業(yè)出版還不甚發(fā)達,科舉考試用書絕大多數(shù)都是官刻,是政府主導的。政府刊刻這類圖書的主要目的是引導士子們遵循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亦即程朱理學為文行事,還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商業(yè)行為。相應地,在明前期的科舉考試中,官方幾乎壟斷了一切話語權,考官對文章的評價標準和閱卷錄取工作有著絕對的主導權,“文章之權在上”。[38]但是,到正德、嘉靖年間,隨著陽明心學的廣泛傳播,程朱理學的壟斷地位開始受到挑戰(zhàn),官方意識形態(tài)亦因此開始分化,由此引發(fā)了陽明心學與程朱理學之間的話語權之爭。相較于萬歷以后,正德、嘉靖年間商業(yè)出版和流通還不是特別繁榮,這時的話語權之爭主要依靠講學。到了隆萬年間,商業(yè)出版達至鼎盛,除了講學之外,商業(yè)出版成為話語權之爭的一個主要陣地。以坊刻為主體的商業(yè)出版的繁榮使出版業(yè)初步具有了大眾傳播的性質,自發(fā)言論、自律的公共場所由此得以形成,商業(yè)出版因此成為各種文社和學派爭奪話語權的公共場域。早在嘉靖年間,深受陽明心學影響的袁黃就編纂出版了《荊川疑難題意》、《四書便蒙》、《書經(jīng)詳節(jié)》等舉業(yè)用書,其中《四書便蒙》和《書經(jīng)詳節(jié)》“大刪朱注而略存其可通者”。借助商業(yè)出版的力量,這兩部書很快就“遍傳天下”,“家家傳習”。[39]萬歷年間,書坊又重版了這兩部書,并將其分別更名為《四書刪正》和《五經(jīng)刪正》。整個隆萬年間,袁黃編纂、由書坊刊刻的科舉考試用書可考的就有十余部,這些舉業(yè)用書中大都滲透著陽明心學的思想,而且“天下士傳誦”,“令都市紙增價”。[40]這類圖書的廣泛傳播無疑對程朱理學的話語霸權形成了挑戰(zhàn)。固守程朱理學的衛(wèi)道士們斥責袁黃“妄批削四書、書經(jīng)集注”。[41]雖然在程朱派的壓力下這兩部書遭禁,但商業(yè)和大眾傳播的力量必然會沖破官方對話語權的壟斷,結果袁黃編纂的舉業(yè)用書“禁之愈嚴而四方學者趨之愈眾”,[42]陽明心學因此擴大了話語權。
對話語權的爭奪大大動搖了程朱理學的意識形態(tài)霸主地位,但是直到萬歷年間,這還只是官方內(nèi)部的話語權之爭,是陽明心學和程朱理學爭奪主流意識形態(tài)霸主地位的道統(tǒng)之爭。天啟、崇禎年間,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如前所述,這一時期一些知名的時文選家和各種文社開始有意識地與書坊合作,進行有組織的時文編選活動,他們大多是民間或在野的士人,但是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分化的情況下,藉由商業(yè)傳播的力量,他們卻掌握了話語權,擁有了操控輿論的力量。他們也有意識地借助編選和評點時文來影響科舉考試,甚至操縱“選政”。很多文社的時文選本,其權威性和影響力已經(jīng)超過了官刻的程墨,由此形成了“文統(tǒng)在下”和“行稿社義與程墨爭道而馳”乃至“時義敢于侮程墨”的現(xiàn)象。[43]對此,時人陳弘緒認為天啟、崇禎年間“選者之權遂足以奪主司之勢”;[44]徐世溥也指出明末由于有司“取舍失當,是非紕繆,主者之尺度不足以厭服天下,于是文章之權始在下”。[45]“文統(tǒng)”、“文章之權”實際上就是話語權。明末文社及其成員操控“選政”的例子很多,復社就通過編選和評點時文左右當時的輿論,使其很多成員得以順利通過科舉考試,張溥甚至一度還能決定考生的等級,“春秋兩闈,天子徒然分遣座主,而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庶常(指張溥——引者注)已編定無遺人矣”。[46]張溥的名聲因此享譽全國,以致“為弟子者爭欲入社,為父兄者亦莫不樂之子弟入社”、[47]“一時奔競者多歸之,門生有七千人焉”。[48]
除了文社與官方之間,文社與文社之間以及文社內(nèi)部也存在話語權之爭,以艾南英為首的豫章社與復社、幾社之間就通過編纂出版包括各類時文集在內(nèi)的圖書,就宗秦漢還是宗唐宋等問題展開辯駁,甚至互相攻擊,這實際上也是話語權的爭奪。艾南英編纂刊刻了《前歷試卷》、《戊辰房書刪定》、《明文定》、《明文待》、《今文待》、《增補文定待》、《四家合作摘謬》等十余部時文集,復社和幾社編纂刊刻的時文選本更多,而且更有組織性,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在《戊辰房書刪定》中,艾南英批判張溥編選的《表經(jīng)》和另一復社領袖周鐘編選的《經(jīng)翼》,稱二人為“文之誨盜者”。[49]復社成員張自烈則選刻《文辯》,反駁艾南英的《明文定》和《明文待》。[50]
對話語權的爭奪,并非僅僅停留在時文的編選上。明中后期,包括李贄、公安三袁、湯顯祖、竟陵派的代表人物譚元春和鐘惺、陳繼儒、馮夢龍等在內(nèi)的很多人文主義思想家,他們的思想實際上也是藉由商業(yè)出版的力量得到廣泛傳播。以李贄為核心的一批文人也是經(jīng)常聚會講學,同樣具有準文社的性質,而且袁宏道、湯顯祖還都曾組織過文社。精明的書坊主往往會主動地參加這種聚會和講學活動,或者是通過各種渠道獲取相關的信息,以掌握思想文化的新動向、新潮流,再通過圖書將這些新思想、新潮流兜售給求新求異的受眾。南京繼志齋的書坊主陳大來就與李贄及其門徒有著密切的交往。李贄的《易因》、《焚書》、《李氏說書》、《陽明先生年譜》、《陽明先生道學抄》等很多著作都由繼志齋刊行;李贄去世后,他又通過李贄的弟子佘永寧從焦竑處得到李氏遺書12種,“皆未經(jīng)傳布者”,于萬歷四十年刊行,這就是《李卓吾先生遺書》。①參見李贄:《續(xù)焚書》卷1《與方伯羽》,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頁;廈門大學歷史系編:《李贄研究參考資料》第1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66、175頁;焦竑:《澹園集》附編一《書李長者批選大慧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183頁。整個晚明時期,李贄的著作都是各大出版商競相爭奪的資源。
