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然
秦嶺在長安城南面的這一段叫終南山,為什么叫終南有許多種說法,但無論是哪種說法都少不了傳說的神話,而這些神話也就讓這座山帶上了一些仙氣。山上的佛寺和道觀很多,佛教中華嚴(yán)宗和真言宗的祖庭,還有道教的發(fā)源地樓觀臺,更是給這里增添了不少神性。古代文人崇尚仙風(fēng)道骨,而進了終南山,身上立馬就會由此而沾染上一些佛道之氣,增添了身上脫俗傲世的底蘊,讓書卷的氣息更為濃重。所以,終南山自然就會吸引一些崇尚淡泊的雅士在此卜居,而一些政治上失意的文臣武將,也常常看破了紅塵躲進山里歸隱,以去除內(nèi)心的浮躁和功名利祿的貪念。
姜子牙可能是在秦嶺里隱居的最早的能人了。他的隱居其實就是一種包裝,拿個沒鉤的魚竿釣魚,弄得玄玄乎乎的,主要是為了能夠以此來引起周王的注意,結(jié)果還真的給應(yīng)驗了,最終也就實現(xiàn)了封神的理想。后來,有些人就開始依樣畫瓢,也學(xué)習(xí)他的做法,使歸隱一下子又變成了一種沽名釣譽的手段。
人說相府里面好做官,一點也不假。雖不完全都是因為人熟好辦事,但起碼也是因為機會多。只要有能耐,給上一點陽光就能燦爛了。在終南山里隱居,有許多人其實打的就是這種主意。終南山靠近國都,隱居的消息自然容易讓朝廷知道,而一旦得到了皇上的關(guān)注,肯定也就有了被召用的可能,迎來封官進爵的轉(zhuǎn)機。
唐代的盧藏用,早年很背,曾多方求官不成,屬于懷才不遇的一類。出將入相是大多讀書人的理想,而他卻仕途多舛,總是不得志。盡管他使盡了所有的高招,但還是一無所成,最后便拿出了殺手锏,選擇了一條在終南山里隱居的路子,效法古人以退為進。結(jié)果,不久就達到了目的,受任為了左拾遺。相比之下,司馬承禎在終南山里的隱居卻要純粹得多,他沒有一絲功利的想法。唐玄宗本來也想請他出來輔佐朝政,而他卻淡泊名利堅辭不受,執(zhí)意要堅守那種閑云野鶴般的淡雅生活,一心向道,唐玄宗也就只能作罷了。唐玄宗早期信佛晚年崇道,尤其是癡迷道家謀求長生不老的丹術(shù),而司馬承禎經(jīng)過多年的隱居修煉,道行也確實有了一點心得。對于這樣的得道術(shù)士,唐玄宗既不好強求,也不敢怠慢,同時也出于對人才的尊重,便專門御批了一筆專款給他蓋了一座別舍,讓他專心抄校《老子》。修編經(jīng)文還真是一個兩全之策,既滿足了司馬承禎的愿望,也為自己積累了功德。而對于道家來說,這又更是一種責(zé)無旁貸的義務(wù)和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司馬承禎自然也就樂意效力了。等他完成了任務(wù)到長安去復(fù)命的時候,偏巧碰見了盧藏用。兩人寒暄了幾句后,盧藏用抬起手向南一指,開著玩笑說:“那里面確實是有一些好處的呀?!币馑际钦f能夠得到皇上的器重,就是隱居到了南山的原因,真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司馬承禎對他很是不屑,便不無譏諷地說:“是啊,依我看,那里還真是一個做官的捷徑呢。”由此也就有了“終南捷徑”的來歷。
隱居文化源于崇道。道觀多在山中獨據(jù)一峰,占盡山水之利,彰顯了道法自然的教義。道士們都是山中活著的仙,高逸縹緲。隋唐以來的文人學(xué)子常慕此風(fēng),尤其是求取功名不成,就隱居終南,以求東山再起。因此,在終南山中修建別業(yè)修身靜養(yǎng)一時就成了文人們趨之若鶩的時尚。而幽閉的寂寞總要消解,他們便借助詩詞把山水怡情和胸臆心意抒發(fā)出來,這樣一來,終南山就借助別業(yè)又多了一層文字的裝飾,最后就形成了一種獨有的隱居、別業(yè)和詩詞三位一體的文化孿生景觀。今天,我們就可以由隱居入手研究詩人,再從別業(yè)走進他的詩詞,同時,還能夠在詩詞中了解到他們當(dāng)年的生活實況。
