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深發(fā)表了大量幻想小說,在讀書界仍默默無聞。他有不少短篇故事口耳相傳,屢獲轉載及好評,但作者一再被忽視。這真是怪現(xiàn)象。誰叫他不寫長篇呢。陸深習慣了這種狀態(tài)。他躲在幕后炮制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遠離公眾的視線之外。他像一個潛伏于茫茫人海的殺手,暗中作案,獲取酬金,不求揚名。他不記得寫作始于何時,說不清寫過多少篇小說,又寫了什么。他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早已拋之腦后。也許寫了十年八年,也許只有三五年。寫作可能是上天的安排,也可能是一念間。他忘掉了那個關鍵的時刻或節(jié)點。有的人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忽然就瘋了,當眾脫得一絲不掛,宣稱自己是始皇帝或奧巴馬。有的人發(fā)瘋后宣稱具有了特異功能,見過佛祖和玉皇大帝。有的人本來失憶了,被雷電一擊霍然而愈,想起自己是果城的大款,曾在蘋果樹底下埋藏了一箱金條。而陸深先生在某一天,突然變成一架瘋狂的寫作機器。事情就這樣簡單。當他拿起筆來,就如擰開了水龍頭,一行行文字流水般汩汩流出,源源不斷,一氣呵成。他的初稿用紙筆完成,在電腦上寫第二稿,再潤色、修改,直至定稿。在2066年,很少見作家再碰紙與筆了。陸深堅持用手寫,這有點手工制作的意味。他的小說雖有幻想及懸疑的底色,但文字考究,語句質樸,努力保留著古典小說的氣質,有金屬的質地和木器的細膩,色澤暗舊,幽光閃動,散發(fā)著緬懷的味道。他以手工藝人自詡。
在他數(shù)量龐大的短篇小說中,那些古怪離奇的故事,荒誕不經的人物,奇幻變換的場景,都被他賦予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感。他像高明的魔術師,以文字為道具,變出紙上幻境。他穿梭在錯綜復雜的事件、山重水復的時空及面目迥異的角色之中,常有暈頭轉向之感,難以區(qū)分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他被那一堆虛構的故事淹沒了(故事的數(shù)量幾乎每個禮拜都在增長,猶如大河的浪花在涌現(xiàn)又消逝),整天埋頭于創(chuàng)作,他也儼然成了筆下人物之一員,分不清今夕是何夕,現(xiàn)實與幻影。
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是,他終于意識到喪失了過去……而主要是往事與記憶。盡管這種喪失難以覺察,也極其緩慢,卻連綿不斷,不可逆轉,總有一天,他的過去將大面積淪陷,最終被鋪天蓋地的遺忘所覆蓋,猶如遭遇了一場大霧或大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他的記憶像沙漠中的鹽湖,逐漸縮小水域,最終一滴不剩,被流沙所掩埋。有時,他突然想起某人的面影,但想不起其姓名。有時,他想起某事的碎片,卻無法得到一個整體。有時,他驚喜地抽出了連接著往昔的線頭,但一拉就斷了。有時,他頭腦奇跡般清醒,想起現(xiàn)在的模樣,跟某個時刻某個地點的某次遭遇有關,但又想不起是何時何地,又發(fā)生了什么事。當然,那些往事也許沒有消失,就像礁石潛伏于海底,當記憶之船撞得粉碎才有意識。他常陷于遺忘所帶來的死寂和孤獨之中,頭腦里的記憶靠不住,它像彗星的尾巴在飄散。
這就是他為什么要寫作嗎?都說寫作是對抗遺忘的利器,但他發(fā)現(xiàn)寫得越多,遺忘得越徹底。他一轉身又開始了新一輪打撈記憶的勞作。他的寫作跟記憶有何關系?也許,他離歲月與往事越來越遠了。
陸深有一個孤零零的家,或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它位于洞城一棟名叫“蜂巢”的摩地大樓第三十八層。他一直住在洞城,他喜歡洞城的幽暗與靜謐。除了老鼠或蟑螂,很少人喜歡住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城里。有錢人住在地上,窮人只能選擇地下,這就是2066年的現(xiàn)實。當然,也不否認有的大款,出于某種古怪的想法,譬如像過去某大將軍那樣畏光及怕風,而選擇地下居住。他們不會跟窮人做鄰居,而是建筑一處地下園林及別墅,既得地上城之精粹,又得地下城之清靜。他多年前參觀過地產商王家成在洞城的地下園林,儼然是蘇州拙政園的翻版,長廊曲折,水流不息,亭臺樓閣之中,竹林青翠,花卉吐芳,讓人誤以為置身于地上世界?;径际抢脺厥遗嘤?,有的樹木長到了七八米高,樹冠如傘,這在洞城的私家園林中殊為難得。王商人的公司在果城,在諸地上城均有豪宅,但他更喜歡呆在洞城的別墅。后來,他以此為素材,發(fā)揮想象力,寫了一個故事,具體內容忘了。如果有一天發(fā)達了,擁有這樣一個地下莊園乃他之所愿。
陸深很低調,深居簡出,反正需要什么,網購就是。他沒幾個知交好友,也很少參加社會活動。他收過幾次筆會或論壇之類的邀請函,熱情不高。他印象中參加過一次某家人造宇宙公司發(fā)起的文化論壇,討論精神信仰與人造天空的關系,細節(jié)自然是忘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出門時常被讀者認出。在他看來,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很適合作為一個偵探、驚悚或科幻故事的人物。事實上,不少人也自稱是他創(chuàng)造的人物(而不僅僅出現(xiàn)于書頁中),似乎也符合相關特征。有個人沖他嚷道,我是《地下鐵案中案》中的劉金剛,曾在破獲高速地下列車連環(huán)謀殺案中大顯身手。有個人壓低聲音說,我是《沒有影子的殺手》中的那個秘密殺手,來無蹤去無影,從不失手,警方對我的底細一無所知。有個人說,我是《時光旅行者見聞錄》中那個穿梭于時空的女人,剛從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歸來,下一站打算去銀河系邊緣的特洛伊星球,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順便捎上你,不收錢。有個人說他就是《霸王星的來客》中的外星人,他到地球來有一個秘密任務,但跟書中所寫大有出入,他不是地獄的訪客,也不是天國的來使,他既不屬于死神,也不屬于永生。有一個人說她是廖玉瑤的阿姨,她才算是神通廣大的捉魔人,而她的不凡身手尚未在《驅魔俏佳人》中出現(xiàn)——而廖玉瑤只是驅魔師張附神的助手,在小說中也只是一筆帶過?!麘械萌ビ嬢^或核對。在這些人當中,男女老幼都有,談吐不俗,都有點神經兮兮。有的女讀者還有幾分姿色。陸深想他能理解這些人,尤其是他們的孤獨或焦慮。他欣慰能給他們帶來些許安慰。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同類,否則無法被理解。
最荒唐的一次是,陸深在洞城廣場的噴泉池畔遇見了李元。李元身材高大,滿面紅光,儀表不俗,他看上去像某單位或某公司的頭頭。他大聲說,是我寫下了那些卷帙浩瀚的故事,而你只是一個卑鄙無恥的抄襲者,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冒牌貨,一個竊取文字的江洋大盜,我才是陸深本人。陸深微笑,你是陸深,那我是誰?李元激憤地說,你叫陳虎,只不過是果城的一個搬運工,本來靠踩單車送礦泉水為生。你也熱愛寫作,但不得其門而入,我出于憐憫去指點你。你假仁假義,虛情假意,騙取了我的信任,我當你是朋友,不料你暗中對我下手。你制造了一起謀殺案,當我們去白獅山郊游時,將我從懸崖上推下,從此冒充我的身份去生活和寫作,盜取了我的心血結晶和文壇上的聲譽。你自以為得逞了,不料老天爺沒有閉眼,我大難不死,當時我跌落于崖下的深潭之中,被一個垂釣者救起……
陸深是一個欺世盜名者,一個冒名頂替者,一個盜賊和謀殺犯,這是他寫作多年來遭受的最嚴重指控。陸深饒有興趣地聽對方胡謅。
李元說得興起,唾沫橫飛,關于那件謀殺案的日期、地點及細節(jié)都說得十分具體,儼然鐵證如山。陸深神情恍惚,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問,那么你現(xiàn)在想干什么?李元說,我也不為難你,但必須拿回我應得的。陸深訕笑說,可能你找錯人了,我不叫陸深,我叫魯智深。李元雙眼一瞪,說,你不信我?請你回家去翻一翻保險柜最底層那堆紙張泛黃的手稿,作者署名全用瘦金體,正文則用張旭體狂草,密密麻麻寫滿了紙頁,大十六開的筆記本,有三十多本,怕有一兩千頁吧。你這幾年發(fā)表或將要發(fā)表的小說,全出自那堆手稿。別忘了,你住的房子,也是我的。我們現(xiàn)在就對質去!
李元撲上來,抓住了陸深的手臂。他力大無窮。陸深嚇出一身冷汗。幸好,從街角沖出兩個穿著白大褂的彪形大漢,其中一人舉起一根黑色電棍,往李元身上一戳,李元立馬委頓于地,被來人架上了一輛面包車。有個白大褂咧嘴笑道:“一不留神就溜出來了。還好,沒傷到人?!标懮羁嘈?,他幾乎被一個精神病患者唬住了。
陸深回到家里,李元的話語猶在耳畔回蕩。墻角的確有一個保險柜,他打開了柜門,里頭真有一堆手稿。他翻開一看,紙上的字跡密如細蠅,全用狂草,作者署名是陸深,那當然是他的字跡。他一直有手寫的習慣。這些手稿不知寫于何時,紙張都泛黃了。估計有一百幾十個短篇故事,也不知道有沒有發(fā)表過。至少,他對此談不上有印象。他翻動著手稿,精神恍惚。那些故事充滿懸念,曲折離奇,人物特立獨行,形跡可疑,他對此似曾相識,又說不出什么印象。
他對這些手稿嘆服不已,仿佛在閱讀大師的杰作,幾乎忘了作者就是自己。而刊出陸深小說的期刊,在靠墻的書柜上排列整齊,宛若精兵組成的方陣,但他沒有翻動的欲望。他當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小說家,他在心里說。他心底涌起一個沖動,決定馬上寫出一個故事,并親手拿給李元看。他轉念又想,有必要向一個瘋子證明嗎?
陸深覺得,跟李元的遭遇及他說的事很有意思,遂將這個事件寫成了一篇作品。在小說中,的確有一個小說大盜周,他綁架了一位如日中天的偵探小說家王,將其囚禁在洞城一處隱秘的摩地大樓里,可憐的作家不得自由,被困于洞穴般的斗室之中,披鐐戴銬,每天都要絞盡腦汁填滿周放在他案頭上的二十頁四百格稿紙,才能換取得以裹腹的食物。王還不能胡編亂造,必須保證一定的質量,才能過關。周不是作家,但似乎具有評論家的天分,至少也是一位稱職的編輯或讀者。他隨便瀏覽一下,就能確定王寫的新作有無價值,決定收下還是讓他重寫,并視文稿的質量如何,對王提供檔次不同的伙食,或給予相應的獎勵或懲罰。他建立了一套簡單有效的獎懲制度。王不是每天都有東西可寫,有時寫不出東西,只好餓肚子,有時敷衍了事,也被周識破而挨熊。寫得好,周笑臉相迎,端上大魚大肉,有時甚至拿著菜譜任由王點菜。寫得不好,周就黑著臉,奉上殘羹剩飯。倘若王膽敢罷工或反抗,周勢必露出猙獰面目,發(fā)誓叫王吃不了兜著走。
于是,那個叫王的著名作家銷聲匿跡了。這是常有的事。有的作家一鳴驚人,或出了幾本書,就此江郎才盡,曇花一現(xiàn),猶如流星雨劃過夜空,雖然華麗,卻不留痕跡。而一位周作家橫空出世,大受喜新厭舊的讀者追捧,其聲名得以保持三十年而不墜。時間證明,周作家不是新星,更不是流星,而是光芒萬丈的恒星了。
在此期間,周出版了三百多部小說,收入版稅難以計數(shù)。其中超過四十部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刊行,獲得國內外各類文學大獎二十多項。而周是一位神秘如塞林格的作家,他從不拋頭露面,每次都拒絕在領獎臺上出現(xiàn),但不拒絕榮譽和獎金。
王當然不甘心任由命運的擺布,每時每刻都在苦思脫身之策。他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那就是通過某種特別的方式,將求救信號嵌入那一個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驚心動魄的偵探或推理故事之中。求救信息在署名周的第一部著作《致命的線索》中已發(fā)出,王巧妙將其鑲嵌于書中男主人公魯偵探跟美女助手龍小姐的對話中,只要將魯偵探跟助手說的每一句話最后一個字連綴起來,王目前的險惡處境及獲救愿望就水落石出,赫然在目。這是一種復雜的字謎或簡單的密碼,對難度的控制是困難的,不能太復雜,又要避免讓周識破。一開始,他擔心被周看穿,那個求救信號猶如軍事情報的密碼般隱蔽難測,像潛伏在國民黨軍隊里的中共地下黨難以辨別。王果然瞞過了周算得上銳利的目光,但不幸的是,他也將數(shù)不清的讀者瞞過去了。讀者們?yōu)槟莻€叫周的新作家瘋狂,一個囚徒以智慧和血淚編織的蛛絲馬跡,在刀光劍影及桃色事件之中如灰蛇草線,若隱若現(xiàn),但沒有人看到。時間在一天天過去,盡管寫作適合于打發(fā)漫長時日,王仍覺得身處人間地獄,度日如年。到了第一個十年,他依然沒有放棄獲救的愿望,只是他將隱語或線索做得略為淺白了些。譬如,他曾在《莊園怪客》一書中,將求救信息編織于每一段的首字。甚至,他將線索簡明扼要地嵌入了目錄的章節(jié)名稱之中,但依然無人識破。到了第二十個十年,他對今生獲救已不抱希望。他悲哀地想起了那個被囚禁于膽瓶的魔鬼,一個擁有非凡法力又身陷囹圄的家伙。他像那個可憐蟲在書中嵌入了對救援者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的許諾,報答隨著時日流逝在一次次加碼。但因為一次次失望,并于無望中滋生的悲憤和厭恨,他幾乎要效仿那個惱羞成怒的魔鬼,要立下對遲到的救援者報復的毒誓。多年后,他慶幸無數(shù)次壓抑了這個念頭。
讓王略感安慰的是,他習慣了每日的伏案工作,雖然辛苦,倒也有創(chuàng)造之樂。他是一個失去自由的創(chuàng)造者,一個在軛下被迫創(chuàng)世的上帝。對于那些數(shù)不清的人物(主要是兇犯、被害人、偵探以及圍觀者)來說,他的確是創(chuàng)造中的上帝。他對他們執(zhí)掌著生死予奪之大權。沒有他,就沒有他們以及一切。有的角色不僅活在漢語或書頁里,也在銀幕或外語中栩栩如真,活靈活現(xiàn),且惠及了不少評論家、導演、影星乃至翻譯家。但這一切聲譽皆屬于周。在公眾看來,那個神秘莫測、精力充沛而像永動機般不停地轉動的天才作家“周”,圍繞著他構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產業(yè)。