蘇州書坊主袁無涯則與公安三袁有著密切的交往,從《瀟碧堂集》、《瓶花齋集》等書的各卷卷首“門人袁叔度無涯校梓”的題署,可知他以袁宏道的門人自居。從這一點以及袁中道的日記、袁中道寫給袁無涯的回信[51]中,可以推斷袁無涯可能參與了公安派的結社,至少是經(jīng)常性地參加公安三袁的活動。袁宏道在世時,袁無涯的書種堂就陸續(xù)刊刻了他的《敝篋集》2卷、《錦帆集》4卷、《解脫集》4卷、《瓶花齋集》10卷、《廣莊》1卷、《瓶史》1卷、《瀟碧堂集》20卷等。袁宏道去世后,袁無涯又多方搜集袁宏道的詩文,刊刻了《袁中郎集》;此外,明末周文煒刊刻了《袁中郎集(十種)》、崇禎年間佩蘭居也刊刻了《袁中郎全集》。
前述陸云龍刊刻的《皇明八大家集》、《皇明十六名家小品》以及《翠娛閣評選行岌必攜》中大部分是公安派、竟陵派以及徐渭、李贄、陳繼儒、湯顯祖等人的文章。周作人、林語堂等認為,正是這些文人締造了明季的“新文學運動”,[52]“足以啟近代文的源流”。[53]明中后期,署名湯顯祖的出版物也達70余種。馮夢龍、陳繼儒等還親自參與商業(yè)出版活動。這些人文主義思想家向程朱理學、向“存天理,滅人欲”的話語霸權發(fā)起挑戰(zhàn),他們充分肯定人的欲望,宣揚至情論,高揚人的主體性,使晚明社會涌動著一股以個性解放為訴求的啟蒙思潮。
由上可見,圍繞李贄、公安派、竟陵派等已經(jīng)形成了一些類似于“學術共同體”的組織,這類自組織行為同樣增強了士人的社會資本,同時還孕育了啟蒙思想,而商業(yè)出版則使啟蒙思想廣泛傳播,從這個意義上講,商業(yè)出版是晚明啟蒙思潮的催生婆,文社、書坊及其二者的合作共同推動了啟蒙話語的興起。
無論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的道統(tǒng)之爭、文社和官方以及各文社之間的文統(tǒng)之爭,還是啟蒙思想家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挑戰(zhàn),其實都是對話語權的爭奪,但是這些爭奪都未超越精英話語的藩籬。①實際上,適應底層需要,精英話語在明代中晚期已經(jīng)深刻接受了底層思維,晚明通俗讀物的刊行,也是適應了這種趨勢,可以看作市民社會的反映。參見宣朝慶:《社會何以可能:16世紀泰州學派的探索》,《人文雜志》2011年第3期。在中國古代,民間文化不僅難登大雅之堂,而且被摒棄在歷史敘事之外,但晚明時期,藉由商業(yè)出版的力量,以城鎮(zhèn)手工業(yè)者為主的市民階層開始進入歷史敘事。反映市民階層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情趣的通俗文學讀物的大量出版實際上就是市民階層的自我言說。晚明的世情小說大都取材于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其創(chuàng)作者大都是基層文人,他們與市民階層有著直接的接觸,而且大部分基層文人本身就屬于市民階層,因此他們最了解市民階層的心理和情感訴求,他們創(chuàng)作的通俗文學作品自然就反映市民大眾的生存狀態(tài)、價值觀念和審美情趣。在晚明的世情小說中,英雄豪杰、帝王將相、正人君子這類精英人物被拉下文學的殿堂,取而代之的是包括手工業(yè)者、商賈小販甚至是煙花妓女、市井無賴、尼姑和尚在內(nèi)的普通市民階層,籠罩在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道德說教、價值取向、人格理想的氤氳也漸趨消散,代之以毫不掩飾地追求物質享受、男歡女愛的世俗氣息,這就打破了精英文化中“文以載道”的詩教傳統(tǒng),文學成為滿足市民階層休閑和娛樂以及追求感官刺激的消費品。這昭示著市民階層開始擁有一定的話語權。在通俗文學大量出版的同時,像《萬事不求人》、《四民便覽萬寶全書》之類的日用類書在圖書市場也是大為暢銷,而且很多都是多次再版。日用類書的大量出版使民間知識、民間文化進入公共傳播領域。
這里所講的公共空間,意指不受(當然是相對意義上的)國家權力統(tǒng)制,與政治的、經(jīng)濟的領域相對應的,具有自發(fā)性、自組織性的各種“社會的”場域。公共空間同時也是公共輿論自主生成的場域。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受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的啟發(fā)。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一文中對“公共領域”做了界定:
所謂公共領域理論,我們首先意指我們的社會生活中的一個領域,某種接近于公眾輿論的東西能夠在其中形成。向所有公民開放這一點得到了保障。在每一次私人聚會、形成公共團體的談話中都有一部分公共領域生成。然后,他們既不像商人和專業(yè)人士那樣處理私人事務,也不像某個合法的社會階層的成員那樣服從國家官僚機構的法律限制。當公民們以不受限制的方式進行協(xié)商時,他們作為一個公共團體行事——也就是說,對于涉及公眾利益的事務有聚會、結社的自由和發(fā)表意見的自由。[54]
