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傳統(tǒng)與公社制度的博弈——社會學視角下對當代文學小說文本分析

徐清韻 鄭 亞 陳顯志

（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 上海 200433）

人民公社是被強制輸入村落社會的，這種外在強力與土生土長的村落傳統(tǒng)之間一直存在著一種張力。這種張力是內生于公社中的，是公社自身的制度與其內部的村落傳統(tǒng)之間的對峙，憑借公社自身是無法解決的。這種張力加速了公社制度的滅亡。因而，對這樣的制度與傳統(tǒng)之間博弈的一個探討不僅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認識那個特殊時代的場面文化與場下事實，同時也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這個制度的消亡。

一、嵌入傳統(tǒng)村落的人民公社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對中國傳統(tǒng)村落是這樣描述的：鄉(xiāng)土社會的村民是“生于斯、死于斯”的，這讓村落成了一個以宗族為基礎的“熟人社會”。此外，村落也是一個“禮俗社會”，即村民以禮俗為自己的行為準則，他們尚“無訟”，以和為貴。

然而人民公社卻完全不同。經濟上，它是一種集權式的經濟模式。傳統(tǒng)村落自給自足以及自主性都不存在了。政治上，公社也建立了一種科層制的統(tǒng)治模式。即黨領導政府，中央領導地方，公社——大隊——生產隊的三級模式嚴格統(tǒng)管一直很散漫的村落。文化思想上，公社也一直致力于打擊農村封建的傳統(tǒng)的落后思想，希望代之以社會主義的新思想、新文化。

盡管存在如此多的對立，但是從1951年建立農業(yè)互助組開始，公社一步一步地嵌入傳統(tǒng)村落，從經濟到政治，以致最后到文化思想。

然而，即便是人民公社在那時是那樣的強大、不可違抗，但是存在了幾千年的村落傳統(tǒng)也有著自己強大的生命力，他在場面之下暗暗地與公社開展了一場博弈。

二、公社制度與村落傳統(tǒng)

1.科層制與宗族制

科層制是“建立在法理型統(tǒng)治基礎上的，以正式規(guī)則為管理主體的，具有權職分工和職位等級體系的組織形式和管理方式。”（劉興豪，2003）統(tǒng)治者一直致力于以科層制的方式來管理人民公社。如《李雙雙小傳》里，李雙雙想要辦村的公共食堂，首先是她去征求支書的意見，然后支書又去請示鄉(xiāng)黨委，在鄉(xiāng)黨委同意后孫莊的公共食堂才興辦起來。這種層級管理的方式就是典型的科層制制度。

表面上看，公社確實建立了一套有效的科層制管理模式。然而，“由于公社是以生產隊為基礎的，生產隊的地理范圍恰恰又與以前的自然村基本吻合，這給宗族在這種框架內發(fā)生作用提供了一種可能?！保◤垬诽欤?005）雖然宗族制度形式上不存在了，但是它作為一種符號與觀念，卻繼續(xù)影響著農民的社會生活。

在人際交往中，宗族血緣是主要依托，甚至在行政管理中，人們也常按宗族輩分來辦事。趙樹理《“鍛煉”“鍛煉”》中的一名外號“小腿疼”的大嫂仗著自己是“正主任王聚海、支書王鎮(zhèn)海、第一隊隊長王盈海的本家嫂子，有理沒理常常敢到社房去鬧”。王汶石的《新任隊長彥三》里老人們也“倚老賣老，申斥彥三?！彼麄儭百u老”的底氣也是來自他們較高的輩分。由此體現(xiàn)了，宗族中的血緣情分、輩分高低仍是村民處理彼此人際關系的重要準則。

2.集體主義與家庭中心主義

集體所有制決定了公社的核心思想價值體系是集體主義。這要求農民摒除家庭和個人的觀念。例如王汶石的《夏夜》里，青年王樹紅無私地捐出了自家房子給公社做拖拉機站。

然而要小農完全摒除家庭和個人的觀念，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霸趥鹘y(tǒng)落后的農業(yè)社會中，家庭是最基本的社會群體”。（張樂天，2005），一個人要立身社會群體，他首先要立身于家。其次，“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家庭除了具有生育功能之外，也是一個事業(yè)組織?！?（張樂天，2005）一個人要求生存、求發(fā)展都是離不開家庭的。因而家庭對村民而言就是其生存的基礎。

