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1
眨眼工夫,已近仲秋。秋風(fēng)裹著絲絲寒涼,一點一點地奪走隨處可見的盎然綠色,把綠悄然地變成了層次不一的黃,滄桑的黃。再過些日子,秋風(fēng)的手筆更大,所過之處,盡是落英繽紛的悲壯。當(dāng)樹梢變得像個禿子時,冬天不聲不響地來了。
肖意和尚文柳離婚后,在家休養(yǎng)了兩個月,再次來到北京,出了火車站拖著行李箱的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偉悅,從此我要和你一起在北京扎根!
北京西客站人潮涌動,喧鬧非凡。而北京城,一如既往地張開她寬大的懷抱擁抱著投奔她的人!
肖意來北京的那幾天,我們雜志社正好做了一次人員調(diào)整,發(fā)行部和廣告部需要人手,我向副社長老周推薦了肖意。肖意來面試的第二天,老周就告訴我,可以讓她來上班了。
肖意很快就熟悉了這份外交性很強(qiáng)的工作,這與她的性格和能力相當(dāng)符合。每次老周見了我都說我的眼光不錯,肖意是個人才。老周的話很讓我受用,肖意這塊鉆石算是洗盡泥沙,開始灼灼發(fā)光了,我這塊強(qiáng)悍的礫石,以后更可能被掩埋在她的光芒之下了。
2
葉小葉來到北京的時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真正迎著北京的冬天來的。
葉小葉來京前,我被肖意逼著買了件羊絨大衣,花了一千多塊錢,心疼不已,回來給葉小葉發(fā)了一條短信,說現(xiàn)在處境不堪,正是開源節(jié)流之際,以后沒事盡量別打手機(jī),在單向收費(fèi)還是個夢的時候,一定要幫我省點電話費(fèi)。我邊寫邊念,肖意撇著嘴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沒出息自己掩著蓋著也就成了,怎么還到處宣揚(yáng)?
我無視她的輕視,理直氣壯地說,困難就是困難,不把一切擴(kuò)大困難的因素排除掉,卻要把困難藏起來,那困難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
肖意鄙夷地說,真是個小市民!我都跟著你丟人,你沒見今天那個售貨員的臉,拉得快要掉地上了。
我氣結(jié),明明不停試衣服的人是肖意,售貨員的臉色是沖著她的,怎么就變成我丟人了呢?想起肖意去年來北京時我陪著逛商場,她也是不停試衣服,試到最后一句“沒一件合身”,也不管售貨小姐翻多少白眼,拉著我走了。不過去年我們都是“幸?!钡娜藘海饔懈鞯募彝?,各有各的活法,才一年光景,我們都成了孤家寡人,還是各有各的活法,只是那種“活”與去年就是兩重江山了。本來那件羊絨大衣是不買的,嫌貴,但肖意說我穿著很顯華貴。我可沒那么容易被她一個“華貴”就說服下來,拽緊錢袋死不松口。最后肖意發(fā)火了,我只好乖乖地把卡掏出來,苦著臉買了一件“華”服。
我其實也還沒緊到買不起一件衣服的份上。剛離婚時手里還是有幾萬塊錢的,我存進(jìn)銀行,想再積攢一些,就夠買套一居室的首付房款——剛進(jìn)北京那幾年,房價還沒那么離譜,三環(huán)邊上的房價平均也就三千多塊錢,誰想得到房價會在幾年之間跟化肥催長的植物似的,躥長的速度簡直驚心動魄。那時我跟吳天說咱也買套房子吧,等以后有了孩子也可以給他留一份遺產(chǎn)。吳天笑話我還沒起跑呢,就把終點的那根線給撞了。這幾年里看北京房價一路飆升的速度,我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非常想擁有一套房子,尤其離婚以后。本來就是沒根的人,浮萍一樣在這個城市漂著,以前有吳天,還覺得自己有個依附,現(xiàn)在唯一的依附?jīng)]了,就真的有飄零感了。而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就有了依靠,踏踏實實的依靠,即使孤身一人,也不至讓人看著棲惶。現(xiàn)在讓我花一千多塊錢買一件衣服,不心疼才怪!心疼完了,就想著怎么把這一千多塊錢掙回來,薪水是死的,除了多熬夜寫稿子掙稿費(fèi)外,我只有厲行節(jié)約這一條路可走。
葉小葉告訴我們要會合的地點之后,肖意就一臉嚴(yán)肅地說,現(xiàn)在我正式宣布,葉小葉是我的——我要追他了,偉悅你要閃遠(yuǎn)點?。?/p>
我嬉笑,合情不合法,你這叫第三者插足!