在哈貝馬斯這里,公共領域是指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公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場域,它由三個要素組成:公眾、公共輿論、公眾媒介和公共場所。[55]
對于哈氏公共領域理論在中國的適用性問題,學界一直存在爭論,但正如許紀霖所言,“作為一種高度抽象的理想類型,公共領域的理論可以‘跨文化’”,“成為一個普遍有效的分析概念”,“概念的有效性必須得到經(jīng)驗事實的支持,并且通過跨文化的歷史比較,看看同一個公共領域的事實,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是如何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殊性面貌的”。[56]筆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借鑒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在前兩部分的基礎上,通過分析晚明社會的經(jīng)驗事實,探求晚明是否存在一個“公共空間”。
由于文社的興起和商業(yè)出版的發(fā)達,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三個基本要素已經(jīng)開始在晚明社會萌芽,特別是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接近于公眾輿論的東西”,這反映了晚明時期,與政治的、經(jīng)濟的領域相對應的“社會的”場域漸趨形成,因此筆者將其稱作“公共空間”。
如果話語權被極少數(shù)人壟斷,自然就會形成話語霸權,握有話語權者就會以真理的代言人自居,以自己的標準來裁量一切,用強權謀求思想和行動的一致,這樣整個社會就會缺乏活力,就不可能形成“某種接近于公眾輿論的東西”,公共空間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明代以前及明前期,官方壟斷了一切話語權,特別是宋元以后,代表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程朱理學長期居于霸主地位。程朱理學將孔孟的學說教條化,將儒家的道德至上主義推向極致,用“天理”來裁決一切,將孔孟的只言片語當做“千萬世之是非”。[57]
文社的興起、商業(yè)出版的發(fā)達以及二者之間的良性互動,促進了公共空間的形成。在傳統(tǒng)社會,每個人都是分散的個體,一般不去關注外面的、與自己無關的世界,根本無法和自己生活范圍以外的人溝通,更談不上存在與政治的、經(jīng)濟的領域相對應的“公共空間”。但是晚明時期,藉由商業(yè)出版而形成的大眾傳播改變了傳統(tǒng)社會老死不相往來的閉塞狀態(tài)。通過時事小說、邸報等的傳播,分散的個體之間,已形成一個“共享”的“信息世界”。雖然,每個個體可直接接觸到的生活范圍仍然十分有限,“但藉由各種方式傳播的‘消息’,使他們能夠接觸到個人生活領域之外的人和事,他們共同‘知道’了某些‘耳聞’而非‘目睹’的人事,換言之,信息的傳播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提供了一種‘參觀’——參與、觀看——的效果,他們將特定的事件轉化成‘新聞’,而‘個別事件’一旦成為‘社會新聞’,就表示它已經(jīng)由其既有的特定場域移植于另一個公開的場域,成為社會大眾觀看、評論的對象。從而分散的個人可能在這些‘社會新聞’上連接起來,這種聯(lián)系才使得‘個人’有凝聚成‘公眾’的可能”。[58]
如前所述,晚明結社之風盛行,社員經(jīng)常定期或不定期地舉行集會,或討論時事,或切磋文章技藝,他們的這種活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基本不受國家官僚機構的干預,他們自由地裁量人物,臧否時政,其間不乏理性的溝通,文社因此成為各種社會訊息和意見的集散地,形成了對公共事務爭論的公共場域。對于晚明存在的這種公共空間,西方很多學者也有相同的認識,如美國學者瑪麗·蘭金(Marry B. Rankin)指出,“從晚明時期起,公共領域就開始不斷而緩慢地在中國發(fā)展起來”,“在晚明時期還有其他公眾示威,與西方市民社會的初期更相似,包括城市政治辯論、學者對獨裁政治和官僚體制的批評以及與東林書院和復社相聯(lián)系的文人學士圈子中的改良主義議論”。[59]
晚明以結社形式存在的“公共空間”之所以形成,文社討論的話題之所以最后匯聚成公共輿論,并對時局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是與商業(yè)出版這一新興媒介分不開的,而且很多情況下,這種結社是以商業(yè)出版為紐帶的。首先,文社經(jīng)常組織征文活動,這種征文活動本身就屬于商業(yè)出版行為,而且有書坊主的參與,最后都會以出版物的形式進入大眾傳播領域,從而影響當時的社會和政治輿論。無論是艾南英的豫章社還是陳子龍的幾社、張溥的復社,都刊刻了很多圖書,而且這些圖書對當時的輿論影響都很大。社團成員有些活動有時也由書坊主安排,在《桃花扇》中,復社成員陳貞慧說:“社友陳定生、吳次尾寓在蔡益所書坊,時常往來,頗不寂寞?!保?0]侯方域亦曾來蔡益所書坊與陳定生、吳次尾聚會,三人都是復社的核心成員,南明時阮大鋮大興黨獄,逮捕復社成員,“罪責”之一就是他們“在蔡益所書坊結社朋謀,行賄打點”。[61]明末文社的這種“公共空間”性質不僅以商業(yè)出版為紐帶,而且藉由商業(yè)出版而產(chǎn)生強大的輿論力量??梢韵胂箝_在南京最繁華的三山街的蔡益所書坊,天天接待無數(shù)全國各地的顧客,復社的各種活動、復社的文學和政治主張通過書坊散播出去,蔡益所刊刻的由復社成員編纂的時文更是傳遍天下。在這里,書坊不僅是信息的制造商,而且成為一個公共信息傳播的中轉站。