從李白的《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春歸終南山松龕舊隱》和儲光羲的《終南幽居獻蘇侍郎三首》及《貽閻處士防卜居終南》這些作品可以看出,他們也曾隱居過這里。正是這些卜居的隱士和傳誦的詩歌,讓終南山在人文精神方面與長安構(gòu)建起了一種獨有的關(guān)系。
皇室權(quán)貴精神空虛,生活奢靡,修建別業(yè)不僅是悠游林泉,更重要的是標(biāo)榜身價,所以建筑格調(diào)多追求華麗纖秾,以滿足虛榮之心態(tài)。如太平公主的南莊別館,趙彥昭就在《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莊應(yīng)制》中做了詳盡的描述:“主第巖扃駕鵲橋,天門閶闔降鸞鑣。歷亂旌旗轉(zhuǎn)云樹,參差臺榭入煙霄。林間花雜平陽舞,谷里鶯和弄玉簫。已陪沁水追歡日,行奉茅山訪道朝。”
京城文人多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為信條,修建別墅多少都帶有“隱退”的色彩,故其建筑格調(diào)多追求恬適寧靜,以達到“獨善”的境界。如韓愈的韓莊,“時見水底月,動搖池上風(fēng)。清氣潤竹林,白光連虛空?!?/p>
王維的輞川別業(yè),更是其中的典型,雖然輞川早已再難覓它的蹤跡,但詩中記錄的風(fēng)華卻猶然兀自聳立在我們的眼前。
從山口進,迎面是“孟城坳”,山谷低地殘存古城,坳背山岡叫“華子崗”,山勢高峻,林木森森,多青松和秋色樹,因而有“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和“落日松風(fēng)起”句。背岡面谷,隱處可居,建有輞口莊,于是有“新家孟城口”和“結(jié)廬古城下”句。越過山岡,到了“南嶺與北湖,前看復(fù)回顧”的背嶺面湖的勝處,有文杏館,從“文杏裁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中可以看出,這處山野茅廬,其南山嶺環(huán)抱,其北湖水回繞。館后崇嶺高起,嶺上多大竹,題名“斤竹嶺”。這里“一徑通山路”,沿溪而筑,有“明流紆且直,綠筱密復(fù)深”句,用一彎溪水、一條山路狀其景色。緣溪而行,曲徑通幽處另建“木蘭柴”,這里景致幽深,有詩說“蒼蒼落日時,鳥聲亂溪水,緣溪路轉(zhuǎn)深,幽興何時已?!毕髦矗镏駧X對峙的山岡,叫“茱萸片”,大概因山岡多“結(jié)實紅且綠,復(fù)如花更開”的山茱萸而題名。翻過茱萸片,為一谷地,有“仄徑蔭宮槐”句,題名“宮槐陌”。登岡嶺,至人跡稀少的山中深處,題名“鹿柴”,那里“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薄奥共瘛鄙綄聻椤氨闭保幻媾R欹湖,蓋有屋宇,所謂“南山北宅下,結(jié)宇臨欹湖”。北宅的山岡盡處,峭壁陡立,壁下就是湖。從這里到南宅、竹里館等處,因有水隔,必須舟渡,所以“輕舟南宅去,北宅渺難即”。欹湖的景色是,“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fēng)”。如泛舟湖上時,“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為了充分欣賞湖光山色,建有“臨湖亭”,有詩這樣描述:“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dāng)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毖睾贪渡戏N植了柳樹,“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綺”“映池同一色,逐吹散如絲”,因此題名“柳浪”?!傲恕蓖?,有水流湍急的“欒家瀨”,這里是“淺淺石溜瀉”“波跳自相濺”“汛汛鳧鷗渡,時時欲近人”,不僅描寫了急流,也寫出了水禽之景。離水南行復(fù)入山,有泉名“金屑泉”,據(jù)稱“瀠汀澹不流,金碧如可拾”。山下谷地就是南宅,從南宅緣溪下行到入湖口處,有“白石濰”,這里“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跋石復(fù)臨水,弄波情未極?!毖厣较闲械健爸窭镳^”,得以“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贝送?,還有“辛夷塢” “漆園”“椒園”等勝處,因多辛夷(即紫玉蘭)、漆樹、花椒而命名。