他未娶我未嫁,合情也合法!肖意的模樣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什么叫“他未娶”?他攜新婚妻子回家宴請親朋好友的事肖意那時在給我的信里描述得極為詳細(xì),我尤其記得在葉小葉的婚宴上她喝多了,半夜從迷醉中醒來默默流淚。我當(dāng)時因了她這份失去摯愛的悲傷而難過了好久,連吳天都說從來沒見我情緒那么低落過。
見我愣愣的樣子,肖意沒再說話,只是用力抱了抱我。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知道我們?nèi)齻€曾經(jīng)的好朋友終于還是殊途同歸,都只是跟婚姻擁抱了一下,最后全落了單身一個下場。
從離開家鄉(xiāng)跟著吳天去那個偏遠(yuǎn)的城市,再到北京,這中間的十年我和葉小葉未通過音訊,所有關(guān)于葉小葉的消息都是肖意的轉(zhuǎn)述。就算后來有了網(wǎng)絡(luò),經(jīng)了肖意的手,我們有了對方的郵箱,有了彼此的QQ,也未曾有過聯(lián)系。肖意笑話我倆“矯情”。可我并不認(rèn)為我們之間有什么隔閡,能從肖意那里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的生活已繁花似錦就足了,何必要我錦上再添花?卻原來還有我并不知道的,我這個也是他們最親近的人看到的卻不過是表面的花團(tuán)錦簇。
可是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是他們的過往!就算那些年我們?nèi)擞H如兄妹,可這十年我和葉小葉未謀一面,未通一語,再鐵的關(guān)系又怎能敵得過時間?肖意跟我不同,不論她的感情世界如何豐富多彩,變幻莫測,但萬綠叢中,那一點寂寞的紅終是葉小葉,最絢麗,最招搖,卻又是最凄冷,最孤清。葉小葉自始至終都是她心里最柔軟的那一處,在肖意面前,我再怎樣無畏,也未敢碰觸,生怕傷了這個外強(qiáng)中干的漂亮女人。
調(diào)整好莫名涌上來的情緒,我咂咂嘴,呵呵一笑,好模好樣地打量著肖意。肖意此刻已在打理她的眉毛,兩道濃黑的眉毛生生叫她拔成了一條細(xì)長的柳葉,與她的瓜子臉很相配,不過,我還是喜歡她眉毛長全了的模樣,黑黑的,愣愣的,跟她少年時的性格一樣,能讓我踏下心來盲從她。見我一臉的暖昧,肖意放下手中的眉拔子,你就不動心?她問我。
我動什么心?十幾年心里藏著掖著人家的又不是我。
如果他要對你好呢?
你真廢話!有你在我前面光芒四射的,誰眼里還能瞧得住我?我說道。
這話一點也不假,肖意健談,又漂亮,眉眼靈活,我和她在一起,就像同時拉亮一百瓦和十五瓦的燈泡,如果說我還能有一點微弱的光芒的話,那么在肖意跟前,想找我的光芒,只能憑著感覺了。
肖意平時偶爾也化化淡妝,但今天,妝濃了些,她那本姣好的面龐被粉紅的脂粉掩飾得更加俏麗,那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多了一股子媚勁,最顯眼的是她那嘴唇,唇線柔婉清晰,殷紅的唇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實在是一張很青春很時尚的臉。我眨眨眼睛,有點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年輕漂亮的人兒,就是我的朋友肖意,都出三張半的人了,居然還這么艷麗!
見我發(fā)愣,肖意眉頭一皺,一副要發(fā)作的樣子,大概想到臉上的妝與河?xùn)|獅吼不相稱,瞬時展平額上的豎紋,改用手輕拍了一下我的臉說,傻看什么,還不趕快走?你要葉小葉等到什么時候?
我摸摸自己的素臉,猶豫起來,心想著我要不要也化個淡妝呢?