像復社、幾社等“公共空間”,既是文學性的,同時又是政治性的。除此之外,其他各種性質的結社也很盛行。以袁氏三兄弟為核心的公安派就經(jīng)常組織結社,他們在家鄉(xiāng)公安、兩京和吳縣先后組織了37個規(guī)模不等的社。①參見何宗美:《公安派結社的興衰演變及其影響》,《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這種結社對于促進公安派思想在全國的傳播具有重要作用。而與公安派有密切關系的袁無涯有系統(tǒng)地刊行袁宏道等人的著作,則進一步擴大了公安派及其社團的影響,促進了其文學共同體的形成。
明中后期,很多最底層的文人也都組織結社,其中有些文社也是積極參與商業(yè)出版活動。萬歷時期,在南京就存在一個以書商王世茂為核心的社交群體,這個群體的成員大都是最低層的文人,其核心成員有王焞、虞邦譽、張一中、劉養(yǎng)聘等,共40余人。他們?yōu)榱松嫽蚺e業(yè),長期寓居南京。王世茂是江西金溪人,在南京以車書樓為號刻書校書;王焞,安徽人,天啟年間以歲貢任旌德訓導;虞邦譽和劉養(yǎng)聘都是安徽繁昌人,其中《繁昌縣志·藝文志》中稱“山人劉養(yǎng)聘”。這些人在萬歷年間經(jīng)常有書信往來,還定期或不定期地組織聚會,或談文論道,或飲酒品茶,或縱情山水。劉養(yǎng)聘曾在給王世茂的信中談到“中秋前一夕邀同社玩月”;[62]虞邦譽曾作《與社中諸子》。[63]由此可以確定,他們也曾組織過結社。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王世茂以車書樓為號編纂刊刻了大量的圖書,僅流傳到現(xiàn)在的就達30余種。王世茂、王焞、虞邦譽、張一中、劉養(yǎng)聘等都曾不止一次參與過這些圖書的編輯和校注,很多書中還都收錄了他們的信札。與其他文社不同,車書樓群體中的成員大都是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下層文人,他們的結社活動更多的是出于私人雅好,“公共性”、“社會性”似乎不是很強,但是經(jīng)由這些圖書,低層文人的生活方式進入公共傳播領域。從這個意義上看,這類文社或社交群體也促進了晚明公共空間的興起,其中商業(yè)出版起了媒介和催化作用。
明中后期,“公共空間”的形成不僅僅表現(xiàn)在結社上,由于信息的發(fā)達,分散在不同地域的人往往能夠依據(jù)共同的興趣結成一個個人際交往圈,在交往圈中通過講學、互訪或者書信來探討共同的話題,進行理性溝通。如前所述,這種交往圈一般都圍繞一兩個核心人物組成。以李贄為核心的交往圈可以說是一個準文社,也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公共空間”。李贄的《焚書》、《續(xù)焚書》出版后,迅速暢銷全國,在一部分文人士大夫和市民階層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很多人正是通過出版物認識了李贄,并進而與之交往,袁宏道、袁宗道等人就是讀了李贄的《焚書》后與李贄的思想產(chǎn)生了共鳴,進而成為“李贄交往圈”的重要人物。袁宏道的弟弟袁中道、舅父龔散木以及袁宏道的舉業(yè)師王以明等人也都加入了這個交往圈。袁氏兄弟除了通過書信和李贄交流思想外,還經(jīng)常到麻城與李贄等人談學論道,有時在李贄那兒數(shù)月不歸。公安派的陶望齡也藉由袁宏道結識了李贄。除了袁宏道等人外,劉東星、梅國楨、馬經(jīng)綸也都成為“李贄交往圈”的重要人物。當時,出版商爭相刊刻李贄的著作。李贄的思想經(jīng)由書坊這一商業(yè)媒介變成了受眾共享的精神資源。
明中后期,還出現(xiàn)了一個龐大的山人群體,這一群體也都有各自的交往圈,形成了一個個“公共空間”。前面提到的陳繼儒就是一個典型的山人,以王世茂為核心的群體,其成員也大都是山人或以山人自居。山人群體中很大一部分都熱衷于借助商業(yè)出版來擴大自己的影響,或者制造輿論,臧否時政,對于晚明政局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①參見方志遠:《“山人”與晚明政局》,《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該文亦談及山人與商業(yè)出版的關系,認為他們是“一批具有相對獨立意識及產(chǎn)業(yè)的文化人”。該文還系統(tǒng)論述了山人藉由大眾傳播和社交活動對晚明政局的影響。