王維長于詩畫,園林造景別具一格,淡雅超逸的陌園亭館,空曠幽靜的柴屋崗嶺,詩情畫意的片灘湖泉,處處體現(xiàn)出一種樸素自然而合于哲學(xué)的園林境界。
據(jù)說西漢的李廣被解職期間也曾歸隱過一段。李廣是文帝時期的“飛將軍”,立有戰(zhàn)功無數(shù),但卻始終未能封侯,留下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典故。相比之下,王維在輞川結(jié)廬就要純粹得多,而他留下的詩詞也最多。王維與裴迪的《輞川集二十首》,每首都是同名詩,主要以山林勝景為客觀描寫對象,把山水田園的靜謐明秀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成為了中國山水田園詩高度成熟的標(biāo)志,在唐代乃至中國山水田園詩歌發(fā)展史上都起著重要的作用,為后人樹立了詩歌典范。除此之外,他寫的還有《山居秋暝》《終南別業(yè)》和《終南山》等等。時間的確能夠稱得上是一位端莊的史官,經(jīng)過日月的沉淀洗練,再怎么美艷的樓堂館所也會像詩人的長衫一樣褪色毀損,留下來的,卻是這些歷經(jīng)風(fēng)沙的吹刮而不朽的詩句。
詩圣杜甫曾到南山尋訪隱居的高士,寫了一首《玄都壇歌寄元逸人》,詩曰:“故人昔隱東蒙峰,已佩含景蒼精龍。故人今居子午谷,獨在陰崖結(jié)茅屋。屋前太古玄都壇,青石漠漠常風(fēng)寒。子規(guī)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云旗翻。知君此計成長往,芝草瑯玕日應(yīng)長。鐵鎖高垂不可攀,致身福地何蕭爽?!比缃?,步著詩圣的后塵,還可以尋訪到當(dāng)年的玄都壇,鳥瞰山中的景色,五谷中的七里坪殘存著一些星星點點的古棧道遺跡,從李太白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的詩句中,感受到一絲千年的古風(fēng)。
相對于世俗的長安城市井而言,風(fēng)景秀麗的終南山絕對可稱之為世外桃源了。西安城北枕龍首原,南望終南山。終南山拱衛(wèi)著長安城,成為地理上的屏障。隋唐兩代的文人墨客負(fù)笈千里,求取功名之余,面對著這高聳的山峰,怎能不生出些許的感慨?
古時長安城中的高大建筑不多,只要舉頭南望,南山便清晰可見。山所富有的寧靜自守的氣質(zhì)、昂揚向上的的姿態(tài),以及蓬勃鮮亮的性格,都很容易使人生出一些感懷,文人們便常常藉此借詩詞抒發(fā)胸臆,寄情言志。南山因詩詞而聞名,詩詞又因南山而源源不斷,后來竟使南山都成為了秦嶺的一個代稱,而終南山和中南山還有太乙指的也都是秦嶺。
南山離城40公里,像老宅門前的影墻,給老城增添了一層懷舊的深度。天氣清朗的日子,南山就端立在眼前,一副寬厚浩大的身姿,隨時都能吞納進所有關(guān)注的目光。3000年前,人們就在《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里描述了這樣的風(fēng)景:“節(jié)彼南山,威石巖巖?!备叽蟛粌H僅是威嚴(yán),也有神秘,神秘便可以裹藏一些想象,寄托一份心念,《詩經(jīng)》的《秦風(fēng)》就記載了那時曾經(jīng)萌生過的這種向往:“終南何有,有條有梅?!痹谂`主統(tǒng)治的時代,南山?jīng)]有例外地歸屬王室所有,老百姓是不可能想進去就能進得去的,守著蔥蔥郁郁的山林卻食不果腹,他們怎能不生出一些念想。畫個餅充充饑,說一說咽口唾沫,也算過了一把嘴癮吧。
南山,在文字上顯然是一個名詞,名詞就能清楚表明事物的屬性。但在畫作里,南山卻是一個形容詞,能夠把場景的神氣張揚出來,使以南山為背景的長安更富內(nèi)涵。而在詩詞中,南山又像一個副詞,能夠渲染作者的情緒,加強文式的氣氛。