肖意卻沒容我再遲疑,她身上穿的是我的“華服”,卻一把抓過我的羽絨服,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就往外走,還有好長一段路呢,別讓葉小葉等急了,好幾年沒見他,還不知道這家伙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呢。
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往外走,走出門的瞬間,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從桌子上方的那面鏡子里看到自己清湯寡水的臉。
3
三個人相隔十多年再聚在一起,我以為大家都會有很多話說,但事實是在那家生意清淡的咖啡館里,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硬生生將一個下午的時間坐沒了,肖意沒我想象的那么多話,葉小葉也言語不多,剩了我,只好生拉硬扯些在烏魯木齊那些年的舊事。我們?nèi)齻€就像是坐在冬日暖陽下的老頭老太太,彼此體會著十年的距離感。我難得見到肖意那么安靜,她的目光總是扯住葉小葉,像十幾年前一樣簡約直白。
和葉小葉認(rèn)識的時候,我們并不在一個班。我那會兒總是有一些扯不清關(guān)系的筆友,信很多,總是班上其他同學(xué)給我從傳達(dá)室?guī)н^來。有一回,葉小葉替我把信送過來。我尖著嗓門指著葉小葉的背影問肖意,那個小白臉是哪個班的?不料這句話竟被葉小葉聽了個真切,一臉漲紅,轉(zhuǎn)身氣惱地說,誰小白臉?陳偉悅你真恩將仇報!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葉小葉說你那時多清純的小男孩啊!那時的我怎么就跟惡霸似的,咱們居然還成了那么要好的朋友。
肖意說,你那時倒不惡,光剩霸了!
我嘆了一口氣,那所謂的霸只不過個性張揚(yáng)一些罷了,而我的那些張揚(yáng)被婚姻磨損得幾近全無,如果不是肖意時不時的哀嘆,我簡直都忘了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棱角分明的人。
冬天天黑得早,出來時夜已經(jīng)黑透,昏黃的街燈把黑暗稀釋得淡了,當(dāng)我們一頭扎進(jìn)淡薄的黑暗中也沒覺得有多么突兀。
夜寒如水,冬天的夜就簡直如冰。在外面等了十來分鐘,居然沒有一輛空馳的出租車。葉小葉讓我和肖意到屋里去等,肖意執(zhí)意不肯,硬是寸步不離,跟著葉小葉來回去攔車。我的舊羽絨服敵不住夜的寒。我抖抖索索地抱著身子靠在樹上,忽然犯起困來。
終于等來一輛空車,上車后,暖暖的空調(diào)下,我的頭越發(fā)沉重。肖意還在夸我有本事,在這樣冷的天氣里竟然能在外面睡著覺。我扯扯嘴角,做出了一副笑模樣。出租車在北京安寧的冬夜里穿梭著,迷蒙而又寧靜的燈光不斷從車窗前閃過,像盛開在黑夜里的花朵,讓夜變得溫柔、絢麗而多情。肖意靠在我身上,在這個靜謐時分,她似乎也變得溫柔和寧靜起來。
我的神智卻逐漸清醒過來,凝望著車窗外霧一樣的夜色,心中涌起的亦是霧一樣的迷惘。和吳天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冷漠會讓我張惶,讓我不知所措,但我知道,我的背后有他,我是有家庭支撐的女人。離婚以后,被隱埋了的獨(dú)立性格,讓我沒有像有些女人一樣失去方向感,我憔悴過,但在憔悴中學(xué)會了面對,我從不在別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軟弱??墒俏抑溃@樣的日子我撐著有多累,我不知道,除了工作,還有什么。
車速慢了下來,前方的車燈斷斷續(xù)續(xù)地串成了一條長線。
快看,下雪了!葉小葉忽然興奮地轉(zhuǎn)過身子沖著我們喊起來。
我趕緊坐直身子,果然,車窗外閃過的街燈映照下,雪花晶瑩地閃爍著,在靜謐的夜色中爛漫地飛舞。很快,就看到地上積攢了一層薄薄的雪,在燈光的映射下,閃爍著寶石的光芒。雪夜中的北京城更是一片迷離。
真美!我喃喃地說了一句。
車到我們的住處,肖意卻睡著了,我想把她搖醒,她沉沉的。我感覺不好,一摸她的額頭,滾燙滾燙。我一下子慌了神叫道,葉小葉,肖意發(fā)燒了!一聽我的喊叫,葉小葉趕緊和司機(jī)結(jié)完賬下車,剛拉開后車門,肖意卻睜開眼睛說,喊什么喊,我就是睡著了。
你發(fā)燒了!
