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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螺手鏈

      2015-02-26 16:48小河丁丁
      少年文藝(1953)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跳房子莫愁田螺

      小河丁丁

      插秧誰不會,手握秧苗往泥巴里插下去,就這么簡單。我拿著一把秧下田,哥哥卻叫起來:“老三搗蛋!”媽媽伸出手說:“秧給我!”姐姐說:“三,你自管玩,不用你幫忙?!蔽í毎职终f:“讓他試試?!?/p>

      我插了十來株,奇怪,同樣的秧,同樣的田,他們插得跟梳齒一樣整齊,我插得東倒西歪,有兩三株還調(diào)皮地浮上來。

      爸爸失望地說:“你還是玩去吧?!?/p>

      我垂頭朝田埂走去,哥哥尖著嗓子說:“步子邁大一點,到處踩腳印!”

      我氣得眼紅紅,哥哥又說:“哪個掉眼淚就是女孩子!”

      我眼球頓時發(fā)燙,匆匆上了田埂,背對家人,不知該往何處去。

      姐姐來到身邊,柔聲說:“我?guī)闳ッ锫?,一個田螺十二碗湯?!?/p>

      哈,田螺是我的最愛——田螺誰又不愛呢,放一點油鹽姜蔥、一把紫蘇葉子,炒出來香噴噴,喝起來嘰嘰響。一個田螺十二碗湯!雖然田螺從來都是炒的,但是人人都這樣說,可見田螺是何等美味。螺殼還可以做手鏈呢。

      我對姐姐說:“我摸的田螺,給你做手鏈,不給哥哥!”

      哥哥說:“我才不要田螺手鏈,女孩子玩的?!?/p>

      姐姐瞪哥哥一眼:“三還小,三可以玩田螺手鏈?!?/p>

      姐姐把我?guī)У礁浇粭l水溝,自己先下去,摸出一枚指頭大的田螺,放在我草帽里,說:“這么大的就可以了,太小了不要,你順著溝摸,我回去插秧?!?/p>

      我下到溝里,雙手在淤泥中亂抓,抓到硬的就看一下,有時是石子,有時是田螺。

      太陽熱辣辣,感覺這個大火球就在頭頂,火焰都燎焦頭發(fā)了,一抬頭,它仍然掛在高高的天空,裝作若無其事。它是趁我彎腰時下來曬我的吧,顧不得管它。

      “收工了——回家了——”

      姐姐叫我了。

      草帽已經(jīng)半滿,捧在手上沉甸甸的。

      剛摸的田螺不能下鍋,要養(yǎng)一陣?;氐郊?,姐姐把田螺養(yǎng)在水桶里,它們先是沉在水底,午后就挨著水線吸附在桶壁上,密密麻麻,支著天線似的觸須。頭天它們吐出好多泥,比面粉還細。換上新水,次日又吐出不少泥。再換一回水,第三天泥就很少了。

      這天下午細雨霏霏,一家人都閑著,媽媽見我蹲在桶邊觀察田螺,就吩咐姐姐:“反正沒有事,把田螺炒了喝著玩?!?/p>

      姐姐用虎鉗將螺尖全部夾掉,從屋后采來紫蘇葉子和香蔥,將田螺炒了,一家人都來喝,我人小,喝不出,就用針挑。

      喝完田螺,姐姐選一把大小合適的空殼洗干凈,一枚一枚全是青綠色的,閃發(fā)著翡翠般的光澤,用彩線串成手鏈,可漂亮了。我戴在腕上左看右看,得意地朝哥哥搖晃,沙沙響。

      才吃過我的田螺,哥哥不好說我,眼神明明笑我像個女孩。

      姐姐說:“三,市場廠棚里總有人跳房子,去跳房子吧?!?/p>

      我高高興興答應(yīng)一聲,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來到市場。

      廠棚地上坐著一個小女孩,身穿紅黑格子衣裳、青布褲子、黑布鞋,扎著兩把大刷子,閉著眼,劇烈地哽咽著,眼淚出得那么多、那么快,鼻子兩邊掛著兩條亮晶晶的小溪,袖子都擦濕了還在潺潺流淌,滑過嘴角,落到衣服上,留下深色的斑漬。地上用紅石子畫著房子,小女孩坐在房子底端,腳邊有一串破碎的田螺手鏈。燕子姐姐、小鳳姐姐、鶯鶯姐姐、大烏鴉小烏鴉兄弟、小喜鵲,交頭接耳嘀咕什么,且離小女孩遠遠的,好像有所顧忌。