周除了絕對不給王提供人身自由之外,對他還算客氣,在照顧上稱得上無微不至。開頭王還得披鐐戴銬,后來就不用了,在工作室他獲得了完全的自由,這跟猴子在動物園假山上的自由差不多。為了使王的創(chuàng)造力永不枯竭,不跟歷史、現(xiàn)實和社會脫節(jié),周允許他讀書看報,看電視,聽廣播,但不準上網。王閱讀及寫作時所需的書刊、音像及其他資料,周一概供應。為了保證王的體魄,他們換了一套大房子(現(xiàn)在,周不缺錢),為王購置了跑步機、按摩椅、動感單車、腹肌板和綜合訓練機等一整套室內健身器材。在洞城,數(shù)十年來沒見過陽光者大有人在,不要說在地下城,在二十一世紀三四十年代,灰霾鋪天蓋地,果城或別的地上城仿佛包裹在霧狀的巨繭里,又有誰見到陽光呢。但周出高價買了一個小型號的人造太陽,讓王舒舒服服地呆在特別設計的“院子”里曬“陽光”。
王成了一個不停地在方格稿紙上書寫的奴隸,一個搬弄文字、意象和節(jié)奏的包身工,一個推著語言巨石在高山攀登的西緒福斯。這也許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監(jiān)獄,也是最可怕的寫作室。
出于對王生病的擔心,周以絕大的毅力精研養(yǎng)生、醫(yī)學及護理之術。在此之前,他僅花一年就成了不拿證的廚師。王在生活上的一切,都全由周負責。出于絕對保密的需要,周也不能讓他人代勞。這樣的結果是,造就了一位在多個領域都堪稱專家的全能選手,譬如說管理那筆龐大的版稅,周就得心應手,毫不遜色于果城金融街上的銀行家。這讓王驚嘆不已,也給他提供了不少靈感。事實上,他就以周的不同技能跟偵探故事巧妙地交織起來,撰寫了不少成功之作。這三十年來,他朝夕相處的人只有周,除了鏡中影像及周,他沒有見過第三者,電視機上的人物影像除外。他能寫誰呢?有時,王覺得反復去寫的那無數(shù)個人,有時是自己,有時是周,有時是兩人的結合體或衍生之人。他們當然是仇敵(周不這樣認為?),但有時,王覺得他們就像朋友,像相依為命的兄弟。周不僅是一個天才的罪犯,在多個領域也表現(xiàn)出了非凡才華。
有一天,王忍不住說,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成為貨真價實的作家,肯定比我更成功。
不會的,因為我沒有你。周笑著說。
這句話讓王心膽俱寒,仿佛他寫出這么多東西,全拜周之所賜,然而,他不能對此全盤否認。王休想出去。在這點上,周對王是殘酷無情的,不容討價還價,他不惜泄露出法西斯的本質。除此之外,他幾乎像王最知心的朋友,也盡可能滿足王不至于過分的愿望。
王幾乎認命了。但他沒有放棄在新作中嵌入求救信息的做法,就像嗜酒者上了癮。他樂此不疲。他覺得他就像一個高智商的罪犯,在不斷地犯案,不斷地去挑戰(zhàn)周(還有那些數(shù)量龐大而無形的讀者,他們構成了一個面目模糊而巨大的隱身人)的偵探頭腦。他一次又一次地得逞了。他一直逍遙法外。他的智力終究比周們略勝一籌。他是一個設謎者。也許周(還有無數(shù)個不求甚解的讀者)從來沒想過去做一個猜謎者。每出版一部新作,他都忍不住將淚水灑在書頁上。周望著他。他不知道王在想什么。他想去安慰,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有一次心血來潮,甚至想將他的悲慘經歷寫成一本書,看周及讀者們是否仍如此粗枝大葉,不求甚解。但這太明目張膽了。他不敢冒這個險。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犯罪小說里的壞蛋都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該小說也不例外,警方破獲了這樁讓人發(fā)指的非法禁錮,將昔日的青年作家王拯救出來,這是王消失于公眾視野三十年后的事了。
說起破案的過程頗具傳奇性,發(fā)現(xiàn)線索的居然不是警方。三十年來,王設計的謎語一直被讀者忽視了,直至有一個天才讀者文出現(xiàn),他還是一個高中生。他發(fā)現(xiàn)周的小說《越獄者》內有乾坤,實乃一部書中之書,繼而發(fā)現(xiàn)周著是一個個巨大的謎面,不惜以成百上千萬字去建構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謎面,而翻來覆去只有一個謎底。于是,他撰文《〈越獄者〉跟一樁三十年代名作家的失蹤案》在《洞城晚報》發(fā)表,指出只要將周作家出版的前五十部小說標題第一個字連綴起來,就能得出王被周囚禁而被迫成為一個書寫奴隸的真相。而以同樣的方法,從他的前三百部小說標題中可得出更詳盡的敘述,精彩如一篇濃縮而驚悚的微型小說。這是諸多謎語之中最簡單的一個。他一鼓作氣,順藤摸瓜,又相繼破譯了不少周著的密碼,甚至將難度最大的《致命的線索》中的求救信息完美地還原。這是一個驚天秘密,卻被保守了三十年之久。在文看來,密碼雖然隱蔽,說穿了一文不值,只是簡單的文字游戲罷了,但數(shù)十年來被無數(shù)個讀者、編輯和評論家錯過了。
警方據此破案,當警員荷槍實彈沖入洞城某個地下莊園時,那個白發(fā)皓首的幕后作家王正在奮筆疾書,周則持著放大鏡在審讀文稿,像饑餓的禿鷲,像冷血的監(jiān)工。寫作間是一個玻璃房,玻璃四周又安裝著黑色的鐵柵欄,王猶如金魚缸里的一尾金魚,他的一舉一動,周一目了然。在這個故事里,當然也有偵探,除非說文字偵探不算,這既是一個關于文學的犯罪故事,如此設置自有其新意。
王重獲自由后,迅速“恢復”了名譽。他還不到六十歲,他在讀書界的聲譽之隆,堪比近百年前的金庸。比起愛倫·坡來,他還算是幸運的。他畢竟在有生之年得到了平反和補償。但是,往事并不如煙,他對記者說,比起那三十年來的囚徒生涯,他寧愿從來沒有寫過一個字。
周的下場自不待言,有趣的是周作案的動機。據說他自稱不是為了謀利或名譽,而全是為了王或文學本身。以常規(guī)來分析這樣一個高智商、發(fā)神經的罪犯來說,恐怕是不相宜的。他當然是一個非法獄卒,但同時也是一個稱職的保姆或護理者。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一個囚徒,正如在監(jiān)獄里干到退休的看守,比大多數(shù)罪犯呆的時間還要長。這樁非法禁錮案,似乎是一個巨大的玩笑,一個帶有幾分善意的惡作劇。他交出了幾份紙本文件。其中一份是賬本,里面列出了王三十年來寫作生涯的版稅收入及支出明細,在他的精心打理之下,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長了數(shù)倍之多。他拿不少錢去做善事,當然不會以王的名義,但也不用周的名義。事實上,那個巨額而經常的捐贈者,是一個心腸慈悲、行事低調的神秘人士。在生活上,周不是吝嗇鬼,但也不算奢侈。周十分謹慎,他素來不在公共場所出現(xiàn)。周與其說是周的真名實姓,倒不如說是王的筆名。因為,有誰知道周是何方神圣呢。當然,不管此案是否大白于天下,周為自己的辯解都太搞笑了。
但周還有殺手锏,他有一份文件居然是遺囑般的說明書,他要確保無論出了任何意外,都能使真相為人所知,總之,王的所有心血到頭來都不會白費。王的成果來之不易,他經歷了世上最無情監(jiān)工的恐怖手段。周詭稱他實際上是王得力的助手,另類的經紀人,權力稍大而稱職的管家。他毛遂自薦,并非沒有必要。如果沒有他的策劃和努力,王不可能取得這么大的成就,洞城地區(qū)乃至我國的文學事業(yè)也將因此而減色。王的軍功章,也有他的一半。君不見,出于種種原因,不少作家在初嘗成功滋味之后,或故步自封,江郎才盡,或受外力干擾,不進反退,或命途多舛,被迫中斷寫作,曇花一現(xiàn),乃至身遭橫禍或死于非命。當然,上述作家也有不少人寫出了震古鑠金的杰作,但以他們的天賦,本來可以寫出更多更偉大的作品,卻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未能像歌德、葉芝和博爾赫斯那樣,活到老寫到老,越寫越好。這樣的作家,古今中外不勝枚舉,譬如曹植、駱賓王、李賀、奈瓦爾、蘭波、普希金、萊蒙托夫、卡夫卡、曼德爾施塔姆、芥川龍之介、巴別爾、舒爾茨、菲茨杰拉德、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梁遇春、徐志摩、吳興華、郁達夫、施蜇存、沈從文、海子、王小波……他還想將這串夾雜著洋人的名單像打開一匹布那樣羅列下去,但被警官打斷了——
周言歸正傳說,王是他所見過的最具潛質的作家,是他做夢都想成為的作家,他不諱言自己做過作家夢,但讀完王的一本書之后放棄了,該書叫《悲傷的囚徒》。既生瑜,何生亮,他決定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成全王。他發(fā)愿要以非常手段來捍衛(wèi)王成為文學大師的一切可能性,譬如保證他的寫作時間、精力、專注等等,以此逼迫出王的創(chuàng)作潛能。他不僅在保護本世紀最具天才的作家,也在保衛(wèi)本世紀最偉大的中國文學。經過三十年的實踐,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當然,他遠未滿足于此,正如藝術的追求永無止境,他和王的追求也沒有盡頭。蠟炬成灰淚始干,春蠶到死絲方盡,但愿他和偉大戰(zhàn)友還能奮斗三十年,直至在莫言之后再拿諾貝爾文學獎。他好像不知道該獎沒有頒給王這種類型小說家的先例,哪怕他比柯南道爾還厲害。當然,終有一天他會將王的東西完璧歸趙。而他如愿以償,也在有生之年滿足了虛榮,如果說他有私心的話,也僅止于此——
這是警官出道以來聽到的最詭譎、最費解的口供或自辯,要將其全盤推翻卻不容易。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堆瘋狂的想法,周也是一個瘋狂的罪犯。
這些說辭當然無助于開脫周的罪名。王居然原諒了他。周成功地融入了他的生活,乃至他的靈魂。有時,他認為周比自己更真實,更有血有肉,他倒成了周的影子。重獲自由后,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了。周成了他的筆與墨,他的靈魂,他的寫作引擎,他的寫作本質。他望著署名周的數(shù)百部小說,不禁老淚縱橫,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數(shù)十年來,這些書本本都獲得了成功,并將因他獲救而在下一輪再版狂潮中恢復王的署名。
這篇題為《文奴》的犯罪小說,在《地下蓮花》期刊發(fā)表后受到了好評。這在陸深數(shù)量龐大的寫作中算不了什么。倒是此書中的“囚徒”或這個詞語,讓他心中一動,一陣狂喜,他依稀看到了一部巨著蒙眬的輪廓,猶如垂釣者盯著河面的浮標,他看到大魚咬鉤了。這才是一部值得他認真對待的作品。對于這部呼之欲出的巨著來說,《文奴》算不上大魚,充其量只是魚鉤上充當誘餌的小魚。《文奴》像是一根線頭,他順著這根線頭拉出來的,將是一個錯綜復雜的迷宮;它只是一個無底洞的小入口,他通過它將到達桃花源般的新天地。囚禁固然可怕,那種因失去自由及可能性的恐懼,更讓人戰(zhàn)栗。然而,自我禁錮才是二十一世紀中期的時代病。他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一個因極端不安而武裝到牙齒的美女,一個供職于洞城某周刊的年輕編輯,貌若天仙,卻驚恐于風吹草動。她平時出門戴著頭盔,臉戴口罩,身披黑大衣,她的住宅和身體都在關鍵處安裝了形形式式的防盜網。這是一個籠中人。這個草木皆兵的人物呼之欲出,他覺得像老朋友般熟悉。簡言之,他受到了《文奴》的誘導、啟發(fā)或催生,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迷宮中的女人》。
新著跟《文奴》相似的是都有一個囚徒,除此之外,兩者毫無關聯(lián)。正是《文奴》那個因恐懼、絕望而不得不發(fā)瘋地書寫的囚徒(他也在寫作中找到救贖之路?)觸發(fā)陸深塑造了舒舒這個新人物。開頭略有阻滯,但越寫越順利,漸入佳境,如行云流水,繼而飛瀑直下,一氣呵成;猶如春陽照耀下的冰河,在陽光之刃的切割下坼裂、松動和消融,冰塊在越來越湍急的流水中相互碰撞并縮小,最終消失于河水中,河床越來越開闊,波濤洶涌,氣象萬千。陸深被湍急的話語之流所帶動,像舟楫扯足風帆,順流而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出于對各式各樣歹徒的重視,舒舒武裝到了牙齒?!边@是小說的第一句,之后源源不斷的句子猶如雨后春筍,爭先恐后。它像一顆種子,很快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好比詞語的冰川在沉睡,因為一記呼喊或鞭子的抽響,引爆了書寫的雪崩——一座華美壯觀的夢之宮殿在睡眠者醒來時轟然坍塌,消弭于無形。只要有了第一個句子,無數(shù)個句子就紛至沓來,在稿紙上找到合適的位置,猶如每一滴水都在河流找到了位置。人物、場景及事件乃至風景、天氣和云彩,一個有所省略卻大致完整的世界,猶如天空之城在紙上拔地而起。小說的第一句,就像一個泉源或浪花,卻很快就匯流成了大河,擁有開闊的河床、可觀的流量、變幻的流速和無窮無盡地涌現(xiàn)的波濤及波濤中奇異的魚類。
陸深下筆如有神,仿佛女主人公舒舒不是出自他的虛構,而是他多年熟悉的人。他對她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她內心的波動及潛流逃不脫他的眼睛。小說完稿后,近二十萬字,當他寫下最后一個句子:“張子房知道,他永遠失去了舒舒”時,心情好極了。這必將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上的一個里程碑,一次重大的突破。陸深對此深感滿意。他覺得自己跟《聊齋志異》那個種梨的道士,都稱得上精通魔法的人。
《迷宮中的女人》是一部懸疑小說,也是一部嚴肅之作。這將使他突破類型或通俗小說家的束縛,而躋身于一流作家之列,跟所謂的純文學作家相比毫不遜色。這一次,他要向那些鄙視或漠視他的純文學界一點顏色瞧瞧。他的小說像一記記驚雷,但評論家猶如蠢笨的鴨子沒有動靜,這一次,將被迫面對他的存在。其情節(jié)不算復雜,精彩的是書中精確生動的敘述,隨處可見的妙語,緊張渲染的氣氛,人物心理纖毫畢現(xiàn)的刻畫,女主人公的古怪心理及荒誕舉動讓人失笑、驚悚、感染乃至感動得流淚。盡管如此,對其情節(jié)的概括仍是有必要而艱難的。對于這樣的作品來說,要復述其情節(jié)是危險的,就像將翻飛的蝴蝶制成標本。恰如博爾赫斯所說:“沒有人能夠為科塔薩爾的作品做出內容簡介,當我們試圖概括的時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會悄悄溜走?!币攀鲈摃仓荒苁沁@樣的結果。至少,這是陸深預料或希望的。但數(shù)月之后,陸深不得不在別人的嘴上回顧了該書的故事梗概,該書在出版后引起的軒然大波,皆由此而起。該書出版改變了他的命運,如果說這有點過頭,那么至少改變了他的過去,或者說讓他擁有了一段有頭有尾卻真假難辨的歷史。換言之,他尋覓到了曾經丟失的時光、經歷或生活,諸如此類,隨便你怎么說。
