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燒餅王”在南街胡同口經(jīng)營燒餅生意快二十年了,這里的“王”,不是在燒餅行業(yè)充老大的意思,是店的主人姓王,店主是個極謙和的年近七十歲的老頭。當然,理解成一個行業(yè)里的“王”也是可以的,王老頭在小城經(jīng)營燒餅的時間最長,燒餅味道好,生意又最紅火,是小城名副其實的燒餅王。
最近,“燒餅王”歇業(yè)了。為啥?王老頭病了,患了絕癥,是腦腫瘤,活不了多久了。
王老頭五年前死了老伴,帶的兩個徒弟沒干多久也跑了。一個嫌這生意苦,起五更守半夜、煙熏火燎不說,揉老面、做餅累死人;再說這生意低賤,說出去一個賣燒餅的,跟武大郎差不多,連對象也不好找。另一個嫌生意小,一只燒餅出鍋,最多只賺三毛錢,如今三毛錢能買什么,掉地上也懶得彎腰撿。無奈今朝,過去是徒弟找?guī)煾?,現(xiàn)在是師傅找徒弟。這么好的手藝,這么好的店鋪,竟然找不到傳人了。
王老頭沒病死快氣死了。
烤燒餅咋啦?正是這不起眼的生意,王老頭經(jīng)營這多年,在城郊立了三層的小洋樓,還供出兩個名牌大學生。
別人瞧不起自己的手藝也算了,連自己的兒子也瞧不上。
兒子王進大學畢業(yè)就進了某機關,沒幾年就提了中層干部,沒幾年又提了局長。又沒幾年,腐敗了,因貪污受賄被“雙開”,還蹲了三年號子。在外面風光了幾年,丟了官離了婚,帶著女兒回家“啃老”來了?;丶揖烷_始折騰,今天在開公司,明天在辦廠。忙得節(jié)假日都瞧不見人,就是沒瞧見他掙什么錢,連女兒上大學的學費都交不起。場面上都瞧王進是個人物,只有老子知道,兒子混得離乞丐不遠了。
王老頭對兒子說:“別折騰了,把我的燒餅鋪子接了,做點小生意,老老實實過日子。”
“啥?”王進的眼睛瞪得銅鈴大?!澳f胡話吧,爸?我好歹也是當過局長的人,您讓我賣燒餅?”
王老頭瞧兒子那樣也不是賣燒餅的料,懶得跟他理論。嘆氣道:“我還撐半年,等我的乖孫女大學畢業(yè)了,就將店鋪轉出去?!?/p>
孫女王小林在北京上大學,大三了,還半年就畢業(yè),這會兒正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實習呢,孫女是爺爺?shù)男∶抟\,懂事著呢。知道是爺爺用烤燒餅的錢在供自己上大學,假日一回來,就在爺爺?shù)牡昀锩Τ雒M,跟爺爺打下手。
在這節(jié)骨眼上,王老頭病了,病情嚴重。別說烤燒餅,在病床上撐半年就不錯了。
在治療初的日子里,王老頭瞅空就從醫(yī)院往自己附近的燒餅鋪跑。他已經(jīng)想好了,在自己倒床前,得把鋪子轉出去,轉點錢,留給孫女。
他找了塊紙殼板,請人寫了個轉讓告示,掛在“燒餅王”的招牌下面。自己沒有傳人,只能將鋪子轉給別人經(jīng)營了。
接下來的日子,王老頭一邊在醫(yī)院做化療,一邊等客戶的洽談電話。兩三個療程下來,老人就起不了床了。那放在床頭的電話,每次響起,他都以為是客戶談燒餅鋪轉讓的事,結果都是孫女從北京打來的。王老頭患癌癥的事,一直瞞著孫女,怕她擔心,怕她分心。孫女的前程也在節(jié)骨眼上呢。
半月以后,王老頭感覺自己神志不那么清醒了,頭昏一陣疼一陣的,就叫來了兒子王進。
“你把我手機拿著,有人打電話找我談燒餅鋪轉讓的事,你幫我處理?!?/p>
王進接過了手機,眼圈紅紅的。
王進心里清楚,父親的小鋪又破又舊,用油漆寫在門楣木板上的“燒餅王”招牌都朽了。店內除了土制的烤爐,幾張木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這樣的老鋪子送人還差不多,要人出轉讓費,除非那人腦子進了地溝油。
