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龍林
(東北財經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 大連 116025)
明代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專制集權高度強化達到巔峰的時代,在士大夫精神氣質和社會生活風氣方面都出現(xiàn)了重大轉變。士大夫氣質上,由于明代專制集權的高度強化,出現(xiàn)了嚴重的精神萎縮。宋代士大夫有一種士不可不弘毅的遠大志向,與君王共治天下的道統(tǒng)精神,這源于宋太祖的“祖宗之法”——大臣和言事官不可殺等對士大夫禮遇的良性作用。到了明代,經過元代儒生“十儒九丐”的洗禮,特別是明太祖朱元璋及其后嗣所采取的廷杖、詔獄以及其他肉刑,對士大夫肉體和尊嚴的雙重摧殘之后,士大夫已經變得非常脆弱和萎頓。嘉靖皇帝大議禮之爭,更使得君臣之間的相互仇怨之氣和戾氣彌漫朝廷。明代的政治暴虐,非但培養(yǎng)了士人的堅忍,而且培養(yǎng)了他們對殘酷的欣賞態(tài)度,助成了他們極端的道德主義。這種戾氣,雖起因于他者的摧殘與羞辱,但本質上是士大夫群體的一種自虐傾向。從道德倫理到身體實踐,士大夫們不允許自己犯一點政治和道德上的小毛病,否則就會以極端措施來自我懲罰,甚至是以極其冷酷的態(tài)度對待生命。然而,對赴死與自裁的贊美與表彰其實構成了某種道德暴力,“薄俸鼓勵‘貪墨’,也鼓勵極端化的‘砥礪節(jié)操’?!惫膭钶p生與鼓勵奇節(jié)相為表里,同時常對自我心靈作檢討,發(fā)展為明末清初的一種極為深刻的道德嚴格主義,這種道德嚴格主義者,有不少還是持自然人性論的。劉宗周通過《日譜》這種類似日記的方式來每日進行自我省察,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在這里變成了自我心靈的嚴格檢討,進一步發(fā)展為對同道群體的嚴酷要求,這種道德是將南宋程頤的倫理苛酷主義進一步強化,極其不近人情,但成為一時風氣。此一風氣所被,自然波及對女子的道德要求,明清貞節(jié)觀念的極端強化,這種“戾氣”難脫干系。至于遺民的“苦節(jié)”,在自虐這一形式上都與節(jié)婦烈女如出一轍,“自虐而為人所激賞的自然還有節(jié)婦烈女,亦亂世不可或缺的角色。本來,苦節(jié)而不死的貞婦也是一種‘遺民’,其夫所‘遺’,倒不為亂世、末世所特有,也證明了女性生存的特殊艱難。失節(jié)者則另有其自虐。讀吳偉業(yè)文集,你不難感知那自審的嚴酷,與自我救贖的艱難。這一種罪與罰,也令人想到宗教情景?!碧帯翱帷惫虒俨坏貌蝗唬珜⑻幙岬慕涷炂毡榛ㄒ布春侠砘?,不可避免地會導致道德嚴格主義。而明清時代的貞節(jié)觀念之所以走向宗教化,與這種時代病恐怕不無關系。一方面,婦女節(jié)烈與忠臣節(jié)烈恰好成為君臣綱常共同需要的精神同構體,乃一體之兩面,共同參與建構了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大方向。就實質而言,這不過“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的極端化重塑而已。另一方面,在這種由苛虐之政轉化而來的自我施虐甚至以獲得某種“蓄意自懲”式的“苦節(jié)”,也成為女子在貞節(jié)方面效仿的潛在對象。這是明代通俗小說中作為大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念得到普遍重視和重點表現(xiàn)的原因之一。
從經濟上來看,明代是一個商品經濟比較發(fā)達的時代,特別是中晚明以后,隨著工商業(yè)的興起,城市經濟極度繁榮,特別是江南一帶的城市,儼然形成了經濟帶。商業(yè)貿易的發(fā)達,應商品互通有無之需,客觀上增加了商人在地域的流動性,長期外出經商,對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念構成極大的考驗。由于傳統(tǒng)社會對男子禮法輿論束縛相對較少,男子在外大多可以有某些艷遇,甚至去妓院、私窠放松,而女子在家則往往苦守寂寞,貞節(jié)觀念不強、意志不夠堅定者,往往禁不起各種誘惑而出軌,特別是一些頗有姿容的女子所受誘惑更多,而出軌比例也相對更高,這在“三言二拍”等小說中有充分的描寫。對男子而言,長期在外,也會形成某種焦慮感,他們對家中妻子的隱憂,這種憂慮加強了作為輿論主要操控者的男性在貞節(jié)觀念上的鼓吹,成為明代貞節(jié)觀念強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商業(yè)經濟的蓬勃發(fā)展帶來了社會的繁榮,同時刺激了人欲的升級。從時代環(huán)境來看,明代激進的人文思潮與此息息相通。當時不少有影響的思想家、文人都說過一些激進而代表時代呼聲的話。李贄《藏書》對卓文君私奔相如一事大為贊賞,見識大膽。稍后譚元春也對文君相如這種偷情、私奔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相當?shù)耐楹涂隙?,夢龍則提出“情教說”。在這種思潮影響下,從情到欲,以欲激情,成為藝術家所熱衷表現(xiàn)的主題。對“情”的極大張揚,成為晚明文藝的一大特征,這些論調與晚明擬話本小說中李鶯鶯、施蓉娘、陳府尹、高太守等人的話真是如出一轍,這說明反對傳統(tǒng)禮法包括貞節(jié)觀念對女性的過分束縛,要求給予女性一定的婚戀自由空間成為時代的強音。