《迷宮中的女人》初版一個月內,五萬冊圖書即告售罄,出版方趕緊加印,還登上了洞城購書中心的排行榜。陸深收到了數(shù)以百計的讀者來信,這全是出版商轉過來的。他從不公布住址或郵箱,也沒用過QQ、微博之類的網絡手段。讀者似乎是第一次知道這位天才作家,對其深感好奇而所知甚少。在來信中,觀點五花八門,不乏新穎之處。有人為失去妻子的張子房灑了一掬同情之淚,認為他沒有錯,但他付出的愛或心血如竹籃打水。有人說,舒舒愛的不是他,她需要的也不是一個丈夫,而只是一個保護者。有人說,這部小說揭露了洞城治安的嚴峻局勢,不回避現(xiàn)實,頗具警世意義。有人說,她對舒舒的遭遇感同身受,甚至披露自己就是一個被輪奸的女人,同樣是在白獅山的仿真樹林里,罪犯同樣有六個,如果陸深有興趣聽她的故事,不妨打她的電話……該書大獲成功,陸深對此并不意外,他詫異的是讀者面之廣及他們的水準之高。來信者三教九流,有學生、教授、售貨員、老板、城管、走鬼、歌手、影星、洗腳妹、發(fā)型師、運動員、心靈導師、瑜伽教練和詠春拳師……陸深以前不知道屠夫及理發(fā)師也會閱讀這種披著通俗小說外套的“純文學”。來信者當中,又以女性居多。
皮粗肉厚的讀書界,終于感到了這一枚鋼針的銳利。多位評論家在報刊發(fā)表了書評,連以刻薄挑剔著稱的評論家小野香子,也撰文《無處不在的囚籠》盛贊之,稱該書打破了類型文學和嚴肅文學的界限,就情節(jié)的驚險曲折而言,不折不扣是一部懸疑小說,從其觸及的人類處境及時代精神來看,卻不失為一部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杰作;而敘述者的多視角嫻熟運用,時間和空間的巧妙轉換,神出鬼沒的敘事及真實與幻境的交織,則使其成為結構現(xiàn)實主義的典范之作??傊?,這是一部以新形式將可讀性跟思想性成功糅合的創(chuàng)新之作,有鮮明的實驗色彩,儼然是一部深諳古典精神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本。該書線索復雜,充滿隱喻與象征,寓意深遠,具有多維度及多重闡釋的可能,使之成為一部難以評價的杰作。也許,這是作者有意為之,這隱含著他對評論家的不信任及挑戰(zhàn),還有嘲諷。他需要的是讀者不忍釋卷,無力自拔。文章末尾稱,這是一部另類的女性主義杰作,雖以悲劇收場,卻對女性充滿愛、了解與同情。
陸深不為所動,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不管贊美還是批評,仿佛都跟他無關。在堆積如山的來函之中,卻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來信很簡短,但措詞嚴厲,像一把飛刀閃著寒光。他震懾心神,又仔細看了一遍,全文是:“陸深先生,《迷宮中的女人》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抄襲之作!作為一位前途光明的作家,如此行徑讓人齒冷。”落款是:“《迷宮中的男人》作者黃晶”。來信者還留下了電話。
陸深皺了皺眉頭,他沒聽說過一位叫黃晶的作家或別的什么人。他覺得這是無聊讀者開的玩笑,或者是齷齪的同行因嫉妒而造謠,但那封信像一棵毒草種入了他的心田。他忍了兩天,終于撥通了黃晶的手機。對方的聲音甜潤悅耳,看來是年輕女人。
“我將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對方說,“事實上,我會給你一本出版于2063年的《迷宮中的男人》,它就是標準答案。它比你的書早出了三年,請你明天上午九時到果城的紅袖咖啡廳見面。當然,你也可以不來,但你將會在果城及洞城的各大報刊乃至鋪天蓋地的網頁上看到它的封面和內容?!彼穆曇舭岛{,但不失優(yōu)雅。
陸深笑了。這無非是一個狂熱的讀者想見他而想出來的狡計,類似的方法他不是沒遇到過。他不是一個縱容粉絲的人。他也不將自己當作偶像。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寫作。只是,他很享受書寫(或創(chuàng)造),鋼筆從紙頁上劃過,留下深藍或純黑的筆跡(而那些筆跡中隱藏著一個比現(xiàn)實更復雜的世界,至少比起他蒼白平淡的生活要精彩),這是他活著的痕跡,存在的證據,猶如黑藍閃電從天空掠過,給他帶來了類似于飛翔的樂趣,夾雜著吸食大麻般的眩暈感。他很少涉足果城,對所有喧囂嘈雜的地上城充滿厭憎,甚至連帶遷怒于那些縮微版或山寨版的偽地上城——挖一個方圓一兩公里的巨洞,再在洞中建幾幢樓房的地下小區(qū)。作為地下城的居民,他喜歡摩地大廈。上一次到地上城去,他記不清年月了。而他位于洞城深處的住宅就很靜謐,整座摩地大廈楔入大地深處,猶如一個隱秘而巨大的巢穴,使人安慰。但這一次,他決定去會一會那個黃晶。也許是她悅耳的嗓音對他產生了魔力。
翌日,陸深如期而至。黃晶在咖啡廳久候多時。他很難猜測她的年齡,應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或者更小一點。她面容姣美,身材高挑,風姿優(yōu)雅。她的臉很明亮,仿佛由冰雪或月光雕琢而成,而眼神清澈如水晶。無論是冰雪、月光或類似之物,對于洞城的隱居者來說,陸深都是久違了。也許她有三十多歲了,但言談舉止間仍透著少女般的天真與嫵媚。她不像是一個惡作劇者,倒像是一個死忠他的粉絲。這更讓陸深迷惑。黃晶嫣然一笑。她像一朵蓮花,不特指她燦爛的笑容,而是她整個人給陸深的感覺也是如此。陸深如受電擊,身體一顫,他腦海里閃過了一道白光,猶如漆黑海面上掠過了一記閃電,瞬即照亮了洶涌的波濤,使他抓住了記憶的稻草。盡管他多年來像禁欲者過著孤獨的單身生涯,但還是感到了她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他被激起的不是愛慕,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就像一個人第一次照鏡子時那種陌生又熟悉的親切。眼前的這個女人似曾相識,至少,他在哪兒見過她?哪怕是在一場電影里,或一個無由頭的夢境中。對了,就在一場夢里。
陸深對夢幻并不陌生,他略有研究,也是一個積極的實踐者。他有意識地去做夢并得到享受。他擅長此道,這就是本事了。有的夢抄襲現(xiàn)實,很有條理,也很容易被復述,但平淡無奇,也缺少夢幻性,那只是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夢。作為一個夢境的資深實踐者,他對此嗤之以鼻。有更多的夢超越現(xiàn)實,充滿跳躍、斷裂及神秘性,難以理喻,也不容易被捕捉。陸深認為,這才算得上是夢。這也是他為什么訓練自己去創(chuàng)造理想之夢的原因。他是一個夢境的生產者,也是一個捕夢的大師,更是一個夢境的消費者或享用者。有時,很多神奇的夢在白天也能被他抓住,被記錄,并再一次在夜晚重現(xiàn)而出現(xiàn)變奏,夢境的恒久與變化、收束與分岔、繁殖與節(jié)育、堆積與飄散等等,就是這樣產生的。從根本上說,夢無法被捕捉、復述、管理、保存或解釋,這就是捕夢、記錄或解夢諸如此類的樂趣。夢是一個神秘,它當然屬于宇宙這個大神秘的一部分。夢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是虛幻的,做夢的行為及夢境本身卻是真實的。有誰不做夢呢?再平凡卑賤的人,在夢中也可能是國王。這就是夢對生活的建設性,因為夢的介入,再平凡的人生都出現(xiàn)了閃光之處。他有不少小說就是精美的容器,不過是用來存放夢境罷了,那些小說也就具有了夢幻性。只是他不太自覺,也懶得去區(qū)分小說與夢境的不同,正如他不去區(qū)分夢中人和現(xiàn)實人的差異。他老做白日夢,也老在夢中思考現(xiàn)實、幻象及做夢之事。這有助于他在小說中建立存在感,也使現(xiàn)實中的他加深了恍惚感。
他發(fā)現(xiàn),無論是什么樣的夢境,都不可能完全跟現(xiàn)實無關,甚至能跟現(xiàn)實相對應或找到原型,但不可能停留于此,它不反映現(xiàn)實,它有更廣闊的天地,或者說它只是超越性的反映,它涉及現(xiàn)實,然后到達更高的、超現(xiàn)實的地方,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現(xiàn)實。這多么像他的理想文學,但他從未實現(xiàn),倒是中國的莊周、李公佐、蒲松齡、吳承恩、曹雪芹和外國的卡夫卡、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實現(xiàn)了(也許還有納博科夫、卡薩雷斯、科塔薩爾和帕維奇),這些偉大的夢想家。他還發(fā)現(xiàn),無論是什么樣的夢境,他都是夢中的人物,是主角,做夢者和夢中人在一個不存在的空間里狹路相逢并相互融合,就像他的小說愛用第一人稱,敘述人、主人公和作者混淆不清,難分難解(造夢者、夢中人和捕夢者三位一體?)。
就這樣,捕夢愛好者陸深用他獨特的方法,想起了夢中那個莫名其妙攤上了麻煩的男主角(能說是他本人嗎?),想起了那個為救他身陷囹圄的女人,搞得他不得不去救她。無論在夢里夢外,她都是一個夢幻般飄忽而難以捕捉的女人。那個夢境非常古怪,也難以解釋,無法跟現(xiàn)實一一對應,當然要完整想起來是不可能的,他抓住了一鱗半爪。
那天夜里,男子在一間房子里(原型是陸深在洞城的居所?),睡在一張床上,旁邊的床空著,也是他的,卻仿佛空著一個心焦的等待(一個人為什么要在臥室擺兩張床?難道他有兩個身體?)。忽然,有兩個大漢破門而入,喝問道:“你是某某嗎?”問了幾聲,對方想是搞錯了,轉身出門,忽然又返回,其中一人飛起一腳踢他的臉,又一腳踢中他的肋骨。他痛徹心肺,趕緊抱起六歲的兒子奪門而逃(怎么多了個兒子?),只見四周黑壓壓的,黑暗中閃爍著狼眼的幽光,那全是暴徒或敵人。父子持軟鞭對抗頑敵(陸深想起了港產武打片《新少林五祖》,想來必為原型),子亦持鞭擊敵。四周敵人均手持刀槍。他揚手擲石,擊滅路邊燈火,攜子沖到了荒郊野林(洞城中哪有真正的樹林,想必以果城郊外的某樹林或白獅山的仿真樹林為原型),狂奔不止,身后傳來追兵紛沓的腳步聲。至此,夢境出現(xiàn)斷裂,好像還有一個小變奏,譬如出現(xiàn)了假山亭臺,小橋流水,轉瞬之間,場景又轉換到了草原及飛機場……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摸黑到了一處貌似停車場的地方,縱身一躍,似乎到了火車站的平臺,卻又抓住了一個汽車的方向盤(夢境雖有其內在秩序,但已出現(xiàn)紊亂及無理性),遂帶孩子坐上去。忽聽得摩托車引擎聲大作,追兵殺到,他則駕駛著一棵橡樹如駕駛摩托車(這讓在夢中觀照這個情景的陸深十分興奮)。耳畔有個女人悄聲說,跟著他們(女人是何時出現(xiàn)的?她在黑暗中亮如明月,有一張蓮花般的臉。她像一株蓮花,怒放于淤泥般的暗夜,這個畫面貫穿了整個夢境)!那女人也騎著摩托車。他們跟著那一隊摩托車手風馳電掣地行駛,這樣,盲目行進的追蹤者就變成了被追蹤者而渾然不覺……其中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時空多次變換,忽如電影膠片有數(shù)處損壞,相關記憶不可捕撈……他們穿越了幾條小巷、村寨乃至外星球,而男子總能跟上,女人不禁低聲贊揚。他們跟到了一個胡同,被跟蹤者先拐進去,女人停下來,示意父子倆亦停下。他們掉頭進入另一個胡同,到了一幢房子,推門入屋,發(fā)現(xiàn)房子里還有一幢小房子,小房子內有一張床,女人示意男子睡在床上,但床里頭已有一男在酣睡,床上還有三個枕頭,那男人臉朝墻壁,看不清面目。女人問道,人齊了沒有?有人回答,沒有。床上的男人大汗淋漓,女人撫摸他,但十分用力,仿佛在擰一條濕毛巾。她說,做飯的病了,我們出去吃好了。當下,女人和父子倆去餐館吃飯。一入餐館,女人遇到了另一個女的,老相識了,忽又見到一個男的,愁眉苦臉,一副落魄狀。女人問女友,認識否?女友回答,她想起一部講飲食的電影,男主角是個患了失憶癥的大廚師,烹調術很厲害,眼前之人就像是他。至此,夢境出現(xiàn)了分岔,電影里的片斷跟“現(xiàn)實”中的內容相混合,那個男子正是前廚師,在別人的幫助下,不停地想起做菜的絕活,每想起一個就狠賺一筆。他做的菜太好吃了,一個店員在上菜時趁機三兩下吃光了,一個食客風卷殘云般一掃而光卻說怎么沒上菜?黑社會來尋仇,一個丑陋而仗義的女廚娘,慷慨高歌:情與義,值千金——她舞起雙刀火拼黑幫……回到“現(xiàn)實”中,眾人點好菜,那個前廚師在餐館表演魔術。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二女身體重疊,就像一滴水跟另一滴水融合,然后迅速地消失了。原來是魔術師將她們變入了一個碗櫥里,碗櫥有數(shù)十個抽屜。他大驚失色,拉開其中一個,看到了女人身體的一部分(分不清是誰的),但他不敢硬來,以免弄傷了她。他發(fā)現(xiàn)抽屜中有一把剪刀,乃是開啟櫥柜的鑰匙,每一顆螺絲釘都是一把小鎖,遂以之打開了櫥柜數(shù)以十計的小鎖,將其完全分解,又看到里頭有一沓圖畫,畫中有山有水,有屋有田,有樹有花,花花綠綠的,但每張都有一個女人的裸體像,他不知道哪一張有她,遂全部拿走(此后孩子不見交代)。他拿起其中一張圖片,忽聽得“蓬”一聲響,那張圖起火了,轉瞬間消失于大火中,而畫中景全變成了現(xiàn)實,那些荒灘、野草及旋轉的樹林,全變成了真實之地,那個女人就囚禁于一間小白屋里。他必須進入其中,方能將她救出。他毫不猶豫地走入了跟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另一個空間……(當時陸深在睡眠中覺得此夢大有意思,掙扎著要起來記錄,開始他半夢半醒,直至漸漸醒過來,夢境亦于一場白霧般真切完整的蘇醒中飄散),夢境的后半截,他說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無法忘卻的是,那個女人被囚禁于一個兇險世界的白房子里,他為了救人,不異以身犯險。那個女子跟黃晶有相同的相貌,但能說她就是眼前的黃晶嗎?黃晶見他有點發(fā)愣,笑著說:“我讀過你幾篇小說,還不錯,直到讀到了《迷宮中的女人》,才知道是你,久違了,張子房!這一次,你居然以自己的真名為男主人公命名。沒想到你化身為小說家陸深這么久了,你其他小說也是抄襲的嗎?”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將陸深從追憶夢境(也許有極少成分摻雜了現(xiàn)實或往昔?)的沉緬中敲醒,說:“黃小姐,我們見過嗎?現(xiàn)實中的張子房是誰?既然你說他不是一部小說中的人物?!?/p>
“張子房是誰?”黃晶語含譏誚,說,“你是跑不掉的??磥砟闶钦嫱?。如果你真想搞清楚這一切,請你耐心聽我講一個故事,有點長,但很精彩。請你不要中途打斷我,也不要離開,這是必需的功課,也是唯一的途徑。你做得到嗎?”