因此，實際上家庭還是保有其“自留地”，延續(xù)了自給自足的傳統(tǒng)。公社的分配制度仍是按“戶”為單位進行分配，家庭仍是生存的根基。客觀上瓦解家庭的失敗導致了主觀上家庭中心主義在農民心中不可動搖?！痘钪返闹魅斯ＹF，在兒子要去給公社的羊喂草時，罵兒子說：“這羊早歸了公社，管你屁事?！钡诋斞蜻€屬于福貴家時，福貴卻非常感激兒子在羊身上花很多功夫，因為這能增加家庭收入。同樣是兒子喂羊這件事，但在羊的所有權變化后，福貴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巨變。由此看出，福貴心中家庭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3.公社的“斗爭哲學”與和為貴的“無訟”社會

人民公社存在一種“斗爭哲學”。采用斗爭的方式來解決公社的內部矛盾，從而建立公社的規(guī)范。例如：《新任隊長彥三》中，當彥三發(fā)現(xiàn)彥子玉傷害其孩子的確鑿證據(jù)之后，他提議：“在公社先開大會，然后當眾捉彥子玉進公安局?！倍@種公社大會，就是一個用于批斗彥子玉的場所。在這種斗爭中，能夠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這樣的斗爭實則是與鄉(xiāng)村社會的傳統(tǒng)相反的。村落一直是一個以和為貴的地方，尚“無訟”。例如在趙樹理的《“鍛煉”“鍛煉”》中，隊長王聚海在支書要將“小腿疼”送到鄉(xiāng)政府時，他攔住說：“等一等！這么一點事哪里值得去麻煩鄉(xiāng)政府一趟？”不僅隊長喜歡以和為貴，社員們其實也是一樣。雖然小說中外號“小腿疼”的大嫂偷棉花，損害了全體社員的利益，但是在批斗的社員大會上，當其兒子出面求情時，眾鄉(xiāng)親也就松口了。大家一致同意讓“小腿疼”自己交代。盡管“小腿疼”違反了公社的規(guī)定，并且村民的切身利益也遭到了損害，但面對批斗她，送她去政府？還是放她一馬，以和為貴？大家都很明確地選擇了后者。因為這個鄉(xiāng)土社會本身就是一個尚“無訟”的社會，是一個和氣最重要的社會。

4.社會主義新風尚與封建傳統(tǒng)

解放后政府改造鄉(xiāng)村的計劃之中，破除舊傳統(tǒng)是其中的重要項目。于是在“破舊立新，移風易俗”的口號與“破神廟，打菩薩”的運動之中，那些傳統(tǒng)的封建禮俗在鄉(xiāng)村的場面文化之中漸漸消失了蹤跡。取而代之的，就是社會主義新風尚，即要掃盲、求進步、創(chuàng)新、革命、有覺悟等。例如《耕云記》里的蕭淑英，學習氣象預報，用科學帶動公社的農業(yè)生產。表面上的新文化卻與場面之下的村落生活形成兩極反差。

那些巫術、鬼神、封建的思想從來未曾在村落文化中消失過?！痘钪分杏羞@樣一幕：為了響應中央號召，公社開始大煉鋼鐵。可是，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隊長請來風水先生。他們要找一塊風水寶地來煮鋼鐵。社會主義煉鋼鐵要在風水寶地進行，這難免讓人覺得哭笑不得。無論對干部還是普通農民來說，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封建的東西，只是理所當然地按照祖輩的常識行事而已。

三、村落傳統(tǒng)——根植于村落的力

公社與村落是很格格不入的。雖然公社憑借其政治強力占了優(yōu)勢，但村落傳統(tǒng)就像是一顆千年老樹的根，深深地扎在了鄉(xiāng)土社會的土壤中。就像是一種無形的力，引導著村落按著他固有的步調行事。

因而，公社想要徹底地改變農村傳統(tǒng)是顯然無法實現(xiàn)的。村落的傳統(tǒng)必然會與之開展一場無休止的博弈。這是一場此消彼長的運動。傳統(tǒng)逐步地蠶食了公社制度，也加速了這個制度的滅亡?！?/p>

[1]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劉豪興，《社會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3]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趙樹理，《“鍛煉”“鍛煉”》，《人民文學》，1958第九期

[5]余華，《活著》，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

[6]李準，《李雙雙小傳》，作家出版社，1961

[7]王汶石，《新任隊長彥三》，《王汶石文集》，陜西人民出版，2004

[8]王汶石，《夏夜》，《王汶石文集》，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