實際上,由于明中后期商業(yè)出版的大眾傳播屬性,因此其本身就具有很強的公共性和自組織性,就成為一個“公共空間”。藉由這一公共空間,各種政治事件和朝廷決策不僅成為各級官吏和士大夫階層關注的熱點,而且也為普通市民階層所知曉,原本只局限于廟堂的政治由此而成為公共話語。晚明時事小說的編纂和出版異?;钴S,而且周期特別短。如魏忠賢垮臺后,反映其專權禍國的小說紛紛刊刻上市,主要有《魏忠賢小說斥奸書》、《警世陰陽夢》、《皇明中興圣烈傳》、《梼杌閑評》等,其中陸云龍刊刻的《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從魏忠賢倒臺到編纂、刊刻上市僅用了半年左右的時間。明末,遼東戰(zhàn)事也是關乎明朝政局的大事,因此與此相關的小說也很多,主要有《遼東傳》、②該書已佚,劉若愚《酌中志》卷24中有“書坊賣《遼東傳》”的記載,李遜之《三朝野記》卷3上、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中亦有關于《遼東傳》的記載。《遼海丹忠錄》、《鎮(zhèn)海春秋》、《近報叢譚平虜傳》等,其中陸云龍刊刻的《遼海丹忠錄》成書時間距該書的主人公毛文龍被殺僅兩個多月。崇禎年間,書坊和文人還策劃創(chuàng)作了很多農(nóng)民戰(zhàn)爭題材的時事小說,明末清初的姚廷遴在其日記中說:“京師之變,未及兩月,即有賣剿闖小說一部,備言京師失陷,先帝將國母及公主俱手刃,然后出后齋門自縊于煤山。”[64]明末清初這類題材的小說主要有《剿闖通俗小說》、《定鼎奇聞》、《鐵冠圖全傳》、《末明忠烈奇書演傳》等。正是時事小說的興起,使各類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熱點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普通市民階層也根據(jù)自己獲得的這些信息來譏評朝政。
對于明中后期商業(yè)出版的“公共空間”屬性,臺灣學者王鴻泰也有論述,他還曾談及公共空間動員社會民眾的力量:“民間性的大眾傳播媒體不只是提供民眾辨識、想象‘社會’情境而已,它本身也是一個社會活動場域。它是一個可以伸張社會正義,甚至是凝聚群眾意志、動員社會大眾的場域。”[65]晚明有很多藉由大眾傳播的“公共空間”動員社會大眾的事例,萬歷年間“民抄董宦案”和崇禎年間的“《留都防亂公揭》案”就是兩個典型事例。萬歷四十三年,董其昌欲納府學生員陸兆芳家的使女綠英為妾,其次子董祖常統(tǒng)領200余人到陸宅強搶了綠英,陸兆芳狀告其昌,后經(jīng)地方鄉(xiāng)紳的調(diào)解,陸兆芳息事寧人,“甘心含忍,自秋迄春,抱病杜門”。[66]后來有人將這一事件編成小說《黑白傳》,在市民中間廣為傳播,董其昌惱羞成怒,肆意報復,致使生員范昶“不勝憤激而死”,[67]引起民眾憤慨,一些市民和生員刊印書有“獸宦董其昌”、“梟孽董祖?!钡慕姨瑥V為散播,最后憤怒的民眾焚燒了董其昌的住宅,這就是朝野皆知的“民抄董宦案”。盡管“民抄董宦案”的原因很復雜,但正是大眾傳播塑造的“公眾意志”持續(xù)發(fā)酵,才最終導致董宅被燒,這一點以前從未引起學界的重視。《留都防亂公揭》則是復社借助商業(yè)出版的典型事件?!豆摇肥菑蜕鐬榉乐乖犊块廃h、列名“逆案”的阮大鋮圖謀復起而作的,主謀和起草者為顧杲、吳應箕和陳貞慧三人,“復社列名者百四十余人”。[68]《公揭》刊刻后迅速傳播,阮大鋮命“心腹之黨收買檄文”,但“愈收而其布愈廣”。[69]在此事件中,復社借助商業(yè)傳播的力量掌控了話語權,成功阻止了阮大鋮復出。晚明時期,“民抄董宦”、《留都防亂公揭》事件絕不是個案,萬歷年間發(fā)生的蘇州等地市民反對礦監(jiān)稅史的斗爭,天啟六年蘇州士民大規(guī)模群眾自發(fā)聲援東林黨人、抗擊閹黨暴政的“開讀之變”實際上也都是大眾傳播塑造的“公眾意志”的結果,只不過不像“民抄董宦案”那樣直接因小說、揭帖而引起。
由上可見,晚明的各種文社和準文社,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相對獨立的“社會的”場域,并初步具備了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領域的三個要素組成:各種文社、準文社的成員通過定期或不定期的集會(或聚會)形成公眾,其討論的話題又形成了“某種接近于公眾輿論的東西”,而文社本身和商業(yè)出版是公眾聚集、公共輿論形成的公眾媒介和公共場所。由此亦可看出,各種文社和準文社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公共性和社會性。
“公共空間”的形成在中國歷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中國社會由傳統(tǒng)向近代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中國自秦漢以來,幾乎是政府統(tǒng)制一切,是典型的強政府、弱社會,甚至可以說是無社會,政治權力支配著一切。對于秦漢時期“國家權力吞噬社會力量”,許倬云曾做過深入的闡釋:“秦漢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一反戰(zhàn)國的趨勢,國家一步一步收奪了社會資源,國家凌駕于社會之上,但社會力中一股代表知識資源的力量則寄托于國家權力結構,壯大了這一股力量。知識分子群內(nèi)部的質變及分化,也使這一股社會力發(fā)展為復雜的性格。其最后出現(xiàn)的社會群,卻又不能超越原群的特色,以家族為其具體組織,不能走向志愿參與的復群,更未曾整合多種復群為復群社會?!保?0]秦漢以來的中國也曾經(jīng)長期存在過“以家族和鄉(xiāng)黨為核心的社會力”,這種社會力“削弱了國家中央的權力”,甚至“與國家分庭抗禮”。但許先生認為:“以家族與鄉(xiāng)黨為核心的社會力,不能擺脫原群性格,哈貝馬斯建構公眾空間觀念,將社區(qū)(地方)與家族的內(nèi)部交換,都列入私有空間的領域,必須經(jīng)過輿論、城市自主及市民參政,社會始可能出現(xiàn)公共空間的領域?!