陸深點了點頭。于是,黃晶喝了點水,花了大半個小時,將一個故事不緊不慢地復述了一遍,完整而詳盡,而陸深對此再也熟悉不過——
出于對各式各樣歹徒的重視,舒舒武裝到了牙齒。這個在洞城生活和工作的女人,頭戴鋼盔,身披大衣,一年四季,寒暑不分。她在摩托車頭盔和建筑工人的安全帽之間頗費斟酌,后來在軍工產品店找到了讓人滿意的鋼盔。大衣并非最佳選擇,舒舒十分懷念古代武將的披掛,譬如常山趙子龍的鎖子連環(huán)甲,肩吞獸頭,腰系絳帶,胸口別著明晃晃的護心鏡,肩膀上的甲葉細密如魚鱗。她到影視道具店一看,發(fā)現(xiàn)所謂的鎧甲全是塑料或泡沫做的,中看不中用。她不得已求其次。在大衣里面,舒舒又設置了重重防御器械,譬如雙臂套著鋁合金特制的臂套,這是為了防備砍手黨的襲擊。她從不低估自己作為女人的吸引力,在一些難以啟齒的部位,安裝了一些隱秘而有效的“防盜網”。她不想自己的臉,成為色狼失控的誘因,因而戴上口罩。她從不穿短裙或短褲,她不希望自己的大腿引起任何異性的垂涎,而只要稍為暴露,這就不可避免。她從不穿高跟鞋,也不穿那種形狀像蝴蝶或花朵的時髦涼鞋。她只穿球鞋,為的是在逃命時發(fā)揮最大的速度。
這樣全副武裝的一個人,還是女人,走在街上引人注目。剛開始時,舒舒臉紅耳赤,好在不會有人看到她難為情。至于同事,時間一久,也就見慣不怪。奇怪的是,一個像太監(jiān)的男同事,用一種尖細的腔調挖苦戴著鋼盔的她像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里的梁三喜,三個小時后在吃午餐的途中被砸頭黨打得頭破血流。一個女同事發(fā)出母雞般“咯咯”的笑聲,挖苦她轉動不靈的手臂,宛若某牌子衛(wèi)生巾廣告的木頭人,結果在下班途中被砍掉了右臂。舒舒不敢吭聲,仿佛她就是幕后黑手。這樣一來,她如此這般,似乎便不是純粹發(fā)瘋的舉措,從而有了某些依據。
舒舒是洞城《真相》周刊的編輯,工作并不繁重,但她總是第一個來到,最后一個離開。她是真正以辦公室為家的人,這一點常在周會上受到領導的表揚,并號召大伙兒向她學習。她像鏡子,無意中映照出遲到者和早退者的尷尬。其實,她貪戀辦公室是覺得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大門口有門神似的保安,晝夜守護,閑雜人等休想越雷池一步。至少,她從來沒有聽聞歹徒在編輯部公然行兇或搶劫。舒舒在辦公室是孤立的,由于孤立帶來的危機感和倍加專注,使她業(yè)績斐然。這樣,她就像雪地上的烏鴉,以刺眼的方式反襯別人的蒼白。
在家里也不安全。但她下班之后,還能到哪兒去呢?當然,最不安全的地方,非公共場所莫屬,譬如鬧市或馬路。舒舒認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句話,肯定肇始于白癡之口。所以,她不嫌麻煩。每天清晨,她洗漱完畢,不是描眉敷粉,而是披堅執(zhí)銳,像一個中世紀的女戰(zhàn)士。當她回到家,將重重披掛卸之一空,深深吐出一口氣。她承認那些金屬及絲織物頗有分量,也不能對其束縛或纏繞視而不見。她在浴室的鏡子前,注視赤條條的自己。鏡面上水汽氤氳,那個女子的形象由美妙的線條、誘人的色澤乃至發(fā)燙的體溫構成,那些凸面和凹處,包括那些起承轉合的臂肘、膝蓋乃至腳趾、發(fā)絲之類的細梢末節(jié),每一部分都妙不可言。鏡中人在笑,但她沒有任何笑意。這就是她的本來面目嗎?她雪白的肌膚,猶如珍珠母的肉體脫離貝殼,又顯得無所適從。她那么美,又那么脆弱。她像長出角茸的梅花鹿,也就帶來潛在的危險。
應該說,家能給人溫馨的感覺。但舒舒恐懼于夜深人靜,她在黑夜中睜大眼睛,注視著墻壁,在幻想中穿透墻壁看到外面遼闊的厚土,甚至穿越泥土看到果城被灰霾遮掩的天穹。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一個沒有同伴的女人,她跟房子的相加能否叫“家”?隨著夜色的加深,她的思維愈加活躍。她關于恐怖經歷的記憶,表現(xiàn)出驚人的天賦。譬如老電影《夜半歌聲》中毀容人捧著油燈出沒廢墟的場景、送葬隊伍在雨夜山岡詭異的身影……她打了一個寒噤,那些可怖的人與事由于耳聞目睹,揮之不去。一些盜賊入室盜物乃至劫財劫色的幻覺接踵而至。她將腦袋鉆入被筒里,宛若將腦袋鉆入沙堆的鴕鳥。她雙手掩面,淚水一片。
舒舒的住宅是“無底洞”小區(qū)。眾所周知,洞城目前的開發(fā)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建筑摩地大廈,往地下深處延伸,最高者有五十多層,其中供水、電力、通風等設施一應俱全,除了見不到一絲陽光及天空,跟在地上城生活似無不同。另一種呢,地產商氣魄更大,乃是在地下先挖掘一個接近于無窮大的空間,再在洞底的“地上”建筑樓盤,在樓盤之間栽植草木,儼如人間王國或神仙洞府,穹頂高遠,四面遼闊,而難以看到邊界,住在其中者,讓人誤以為仍在地上。無底小區(qū)就屬于后者。上述地下房產均屬于洞城區(qū)域。在地下城區(qū)之間,有軌道小火車及地下公路的巴士在穿梭來回,而跟果城連接處,則有專門的地鐵。
無底洞小區(qū)規(guī)模不小,占地怕有三千畝,矗立著三幢高達三十多層的主體建筑大樓,旁邊有四幢十層高的輔樓,還有噴泉、園圃及傘狀亭子等,綠化用地多是塑料假樹,也有一些小型盆栽喜陰植物?,F(xiàn)在的科學技術尚未能為營造地下森林提供可行性的技術,據說溫室培育小型灌木及某些特殊品種的小喬木取得了重大突破,有望在兩三年內推廣應用??紤]到這一切,全都在地底下建設,也不容易。但在張子房看來,該洞城之洞仍不夠恢宏,且不說樓頂之上就是洞頂,毫無傳說中的地下天空之感,四周上下的的洞壁,也跟大樓貼得太近,幾乎觸手可及,給人帶來沉重的壓抑感。其所謂“天穹”無非是略為高一些的洞頂而已,刻薄點說無非是一個地鐵站或地下室的升級版。當然,洞城遠不止“無底洞”一家開發(fā)商的樓盤,其他地產商如“飛霞洞”、“花果山”等的樓房,星羅棋布,分布于漆黑而神秘的地底之下。每幢大樓都燈火通明,但畢竟規(guī)模較小,遠談不上是城市,頂多是一個山莊,連地下村落都算不上。洞城要跟果城分庭抗禮,談何容易。
張子房第一次見到舒舒,是在一個周六的午后。舒舒雙手抓著一根粗大的繩子,從十九樓的窗臺緩緩下降,已到了第三層。她頭戴鋼盔,身披大衣,遠遠望去,男女莫辨,頗像徐克電影里的黑俠,只是身手笨拙。張子房倒抽一口冷氣,兩個保安也發(fā)現(xiàn)了,飛快地趕過來,沖著對講機大叫:“飛賊,墻上有飛賊!”剎那間,舒舒雙腳降落地面。她搓了搓手,盡管戴著線絨手套,繩子仍勒得她疼痛難忍。
兩個牛高馬大的保安,迅速包抄,將舒舒雙手反擰過來,其中一個喝道:“蹲下——”此刻,以張子房為首的圍觀者,已從四處迅速匯聚過來,就等著看好戲了。
舒舒痛得身體顫抖,大叫道:“快放手,我是業(yè)主,我住十九樓?!北0猜牭绞桥说穆曇簦读艘幌?。門崗過來,咧嘴一笑:“我認得她的模樣。的確是業(yè)主?!眱蓚€保安對望一眼,半信半疑,松開了手。其中一個伸手要去掀舒舒的鋼盔,舒舒頭一扭,卻掏出業(yè)主卡遞過去。保安瞄了一眼,沒有接。張子房嚷道:“業(yè)主就不能做賊?總得搞清這是怎么回事!”他就住該幢十九樓,看樣子這個裝束古怪的女人,就是從該處降落的,沒準兒已端了他的老巢。
一個保安說:“你說吧,這干嗎呢?”舒舒沉默半晌,小聲說:“我在做逃跑的演習呢。比方說,起了火災,或者賊人入室,總之困在房間又不得不逃走,利用繩子或被單之類的條狀物逃生,就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我住得那么高,畢竟相當驚險,還是預先演練一遍為妙,免得到時手忙腳亂。雖然耗費體能,倒也不算什么——”一個保安道:“好端端的,又哪來什么賊人火災?”另一個保安說:“即使有問題,也可以叫我們,或者報警嘛。”舒舒這次不吭聲,似乎對此不屑作答。她將繩子卷成一團,挺起胸膛往小區(qū)走去。
張子房看著她的背影,渾身上下,罩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像一個密封的房間。他搖了搖頭,嘀咕說:“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舒舒很怕睡覺。每當夜深人靜,便是她一連串噩夢的開始。在工作時,那種不安感也沒有減少。在她的臆想中,歹徒喪心病狂,心狠手辣,不可不防。她居住的小區(qū),上月便有入室盜竊的傳聞,好在沒搞出人命。作為洞城一家周刊的社會新聞版編輯,入室打劫、強奸乃至殺人之類的報道,讓她目不暇接。她每處理一條類似的新聞,就在腦海檢測一遍她的防范措施,查漏補缺,以使之完善。出于防盜的需要,她安裝了重逾千斤的精鋼大門,并裝了三把不同品牌的暗鎖,外加一把碗口大的銅掛鎖,除非是動用炸彈,等閑鼠輩怕也無法撼動。大門最重要,大門沒有問題,她心就定了大半。盡管如此,她還是在枕頭下放一把菜刀,萬一歹徒入宅,正好拼過你死我活。而窗子安裝的防盜網粗如兒臂,其堅固程度堪比監(jiān)獄的鐵窗。她心細如發(fā),在防盜網上開一個出口,以備不測之需。她上次就是通過那個出口從十九樓攀緣繩子降落地面的?;馂碾[患亦不可小覷,她在臥室和廚房各配備了一個干冰滅火器。她還準備好了豬嘴狀的防毒面具,以免煤氣泄漏或賊人吹入“雞鳴五鼓返魂香”之類的毒煙。
舒舒的防備措施無懈可擊。但她無法消除不安。這固然有某些不利的客觀因素,譬如她居住的城市依然沒有將歹徒悉數(shù)鏟除,永絕后患。很大程度上也是她的個人問題,她對自衛(wèi)的能力缺乏自信。而癥結在于,她的護花使者暫未出現(xiàn),且前景不容樂觀。
與其說舒舒要找的是共建美好未來的生活伴侶,不如說要找的是一個有足夠能力保護她的人,并樂意保護她一輩子。說白了,就是一個保鏢。她渴望一個私人保安或貼身警衛(wèi)甚于丈夫。這談何容易!舒舒曾在工會跟某單位組織的“紅玫瑰單身貴族派對”上,出盡風頭。她的深藍鋼盔和雪白口罩成為化妝舞會上最富創(chuàng)意的面具,在一大堆禽獸乃至鬼怪中脫穎而出。除了她奇特的造型,她那套著鋁合金而行動不靈的雙臂,仿佛在模仿機械人的行為,笨拙而滑稽,為她贏來了滿堂彩?;瘖y舞會一俟結束,她沒有將那些東西除掉,就難以像別人那樣迅速結對,徜徉于燭光杯影之中,耳鬢廝磨,喁喁私語,漸入佳境。她也曾幾次相親,她吸取以往教訓,正待冒險摘除鋼盔及口罩,誰知還沒完成相關動作,對方已逃之夭夭。
近幾個月以來,舒舒已經放棄了類似的交友或相親活動。這就意味著配偶或保鏢依然遙遙無期,確切地說,只有她為自己的安全負責。上次保安說有事可以找他們,舒舒心中一動。她的確長期忽視了這一人數(shù)眾多的保安力量,原因卻也是其效率跟人數(shù)恰成反比。在她看來,保安除了盤查業(yè)主出入,似乎無甚作為,亦無法杜絕歹徒混入或潛入。她決定做一次試驗,以驗證本小區(qū)保安的反應以及行動。
第一天晚上,她將自己簡單而潦草地捆綁,模擬一個失去人身自由的人質。顯而易見,這個設計大致適合于被歹徒強奸、毆打或禁錮諸如此類。由于(假設)手腳不能動彈,所以她不可能撥打手機或電話,而只能放開喉嚨大喊救命,這本是最原始的求救方式,也相當有效。然而,她喊破喉嚨,聲嘶力竭,大半個小時,仍沒有任何動靜。她在試驗保安的同時,也試驗了第十九樓一梯五房各鄰居之間的冷漠和隔膜。
第二天晚上,她重整旗鼓,卷土重來。這一次,她在一個鐵桶里點燃一件舊床單,一時室內煙霧彌漫。她模仿的是廚房失火或煤氣泄露的情景,從理論上說,這種情況洞城人每天都會發(fā)生一至數(shù)次。她張開喉嚨求救,這次她未能堅持得更久,一是喉嚨腫痛,二是大量的煙霧直鉆鼻孔,讓她呼吸維艱,咳嗽連聲。她趕緊動用滅火器將火頭撲滅,倚在墻上直喘粗氣。她被熏得涕淚交流。
她心一沉,就像鐵桶里的黑灰,在慢慢變冷。
她決心將試驗進行到底。第三天晚上,她決定不管結果如何,這都是最后一次了。她這次的試驗更加嚴苛。她躲在臥室的一個角落,一面想象被歹徒侵犯的情景,一面斷續(xù)發(fā)出慟哭和呼救。她嚴格按照可能的情形去做,以求逼真。當然,她并非真哭,她心底的難受,卻無須偽裝。她選擇臥室,是因為歹徒摸入單身女子的家,搶劫或滅口是一回事,估計很少有人會放過她的身體。她跟平時在家中一樣,除了某些措施,只穿著柔軟的睡衣。而她被歹徒進逼,除了一步步倒退入臥室,似乎沒有其他可能。但臥室距離大門口最遠,她求救的聲音打了折扣,她的嗓子已呈半啞狀態(tài),喊聲更加微弱。她接連喊了大半個小時,墻壁回蕩著她無望而沙啞的叫聲。她是絕望了。她拼命拉扯沙啞的喉嚨,希望將體內的每一絲力氣都化為聲音從嗓子眼擠壓出來。她像瘋狂的母狼。她在嚎叫。
有人拍門了。舒舒斷定這是一雙男人的手。這雙充滿力量的手拍打在鐵門上,在舒舒聽來無異于仙樂。舒舒一蹦三跳地沖出來,她要享受這美妙的拍門聲,她嘴里的聲音沒有停止,但她將“救命——”換成“來人哪,快來人哪——”
舒舒深知除了動用非常工具,她的防盜門不可摧毀,她有點不情愿地將門打開。
門外,是一張陌生而似曾相識的臉,果然是個男子。他的臉色夾雜著關切和疑慮,那一絲關切,足以讓舒舒心動。她認出該人就是那天攀緣繩子事件的圍觀者,當時他面目可憎。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鄰居(其實是第二次,但上一次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包裹在大衣、鋼盔、口罩里的人,連性別也難以分清),這個鄰居的臉是如此漂亮。他說不出這種美,但他可以肯定這樣的美,還是第一次遭遇。他的臥室就貼著一些美人肖像,范冰冰或林志玲。假如他得到一張她的臉,就會毫不猶豫地將那些貼在墻上的美人通通撕掉。他的目光舍不得從她的臉上移開,但她美麗的頸項、脖子下微凹的鎖骨乃至聳起的胸脯,不由分說地將他的目光扯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只長一對眼睛是不夠的,當他面對這樣的女人。他那個樣子,像一個白癡。他的目光是貪婪的,但并無褻猥之色。他像一個畫家面對著畢加索或凡高的真跡,除了嘆服于完美藝術品的力量,無話可說。張子房注視著她,反而忽略了舒舒房間的古怪。
舒舒問:“你沒事吧?”張子房如夢初醒,說:“你剛才沒什么事吧?”舒舒神色忸怩:“剛才小腹痛得很,可能是胃病又犯了。現(xiàn)在似沒事了。”張子房說:“你剛才可嚇人了,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呢。你叫得很可怕。還是去看醫(yī)生吧,我陪你?!笔媸嬲f:“也是老毛病了,不用啦,我看沒事了?!睆堊臃勘憩F(xiàn)出男人的果敢來,說:“別說了,左鄰右舍的,你有事我不幫你誰幫?”舒舒堅持說不必看醫(yī)生,但不介意去吃點宵夜。她披了一件外套就出門了,這倒是頭一遭。好個左鄰右舍,她入住十九樓一年多,總算認識了一個鄰居。