瞎說!她瞪了我一眼,從葉小葉打開的車門下車,那份從容淡定跟平時那個和我一樣喜歡咋呼的肖意一點也不一樣。
還不快下車?想凍死我們??!肖意往車?yán)锾筋^催我。
我們租住的是套公寓房,臥室兼著客廳,因為平時不會有人來,也沒想到今天葉小葉會上來,臥室沒有整理,顯得很雜亂,兩張單人床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些東西。
一進(jìn)門,我就趕緊往兩張床跟前跑,把床上的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
肖意陪著葉小葉坐在沙發(fā)上,皺著眉頭看著我收拾,好像她是被請進(jìn)來的客人。上學(xué)那會兒,肖意絕對是個勤快而且動作麻利的女孩,我習(xí)慣隨手放東西,于是就經(jīng)常性地找不著想要的。肖意那時經(jīng)常捋起袖子幫我整理房間,一個禮拜一次,跟我的鐘點工似的。
經(jīng)過十年的婚姻,我們倆住到一塊兒了,她已徹底成了指手畫腳的主。由此看出婚姻對我倆的改造幾乎是翻天覆地的。
收拾完床鋪,我又趕緊燒水。在廚房忙乎時,困意又襲上來,頭痛欲裂。我強(qiáng)撐著洗了幾個蘋果拿到屋里。
肖意靠在沙發(fā)上,一副蔫不拉嘰的神態(tài),絕然沒有剛才的那分強(qiáng)悍勁。
我把蘋果端到葉小葉跟前,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頭暈?zāi)垦?,手里的托盤輕易就從手中滑落,里面的蘋果全掉出來,落到地上歡快地亂滾。
我聽到葉小葉的聲音,非常遙遠(yuǎn)非?;秀薄?/p>
4
睜開眼,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屋里的燈亮著,一片寧靜。葉小葉已經(jīng)離開。
頭痛欲裂,像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橫沖直撞。我緩緩地轉(zhuǎn)過頭,肖意也在床上安然睡著。我看了看時間,才十點多鐘,知道自己只是“小睡”了一會兒。
正要爬起來,卻聽得輕輕開門的聲音,是葉小葉,他怎么又回來了呢?
見我撐起了身子,葉小葉趕緊過來。我沖他咧嘴說,你看,平時裝模作樣挺好的身體,今天一激動發(fā)生故障了。
葉小葉俯視著我,他那稍顯粗壯稍顯偉岸的身軀此刻倒像一座山似的挺拔著,我不得不仰著頭跟他說話。
偉悅,你太瘦了!葉小葉的眼神里流露著憐惜。
女人嘛,骨感點好!我頓了頓,往后面一靠,笑嘻嘻地說。沒有人疼的日子似乎很久了,葉小葉憐惜的眼神讓我慢慢變得堅硬的心瞬間軟化。但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是我的依靠,他的那份憐惜只是不自覺中流露出來的同學(xué)、朋友之情而已,我不能讓自己輕易感動。
你看那家伙,睡得可真是實沉!我向肖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葉小葉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嘆著氣說:你們倆啊……真是麻煩!開始還以為是你們設(shè)計好的歡迎儀式呢,把我弄得手足無措。還好,剛才來的時候注意到這不遠(yuǎn)有個小診所,就趕緊去那個小診所,好說歹說才算把人家老醫(yī)生說動了過來瞧瞧。
剛才醫(yī)生來過了?