      我認(rèn)識這個小女孩,只是從未跟她說過話。她的名字叫莫愁,家住鎮(zhèn)子西邊,兩旁都是菜園,圍著高高的槿籬,屋后栽著幾株芭蕉。

      燕子姐姐埋怨大烏鴉:“人家的田螺手鏈,你一腳就踩壞……”

      原來是大烏鴉欺侮人,我指著他鼻頭的痘痘,高聲質(zhì)問:“你憑什么欺侮人家?”

      眾人看著我,不屑,惱怒,費解,好笑,什么表情都有。我們家跟莫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嘛,況且我比大烏鴉矮一個頭。

      大烏鴉打開我的手:“她眼睛里有眼淚鬼,哪個敢讓她加入?”

      “眼淚鬼?”我的眼睛睜得好大。

      大烏鴉更加神氣:“你還不知道嗎?莫愁一哭就沒完沒了,是因為她眼睛里藏著眼淚鬼。老愛哭的人就會招來眼淚鬼,眼淚鬼靠淚水養(yǎng)活的?!?/p>

      小烏鴉警告我:“千萬不能跟莫愁對眼睛,小心眼淚鬼鉆到你眼睛里?!?/p>

      莫愁哭得更加傷悲,爬起來一邊離去一邊抹淚,真擔(dān)心她摔一跤。

      大烏鴉拾起那串不成樣子的田螺手鏈用力扔上屋頂,責(zé)備燕子姐姐說:“都怪你呀,人家只是路過,你平白無故叫她一聲——我們接著玩吧,該誰了?”

      小喜鵲說:“該我了!”

      燕子姐姐問我:“你不來一個?你來的話,插在小喜鵲前面?!?/p>

      我取下田螺手鏈說:“我就是來跳房子的,這個手鏈我姐幫我串的,田螺是我自己摸的?!?/p>

      這是我第一次跳房子,以前想要入伙,大烏鴉不讓,因為我既沒有沙包,也沒有田螺手鏈,此時他無話可說了。

      我把手鏈放在地上,雙腳夾住,向前一跳,人跳出去了,手鏈還在原地——我的手鏈?zhǔn)菎湫碌模瑒偛艙?dān)心擠破螺殼,沒有夾緊。

      我說:“重新來!重新來!”

      大烏鴉不允許:“你等下一輪,小喜鵲快上!”

      小烏鴉也幫腔:“等下一輪,不許耍賴?!?/p>

      我悻悻地拾起手鏈,站在一邊,眼睛看著小喜鵲,心里卻惦記著莫愁——她眼睛里藏著鬼呀!吊死鬼舌頭老長,跳井鬼渾身是水,大腳鬼腳板大得像枕頭,僵尸鬼走路膝蓋不會彎曲……眼淚鬼長什么樣子?

      我見燕子姐姐待人友善,好像跟每個人都很親,就問她:“你有沒有見過眼淚鬼?”

      燕子姐姐回答:“我沒有見過,哪個敢跟莫愁對眼睛!”

      小鳳姐姐說:“眼淚鬼小小的,要不怎么躲在眼睛里?!?/p>

      我趕緊問:“你見過?”

      小鳳姐姐直搖頭:“見過就跑到我眼晴里來了。”

      大烏鴉說:“前天我在河邊打豬草,莫愁也在打豬草,我偷了她籃子里一把豬草,逗她玩的嘛,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到嗓子啞掉……嘖嘖,眼淚鬼!”

      又輪到我了,這一次我并緊雙腳把手鏈夾牢,猛力向前一跳,在空中分開腳,手鏈飛出老遠,落在房子外邊。

      小喜鵲推開我說:“太差勁了,看我的!”

      大烏鴉威脅我:“都不想讓你來了!”

      鶯鶯姐姐也說:“還不如小烏鴉?!?/p>

      我拾起手鏈,嘟著嘴獨自離去。

      其實我只有三分氣惱,七分是想借機開溜,把我的手鏈送給莫愁。她哭得那么傷心,卻沒有一個人安慰,多可憐呀,而且我想借機偵察一下她眼睛里究竟有沒有眼淚鬼——如果有,究竟是什么樣子?