保?1]在社會被政治所吸附的情況下,即使是皇帝大有作為,官吏盡職盡責,經(jīng)濟也有所發(fā)展,但在權力的壓制下,社會的發(fā)展依然極其緩慢甚至是停滯。對于中國社會與政治的關系,梁漱溟曾作過一個形象的比喻,他說:“中國人民好比豆腐,官府力量強似鐵鉤。亦許握鐵鉤的人,好心好意來幫豆腐的忙;但是不幫忙還好點,一幫忙,豆腐必定要受傷?!保?2]在強政府、弱社會的政治生態(tài)下,幾乎沒有任何與政治權力相抗衡的力量。這就產(chǎn)生了兩個結果:一是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二是權力的本性是追求一致,由此產(chǎn)生了“大一統(tǒng)”思想(“一統(tǒng)”是用“一”來統(tǒng)領、支配一切,和“統(tǒng)一”不同),要求所有的臣民用一個腦袋思考,一個嘴巴說話,不容許有任何異己的思想和聲音,權力支配下的任何政策也都變成了僵化的一刀切,整個社會因此失去活力。
明朝中后期,文社和大眾傳播的興起及其背后對話語權的爭奪,雖然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強政府、弱社會的政治社會關系,但它促進了“公共空間”的形成,而結社、集會和講學等正是“公共空間”形成的表現(xiàn),所有這些都使社會前所未有地活躍,對國家(朝廷)亦形成了一定的抗衡力量。晚明民間輿論的力量對政治的影響很大,明神宗之所以放棄立朱常洵為太子以及撤回礦監(jiān)稅使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迫于輿論的壓力?;实凵星沂苊耖g輿論的影響,包括內(nèi)閣首輔在內(nèi)的各級官員更是特別重視民間輿論,一旦遭到輿論攻擊,首輔往往要向皇帝“引咎辭職”。崇禎年間的內(nèi)閣首輔薛國觀就是迫于復社的輿論壓力被免職和賜死的。萬歷年間,東林黨也曾以輿論的力量發(fā)揮著“在野黨”的作用,繼東林黨之后,崇禎年間,具有“小東林”之稱的復社更是通過操控選政,儼然成為了“在野黨”。日本著名的學者小野和子在《明季黨社考》中說:“他們(指復社)以全國性的力量為背景,雖說在野但是卻發(fā)揮了如影子內(nèi)閣般的巨大政治力量。”[73]所有這些都昭示著中國開始了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轉型,但遺憾的是這種轉型很快為明清易代所中斷。
雖然晚明公共空間的興起有著重要的意義和作用,但是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里所說的“公共空間”是相對于專制制度下強權統(tǒng)制一切的歷史而言的,它與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領域還有相當大的差距。無論是在文社內(nèi)部還是不同文社之間,雖然有辯駁和溝通,其中也不乏理性溝通的影子,但是更多情況下,在晚明公共空間的興起中,權力的魑魅無處不在。無論是東林、復社,還是其他文社,他們在講學的同時,在致力于通過商業(yè)出版爭取更大話語權的同時,無不處心積慮地尋求官方權力的庇護。復社的張溥操縱選政,使其成員通過科舉考試,實際上就是培育自己的政治代言人,培育自己的權力。復社為此甚至不惜徇私舞弊,在科舉考試中,通過所謂公薦、轉薦、獨薦等方式,動用各種關系,千方百計使其成員中式,從而為其成員進入官場開辟道路,復社領袖張溥甚至能使已經(jīng)黜落者重新投進:“爾時有張、浦、許三生,卷已經(jīng)黜落,專札投進,督學倪元珙等發(fā)三卷于蘇松道馮元飏達社長,另換謄進,仍列高等?!保?4]復社之所以這樣做,雖然不排除借此實現(xiàn)自己政治主張的善良愿望,但是為自己、為復社尋求長遠的權力庇護是其主要的意圖。山人群體也無不游走在仕宦和權貴之間。所有這些都使“公共空間”的社會性和公共性大打折扣。
另外,明中后期,大眾傳播這一公共空間也經(jīng)常成為謠言的滋生地,或者被人利用作為政治斗爭的工具?!痘拭魇勒f新語》就有借助小說散布謠言詆毀他人的記載:“丘文莊少時求婚于上官黎氏,黎曰:‘是子欲結姻于我耶?’不許,文莊后作《鐘情麗集》誣女與人通,黎亟以三百金囑書坊毀板,其本已遍傳矣。”[75]丘文莊向黎氏求婚遭拒絕,便刊行小說詆毀黎氏女,待黎氏發(fā)現(xiàn),該小說已經(jīng)廣為傳播。熊廷弼被殺則與《遼東傳》的傳播有關?!蹲弥兄尽份d:“馮銓害經(jīng)略熊廷弼者,因書坊賣《遼東傳》,其四十八回內(nèi)有馮布政父子奔逃一節(jié),極恥而恨之,令妖弁蔣應發(fā)其事于講筵,以此傳出袖中而奏,致熊正法?!保?6]《三垣筆記》亦載:“《遼東傳》一書,為丁輔紹軾等進呈以殺廷弼者。予曾見此傳,最俚淺不根,而指為廷弼撰授,尤誣?!保?7]明末清初的很多史籍都有類似記載。無論是利用商業(yè)出版這一公共空間傳播謠言還是將公共空間的話題引向政治斗爭,都背離了公共空間的題中之義。
總之,晚明時期,雖然思想文化和社會空前活躍,但畢竟尚處于封建專制制度下,不可能完全形成一個與政治的、經(jīng)濟的領域相對應的“社會的”場域。因此晚明社會的“公共空間”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其間還缺乏包容和理性溝通的精神。這就注定了晚明公共空間的脆弱性。隨著明朝的滅亡和清朝的統(tǒng)一,自晚明開始興起的公共空間根本無法抗衡殘酷而強大的專制權力,頃刻間便土崩瓦解。
[1]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8頁。