醫(yī)生說你們是受寒氣太重,重感冒了,因為身子弱,又發(fā)燒,所以才會出現(xiàn)暫時性的休克。還好你們沒什么事,否則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我說你罪過確實大,又把肖意給招惹病了。
葉小葉輕嘆一聲。他倆在同一個大學(xué),葉小葉學(xué)經(jīng)濟(jì)管理,肖意學(xué)財務(wù)管理,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反正都是學(xué)管理,你們不如把對方一塊兒管理算了。我不清楚葉小葉的想法,只知道肖意的心思,從我們?nèi)齻€人黏乎到一塊,她就沒掩飾過對葉小葉的好感。后來肖意說他們有一陣確實很像一對戀人,但也僅僅是相約一塊去食堂吃個飯,周末和一幫同學(xué)去市里逛逛而已,戀人間的那種小動作,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后來葉小葉說他的心另有所屬,肖意倒是應(yīng)得痛快,可是沒過兩天人便虛弱到粒米不進(jìn)。葉小葉得到消息后把肖意送到醫(yī)院打了三天的點滴,肖意這才緩過神來。肖意從來就不是個喜歡藏著掖著的人,對人如此,對感情也一樣。葉小葉是為了誰舍棄肖意,他們都沒跟我說過,我悄悄問過葉小葉,他只是惡狠狠的模樣瞪著我。都是我的好友,雖然在感情上我更偏肖意一些,但愛情這東西畢竟太過私密,我這個外人不好過多窺視。
葉小葉不說話,只把藥拿過來讓我吃,剛倒的水很燙,他又找個杯子輪換著倒來倒去,把滾燙的開水很快倒成溫開水。小時候媽媽就經(jīng)常這樣為我倒熱水,怕我性急不管不顧喝熱水燙著。而此時的葉小葉就像那時的媽媽一樣。我心里騰起一種溫暖,很享受這樣的被關(guān)懷,直到葉小葉把水遞到跟前,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傻看什么!還不趕快吃藥,吃了藥趕緊睡去。葉小葉繃著臉說。
我忍不住笑起來,他的假正經(jīng)是我熟悉的。
吃完藥,我說把肖意弄醒,讓她起來吃了藥再睡。葉小葉說不用了,肖意比我燒得厲害,剛才醫(yī)生來時直接給她打過針,他把藥弄碎早給她灌進(jìn)去了。
這感情的深淺直接導(dǎo)致行動的親疏。我開玩笑說,同樣是病人,肖意是你親自給喂的藥,我就得自己爬起來。都是你親近的朋友,這區(qū)別咋就那么大呢?看來還是有感情基礎(chǔ)!
胡扯些什么!
我可沒瞎扯。葉小葉,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你在肖意心里從來不曾離開過?她是何等聰明的一個女人,在別人面前她收放自如,唯獨(dú)在你面前她的智商為零!
陳偉悅你什么意思???葉小葉瞪了我一眼。
什么意思你能不知道?這一把年齡的人了,裝什么純情!
陳年舊事咱們可是扯了快一天了,還不夠啊?葉小葉一邊說著,一邊替我和肖意分藥,這邊是你的,那邊是肖意的,肖意的藥量大一些,你別亂吃……他把藥給我們一一擺放著,神情儼然兄長對兩個調(diào)皮的妹妹。
葉小葉。我輕輕喊道。
葉小葉轉(zhuǎn)過身來,干嗎?
沒什么,就想喊一喊你的名字。
葉小葉無奈地笑笑,看來這燒不夠猛,還沒燒掉你的毛病。
臨近高考的時候,我們?nèi)伺艿綄W(xué)校閱覽室溫習(xí)功課,一到我們占據(jù)的桌子不再有其他人時,我就悄悄地把他們倆的名字輪著喊一番,他們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沒事,就想喊一喊你們的名字。葉小葉就說,那你多喊幾聲。肖意則罵,我看你就一個瘋子。
十幾年后,這樣喊著葉小葉的時候我感覺又回到了我們那百無禁忌的年代。
葉小葉,我一直都不知道你這些年的情況,肖意的傳達(dá)并不完全。
你真想知道?
我點頭。
葉小葉放下手中的藥,坐到我的床邊,偉悅你先告訴我,在你心里有沒有一點點我的位置?