      我先是越走越快,到了菜園卻又放慢腳步。小心呀,不能跟莫愁近距離對眼睛……輕步走過花香襲人的籬下小徑,來到莫愁家,大門虛掩著,只留一道窄縫,顯得格外神秘。

      駐足聽聽,屋里靜靜的,槿籬上蜜蜂嗡嗡地飛。手?jǐn)R在門上,試著推一下,門很緊。加一點勁,門軸“吱嘎——”一聲,聽起來那么恐怖,嚇得我掉頭就逃。

      好險,要是莫愁站在門后,門一開,不就跟她眼對眼……我暗自慶幸,第二天卻禁不住誘惑,再次前往莫愁家。

      這一次我繞到屋后,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在芭蕉樹邊孤孤單單跳房子,大人不在,也沒有別的小孩。我不知道怎么跟她搭話,又不舍離去,就那樣遠遠地看著。沙沙沙,起風(fēng)了,她背過身,抬手不停地揉眼睛,顯然是進了灰塵。我跑過去說:“我?guī)湍愦笛劬?!”她沒有拒絕,把臉朝向我,一只手指著眼睛,睫毛又長又密。我翻開她的眼皮,正要吹,那顆寶石般的眸子中間出現(xiàn)一個小妖精,綠皮紅毛,正覷著我呢。

      眼淚鬼!

      我嚇了一跳,想要逃,世界一片黑暗,遠處傳來犬吠——哦,我躺在床上,是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跟真的一樣,莫愁的確是又孤僻又古怪,從未見她跟誰在一起玩。那么她特別需要朋友吧,燕子姐姐叫她一聲,自然就想留下,卻被大烏鴉欺侮到哭……如果我跟她一起玩,風(fēng)迷了她的眼睛,我?guī)退?,不就可以看一看眼淚鬼什么樣子了嗎?只是眼淚鬼跑到我眼睛里怎么辦……

      左思右想,再也睡不著。

      上午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下地干活,叫我看家。家沒有翅膀,也沒有腿腳,有什么好看的?我無所事事,又去莫愁家,正看到莫愁爸爸從屋里出來,表情僵僵的像木偶。我退后一步,差點兒撞著另一個人,是莫愁媽媽,提著一籃子衣裳從河邊回來。這對夫妻一個進門,一個出門,擦肩而過卻不打招呼,彼此像是沒有看見。

      空氣立時繃緊了。

      我佯裝只是路過,舉手弄著籬上潔白的槿花往前走。大烏鴉吹著口哨從對面過來,用異樣的眼光審視著我。隔了一夜,他鼻頭的痘痘快要潰爛,好不丑陋。

      “你是不是又到莫愁家去了?”

      “什么又到?我一次也沒有去!”

      “昨天你去過,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跟蹤你的!”

      “去了又怎么樣?”我覺得這家伙好沒道理。

      大烏鴉做出怕怕的樣子,一邊快走一邊回頭:“你眼睛里也有眼淚鬼了!”

      我氣得直跺腳,恨不得追上去,在他鼻頭上砸一拳。

      更氣人的事還在后頭。傍晚我路過市場,又見到大烏鴉小烏鴉小喜鵲和鶯鶯姐姐在廠棚里跳房子,想要加入,還沒有走近呢,大烏鴉高叫一聲:“眼淚鬼!”他們竟然炸了窩,一眨眼就逃散了。

      偌大一片廠棚只剩我一個。

      我又氣憤,又無奈,淚珠奪眶而出。

      糟糕,他們沒有跑遠,紛紛從墻角柱后探出頭,看到我流淚了。無法辯解,我只好站在那兒,瞪圓了淚蒙蒙的眼睛,忍著氣說:“我沒有眼淚鬼,不信就看看我的眼睛!”

      腦袋一下子全縮進去,這一次他們跑得無影無蹤。

      我也跑,跑回家,縮在床角,淚如雨下。

      中午,干活的人收工了。

      吃飯時媽媽問我:“上午有沒有好好看家?”