[2]劉志琴:《晚明史論——重新認識末世衰變》,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第199-201頁。
[3]商傳:《從“口喃耳語”到“抵掌劇談”——晚明專制政治的松動與早期人文主義》,《學習與探索》2008年第5期。
[4][清]葉夢珠:《閱世編》卷2《學校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3頁。
[5]顧炎武:《亭林文集》卷1《生員論》,四部叢刊影印清康熙本。
[6]郭培貴:《明代科舉發(fā)展的特征與啟示》,《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7][清]陳瑚:《確庵先生文鈔》卷5,清同治九年合肥荊氏刻本。
[8]王安石:《新刻臨川王介甫先生集》卷首李光祚序,明萬歷刻本。
[9]楊善華主編:《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85頁。
[10]諸葛蔚東:《媒介與社會變遷——戰(zhàn)后日本出版物中變化著的價值觀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頁。
[11][60][61]孔尚任:《桃花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183、5、192頁。
[12]熊文舉:《雪堂先生文集》卷24《藏書目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112冊,第562頁下欄。
[13]參見李岳瑞:《春冰室野乘》卷下《百年前海王村之書肆》,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00頁。
[14]查繼佐:《罪惟錄》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98頁。
[15]萬應隆:《三峰傳稿·吳麻沈合傳》,《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101冊,第551頁。
[16]20][21][22]陸世儀:《復社紀略》卷1,《臺灣文獻叢刊》第259冊《東林與復社》,臺北:大通書局,1987年,第47、54、54、64頁。
[17]劉城:《嶧桐文集》卷10《吳次尾先生傳》。
[18][24]吳應箕:《樓山堂集》卷17《崇禎丁丑房牘序》、《國門廣業(yè)序》,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年影印本,第198頁。
[19]呂留良:《呂晚村先生文集》卷5《東皋遺選序》,《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1411冊,第150頁。
[23]夏燮:《吳次尾先生年譜》卷17《國門廣業(yè)序》。
[25]乾隆《震澤縣志》卷37《雜錄一》。
[26]杜登春:《社事始末》,清道光年《昭代叢書》本,第5頁。
[27][28][47][74]陸世儀:《復社紀略》卷2,《臺灣文獻叢刊》第259冊《東林與復社》,臺北:大通書局,1987年,第65-66、68、68、68頁。
[29]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14《陳芹》,清嘉慶扶荔枝山房刻本。
[30]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26《芝云社稿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集部第151冊,第71頁。
[31][32]陳際泰:《太乙山房文集》卷4《大戈山房社序》、《偶社序》,《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影印本,第67冊,第421、428頁。
[33]參見沈宗正:《雪堂集》卷5《松溪隱大題文選序》,《四庫禁毀書叢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集部第70冊,第632頁。
[34]道光《臨川縣志》卷22《人物志·文苑》,第19頁。
[35]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5《填詞名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43頁。
[36]何偉然、丁允和選:《皇明十六家小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集部第378冊,第143、148頁。
[37]王浩、李媛媛:《論社會資本和話語權》,《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
[38][45]徐世溥:《同人合編序》,黃宗羲編:《明文?!肪?13,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3230頁上欄、3230頁上欄。
[39]袁黃:《與鄧長洲》,《游藝塾續(xù)文規(guī)》卷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18冊,第199頁。
[40][42]袁黃:《了凡雜著》,《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80冊,第546、513頁。