從祖詠《終南望馀雪》中我們讀到的就是詩人對長安城的憂思。
當(dāng)時,年輕的詩人滿懷建功報國的凌云壯志,自東都洛陽來到了帝京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早聞長安城南的終南山以其獨特的風(fēng)姿橫亙關(guān)中,廣綿千余里,又恰逢終南山剛剛降過雪,于是讀書之余,詩人欣然沿北坡而上,飽覽了雪后終南山的秀麗山色。這樣,一首流傳千古的傳世名作便在醞釀之中了。當(dāng)在科考中看到“終南望余雪”的試題時,便用清麗的文字和憂國憂民的情懷,抒寫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好詩。“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痹娙藦膫?cè)面落墨,虛處生神,林表的霽色,因余雪而增“明”,城中的暮寒因雪消而更烈。不見“余雪”二字,而盡得風(fēng)流。
韓愈的《南山詩》也寫到了平時眼中的南山:“嘗升從丘望,戢戢見相湊?!苯K南山一年四季的變化,幾乎纖毫畢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長安人的視線之中,而他在《出城》中“暫出城門踏青草,遠(yuǎn)于林下見青山”的句子,更是遠(yuǎn)眺南山的情景。孟郊的《游終南山》,寫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還有張喬的《終南山》:“帶雪復(fù)街春,橫天占半秦?!边@些詩句寫出的又都是南山這一自然景物對人的心靈和精神的陶冶與凈化。一泓清泉,數(shù)株幽蘭,都可以對人有所啟迪。
李世民的《望終南山》、王維的《贈徐中書望終南山歌》和張元宗的《望終南山》,都是終南山帶給詩人的感觸。
南山中還有許多有名的去處,如紫閣峰、仙游寺、五臺山、太白山等,也都留下了許多詩篇。李白的《登太白峰》、司空圖的《次韻和秀上人游南五臺》,多不勝舉。孟郊在《游終南山》中用一句“長風(fēng)驅(qū)松柏,聲拂萬壑清”,寫盡了山林松濤的怡情。
中國人自古就有著對詩詞如宗教一般的虔敬,一首詩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可能也只有在中國才有。詩詞的意境美和富含的智慧,既能使我們獲得心靈的愉悅和精神的享受,還能帶給人許多的啟示,讀出人生的道理,這便是我們中國所特有的文化根基。我們用文化信仰代替了西方的宗教崇拜,不像宗教那樣不管是要求來生,還是為了保平安,總是都會有所圖,而這種信仰,卻顯得空靈和純粹,高潔和脫俗。從小的時候背記唐詩開始,我們就一代一代接受著這種文化陶冶的洗禮,所以也就形成了一種堪比宗教的文化崇拜,而秦嶺的詩就是這種文化崇拜的產(chǎn)物。
西方即使再怎么偉大的名山,恐怕也不會有哪一座能夠容納下如此之多的閑雅名士,因為他們就沒有那樣的隱居文化和詩詞文化,缺少了對于文化的那種神祇般的膜拜,也就不可能凝聚住幾千年文學(xué)關(guān)注的目光了。而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就已經(jīng)開始記錄,其中的《國風(fēng)·秦風(fēng)》中十篇即有一篇《終南》,《小雅》七十四篇有其三,即《南山有臺》《節(jié)南山》《信南山》。唐詩中有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孟浩然《歲暮歸南山》,以及柳宗元《終南山》,還有北周虞信的《陪駕幸終南山》、歐陽詹的《秦嶺詩》,以及杜甫、杜牧等人的《子午谷》等。如此密集的筆墨,除了秦嶺還有哪一座山能夠受用得起呢。因為秦嶺才有了長安,秦嶺又因為長安才有了詩,而詩卻又讓這老城青山的峨冠博帶在零落成泥之后,還仍然鐫刻著山河、雕鏤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