社會觀念和思想的解放,也帶來性的解放和貞節(jié)觀念的松動,晚明縱欲之風的興盛,似與此不無關系。具體來說,商業(yè)經濟的發(fā)展極大地刺激了世人“好色好貨”的欲望,形成了“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的社會習尚,反對禁欲主義的個性解放思潮因此被激蕩而起。當時有相當一部分思想家公開宣揚人的先天欲望的合理性,反對對人的情感和欲望的禁錮和壓抑。如李贄就極力肯定“好色”、“好貨”,甚至高調宣揚:“成佛證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雖一日受千金不為貪,一夜御百女不為淫也?!睏顔⒃灿腥绯鲆晦H的說法:“日受千金不為貪,月奸百女不為淫,一了此心,萬跡不論?!蔽覀兛吹竭@些氣勢熏人的話,很容易想起《金瓶梅》里西門慶的那段氣焰囂張的名言:“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著名文人袁宏道也公開宣布“好色”為人生樂事,還懷疑世上有不好色的男人。在晚明,如此公然地沉迷于欲望,在此情形下,房中術悄然勃興,社會淫靡風氣大開。明代的士大夫中,漁色之風頗為盛行,甚至有的人已年過八十,還在漁色宣淫,作少年伎倆??梢韵胍?,這些思想風氣會對人們的貞節(jié)觀念造成何等嚴重的影響。
明代還出現(xiàn)了不少海外活動,帶有政治意義的海外探險如鄭成功等人的巡游西洋,為追求財富而駕船出駛周邊國家,異域風俗人情、異國奇珍物產在筆記和小說中都有大量表現(xiàn),尤其是朝鮮、日本、安南、暹羅這幾個國家,“二拍”就是刻畫描摹此一盛況的顯著文本。當然,異域風情的表現(xiàn)里面飽含了對異國的想象。經常漂流海外,因為缺少異性相伴,男子之間的同性戀傾向嚴重,閩、粵、蘇、浙等地尤其是福建的南風(即男風)之盛,與它們的沿海性質而較多海事商業(yè)活動有密切關系,這一點在晚明以來的不少小說中都有詳細刻畫,如《閩都別記》、《野叟曝言》。
海外活動影響之下,內地的男風也應運而起。在晚明,從士大夫到市井細民,形成了一股好男風或好孌童之風,如北京的小唱、福建的“契兄”、“契弟”皆盛極一時。有此嗜好的著名人物,有朱文石、孫雪居、陸咸齋、顧君實、臧懋循等。夏敬渠《野叟曝言》中曾描寫福建集會中的屁眼大會,《閩都別記》更是詳盡地描寫了閩地上至皇帝、下至生民百姓、伶優(yōu)戲子的各色同性戀故事。尤其是一些士人,為官得志,利用強勢廣泛羅致孌童,或者鐘情英俊年少,或捧美貌戲子。此風起初盛于江南,后來延及中原。在福建和蘇松一帶,普通人家生有俊美男童,則視為珍寶,待價而沽,李漁《無聲戲》中的尤瑞郎和曹去晶,《姑妄言》里面的昆山少男贏陽,都享受了父母的這種優(yōu)待,用“后庭”為父母爭光。蘇州一帶男風最盛,甚至有開鋪者。以男色開鋪,猶如青樓一般,都是出賣色相和肉體,區(qū)別只在“前”“后”之異。往往男鋪與青樓隔街相望,為招攬生意而相互爭勝,這在晚明小說家鄧志謨的爭奇體小說《童婉爭奇》中有詳細而詼諧的描寫。這些都是晚明男色之風的一大特點。有些人由于過分追求龍陽之好,以致“艱于舉子”,連子嗣都成問題。過于縱情男色和縱情女色,其結果往往都是悲慘的,這是晚明為祛除禮教壓抑過度解放人性而縱欲的可悲負面結果。晚明的以上情形,顯示了貞節(jié)觀念與縱欲之風的深刻對立卻又相互同構,昭示了拋撇貞節(jié)之念,以縱欲為樂,奉淫亂為法的可怕。
晚明作家張岱有一段廣為人傳而頗為恣肆的名言:“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庇绕涫恰昂妹梨?,好孌童”這兩句,正與清代朱柏廬《朱子家訓》中“僮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艷妝”的家訓立意相反,形成有趣的對比?!昂妹梨?,好孌童”之類的事情,無疑歷代皆有,但敢于將這種愛好赤裸裸地寫進文章,而且是出現(xiàn)在自己的《墓志銘》上,恐怕只能出現(xiàn)在晚明這個特殊的時代吧?!?/p>
[1]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0頁
[2]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論》第四、六兩章,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4—106,117—186頁
[3](明)張瀚:《松窗夢語》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9頁
[4](明)周應賓《識小編》引李贄語
[5]見《萬歷邸抄》
[6](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陶慕寧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667頁
[7]劉勇強:《明清小說中的涉外描寫與異國想象》,載《文學遺產》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