[41]《明史》卷391《陳幼學傳》。
[43]曾異撰:《敘庚午程墨質》,黃宗羲編:《明文海》卷309,第3192頁上欄。
[44]陳弘緒:《甲戌房稿辨體序》,黃宗羲編:《明文海》卷313,第3229頁上欄。
[46][48]周同谷:《霜猿集》卷上,轉引自蔣逸雪:《張溥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第28、27-28頁。
[49]艾南英:《戊辰房書刪定序》,黃宗羲編:《明文?!肪?22,第3208上欄-3209頁。
[50]黃宗羲:《思舊錄·張自烈》,《黃宗羲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59頁。
[51]袁中道:《珂雪齋集·外集》卷9《游居杮錄》,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本;《珂雪齋近集》卷10《答袁無涯》,明書林唐國達刻本。
[52]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周作人文集》,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157頁。
[53]林語堂:《有不為齋隨筆》,《論語》(半月刊)1933年第15期。
[54][德]尤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王暉、陳燕谷主編:《文化與公共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25頁。
[55]參見陳勤奮:《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及其特點》,《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56]許紀霖:《近代中國的公共領域:形態(tài)、功能與自我理解——以上海為例》,《史林》2003年第2期。
[57]李贄:《藏書》卷首《紀傳總目前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3冊,第293頁。
[58][65]王鴻泰:《社會的想象與想象的社會——明清的信息傳播與“公眾社會”》,陳平原等編:《晚明與晚清:歷史傳承與文化創(chuàng)新》,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36、143頁。
[59]瑪麗·蘭金:《中國公共領域觀察》,黃宗智主編:《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96、199頁。
[62][63]張一中:《尺度爭奇》卷1、5,明刻本。
[64]姚廷遴:《歷年紀》,本社編:《清代日記匯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5頁。
[66][67]佚名:《民抄董宦事實》,《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6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208頁上、203頁下。
[68]徐鼒:《小腆紀傳》卷46,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71頁。
[69]戴名世:《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67頁。
[70][71]許倬云:《中國古代社會與國家之關系的變動》,《許倬云自選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5、206頁。
[72][美]艾凱:《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兩難》,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3頁。
[73][日]小野和子:《明季黨社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33頁。
[75]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卷8。
[76]劉若愚:《酌中志》卷24。
[77]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上《崇禎》,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55頁。
責任編輯:楊向艷
K248.3
A
1000-7326(2015)09-0101-15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晚明商業(yè)出版與思想文化及社會變遷研究”(12CZS028)及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特別資助項目“晚明科舉、話語權力與文化場域:坊刻舉業(yè)用書為中心”(2012T50603)的階段性成果。
張獻忠,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天津,30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