      他們干活不肯帶上我,我才懶得理睬。

      爸爸說:“下午不要亂跑,跟我到莫愁家吃飯?!?/p>

      我愣了一下,問道:“為什么到他們家吃飯?我們從來沒有請他們?!?/p>

      爸爸淡淡地回答:“寫紙唄?!?/p>

      寫紙,就是大人買賣房屋田地分割家產(chǎn)什么的,要寫合同。爸爸會寫毛筆字,人緣又好,人家寫紙多半會請爸爸到場。這種辦大事的場合,菜肴特別豐盛,爸爸總想帶上我,而我向來不愛去——人家請大人,小孩子跟著蹭吃喝,害不害臊呀。這一回我卻無法拒絕,神秘的眼淚鬼一邊在嚇唬我,一邊也在誘惑我。

      下午三點多鐘,爸爸帶我到河里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回到家中,媽媽說:“這就去吧,莫愁爸爸來請過了,菜都炒好了?!鳖D一頓,又說,“這種事,勸合不勸離?!?/p>

      爸爸沉著臉,點一下頭,拉著我的手出了門。

      看樣子這回寫紙非同小可。

      我問爸爸:“什么叫勸合不勸離?”

      爸爸回答:“這是大人的事。”望見開滿白花的槿籬時,又彎腰囑咐我,“到了莫愁家,大人先要商量事情,你和莫愁到屋外玩,吃飯就叫你們?!?/p>

      到了莫愁家,果然,菜炒好了,卻是一碗一碗放在灶臺上,桌上擺開幾張黃棉紙,一支毛筆,一瓶墨汁。

      莫愁媽媽坐在灶前,雙手支著下巴,似乎在想心事。

      莫愁爸爸坐在桌邊,面朝大門,見到爸爸,站起來叫聲“老丁”,用手撓頭。

      莫愁家跟誰家寫紙呀?怎么不見別的人?我好生納悶,卻見莫愁倚在后門那兒,正瞅著我。

      爸爸給我遞個眼色:“跟莫愁玩去,你不是有田螺手鏈嗎?一起跳房子去呀?!?/p>

      莫愁爸爸連忙說:“莫愁,你和老三到后面跳房子,大人要辦正經(jīng)事?!?/p>

      大人一唱一和,看樣子事先安排好的。

      莫愁朝我招手笑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印象里只見過她哭,要不就是一個人失魂落魄。

      二人來到芭蕉樹邊,房子是現(xiàn)成的,那是一座高高的城堡,雖然畫得歪歪斜斜,但是格外可愛。莫愁讓我先跳,我雙腳夾住田螺手鏈向前一蹦,哈,運氣不佳,手鏈壓在線上。

      我對莫愁說:“我輸了,你跳吧?!?/p>

      莫愁伸出腳尖把手鏈撥到格子中心,示意我繼續(xù)。

      我萬萬沒有想到,莫愁待人這么好。然而我不敢跟她對眼睛,看她只看鼻子,要不就看臉頰——她的雙頰掛著淚痕,那不是新鮮的淚痕,而是長期流淚形成的洗不掉的斑痕,淡淡的,如同玻璃窗上雨滴留下的陳跡。

      輪到莫愁了,她多開心呀,小鹿一樣在格子間跳躍,兩把大刷子上下飛舞,向后擺腿時后跟都打著屁股了。

      我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又是喜愛,又是同情。沒錯,她愛哭,可是大家憑什么疏遠她?她從來不會侵犯別人,愛哭也不是她的錯,眼睛里藏著比老鼠還要狡猾的眼淚鬼,她也沒有辦法……沙啦沙啦,芭蕉葉子驟然搖動。這是夏日的怪風(fēng),突如其來,而且毫無章法。我想看看風(fēng)向,頭一偏,左眼飛進什么東西,硌硌的,是一粒沙。

      怪風(fēng)幾秒鐘就平息了。

      我用力眨眼睛,不管用,沙粒非常刁鉆,藏到眼球下方去了。

      莫愁伸手來碰我的眼皮,小巧的嘴唇花瓣一樣卷起來,要給我吹眼睛。剎那間我想起昨晚的夢,恍恍惚惚,不知是真是幻。

      生怕跟她對視,緊緊把眼皮閉上。

      那細柔的手指,像植物卷須一樣細柔的手指,輕輕掰開我的眼皮,啊,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此清澈,里頭當(dāng)真有個小人兒。

      反正他們都不跟我玩,眼淚鬼,快到我眼睛里來,讓我替莫愁流淚吧!

