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中國人的生命氣象
□薛仁明
現(xiàn)在大部分知識分子有一個陳腔濫調(diào),說民國以后中國再沒有出現(xiàn)大師,好可憐、好悲涼。我想問,沒有大師干你什么事?有兩個可能,要么有種你自己變?yōu)榇髱?,這是第一;第二,沒有大師有那么要緊嗎?而且話說回來,你所說的五四時代的那些人是大師,未必吧。孔子在《論語》里有一句最好的話:“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蔽覀內(nèi)齻€人坐在一起,看到你動人的地方、了不起的地方,當場眼睛亮起來,心生佩服,然后受你的影響啟發(fā)跟你學習。如果啟發(fā)很大,生命的力道很強,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大師。比如你回家跟你老婆相處,你老婆對你啟發(fā)很大,你老婆就是你的大師。孔子所講的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其實歷朝歷代一直都有這么多大氣象的人,只是這些人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就像我們這個時代不認為這些人是大師,會認為民國時期的一些人是大師,我覺得蠻可笑的。
中國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有哪一句話讓人的生命起了震動,哪一句話讓一個人的生命有一種通透感?好像沒有。只能說他們在學院里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因為現(xiàn)在擁有話語權的人在這里,就這么簡單。
宋明以后,那種氣象反而在民間保存起來了,所以你們會看到民間的戲曲。當然要承認戲曲的東西不那么深刻,但必須講戲曲將中國人的生命講得通透,不糾結(jié),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你會覺得這樣活得蠻好、蠻滋潤,沒有宋明以后的儒者活得那么費力、辛苦、糾結(jié)。
整個大陸的知識界、讀書人,臺灣也一樣,只不過大陸比臺灣嚴重一點,如果講得更準確一點,公共知識分子的糾結(jié)、抑郁、乖戾之氣實在太不正常、太不健康了。很多人認為,這個世界這么丑陋,我這樣憤怒不是恰如其分嗎?世界這么丑陋,難道我每天要開開心心的嗎?我又不是變態(tài)。這是他們的邏輯。
但從民間去看,你現(xiàn)在活得爽爽的、滿滿的。民間人吃的苦比你還少?你在研究室里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要告訴我們說你好苦好苦?那些比你吃苦多多了的人,人家活得比你爽。這是一個根底的錯亂。當然我承認這個社會問題很多,你吃了不少苦,但你吃了這些苦,也未必要把你的那張臉長成那個德性。
回到劉邦、張良、韓信、陳平、蕭何等所有開創(chuàng)大漢四百年江山的那群人身上。他們出生在戰(zhàn)國后期,成長在秦代。戰(zhàn)國后期是兵禍連年,動不動坑殺,且以幾十萬人起跳,戰(zhàn)爭之殘酷,很少有一個時代能超過那樣的時代。秦代是嚴刑峻法,無所不用其極,逼得很多人受不了,所以才會揭竿而起。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這些憤青所受的苦難,跟他們比算什么?論時代,那個時代比現(xiàn)在這個時代糟糕很多,但是劉邦大哥什么時候有那樣一種臉?你看劉邦每天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每天嬉皮笑臉,好酒喜色,除了喝酒之外,跟娘們動一動、玩一玩,每天說大話,開開心心??h里有一個重要的客人要來,縣令宴客,底下所有官員要共襄盛舉,就是你們得付錢。當時的人事主任蕭何負責收錢,還吩咐了一件事,付一千塊錢以上的坐主桌,不到一千塊錢的到院子里。結(jié)果劉邦一走進去就付了一萬塊,走到主桌坐下來,主桌的每個人他都調(diào)戲,玩一玩、鬧一鬧。秦朝的苛政,戰(zhàn)國末年的兵禍,在劉邦身上看到一點點傷痕了嗎?沒有。這是什么?這就是氣象。
從小到大,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一些麻煩事和一些痛苦。有一些人在成長后能看得清楚,他那些陰影和糾結(jié),是因為小時候經(jīng)歷了傷痛。有的人小時候有更多的傷痛、更多的苦難,但長大后看不到任何傷痕,為什么?因為這個人氣象大,容得下所有的污垢、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傷痛,過了就過了,過眼云煙,講得難聽話是像放屁一樣過了就算了,難道每天你放多少屁要牢牢記住嗎?不需要,讓它過了。這是氣象。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打天下的那一群人,共同的特征是看不到哪一個人身上有傷痕,看不到哪一個人有苦難留下的遺跡??赡芮∏∈且驗樗麄兩砩蠜]有傷痕,才打得了天下。
今天你是公共知識分子,每天覺得受盡了委屈、受盡了苦難,我只能說你繼續(xù)苦難吧、繼續(xù)委屈吧,比你苦難更多的人很多,可人們跳得過、翻得了。你跳不過,每天在那里說自己好可憐,自愛自憐還自傷,覺得自己受盡了委屈,這是中國很多讀書人的共同特征。在古代這叫什么?叫“酸”、“腐”,覺得我這樣的大材都沒有用得上,天下無道,覺得自己被這個時代給遺棄了,很苦悶。這不是“酸”是什么?但說白了,這是你的氣量、心胸太小。
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現(xiàn)在的這種心情、個性與心理狀態(tài),恰恰是繼承了中國某些時代之后、某些儒者的心理狀態(tài)。儒者不能一概而論,儒者有身心健全的。但中國從某一個時代后,儒者的整體氣象的的確確有一個趨勢:氣象慢慢地縮,一點點變小。
今天我們有志于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者儒家要告誡自己,孔子在世時,曾嚴重地警告過他的學生子夏,“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是要做君子式的儒者,還是做小人式的儒者?要當君子,不要當小人。但我必須要不客氣地講,后面的時代有太多的儒者都是小人,氣量太小、氣象太小。今天整個中國文化在重建,這是好事,但我們希望君子能夠真正掌握話語權,君子儒能夠成為中國儒家的主流,這才是中國之幸,不然儒家復興不一定是好事。
(摘自《雜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