折騰了半天,回來時夜已深,舒舒的心情從來沒有這么好。她斜睨張子房,這是一個英俊壯實的男子。從他拍門的聲音看來,無疑孔武有力。她被迷住了。舒舒知道張子房就住在對門。張子房直到陪舒舒進入她的房子,才知道她就是當天那個沿著繩子從十九樓攀臨地面的人。墻上的大衣、鋼盔諸物使舒舒原形畢露。
但這遠比不上舒舒的房子讓人更震驚。他所看到的絕對不是所謂的“房子”,曲里拐彎的細長甬道,猶如懸崖般奇崛突兀的墻壁,墻上幽暗的五彩小燈只能照亮更大的漆黑。他跟著舒舒左兜右轉,在一條僅能容納一人側身而過的通道走了三四分鐘,終于到了一處。舒舒開燈,亮如白晝,張子房只見一個橢圓狀的小房子,猶如半只巨大的蛋殼,里面的炊具倒是一應俱全。舒舒說:“這是廚房?!眱扇擞洲D了大約兩三分鐘,見到一室,宛若懸崖上的洞穴,一根小繩子掛著幾件花花綠綠的毛巾,而一張古樸雅致的小幾擺著各式精致的瓶瓶罐罐。舒舒又說:“這是洗漱室?!边@一次,又轉了好久,忽覺眼前豁然開朗,別有洞天,面前便是一個相當大的洞穴,洞壁平整如削,頂如穹廬,四周的壁畫描繪著神話故事,而地面擺著一張紫檀木大床,羅帳如蓋,四周擺著衣櫥、書桌和梳妝臺,不消說這便是臥室了。張子房不禁驚嘆出聲,這哪兒是一個百來平方的起居室?簡直就是一座幽深的城堡。其幽暗神秘之處,他覺得燈光迷離下的果城的人造迷宮或香港海洋館的水母館亦不過如此。當他看到衣鉤上掛著的大衣和鋼盔,他面前浮現(xiàn)出了曾遭遇的那個女子,密封得像一個漆黑房間。穿著睡衣的她,卻像打開天窗的房間,種種迷人之處暴露無遺。
舒舒沒有掩飾她的得意:“這純粹是我的個人設計。如果不是我?guī)氵M來,你就是在里面轉上半個小時,也未必能找到我的臥室。至于客廳,我早已改作他用,反正我也沒什么客人。你來我很開心?!?/p>
張子房仿如夢游,這套幽深迷宮或地底洞穴似的房間,給他帶來了震撼,尤其是那種洪荒時代的感覺揮之不去。他印象中,只有第一次目睹西藏神秘而絕美的山河才能相比。而身邊的女子,無疑契合藏族仙境中傳說的仙女。然而,這地穴般的房間幽晦而神秘,甚至有一股陰森之感。這讓張子房不快,并心存疑竇。
他倆坐在床沿。茶的清香在室內彌漫,舒舒注視著張子房,她緩慢而婉轉的講述讓張子房眼神中的疑竇漸漸消失。她為沙啞的嗓子而歉疚,并允諾下次一定唱一支歌給他聽。張子房安靜地聽著,他心里滋長了一股憐惜和心疼。當舒舒從枕頭抽出那把锃亮的菜刀,張子房再也忍不住了,他說:“讓我來保護你,好嗎?”他暗下決心,他不僅要保護她,照顧她,還要將她從這個囚牢似的房間解救出來,宛若英勇的騎士解救被毒龍囚禁的公主。
舒舒聲音在顫抖:“你能保護我嗎?你能永遠保護我嗎?你能證明嗎?”此刻的舒舒,依然沒有失卻理智。張子房沒有去證明,而是做了一件更明智的事。他用嘴堵住舒舒的嘴。舒舒激動了。她只做了一個動作,就將外套連睡衣一起脫掉。張子房呆住了。在舒舒的胸膛,兩座聳立的雪山倒扣著兩件小號鐵鍋似的物事,漆黑,堅硬,渾圓,卻又顯得多余,讓人不能忍受。舒舒微笑,她伸出右手,摸索到一把幾乎看不到的密碼鎖,輕輕轉動,才幾下就將左乳上的鐵蓋子打開,取下。一團粉嫩、雪白的圓錐體物什,像小獸一樣躍出。很快,舒舒的右乳也解除武裝,呈現(xiàn)在張子房的眼前。
舒舒身上的兩座雪山,讓他升起攀登的欲望。他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抓住了舒舒的乳峰。但地上那兩個半球似的金屬蓋子,讓他心煩意亂。舒舒抱緊他,非常用力,仿佛猛獸逮住獵物,又像溺水者抓住了稻草。舒舒騰出一只手,將內褲扯下來。張子房看到她的私處,覆蓋著一塊金絲罩網,就像是另一件內褲,或一只口罩。這讓張子房覺得十分古怪。舒舒微笑,她伸出手去,在罩網上摸索。她臉色酡紅,像醉酒一般。那個罩網安裝著密碼鎖,但舒舒一連換了十幾組數(shù)字,仍無法順利打開。她急得滿頭大汗,終于放棄努力,仰起頭,沮喪地說:“我一緊張就忘了,我想不起來,我沒有辦法了?!睆堊臃繉⒛X袋埋在她的雙乳之間,沒有吱聲。他們摟抱著,先后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去登記結婚。張子房看著那個紅本子,想起昨夜的一個噩夢,他被塞入一只密封的大木箱,不敢大口呼吸,以免氧氣一下子耗盡。他揉揉眼睛,燈光像月光一樣虛幻。他們回到舒舒的房間,這一次,張子房摸清了舒舒房間的結構,整套房子從外墻看來平平無奇,但室內經過巧妙設計,整體上就像一個巖洞,一條地道,但這個洞穴或地道,卻懸在半空之中,并非出自地下。房間的窗口被改裝成了碗口大的小孔,猶如古堡的射擊口,從漆黑的房間往外面望去,一覽無余,從外界卻無法窺探房間。舒舒的床頭放著一個望遠鏡,整個世界對于她一覽無余,她卻在世界中隱沒。在洞城,無論白晝還是黑夜,都得開燈。
他們沒有舉行任何婚姻的儀式。張子房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洞房的地點,能否改在他的房間,但遭到了舒舒的拒絕。舒舒說:“我不習慣住別人的房間,我會睡不著的。”好在,這一次舒舒順利地解除身上的障礙。她的身體向張子房敞開了,但沒有向自己敞開。身體被第一次洞穿的疼痛,使她臉孔扭曲。這使張子房更加亢奮。張子房喘息未定。這真是一個迷宮似的女人,但進入迷宮的路徑,已向他打開,他順利進入了。舒舒說:“做愛好嗎?你肯定是說好的。但我沒有感覺?!睆堊臃繂∪?,他懷疑剛才進入的是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他抱住舒舒,有點恍惚。舒舒說:“我喜歡被別人抱著。只要你這樣抱著我,你讓我干什么都行?!?/p>
結婚三天之后,他們發(fā)生了第一次爭吵。張子房強烈要求舒舒搬到他的房間里住,他的理由是,舒舒不是要他保護嗎?要證明給她看嗎?張子房譏誚說:“你躲在你的房間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不會有第三者能打開你的防盜門,并順利通過迷宮般的甬道進入你的臥室。只要你還像蝙蝠住在那個該死的洞穴,我就被證明是多余的,無足輕重的?!笔媸嬲f:“你不要這樣說,我需要你。你是我老公?!睆堊臃空f:“你不需要任何一個老公,你要找的是一個保護人?!笔媸嬲f:“你走吧,你走吧?!睆堊臃慷⒅哪?,這張臉非常美麗,但沒有表情。他將門一摔,走了。
傍晚時分,舒舒雙眼紅腫,敲開了張子房的門。她向張子房屈服了。但是她要張子房向她保證:“住別人的房子必須是安全的,是可以安枕的——”張子房打斷她說:“這不是別人的房間,也是你的房子。”舒舒說:“你沒有良心?!睆堊臃空f:“你可以放心住下來,跟我生活下去。房間也是裝著防盜門和防盜網的,你瞧,多么牢固!如果有小賊膽敢摸入來,我就將他從十九樓扔下去!”舒舒笑了。
一開始,舒舒還是惴惴不安,每次入睡前都要將門閂閂緊,將門窗關閉,并放下窗簾。張子房只是由她,反正家里裝著空調,閉門塞戶也不算什么問題。舒舒仍不能從性愛中得到樂趣,但總能滿足張子房的要求。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她都枕著丈夫的臂彎呼呼入睡??磥?,新環(huán)境的改變,并非她想象的難以忍受。
兩人共同生活了三個星期。張子房又有了新的要求。他越來越不能忍受在溫存之際,舒舒那些千篇一律而古古怪怪的“前戲”和“后戲”,那就是一面口中念念有詞,一面緩緩轉動乳房及私處上金屬罩杯的密碼鎖,將其除下來。在完事之后,又一絲不茍地將它們一一安裝上去,方才睡覺。這在平時還沒什么。有一次,張子房半夜醒來,性欲勃發(fā),這才發(fā)現(xiàn)該問題是多么嚴重。舒舒馬上醒了,她說:“不要急,等我來。”她仿佛從未入睡,一直在等待丈夫。她清醒而冷靜地將下體的罩網除掉,她的身體像軟殼動物,折疊成張子房喜歡的姿勢。張子房又惱怒,又歉疚。
在下一個深夜,張子房小心翼翼提出了要求:“你能否將這些東西扔掉?起碼是在家里,尤其是在睡覺時?”
“不行。你覺得它們很礙眼,卻是我不可缺少的精神鎮(zhèn)靜劑?!?/p>
“但它們的確很礙眼,而且堅硬、丑陋而荒唐!”
“你不是嫌棄它們,而是嫌棄我。你開始膩煩我了是不?”
“我的確很討厭這些鬼東西,太荒謬了。這樣下去我非出問題不可!”
“你還愿意像以前一樣保護我嗎?”
“我愛你?!?/p>
“我問的是你是否還會保護我?!?/p>
“丈夫保護妻子,這天經地義。你老是說這個你煩不煩呀你?!?/p>
“你到底還肯不肯保護我?譬如說當我身遭不測?”
“我說過了,我肯。”
“那好吧,我答應你。但只限在家里,在睡覺的時候。我外出的時候,主要是上班或買菜,你不在我身邊,不能好好地保護我,我還得戴上它們。因此,我是不能將它們扔掉的。你能理解嗎?”
“好的。我也保證在你不愿意的時候,絕不招惹你。我不會強奸自己的妻子。”
張子房被自己逗樂了,舒舒卻臉色煞白,整個人好像虛脫了。他問:“寶貝,你沒事吧?!笔媸嬲f:“我沒事。我只是有點不習慣。頭上沒有鋼盔,我就像一只剝掉硬殼的蝸牛,很不習慣。”
她說著,將乳房上的金屬罩杯拎出來。她又去解除私處的武裝。她說:“我的乳房好像不見了,不存在了?!睆堊臃可焓秩ビ|摸,說:“胡說!它們總算翻身解放了。你看,多有彈性,多有生機!這一對冬眠的小動物,終于復蘇了。但你還沒有解放,至少你的身體還沒有解放。”舒舒說:“我還是不習慣。我覺得它們不是屬于我的,我控制不了它們啦?!睆堊臃勘е靥鸥械狡拮尤榧獾牡钟|,說:“慢慢就會習慣的。你以前也不習慣走出那套該死的房間,宛若人間地獄的房間——啊,原諒我。但你現(xiàn)在不是很習慣了嗎?你瞧,你現(xiàn)在多迷人!”
舒舒一聲嘆息,她看著眉飛色舞的丈夫,她的緊張感在緩慢地消除。
五月的一天,張子房收到了一張結婚請柬,老朋友張英武將于本周末結束鉆石王老五的生涯。張子房忽發(fā)奇想,他要攜眷出席。他說:“寶貝,我從沒見過你參加朋友的聚會,或跟別人打交道。而適量的社交有益于身心,你跟我去好嗎?”
“好的,但是你對我的裝束不要說三道四?!?/p>
“天啊,寶貝兒,你不是要扮成女殺手的模樣,參加我老朋友的婚禮吧。”
“我不可能在外面改變我的裝束,你不知道外面有多亂!”
“我就是看不慣那一套!你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為什么要將自己搞得神經兮兮?老實講,你那套服飾,誰知你是男是女?誰知你喝喜酒還是搗亂?你看看你吧,那套深灰色的大衣,加上深藍的鋼盔,白色的口罩,簡直像是本·拉登派來的!這決不允許!你到了該變一變的時候了。”
“我就知道你看不慣!從第一天結婚起,我就知道你看不慣這一切。你要改變什么?你有本事叫所有的搶劫犯、強奸犯、砍手黨都改邪歸正嗎?如果沒有,就甭想來改變我。你在不能保證我安全的前提下,請不要跟我說改變!”
“好,好,我不改變你。你就穿普通服裝去一趟,就一趟,這都不行嗎?”
“我就這樣。我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沒說要跟你去。”
“這個,這個——好吧,就這樣子去吧,只要你愿意出席,我很高興了,我還擔心你說不呢?!?/p>
張子房很快就知道他錯了。裝束奇異的舒舒在婚禮上成了焦點,她那身服飾,甚至不能用奇裝異服來形容,尤其是她的深色大衣跟新娘的雪白婚紗恰成對照。她在賓客之中,顯得相當突出,跟婚禮的氛圍也不協(xié)調。來賓對她甚至比對新娘更感興趣。張子房一到,就感覺到了不對勁。當他向朋友介紹妻子時,不少人捧腹大笑?!斑@個人真奇怪”、“她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咦,小聲點,看來人家是身懷絕技的劍客呢”,諸如此類,就像蒼蠅嗡嗡地鉆入張子房的耳朵。他瞅著妻子戴口罩的臉,舒舒雙眼澄澈如水。
張子房夫婦提前告辭了。反正舒舒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口罩除掉,并享用筵席。回到家里,張子房臉色發(fā)綠,仿佛長出了青苔。兩人吃過晚飯,張子房說:“我們要好好談一談?!?/p>
舒舒知道他要說什么,等著他說下去。
“我的妻子那么漂亮,帶著她出街是很長面子的,事實上恰恰相反。所以,這肯定出了問題。其實,剛才你只要將口罩除掉,將頭盔摘下,哪怕還穿著那件莫名其妙的大衣,你還是全場最美麗的女人。你老公也不至于無地自容。我忍無可忍了。”
“你只顧你的面子,”舒舒說,“我要為我的安全負責。”
“好,就算我有無面子取決于你好了。但你的安全,是由我來負責的。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是你的終身保鏢或貼身侍衛(wèi)嗎?這一點,你完全不必擔心?!?/p>
“不是我懷疑你的承諾,也不是懷疑你的能力。但是——歹徒太猖狂了。但是——你根本就拿不出證明!”
“沒錯。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看我的力氣!”張子房隨手將沙發(fā)上的拉力器拿起來,怒吼一聲,居然將拉力器的五根彈簧全部拉直,失卻了彈性。“我有能力保護你。你要相信我,你老是這樣子,你讓我覺得失敗。這不僅僅是作為老公的失敗,也是作為一個男人的恥辱,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張子房哭喪著臉,將那件損壞的拉力器拋到墻角,蹲下來,抱著頭,像個孤獨無助的孩子。
“做別人的老公是容易的,做一個男人卻要付出代價。我寧愿你永遠沒有機會來證明。如果一直是這樣,那么一些美好的東西,就依然像肥皂泡一樣,還沒有破碎?!?/p>
“舒舒,你傷了我。我的心被你傷透了。”
“親愛的,對不起。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p>
“有沒有辦法讓你脫掉那些巫衣般的大衣?那個加里森敢死隊般的鋼盔?那只在瘟疫期間人人都戴的口罩?還有你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金屬奶罩、金屬臂套和性器保護罩?你知不知道,它們是看不見的絲線,擰絞成了一根繩索,而繩子就勒緊我的咽喉,我要透不過氣了。”
“對不起,親愛的?!?/p>
“你就是懷疑我。我不知道你憑什么懷疑。我恨不得馬上遭遇一個盜賊或什么狗雜種,好讓你看看,我是不是信口開河。你懷疑我什么呢?”
“我不懷疑你。如果懷疑你,我就不嫁給你啦?!?/p>
“好,舒舒,你說吧。你要怎么樣才扔掉那堆玩意兒,像隔壁的小婦人那樣,像這棟樓掃地的阿姨那樣,像小區(qū)里隨便一個帶孩子的老太婆那樣,像大街上隨便看到的一個女人那樣——看上去正常一點?!?/p>
“你是說我不正常。你以前從來不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愿意娶我,我以為你已能接受??磥聿皇沁@回事。你現(xiàn)在倒來指責我——”
“你就是不正常。你瞧瞧看,你能從地球上找出半個像你這樣的人來,我算你厲害!”