      莫愁吹了一下,又吹一下。吹出的氣息香香的,如同槿花吐露的芬芳,小小的旋風(fēng)在眼角一轉(zhuǎn),眼淚便發(fā)大水似的洶涌,把沙粒沖了出來。我眨一眨眼,世界格外美麗,如同仙境,眼前之人融洽無間,好比自家小妹。

      “吃飯了?!卑职殖霈F(xiàn)在后門,語氣不帶情緒,大概寫紙那件事既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懊惱,一碗水端平了。

      我把手鏈向莫愁遞著,沒有說什么。

      莫愁接過去,嫣然一笑,戴在自己細細的腕上。

      進了屋,桌上的黃棉紙和筆墨不見了,莫愁爸爸和莫愁媽媽正在擺放杯筷菜肴,他們配合默契,面帶喜色,好像占了大便宜。另一方怎還不來?寫好紙不吃飯就走了嗎?難道沒有談成?我想要問,話到嘴邊被爸爸嚴(yán)肅的目光堵住了。

      我和爸爸回到家,媽媽迎上來問:“怎么樣?”

      爸爸緩緩答道:“還能怎么樣,早就商量好的,和和氣氣?!?/p>

      媽媽似乎還有話說,瞅我一眼,又瞅一瞅坐在天井邊捧著收音機聽相聲的哥哥姐姐,閉上了嘴。

      我有大事在身呢,來到自己房間,拿著鏡子站在白熾燈下照來照去,燈光昏黃,只照見眼珠閃閃發(fā)光。

      上了床,我時而睜著眼,時而閉著眼,又害怕,又無助,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拿著鏡子站到窗前,凝視自己的眼珠,噫,當(dāng)真有小鬼,兩只眼珠都有,我在外頭看它們,它們在里頭看我!

      趕緊去找莫愁。不是去埋怨,也不是去邀功,而是去告訴我的好朋友,向她傾訴。

      早飯吃得那么匆忙,喝稀飯都噎住了。扔下飯碗跑到莫愁家,卻見大門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繞到后面,后門上了閂。房子像一只巨大的蟬蛻遺棄在那兒,芭蕉在風(fēng)中搖動,想要說些什么,卻只會沙啦沙啦。

      也許一家三口上縣城了吧。中午去看,傍晚又去,主人沒有回來。第二天還去,還是鐵將軍把門。

      第三天吃晚飯時,我問爸爸:“莫愁家怎么老是鎖著門?”

      哥哥飛快地白我一眼,低下頭,飯粒扒到鼻孔邊了。

      爸爸見我一臉憂色,解釋說:“那天他們家寫紙,是寫離婚紙,我?guī)闳ナ菫榱酥ч_莫愁,免得她哭哭啼啼。大人離婚了,媽媽回娘家去了,爸爸帶著莫愁到廣東打工去了?!?/p>

      我渾身一震,像是給雷擊了一下:“莫愁什么時候回來?”

      爸爸回答:“也許一年半載,也許三年五載……”嘆一口氣,又說,“莫愁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呢,大人瞞著她的……不過她早晚會知道……”

      我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落在自己碗里,姐姐遞過手帕也不肯接。

      媽媽好生訝異:“哭什么?又不關(guān)你事……”

      哥哥趁機打報告:“他們都說老三眼睛里有眼淚鬼,跟莫愁對眼睛逗來的。”

      叮!爸爸用筷子敲一下碗沿:“那是人影子!你看別人的眼睛,近近地,盯著看,會看到小鬼頭,那是你自己的影子。照鏡子,湊近照,眼睛里也有小鬼頭,也是自己的影子?!币娢疫€在哽咽,皺著眉頭說,“男子漢,別這樣。”

      我也覺得羞恥,可就是忍不住,只好掩面跑開。

      我相信爸爸的話,然而我多么希望當(dāng)真有眼淚鬼。當(dāng)真有眼淚鬼,大家就不會怪我愛哭,而是怪眼淚鬼。當(dāng)真有眼淚鬼,我心甘情愿用眼淚養(yǎng)它們——我是替莫愁養(yǎng)的呀,雖然才在一起玩過一次,雖然只送過一串田螺手鏈,雖然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我們已經(jīng)成了最好的朋友,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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