出了醫(yī)院,王進還是跑到“燒餅王”轉悠了一下。二十年了,他很少到父親的鋪子里來,當局長那陣子,就更不敢來了。近幾年,就是沒有要緊事,他也從不到這里來。胡同口以前很熱鬧的,有剃頭鋪子,有石匠鋪子……這些老鋪子也隨著鋪子主人的離世消亡了。
王進發(fā)現(xiàn)父親寫的轉讓告示,早被風吹跑了。找了一圈沒找著,也不打算再寫了。
兩月以后,王老頭基本不醒事了,腦子稍靈醒,就喊他的“燒餅王”。護士沒搞明白,以為老人是要吃燒餅。王進于心不忍,跟父親扯謊說:“爸,別擔心。轉讓的事,正在談。”
王進說這話也不完全是扯謊。前不久,真有個小老頭在“燒餅王”門前轉悠,向附近的攤販打聽,這鋪子是不是要轉讓。攤販都認得烤燒餅的王老頭,吃過他的燒餅,就熱情地告訴人家,鋪子的主人病了,貼過轉讓告示,有人還提供了王老頭的電話號碼。小老頭盯著“燒餅王”的招牌凝視良久,撥打了電話。
王進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跟一群朋友喝酒,已經(jīng)喝到半醉。電話里莫明其妙冒出一句:“你的鋪子我出三萬塊錢,轉不轉?”王進笑了,以為是有人存心開玩笑。說了幾個“好”字,便把電話掛了。他太忙了,事后也再沒有聯(lián)系人家。
那天,王小林突然從北京回來了。好一陣子,她打爺爺?shù)碾娫挾际前职纸拥?,她預感到,爺爺肯定出啥事了?;貋硪怀颍瑺敔斕刹〈采弦呀?jīng)不能說話了。她伏在爺爺床頭,差點哭暈死過去。在學校里,她最用功,最節(jié)儉,同學們都知道她有一個烤燒餅的爺爺,每月按時打生活費在她的卡上。眼看自己就要畢業(yè)了,要工作了,有能力回報爺爺了,可是,爺爺卻患了絕癥……
在王小林悲痛欲絕的哭喊中,奇跡出現(xiàn)了?;杳粤撕脦滋斓臓敔?,忽然睜開了眼睛,揮著手無力地撫摸了孫女一下,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燒餅王。
王小林懂了,她飛一般跑到爺爺?shù)臒炰?,發(fā)現(xiàn)鋪子門口草長高了,門面已經(jīng)積滿了灰塵。她打開門,拿起抹布和掃帚,重新將鋪子打掃得干干凈凈。
王老頭第二天就咽氣了。臨死前,讓兒子背著,到燒餅鋪子看了一下。鋪子大門開著,烤爐冒著煙,一塊塊熱氣騰騰的燒餅放在案上,老顧客還在,正在搶購剛出爐的燒餅。店主不是別人,是他的乖孫女王小林。
王老頭是在“燒餅王”門口咽的氣,臉上掛著笑容。
王老頭去世以后,“燒餅王”照常營業(yè)。王進剛開始以為女兒這么做只是安慰爺爺,沒想到她還真干上了。
父女倆為這事大吵了一架。王進氣得幾個月沒回家,威脅女兒說:“你一天不回北京,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也不回家!”
王進躲著女兒,卻在報紙上看到了女兒的照片。省報大篇幅報道了女兒烤燒餅的事,文章標題是《名牌女大學生繼承祖爺當上“燒餅王”》。照片上的女兒,神采奕奕,自信滿滿,那模樣像極了爺爺。
王進捧著報紙,一夜沒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
不久,“燒餅王”出現(xiàn)了一個新伙計,戴著個大口罩忙出忙進。某天記者進門時,王小林頑皮地摘下那人的口罩,笑著向客人介紹說:“這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