“你這樣說讓我失望?!?/p>
“這樣吧,好嗎?我每天都陪你上班,接你回家。這樣好嗎?由我陪著你,你不用怕。試試看嘛,如果真的不行,我以后再也不提了。大不了,我在包里放一把刀,一支槍,若有風吹草動,我肯定為了你不惜拼命。就這樣定了,好嗎?寶貝。”
舒舒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張子房陪著她上班,打的將她送到編輯部,甚至送上她的辦公室。舒舒沒有戴鋼盔,沒有穿大衣,更沒有套上鋁合金的臂套,當然,乳房和私處的防護器具也一并摘除。張子房興高采烈,仿佛拋掉了沉重的包袱。舒舒無精打采,驚惶之中,又帶著羞怯。她堅持戴了一頂棉絨織的帽子,這仿佛是一個儀式,或舊日裝束的象征。
那天,舒舒成了辦公室的頭條新聞,一是同事驚詫于她敢于“露臉”,跟以往迥然不同;二是她的臉太美了。大伙兒習慣了她平時的裝束,反而有點奇怪。舒舒在眾目睽睽之下低下頭去,面紅耳赤,仿佛在大庭廣眾下赤身露體似的,很別扭。的確,她脫掉了那些器具,就像脫光了衣服,很不自然。
張子房每天陪著舒舒上班下班,雖然辛苦些,但是很高興。他陪著如此漂亮的女人,走在路上,也極大地滿足了虛榮。很少人能忽視舒舒的美麗,即使是女人,尤其是無底洞小區(qū)的門崗,每天看著舒舒出入,目光發(fā)直,宛若泥胎木偶。張子房得意地笑了。她是屬于我的,這個人間尤物,你們只有瞧一瞧的份。
三個月過去了,盡管報刊及網站仍有一些關于搶劫、強奸或殺人的報道,經舒舒之手編輯的就有好幾篇,但舒舒畢竟安然無事,她也沒有目睹相關的違法犯罪行為。說也奇怪,她以前還經常在地鐵上親眼看到小偷出沒,這三個月居然風平浪靜。她慢慢安心了。有一天,她提出不用張子房送了,她自己打的就行。她還說:“打的應該是比較安全的。”但張子房堅持要送。他瞅著舒舒,他覺得妻子跟小區(qū)任何一個年輕女人,沒什么兩樣了。
秋天到了。盡管在洞城不見天日,沒有天空、星辰和風云,也沒有四季之分,但洞城的日歷也有夏至秋分的說法。如果在毗鄰的果城,秋天是很舒服的,尤其適合于郊游。由于秋天帶來的好心情,當張子房提出去洞城最大的“森林公園”白獅山游玩時,盡管她有些顧慮,但還是答應了。張子房說:“這還是相識以來的第一次郊游呢,肯定終生難忘?!笔媸婧φf:“七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出游?!睆堊臃繐碜∈媸?,吻她的眼睛。他付出了極大的耐心和努力,這沒有白費。
白獅山的景致很不錯,它既是洞城最大的人造山,也是洞城名聲在外的名勝。該山高逾三百米,方圓兩公里,全由人工在地下世界挖掘出來,就像掘一個大寶藏。其實該“山”原本就隱藏于地底之下,只要將山四周的泥土搬走,它就會赫然顯露,這有點像挖洞,也有點像刻章,但挖洞是陰文,造山卻是陽文。該山就像一具龐大的雕塑,其外觀預先設計好了圖紙,工程師參照的榜樣是珠穆朗瑪峰。其實,這跟洞城建地下小區(qū)的原理差不多。由于白獅山所在的洞穴規(guī)模宏大,常讓人們遺忘了洞頂,誤以為置身于地上城。洞頂狀若天穹,這也易讓人跟傳說中地下城始祖地下盤古窮畢生之力挖掘的“地下天空”發(fā)生聯(lián)想,那是所有地下城的圣地,歷代皆有人尋覓,但一無所獲。這座洞中之山,山頂幾乎觸及洞壁,這說明其地下空間仍有不足。在山腳的四周,風景管理區(qū)花重金營造了一個園林,林木茂密,花樹璀璨,顏色及觸感都異常逼真,甚至還能散發(fā)出相應的清香,卻全是用塑料、橡膠、金屬諸物制造的假植物。有一條人工溪流繞著山腳呈環(huán)狀流過,又注入遠處一個黑洞般的深穴。溪流淙淙,頗為靈動,看來似是活水,水中常見錦鯉游動的身影。山上山下,瞧不盡的亭臺樓閣,茂林修竹,小橋流水,風光如畫,該公園的點睛之筆是仿真的花草樹木,這滿足了洞城居民對大自然的渴求。
登山大道及臺階上游人眾多,人聲嘈雜。喧鬧的人聲,倒讓舒舒倍感安全。她腳步輕快,容光煥發(fā),心情舒暢。談笑間到了半山腰,二人在涼亭上小憩。
從半山腰往下拐,如果順著石階走的話,花十多分鐘就能到達白獅寺,這是洞城為數(shù)不多的寺廟,香火鼎盛。張子房眨著眼說:“我認識一條幽靜小徑,幾分鐘就到了,可以節(jié)省不少路程?!笔媸妾q豫了,說:“不好,太偏僻了?!睆堊臃空f:“你放心好了,只需三分鐘。不會有事的。”他摸了摸背上掛著的網球拍套,里面裝著的不是球拍,而是一把鋒利的砍刀。他笑了,他偷偷買回這把刀,還是三個月前的事。他對這次郊游,可謂蓄謀已久。他甚至巴不得路邊黑黢黢的樹叢跑出一兩個小賊,他自信憑身上的這把利刀,對付兩三個歹徒不在話下。他想,經歷了這次之后,舒舒心底的陰影就煙消云散了。
舒舒臉色微悚,雙腿顫抖。張子房拉住她的手,發(fā)覺她的掌心濕了。張子房在嘆息,但更堅定地拉著舒舒,踏進了那個幽深而茂密的小樹林。林中小徑發(fā)白,像遺棄在地上的一段舊繩索。
不幸突如其來。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提防或逃跑的可能,這完全符合舒舒千百次來噩夢或臆想的情景。舒舒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鋼管猛擊在張子房的腦后勺,張子房一聲不吭,就委頓于地。然后舒舒感到一只大手掩住她的嘴,她根本發(fā)不出聲音,另一只手繞過她的腋下環(huán)抱著她。而她的雙腳,已經被另外兩雙鷹爪似的手牢牢抓住,她感到自己在懸空中移動,且速度驚人。
當張子房醒過來,天色微暗,小樹林幽靜而詭異。好在舒舒也回來了,她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上衣還算完整,但褲子被撕裂到了大腿根,裸露出來的大腿,雪白而青腫。她已停止啜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有多么可怕,看一看褲子就知道了。張子房的心在碎裂,他湊過去,拂掉她的淚痕,以及臉上沾著的泥土和草屑。舒舒呆滯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盯著張子房帶來的網球拍套,旁邊的空地上,就插著那把刀,路燈打在刀刃上,很刺眼。
“這是一個絕妙的諷刺——”舒舒笑了,她的笑是從牙齒縫擠出來的,“刀是你帶來的吧。”
張子房的確有備而來,但他沒有機會動用這把刀。他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妻子的表情和聲音,都讓他感到恐懼。
“你沒有保護我。”
“我沒想到會這樣。”
“你沒有能力保護我。”
“當時我昏過去了?!?/p>
“你老婆被輪奸時,你沒有辦法。你昏得真是時候,當災難從天而降,你恰到好處地昏過去了?!?/p>
“我錯了。我們不該來這個該死的地方。更不該走這條該死的小路,我錯了,不該不聽你的話?!?/p>
“是我錯了。我以為你真能保護我?,F(xiàn)在證明了,你做不到?!?/p>
“你總算平安無事,這還算不幸中的萬幸。”
“是的,我還活著,我應該為此而慶幸。如果我戴著那些東西,他們只能將我殺死,而無法使我屈服。我自從搬去你家里開始,自從扔掉我身上的器具開始——不,自從認識你開始,我就錯了。老實講,我不怕你的妻子被人污辱,被什么樣的人污辱,這都無所謂,只要我還活著。但問題是,那些有能力污辱我的人,也隨時可以將我殺死。這次還能活下來,純屬僥幸?!?/p>
“舒舒,我真的錯了。以后不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了?!?/p>
“不要說以后?!?/p>
舒舒走出了“樹林”。一路上,她嘴唇緊閉。她的雙唇像兩扇門在關閉,像一只蚌的貝殼在合攏,像兩塊布片被針線縫上了。無論張子房再說什么,她都不會開口。張子房無計可施。他眼睜睜地看著舒舒走到她自己的房間,掏出身上的一大串鑰匙,首先打開那把碗口大的銅掛鎖,然后一絲不茍地打開了那三把不同品牌的暗鎖,動作熟練而優(yōu)雅。張子房驚詫于她離開大半年了,居然還隨身帶著那一串沉甸甸的鑰匙,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的鑰匙居然沒有丟失。舒舒閃身入內,她只說了兩個字:“再見!”
鐵門發(fā)出一聲巨響,張子房眼睜睜地看著舒舒消失了。
從此,舒舒消失了。無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張子房再也沒有見過舒舒。舒舒還像蝙蝠或巫女一樣,住在這套迷宮似的房間里嗎?還在無底洞小區(qū)嗎?張子房苦笑,她還在不在洞城都是一個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如果在路上行走,她以前的那套東西肯定又派上了用場。張子房想到她又將包在鎧甲般的衣服里生活,就忍不住痛悔和傷心。舒舒是一座封閉的城堡,他曾經以為進入了,其實他從來沒有進入過?;蛘?,他是進入了,卻在里頭迷失了。這個謎一樣的女人。他在流逝的歲月中沉溺于悲傷,他在悲傷中倍感孤獨。
他學會了酗酒,經常和別人喝得酩酊大醉。那是另外的一些朋友,以往那些認識他妻子的朋友,主要是張英武婚禮上出現(xiàn)的人,他已斷絕來往。在北風呼嘯的一個冬夜,喝醉了的張子房跟朋友說起了舒舒,以及相關的故事。但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急了,灌下一杯燒酒,大聲說:“我騙你干什么?我的妻子是什么樣子,張英武夫婦就知道,所有參加過張英武婚禮的人都知道!”有一次,他酒后歸來,倚著門邊,注視著對門的舒舒房間,他忍不住用拳頭猛擂,用腳去踢,用頭去撞,然而里面一片死寂。他哭了。第二天,他冷靜地站在舒舒房門前琢磨,他甚至抑制不住用炸彈將大門炸開的沖動,看舒舒到底在不在里面。張子房知道,他永遠失去了舒舒。
黃晶終于結束了冗長的講述。陸深只聽了幾句,就知道黃晶在復述他寫的故事,亦即他的新著《迷宮中的女人》。如果不是有承諾在先,他早已粗暴地將她打斷。再也沒有什么比一個陌生人將他的長篇小說一口氣地復述更無趣的了。盡管她講得聲情并茂,但唯一有吸引力的是她甜美的嗓音。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并不像自以為是的百讀不厭。在這個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初次相見是作者最著力之處,也是全書最出彩的部分。作者對意識流、時空變換、多視角敘述等現(xiàn)代派技藝運用嫻熟,且多有創(chuàng)新,譬如這一部分,就以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反復寫了十個兩人初次相識的場面,每一個都獨辟蹊徑,曲折離奇,絕不重復,又無一不從側面說明了舒舒內心的不安感,這是不可刪減的?!拔摇毙Q故事雖然荒誕不經,但記錄的都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每一種都有可能,“我”卻無法確定哪一次是事實,只好全都羅列出來?!拔摇边@樣講述的原因,當然是為了突出會面的重要性,窮盡了女主人公的復雜心理,但也暗示了男主人公記憶紊亂的表征——“我”無法清楚地記起兩人初次見面的時間、地點與情景。這十次見面是重頭戲,占了全書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黃晶說,為了講述的方便,她剛才將第一人稱換成了第三人稱,也就是全知全能的視角。另外,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只介紹了見面的其中一種,這也是她看來最接近事實的描述。
“我說完了?!秉S晶馬不停蹄地說了這么久,嗓子仍保持甜潤。
“你這樣有意思嗎?”
“我對你的著作這么熟悉,難道你不奇怪?”
“你的記憶力讓我大開眼界,也感謝你對拙作投入了這么大的熱情?!?/p>
“不,我熟悉是因為故事是屬于我的。你的文筆不錯,但比起原著來仍有遜色。你作了一些偷梁換柱的改動,但只是欲蓋彌彰,絲毫無助于掩飾全文抄襲的事實,你只是倒過來抄了一遍。陸深先生,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讓我該怎么說好呢,你不是掩目捕雀,就是膽大包天啊?!?/p>
陸深微笑。黃晶從挎包里掏出一本書,赫然是《迷宮里的男人》,署名黃晶,封面有點折痕,紙頁泛黃,看來是舊書。陸深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接過來翻了翻,笑道:“這是本姐妹書嗎?”
他翻開了第一頁,第一句已像弩箭射中了他的眼睛:“舒舒知道,她永遠失去了張子房”。這原本是《迷宮中的女人》的末句——不——他那書的末句是這樣的:“張子房知道,他永遠失去了舒舒”。
陸深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黃晶靜靜地看著他,喝著咖啡,沒有打擾他。他認真讀完了第一章,又迅速翻動書頁,匆匆瀏覽了其余各章,不禁汗如漿出,臉如土色。陸深作了一個深呼吸,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一個抄襲者?!睹詫m中的女人》就像是《迷宮中的男人》的克隆之作,一個虛像,一個倒影,一個復制品。盡管他之前從未見過此書,但二者太接近了,就像孿生兄弟,不,就像是一本書的不同版本,即使有所改動,也變化不大。篇幅也幾乎一樣,核心故事完全一致,連語言風格也無法區(qū)分,甚至有不少句子乃至段落完全一致。至少,兩書是大同小異的。細微而顯眼的差異在于,在《迷宮中的男人》中,充滿不安的自我囚禁者是張子房而非舒舒,一切都與他的書相反,譬如此書的結局是彼書的開端,人物之間的關系保持對稱,但更多的情節(jié)及事情的起因卻顛倒過來,彼書的活動背景是洞城,此書卻在果城。此書開門見山,點出舒舒失去張子房的殘酷事實,接著是舒舒為了徹底消除丈夫面對世界的極端不安,游說他去果城郊外的青龍山玩(正如樹根是樹冠的倒影,洞城是果城的倒影,白獅山是青龍山的倒影,張子房是舒舒的倒影,或者說相反),卻遭受了歹徒的襲擊,張子房被擊昏,舒舒被輪奸。飽受摧殘的舒舒,眼睜睜地看著充滿屈辱和恐懼的張子房從草地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樹林,對痛苦不堪的舒舒視若無睹。之后,再寫舒舒如何為了消除草木皆兵而全身披掛的張子房之恐懼感,如何讓他一一解除其頭部身體的鋼盔、防彈衣、金屬內褲等等重金屬裝置。在此書中,舒舒身份或職業(yè)不詳,張子房被描述成果城《倒影》周刊的記者,一個身披鎧甲的人,一個膽小如鼠的人,一個對性侵犯(主要來自同性)恐懼到了妄想癥的心理障礙者。他玉樹臨風,眉清目秀,皮細肉嫩,猶如深閨中的美嬌娘,曾多次被同性戀者垂涎三尺,也的確在公交車上被騷擾過好幾次。作為書中的重頭戲,兩人那十次可能的初相識,使用的都是第一人稱敘述,只是敘述者“我”變成了舒舒。兩者在小說修辭上旗鼓相當,但由于該書使用了時光倒流般的逆敘事,寫作的難度更大,也增添了閱讀魅力。此書的末句是:“出于對各式各樣歹徒的重視,張子房武裝到了牙齒?!?/p>
總之,此書情節(jié)跟彼書如出一轍,除了人物關系顛倒、時間溯流之外,所有發(fā)生的事件猶如看影碟倒帶回放的情形,開頭是男主人公被襲擊,結尾才是關于他武裝到牙齒的詳盡描述,以及他孤獨一人惶恐不安的情景。至于書中的重要意象“迷宮”——男主人公位于果城花果山小區(qū)的房間,里頭經過改造的迷宮、門窗及床頭上各式各樣的防盜網,倒是跟彼書如出一轍。舒舒被輪奸,張子房被擊暈。這是兩本“迷宮”唯一相同的地方。
至此,陸深只有一絲希望,那就是這一切只是一個玩笑。黃晶不是一位作家,她從來沒寫過什么著作,《迷宮中的男人》是一本偽書,是一個摹仿高手的惡作劇,是對他那本杰作的惡毒戲仿和顛覆,猶如世紀初一則關于饅頭和血案的網絡短片對一部銀幕神話所作的惡搞。他對該作者(也許真是黃晶也許不是)不禁大為佩服,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居然將手藝做得如此精細,在某些片斷上甚至更加流暢,更加精湛,幾乎看不出是一部仿作,在結構上更勝一籌,寫作的難度也更大,猶如一支先穿透目標再倒射回弓與弦的時間之箭。他不是沒考慮過這個結構,但鑒于有前人的成果在先(譬如卡彭鐵爾的《回歸種子》、菲茨杰拉德的《本杰明·巴頓奇特的一生》,馬丁·艾米斯有一部小說干脆就叫《時間之箭》),他打了退堂鼓。沒有創(chuàng)新的形式就不是好形式。巴爾扎克的形式可以無數(shù)次免費使用,但這樣的形式是有專利的。
這真是一個玩笑嗎?為了騙他,造假者將假書做得像一件高仿古董,這值得嗎?
然而,還沒等陸深質疑這是一部假書,黃晶無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她打開掌上電腦,找出了幾個網頁,上面有關于《迷宮中的男人》的書影、書訊、評論、電子版之類。之后,她使出殺手锏,拿出了一份發(fā)黃的《果城日報》,在文化版有一塊豆腐干大的篇幅介紹了該書。黃晶說:“你可以去各大圖書館查找到這份舊報紙的原件。但有必要嗎?”這部出版于三年前的小說,當年似乎并非全無響動,但他聞所未聞??v使這全是真的,他也發(fā)誓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一本書。他的長篇小說受短篇《文奴》啟發(fā)而得,《文奴》的靈感來自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這是有跡可循的。
三四年前,他陸深在哪里?在干什么?他壓根兒就想不起有用的線索。但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的第一個幻想故事像是發(fā)表在《洞城文藝》,卻忘了撰寫及發(fā)表的時間。之前,他好像寫過一點朦朧詩及小品文,但不足道。至于出版單行本乃至聲名大噪,于他還是第一遭。他尷尬地撓著頭,臉色煞白,像陷入了泥淖的小馬駒,不知所措。
“你還懷疑這本書及相關信息的真實性嗎?”黃晶說。
陸深搖了搖頭。他從來沒有過如此失魂落魄的時刻,他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你沒有想起來?你還沒有認出我?”
陸深茫然地望著她,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她,停留在虛空中無形而存在的事物上。她就像是一個透明人,像是他夢中遭遇的一株蓮花,由月光、白銀或水晶構成。他又用力搖了搖頭。他忽然想起,他跟黃晶相遇于夢境是不確切的。那個所謂的夢中情景,出自他一篇名為《飛刀手大戰(zhàn)魔法師》的小說中,當然寫的是男主人公飛刀手的一場夢(他剛才壓根兒就沒想起夢中男子帶著飛刀),那個情景他也許在睡夢中重溫并以飛刀手自居,卻屬于一篇小說的情節(jié)。他由此又想到了《迷宮中的女人》的真實來源。
他實話實說:“我很高興認識你,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睹詫m中的女人》肇始于我的夢境,不是一個,而是一連串,我連續(xù)做了一個月,每到入睡時,夢境中的人物及事件就接二連三地涌現(xiàn),一段接著一段,有頭有尾,有條有理,就像播放電視連續(xù)劇一樣。我壓根兒沒想到我的夢抄襲了你的小說。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沒讀過大作,即使讀過也真是忘了。沒有人這么傻。我畢竟是略有建樹的作家。”
黃晶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同情與溫柔。她一聲嘆息。陸深表示有興趣閱讀黃晶的其他作品。黃晶說:“我只寫過一本書,這充其量是一個獨辟蹊徑的尋人啟事罷了。你暫時想不起來,不要緊,早晚會全盤想起的。也許,說你是抄襲者有點過分了,這只是我為了將你引出來的激將法——”陸深知道她試圖安慰他,他心如死灰。作為作家,他馬上就要身敗名裂了。即使沒有第三者知道,他的得意之作竟是一部抄襲之作,這也讓他受不了。至少,他沒勇氣執(zhí)筆了。
“作為當事人,你當然也有權利撰寫這段經歷,有的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黃晶繼續(xù)說,“當然,倘若定義為非虛構寫作,可能會更為穩(wěn)妥。我的書當年還是自費出版的,沒在圖書市場上流通,估計看到的人也沒幾個?!?/p>
陸深驚愕地望著她。他覺得頭腦的暈眩感在加劇,亂成了一鍋粥。
“你就是張子房,我是舒舒。實情大致如拙作所言,這理所當然。而大作則完全走了樣,跑了調,可能也不是你有意為之,而是潛意識對記憶的歪曲或改造。換言之,我們所寫的這兩本書,純屬非虛構,所有事情都真實發(fā)生過。直說吧,我們本是夫妻,但因為那次該死的郊游失去了聯(lián)系。我找得好苦啊。我走遍了果城、禾城、鳳城等地上城,沒想到你竟隱居于洞城,更沒想到你成了出手不凡的作家,你不是最痛恨洞城的地下住宅而將其斥之為老鼠洞的么?你不是喜歡設計房子及作畫的么?天可憐見,我們終有重逢的一日,而你除了啥也想不起來,一切都安然無恙?!?/p>
陸深目瞪口呆。她的話像炸彈在陸深的腦海爆炸,思維被炸成了碎片。他的頭腦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如果他面前的女人不是瘋了,就是他瘋了。他居然沒有逃離,還在聽下去,甚至覺得黃晶說的并非空穴來風。當然,要相信她說的這些話,不比否定她說的更容易。
“你老了?!秉S晶輕撫陸深鬢角的白發(fā)。陸深見她情真意切,不禁心神一蕩。他怎么也想不起跟這位自稱他妻子的女人有何瓜葛。換了十年八年前,她豈不是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姑娘?她不是駐顏有術,就是滿嘴謊言。三年前,《迷宮中的男人》就問世了,她豈不是神童?
“總算脫下防彈衣了?!秉S晶捏了捏陸深的胸膛,笑說,“看來寫作真能治愈一個人的心理問題。可憐的人啊,連自己的老婆也忘得一干二凈了。都說寫作能抗衡遺忘,而你呢?”
陸深越聽越糊涂,越聽越震驚,無端端跑出一個貌美的老婆和一段揪心的往事來,這比起他被指控為抄襲者更讓他驚詫。他喝了一杯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梳理頭緒。一開始,他面臨著抄襲者的嚴厲指控而身敗名裂之虞,之后手捏王牌的指控者說是他的妻子,那么前一個危機已基本消除,更大的惶惑卻像漁網般撒過來。為了保險計,他在全部事實搞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輕下結論,看來三十六計走為上。但為時已晚,黃晶挽著他的手說:“我們走吧?!?/p>
“到哪兒去?”
“當然是回家。”
黃晶的家位于果城龍眼大街的一個小區(qū),是尋常的三居室,雖然安裝著防盜網,卻非兩人小說中的迷宮??磥睃S晶不是他筆下的人物,那就是他真的以小說的方式闖入了她的生活(僅僅是她的生活嗎?),由于《迷宮中的男人》撰寫在前,前一個說法已被否定。
在黃晶臥室(據說也屬于他)的席夢思上,兩人如魚得水,暢美難言。黃晶滑膩的肉體猶如玉石幻化的波濤,將他沒頂而不席卷,覆蓋著他而不取消。當激情的浪頭退潮,兩人像海邊拾貝的孩童一樣天真,像飽食的海豚那樣安靜。
“明天咱們到你洞城的金屋瞧瞧?!秉S晶笑著說。
陸深猛地想起,他跟黃晶的確是老相識(如果他對夫妻關系仍有存疑的話),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第一次跟她肌膚相親的情景——不是在一個叫地球——2066的人造宇宙中(那是他一篇自傳體幻想小說《實驗室》的故事發(fā)生地);不是在海邊跟一個疑似美人魚或玉石雕成的女人交歡(出現(xiàn)于他的小說《尋我記》);不是在洞城的一間房子里,他跟一位自稱是他妻子的女人同床共枕,她后背有一對天使或仙鶴般的翅膀,后來才知道那是假的,她隨身攜帶著,只有睡覺才會摘下來。那女人說,是為了紀念因尋覓地下天空而出走的父親,他具有飛行能力。這同樣出于他的小說,是哪篇一時想不起來了——而是在果城一間結構復雜如迷宮的房子里,他在黃晶逐漸裸露的高大白皙的胴體之下,逐漸解除了身上的全部武裝,諸如鋼盔、防彈衣、金屬內褲、陽具金屬套等等,他和他的陽具(猶如暖風中復蘇的冬眠之蛇,昂起頭來)像兩個流浪漢被黃晶和她的身體同時收容。那一瞬間,他沒有恐懼,他忘了自己,忘了天與地,忘了一切。那么,《迷宮中的女人》的母本正如黃晶所述,那些事情都是真實發(fā)生的,跟他那批杜撰的短篇小說有霄壤之別。他的短篇故事也許從生活中來,帶著某些現(xiàn)實的影子,但只有《迷宮中的女人》從反方向上接近了真相,猶如事實的倒影。
倒影!正是倒影!當“倒影”這個詞語從他的腦海中蹦出來,該詞就像是一根導火線,引爆了記憶的雷管,往事與歲月因受到劇烈震蕩而爆發(fā)了一場海嘯,無數(shù)場景、人物和事件,像一座災難中的城鎮(zhèn),伴隨著時光的水沫,排山倒海般涌來、搖撼、崩潰!首先在海嘯中倒塌的是燈塔般的事物:《倒影》周刊,然后是一連串相關的老建筑,在多米諾骨牌的效應下紛紛倒塌,猶如電影鏡頭回放般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因設計另類走鬼房而走紅網絡的張子房及其相關報道(他因將小房子像蝸牛殼般套在身上,而被媒體稱為“攜帶房子的人”),報道的撰寫者《倒影》周刊記者舒舒(和眼前的黃晶疊合為一),果城的管理者榛子對他的圍追堵截及野火蔓延般的愛情,他跟地下城秘密組織鷹巢老大“鷹眼”的恩怨情仇,他為了躲避果城警察及鷹巢殺手的追捕而亡命天涯……他所想到的種種往事,跟他的一篇舊作《看不見風景的房間》相符若節(jié)。看來,那篇作品也是一個非虛構了。
黃晶欣慰地望著他,有些激動。她也仿佛看到了陸深頭腦里的那些情景或圖像。她的男人正從記憶的洪荒時代過渡到了中世紀,很快就會抵達現(xiàn)代文明。這個久困于夢魘的人在逐漸復蘇,猶如春風吹過大地,冰雪融化,種子發(fā)芽,欣欣向榮的景象大可期待。
張子房的情人榛子作為一個特寫鏡頭,執(zhí)拗地在陸深(他仍不肯承認張子房也曾是他)的面前晃動。啊,榛子,我想念你。這個在性高潮時全身發(fā)光的螢火女,這個性烈如母豹又溫馴如綿羊的人間尤物,她好像還懷了他的孩子,而他自逃亡之日起,已音信皆無?,F(xiàn)在看來,榛子的真實感值得懷疑,至少,她不是他原來以為的那種胸大無腦的女人,她想方設想接近他并贏得他的信任似乎也懷有秘密任務,譬如說,就是為了監(jiān)視他(他們都是雙面特工)?
陸深發(fā)現(xiàn),那個神出鬼沒的《倒影》周刊女記者面目模糊,其實她跟他屈指可數(shù)的會面,恐怕也用了易容術或戴著假面。印象中,他跟她從未肌膚相親(至少根據《看不見風景的房間》里的記載是這樣,但他不能保證記起該小說的所有內容),跟她在紅袖咖啡館里討論中西建筑藝術時深情擁抱過一次。之后各為其主,拼過你死我活。她是一個神秘人物。
“《迷宮中的男人》關于我的敘述都是事實?”陸深不甘心地問。
“是的。我們結為夫婦,在果城短暫地生活過?!秉S晶說,“短到你都忘了。而在我們結婚之前,你的記憶就有了出問題的跡象,神情恍惚,丟三拉四,對更早的生活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你對被追捕的恐懼,你甚至不知為了什么而逃亡。也許是那間屋中之屋給你帶來了濃郁的陰影,或者說,榛子始終在你的潛意識揮之不去。有好幾年,我們失去了聯(lián)絡。當我在果城與你重逢時,你已經成為一個惶恐不安的失憶者。之前,你表面上是一位流浪畫家,其實是果城的特工,臥底打入叛逆組織,又因上司猝死而無法證實你的真正身份,于是,你時刻提防著來自果城及鷹巢的追捕,你將房間布置成迷宮的模樣,是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至少是一種心理安慰。因為草木皆兵,你打扮成了一個另類角色,身穿防彈衣,武裝到了牙齒,自以為增加了安全系數(shù),卻沒想到更容易讓我找到你。只是你壓根兒就想不起我。也許,我在你心中可有可無,至少,每一次見面或重逢,都是我去找你。第一次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蓱z的人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前幾天,我無意中從果城的舊居發(fā)現(xiàn)了你寫給我的、那封從未投寄的書簡,洋洋數(shù)萬言,我很感動。我慶幸看到它。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上阃四銓戇^這封信,忘了你反復去描畫又銷毀的關于我的肖像,也忘了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的我?!?/p>
黃晶這番話合情合理,可以跟陸深憶起的那篇小說(他只想起了大概)相互印證,他不禁多信了幾分。
“我記起了那封書簡,但那只是一篇小說?!彼f。
“既是小說,也是實錄。”
黃晶拿出了一沓打印稿,紙頁有些泛黃,這是短篇小說《看不見風景的房間》的文稿,內容他很熟悉,但無法確定是否發(fā)表過。
小說的主體是一封從未投遞的情書,敘述者兼主人公張子房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給他尋遍天涯而不得的戀人舒舒(同時也是售樓小說君慧、富二代海黛,還是他一口咬定的洞城某個秘密恐怖組織的老大鷹眼)寫了一封冗長而感人的長信。這是張子房的供詞、申訴狀、懺悔錄,是一封撰寫中的、未完成(因某種原因中斷而隨時會接續(xù))的戀人書簡,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一部錯綜復雜的謀殺實錄,一場驚心動魄的臥底經過,一個復雜案中案的全記錄,也是一個敘述另類、無法被定義的實驗性文本……男主人公將這一切和盤托出,但他傾訴的對象是一個隱身人,一個有著無數(shù)個化身和身份而無從確定的神秘人士。她曾經是他的采訪者,他的中介,他的情人,他的仇敵,如今只有一個身份:獵捕者、復仇者或審判者。
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你好嗎?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誰,但現(xiàn)在知道了。你不會否認,對嗎?盡管到了二十一世紀中葉,我和你的故事也顯得匪夷所思,我的重點不是復述故事本身,因為你對故事也大致了解,我更傾向于袒露心跡,我承認往昔一起度過的時光,有愛也有污穢凄苦。我們各懷心事。由此,這個故事自然也隱匿起了另外的部分——用你的話來說,亦即事件的倒影——這你一直蒙在鼓里。我只需要一個讀者——那就是你。”
在小說的結尾,他寫道:“我克服了對你的思念或恐懼、懊恨或憤慨、貪婪或情欲、獻身或乞求……當我撥開迷霧,我頓悟了,變成了整個虛空或其中的一部分。我進入了無我之境。我看到了真相。我看到了要點:我就是你。你就是她。我就是世界,也是倒影。我準備好了……我克服了關于你的一切。這樣說吧,我看來克服了七情六欲,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因蠢笨無知而自責,也不會因現(xiàn)在的安詳平靜而夸耀。我依然延續(xù)了這封長信的書寫,也許永無盡頭,直到你悄然現(xiàn)身、追捕者光臨或世界末日到來……這封長信記錄了我的艱難成長,對你也許不無裨益。我不是為了向你傾訴或說教,也不是要跟你交流或尋求理解,而純粹是書寫本身的樂趣,猶如天地運行、星月升降、海潮漲退,四季輪回,草木枯榮……就像風吹過草地那樣自然而喜悅……我愛宇宙。我愛房子。我愛你。這封信離收筆仍遙遙無期。我不會去找你,也不去找榛子(也許還有我和她的孩子),我享受孤獨,在廣闊的孤獨之城漫步,猶如在臺風眼享受著罕見的平靜。也許,你很快就找上門來,微笑著向我伸出雙手,或用手槍指著我的頭。七年了,你杳如黃鶴,音信全無。我不再對任何事情抱有希望或絕望。我接受我的命運。”
因制造走鬼房而不斷給果城管理局制造麻煩的屌絲青年張子房,跟愛慕他的女管理者榛子同居。榛子用木板在一套廉租房里搭建了一幢小木屋,正是這一著打動了他。這是小說的神來之筆。時值果城地下大興土木,地下城的修建方興未艾,據說洞城之下還有洞城,就像榛子的屋中還有屋子。這些秘密之城有個名字叫“根城”,都隸屬于一個叫“鷹巢”的秘密組織,打著無底洞房地產有限公司的公開身份活動,其目的就是建立一個完全脫離果城的地下國。謀反者宣揚人人有屋住、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的地下理想國,人人安居樂業(yè),自由平等,皆以兄弟姐妹相稱。張子房的公開身份是一個沒有名氣而自命不凡的流浪畫家,事實上,他是果城當局的一個特工,在上司老何策劃的“挖根行動”中打入了根城的總舵鷹巢,做到了骨干。依據他刺探到的重要情報,“挖根行動”正待發(fā)起雷霆一擊,卻因事泄而功敗垂成,唯一能證明他本來身份的老何被謀殺,他也差點死于非命,亡命天涯,先后化身為屠夫、送貨員、廣告文案等等。他在鳳城、禾城及谷城浪跡了多年之后,終于領悟了繪畫藝術,又循著藝術之路徑,對宇宙人生及天地萬物大徹大悟(這只是他自以為是嗎?),至少他沒有恐懼。他恢復了過去的真實面目,他喪失了過去,恐怕也沒有未來。但他抓住了現(xiàn)在。
這就是那篇小說的梗概。只有短篇的長度,卻有不亞于長篇的容量?,F(xiàn)在陸深回溯這個故事,覺得這是他前半生的真實經歷,至少是他作為多面人的一段生活,這些事情,可能都發(fā)生在《迷宮中的男人》之前。要精確到哪一年哪一月,他暫時做不到。他記得該文分明是一篇虛構之作。天啊,在他的小說中,有哪些純屬虛構,有哪些來自于夢境,又有哪些摻入了現(xiàn)實乃至是現(xiàn)實的翻版,盡管戴著現(xiàn)代派的外殼,其真實性卻不亞于一部回憶錄或紀實文學?打死他也搞不清了。
陸深被頭腦中龍卷風般的往事與記憶所席卷,因狂風雷暴的襲擊差點立足不穩(wěn)。這真夠復雜的。原來他不僅是作家、畫家和屠夫,還是特工。那些事情看來是真的。他仍有一個疑問:“黃晶,你不是在拿我也說不清的小說來蒙我吧?!?/p>
“你已經想起了大半?!秉S晶搖了搖頭,說,“譬如說你在小說中也寫到我,譬如說我不僅是記者舒舒,還是售樓小姐君慧或富二代海黛,對吧,只是你不愿意承認罷了?!?/p>
“你也是地下城秘密組織鷹巢的老大‘鷹眼?”
“你說呢?”
“如果你真是那個神通廣大的大人物,你有什么做不出來?你有什么不能去改變?區(qū)區(qū)一本《迷宮中的男人》或幾則假消息算什么?如果你真是鷹眼,那么你一直在說謊!”
“我叫什么重要嗎?難道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那個女人嗎?盡管你做特工時想的女人,跟住迷宮時想的女人不是同一個,你先后愛上了好幾個不同的人,那其實都是我。由此,我是你雙重乃至多重的戀人?!?/p>
陸深幾乎被繞暈了,又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點道理,并對其思路清晰佩服不已。他要推翻黃晶的說辭是困難的,除非他不是迷宮中的那個男人,也不是出沒于地上城的多面人,他還得沒有丟失過任何記憶。光是最后一條,就讓他頭痛不已。他終于想起了跟黃晶初次相見的情形,那時她叫舒舒。她像蓮花般清純。他一見鐘情,無力自拔。后來,他一次次在小說中反復去描述她蓮花般的形象及淤泥般的生活,她化身為不同的女人,但均是他的情人或妻子,這比他做過的夢幻更荒誕。但他始終對兩本“迷宮”之書中的情景抱有懷疑,這兩本互為倒影的小說(或紀實),也許合起來才是一個整體,但他希望那只是一場夢囈,一個虛構,一本戲作。因為,那個悲劇性的事件,讓他無法接受,丈夫眼睜睜地看著妻子被輪奸而無能為力,這無論發(fā)生在哪個男人身上,都是無法忍受的恥辱和傷害。
“我被擊暈,你被輪奸;你是神通廣大的海黛或鷹眼?!标懮钫f,“這二者只能存一。很簡單,你不可能被幾個小混混用棍子打暈,就算你沒有練過格斗術,但你的保鏢不是吃素的。即使發(fā)生這樣讓人發(fā)指的事,你也不會如實寫出來吧。因此,兩本‘迷宮即使全非杜撰,亦不能等同于事實或真相。至少,我那本就是這樣?!?/p>
“好銳利的眼睛!不愧是資深特工。歹徒出現(xiàn)并行兇的一幕,在你的記憶中是真實的,卻是不存在的,在我的書中,只有這一處跟事實有出入。是的,那本來是我刻意安排的一場戲,我原來的打算是,要治療你的失憶癥及恐懼感,就必須找到你的病根。我為此認真研讀了弗洛伊德和榮格,一無所獲,雷蒙娜·卡斯特卻讓我受益匪淺。我猜想,你的失憶只是選擇性的遺忘,在潛意識中將不愿回首的痛苦清除,卻沒有失去其他的記憶及思考能力,否則,你也不可能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你遺忘是因為你害怕,你害怕的正是你要強迫自己忘掉的事,這就是你的病根。只要治好你害怕追捕的強迫癥,失憶癥亦會霍然而愈。你從哪兒跌倒,還得從哪兒站起來。因此,我原計劃是要安排一出美人救夫的好戲,我希望在你的心中牢牢地確立我作為保護者的形象,猶如無數(shù)次拯救安公子于危難中的俠女十三妹。但是,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將這一場戲去掉,因為一個弱女子赤手空拳趕跑一眾持械歹徒,這總顯得牽強,也容易暴露我的底細。因此,那一幕是不存在的。”
“但你為什么要寫?”
“我那樣寫,雖然有些賭氣,但我想也許能將你從藏身處引出來?!?/p>
“不,那一幕是真實發(fā)生的。你不要掩飾了?!标懮钔纯嗟卣f,“我就是在當時離開你的。那時你還叫舒舒?!?/p>
“是的?!?/p>
“但沒想到真的出現(xiàn)了歹徒?”陸深譏誚地說。
“當然沒有!”黃晶慍怒地說。
“請不要再瞞我了。我想起了。你的書有問題,還是我的書有問題?”
黃晶被擊了軟肋,她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濡濕了眼簾。那個恐怖的畫面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于她的噩夢中,如今重現(xiàn)眼前。那真是一場致命的打擊,也幾乎毀了她。
“那一場由你策劃的俠女救夫的好戲,當然沒有取消——”陸深盯著她,語速越來越急地說,“那些歹徒原本就是你安排的人。但沒想到,事態(tài)的發(fā)展超出了你的預料。你低估了你丈夫作為一個美男子對于同性戀者的魅力,尤其是穿著運動衣而露出肌肉之時。終于,你失控了!你安排的六個歹徒,假戲真做,他們背叛了你,一記黑棍就將作為跆拳道黑帶五段及‘五虎斷門刀傳人的女俠放翻,再將你五花大綁??蓱z的女俠,你的鋼刀根本就沒有機會出手,而你眼睜睜地看著那六個大漢將你手無縛雞之力的丈夫按在草地上雞奸。你哭得呼天搶地,你原本是流血不流淚的。之后,那六人當然受到了你的嚴懲,但那一場好戲將你丈夫毀了。你寧愿被輪奸的是你,對不對?”
“請你不要說了——”黃晶以手掩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陸深望著她在哭泣,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的印象中,這個幾乎無所不能、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女強人從來沒有流過淚。盡管他說過,她在青龍山慘劇發(fā)生時痛哭失聲,但他不能確定。
陸深由她去哭,他奇怪地覺得,哭泣的那個人是他。終于,黃晶停止了啜泣。兩人沉默了半晌。
“對不起!”黃晶說。
“我忘了,我真的忘了。如果真忘了多好?!?/p>
“明天我?guī)闳タ匆粋€地方,這有助于完全恢復你喪失的記憶。就差那么一點了。”
翌日,兩人到了果城芒果大街九十九號金葵小區(qū)的一套小房子。暗鎖都生銹了,黃晶用鑰匙搗鼓了一會,一推開門,里頭一陣霉味撲鼻而來,房間落滿了灰塵,墻角也結著幾個骯臟的小蛛網,看來好久沒人住了。陸深一眼就看到了那幢屋中之屋。在廚房、盥洗間和浴室之外,是一個四五十平方的碩大空間,看來是將客廳和臥房的墻壁全拆掉了,才騰出這個空間來。但又不能說這就是客廳,因為中央矗立著一幢小木屋,高有兩米七八,約有六七平方。陸深呆若木雞,那幢木屋他再熟悉不過了,這就是榛子當年將他搭建在果城某大學后山大榕樹上的小木屋克隆過來的,用的還是原來的舊材料。他在小說中也有提及。他摸著門楣上拆除時的裂痕,用膠水和木屑修補得嚴絲合縫,事隔多年,居然仍很牢固。又一陣記憶的浪潮奔襲過來,他想起了跟榛子同居的時日,好像很長久,又像只有一剎那,好像很甜蜜,但又爭吵不斷。此刻,她的種種好處如浪花般涌現(xiàn),不禁鼻子一酸。
“你愛過榛子?”
陸深點了點頭。
“還愛嗎?”
陸深遲疑不答。他離開榛子時恩斷義絕,連她懷孕也在所不顧。
“盡管我有點吃榛子的醋,但我仍不得不跟你說,榛子也是我,正如舒舒、君慧或海黛都是我的化身,一種戴著人皮面具的易容術罷了。很簡單,你懂的。我當時必須是榛子,我有這個義務或身不由己。你想想,我既是海黛或別的大人物,豈容你長期跟另一個女人同床共枕?”
“但是榛子會發(fā)光?!?/p>
“我當然可以?,F(xiàn)在就要驗證嗎?”黃晶吃吃地笑。
兩人走入了屋中之屋,在舊床榻上寬衣解帶,鴦夢重溫。兩人撲倒在塵埃里,或者被厚厚的灰塵覆蓋,就像是被舊床單般單薄而綿軟的往事覆蓋。
陸深百感交集,眼眶濕潤了。他回到了老地方,也仿佛回到了舊時光,回到了那些幸福而虛無的同居歲月。他跟榛子(或黃晶)當時都動了心,卻又都在演戲,彼時彼刻,不虛情假意是不可能的。這也許是分手的原因。黃晶的身體在緩慢地發(fā)熱、變紅,從幽暗到明亮,從光澤到光芒,最后將她的身體全照亮了。她的胴體晶瑩剔透,宛若一個玉石雕琢的燈罩,整個人在發(fā)光。他看不到光源,光線越來越盛,室內的照明燈純屬多余。他一伸手就摁滅了電燈,她像一顆巨大的夜明珠在發(fā)光,通室都是她散發(fā)著幽香的光彩。她咯咯地笑,連她的笑聲都像燈光在地上破碎,通體透明,像玻璃片碎了一地。他們摟抱在一起。他完全失控了。他不計后果。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就像失足的馬陷入深淵般的泥淖,他覺得滑進去的是整個人),也像一團火進入了一盞燈的內部。他覺得進入的是遼闊無邊的光明洞穴,就像進入了傳說中的地下天空。在那兒,遼闊,高遠,神秘莫測,白色或紅色的云在聚攏又飄散。他拼命地飛。他覺得她明亮的身體深不可測,沒有障礙,沒有邊界,像沒有盡頭的天空。她達到了白熱化,她燃燒了,變成一團流動的火,一道洶涌的熔巖,一座爆發(fā)的火山。他仿佛聞到了皮肉烤焦的味道。他也于瞬間化成了焦炭,甚至連灰燼也沒有留存。他像一塊鐵被熔爐融掉。他像一只火鳥,在著了火的天上飛,說不清是火鳥點燃了天,還是天將鳥羽燒著了。在他狂熱而又清醒的頭腦中,仍不時幻化出一幅圖景:一只鳥帶著一個燒紅了的、火焰編織成的籠子在飛翔。這個情景跟他的一個夢大同小異,只是略有刪改。他輪番在極度迷醉和驚恐中體驗著這一切。顯而易見,他作為籠中鳥的隱喻,主要是來自色情的譬喻,或受她的肉體所誘發(fā),但也可能有寓意。她嘆息說:“時隔多年,我又體會到了飛翔的滋味?!?/p>
她身體上的火焰在冷卻,光芒在減弱并慢慢地消失。她仍在散發(fā)難以覺察的微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屋中之屋,她的身體像一團淡淡的白影,激情消褪,身體凝結成了美玉、乳酪或冰雪,不,是雪白的蓮花。
陸深在沉思,仿佛回到了往昔。榛子跟舒舒在他記憶中的形象判若兩樣,如今卻在這個叫黃晶的女人身上合而為一。他摸索黃晶的身體,希望能找到什么巧妙的發(fā)光裝置,卻一無所獲。
“你信了嗎?”黃晶說。
陸深在小屋的“外墻”看到了他的畫架,以及角落里的那堆完成或未完成的畫作,由此想起了他曾以流浪畫家作為身份掩飾的事。那些畫作相當拙劣。他早已將畫畫的本事拋到爪哇國去了。
他們離開了金葵小區(qū),走在芒果大街上。那些在二十年前像高大哨兵一樣排列整齊的芒果綠化樹,如今已蕩然無存。陸深抬頭望了望本該是天空的地方,他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像煙云,也像霧霾,但更像是鐵鍋底。他多么希望能看到燦爛的陽光啊,哪怕僅有一絲,但他失望了。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陸深問。
“這倒考倒我了。希望你自己能慢慢想起來。因為你已從我的身邊逃離,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段不短的空白期。也許,你部分記憶的喪失跟你以意念作畫有關。這不就像練氣功么?你在那個故事中寫道:‘我學會了以意念作畫,這完全超越了筆墨紙硯。從此,我無需再運用紙筆作畫,而是以意念作畫——以天幕為畫布,以云彩為顏料,以風雷為刀筆,以雨霧為水墨,領悟了天地有大美。天地之美,恰在于空,在于無言,在于不可說。我的意念之畫不著痕跡,既是藝術品,也是存在。不是對大自然的摹仿,而是真實,畫面在變幻,突破了畫框的限制。不能說光由我創(chuàng)作了這些畫,但我也參與其中。我閉上雙眼,沉入了禪境或靜心,畫面在虛空中清晰地浮現(xiàn)。我想起你說過的,房子的大境界在于,其墻壁是無形的,看不見的,但仍真實存在。否則房子就無法成其為房子。房子的外觀在于墻壁,其靈魂在于虛空。對于萬物或人類來說,愛就是生命。這是最大的神秘,但并非不可理解。我無法說清愛是什么,但知道什么不是愛,譬如仇恨、貪婪、執(zhí)著、控制等等都不是。我身如虛舟,內心澄明。我總算放下了心靈的巨石——當時你就有點神神道道了,也許是走火入魔了。哪里有人能以天地為紙墨,以意念為筆意,去畫出無形無意卻又出神入化的畫來?當然,我不是要否定你的感覺,但事實上,這樣的畫是不存在的。說也奇怪,我在你失憶之前,你雖如狡兔三窟,易容換顏,多次改變身份和職業(yè),東躲西藏,我對你的行蹤仍能了如指掌,別忘了我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嘻嘻。于是,我反而遍尋不獲。我?guī)缀鯇雮€地球也掀了個底,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搬到你向來深惡痛絕的地下城里去?!?
“我離開你有多久了?”
“快四年了?!?/p>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哪一年?我是指那時你作為《倒影》周刊的記者采訪我?!?/p>
“是2055年?!?/p>
“那么相識十年有多了。我們聚少離多??磥?,我那篇小說將時間搞亂了。我也陷入了歲月與往事的迷宮。”
“我們都不年輕了。”
陸深感慨地端詳黃晶,她的臉龐依然清秀而光潔,但也有幾絲魚尾紋在眼角游弋。他不禁輕撫黃晶的秀發(fā)。
隨著記憶中的失地被逐漸收復,無數(shù)片斷或情景如浪潮涌上陸深的腦海,他對黃晶所說的愈加信賴,對她甚為愛憐。只是,他的頭腦因極度思索及運轉而不堪重負,螺旋狀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超海量的信息,萬花筒般的影像,萬籟齊鳴般的聲音,走馬燈般出現(xiàn)又離開的人,還有終將逝去的青春,血與火的激情,你死我活的斗爭,其間伴隨著真真假假的藝術活動及跟諸多女人的逢場作戲,這都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消化并整理妥帖的。但有時,他又不禁懷疑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你瞧,他失去了好幾個女人,如今一個黃晶就足以補償了。因為那些女人全都是她。世界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但看來這就是事實。陸深覺得之前的生活就是一個虛像,一個夢境,一個倒影,一場鏡花水月的事,而現(xiàn)在才逐漸過渡到了事實或現(xiàn)實之岸。
有什么比了解自己更重要的嗎?看來,他近年來受創(chuàng)作激情驅動下有意、無意或潛意識寫出來的幻想故事,那些晦澀難懂而又繁復多變的華麗句子,那些涉及現(xiàn)實或不合常規(guī)的離奇事件,那些因妄想癥所苦而面目怪誕的人物,并非全是胡編亂造,而是通過某種難以理解卻有創(chuàng)新的手法,巧妙地保存了記憶與事實。至少,它們因強大的基礎而站得住腳,譬如現(xiàn)實性、個人感受及陌生而有力的語言。只是,他還會再寫作嗎?
“搞了半天,原來我是一個逃亡者。”陸深苦笑了。
“除了我對你有興趣,不會有別人了?!秉S晶也笑了,說,“都過去了?!?/p>
陸深決定不再關心這些煩惱透頂?shù)氖?。他握著黃晶的手,雙眼變得清澈。黃晶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溫柔。此刻,她覺得陸深再也正常不過,不是張子房,不是姜榆,不是什么畫家、特工、外賣仔或廣告文案。而她也不是舒舒、君慧、榛子或鷹眼,只是他失而復得的妻子黃晶。
黃金明 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現(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散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中華文學選刊》、《花城》、《詩刊》、《散文》、《天涯》、《芙蓉》、《鐘山》、《大家》、《十月》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當代先鋒詩30年:譜系與典藏》等180多種選本,逾200萬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鄉(xiāng)村游戲》、《與父親的戰(zhàn)爭》,詩集《陌生人詩篇》等多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學員。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廣東省青年文學獎?!短镆暗狞S昏》等多部長篇作品入選2011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2013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家定點生活扶持項目等。
責任編輯 ?劉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