我說你這算什么問題?你在誰的心里有位置能不清楚?我沖著肖意努了努嘴,喏,那個凍到現(xiàn)在還沒醒來,代價夠高的。
我們看著肖意。肖意臉上的妝淡得幾乎沒有,可在燈光下,她沉睡的模樣仍那樣美麗。
葉小葉轉(zhuǎn)回頭望著我,因為背著光,他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太清楚,但我的臉卻在燈光之中。我不習(xí)慣一個男人這樣看我,顯得有些不自在,掩飾地搓了搓臉。我的臉確實瘦,幾乎就是一層皮裹著一副臉頰,沒有一點肉感,很硌手。莫名其妙地,我第一次為自己的削瘦和素淡而羞澀起來。我埋下頭,垂下眼瞼,躲避著葉小葉的注視。
葉小葉在我的床跟前蹲下,輕輕地說,偉悅,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我嚇了一跳,懷疑自己聽錯了,迅疾地抬起頭。
葉小葉的臉就在我眼前,如此近的距離。可他的話讓我不可置信,我疑惑地望著他,肖意的美麗他伸手可及,而我,不漂亮也不聰明,憑了什么?
我看了看熟睡中的肖意,笑著沖葉小葉說,你當(dāng)然要照顧我們,要不是赴你那破約,我們倆現(xiàn)在不知道有多活蹦亂跳呢。而且,還只能是免費(fèi)的!
葉小葉看著我,偉悅,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我再愚笨,又豈能不明了葉小葉的意思?可是我不相信,比如面前的肖意,就是個漂亮又生動的女人。而我呢?是個平庸,且姿色也不甚豐滿的女人,在肖意眼里,簡直就缺乏女人的味道。
葉小葉握住我的手,那是一種早已遠(yuǎn)離親近的感覺,很溫暖,很踏實。
為什么是我?我排除萬難地從葉小葉溫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冷靜地問道。
什么叫為什么是你?葉小葉逼視著我,你以為我是在選擇?在你和肖意之間,或者別的女人之間選擇?
他自己說出來總比我問出來的好。我沉默著。
你當(dāng)年問過我為什么舍棄肖意,因為一開始我喜歡的人就是你,我以為你是明白的。可是你卻等不及我,你把肖意推給我,把自己給了吳天……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5
我大腦一片渾沌。我何曾以為葉小葉喜歡過我?我和肖意站在一起壓根兒就沒法比,如果說肖意的美是太陽的光芒,那我就只能是暗夜的那一束星光,只能在整個世界都寂然黯淡時才凸顯出那微弱的光亮來。就是我和肖意一塊兒去葉小葉家,他父母對我倆的態(tài)度也絕然不一樣,對肖意熱情而歡喜,對我則是禮貌性的應(yīng)付。到肖意家呢,只要葉小葉在,我就甭想成為我曾經(jīng)的老師眼里的主角。甭說他們家,就是在我家,我爸媽也把這對俊男靚女當(dāng)成理所當(dāng)然的一對。我就是他們陰影下的灰姑娘,永遠(yuǎn)灰撲撲地襯著他們的光彩照人。在我眼里,他們倆關(guān)系融洽,嬉笑怒罵間,自然親近,而對我,葉小葉連個曖昧點的眼神和動作都沒有過,他在我面前總板著臉一付假正經(jīng)的樣子,還好我這人臉皮厚,總是嬉皮笑臉地跟他倆親近,死心踏地做他們的燈泡。我大咧又愚鈍,我當(dāng)他只是遠(yuǎn)方一道美麗彩虹,也許可以美麗我的夢,卻無法溫暖我的心。
我從沒想你會被我錯過……葉小葉笑了笑,也許是對往事的回憶勾起了他內(nèi)心深處某種柔情的東西,他的眼神溫柔得如同一汪湖水。
可他不知道我把我們之間的距離丈量得很遠(yuǎn),遠(yuǎn)得我不敢奢想,更不敢伸手觸摸,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離開。他和肖意離開上大學(xué)的日子對我來說是煎熬的,沒有工作,又心高氣傲,整天灰頭土臉。爸媽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給我介紹男朋友。女人就是這樣,自己沒能力改變命運(yùn),就只能把命運(yùn)交給婚姻來改變。
認(rèn)識吳天之前,我已經(jīng)被看牲口似的,讓不同的媒人領(lǐng)著好幾個男人來見面,每次我都鬧不明白家里來的是什么人,事先沒有一次有人跟我說過什么,只有到了被人家相中時,爸媽才小心翼翼地說,上次來的那個男孩在哪里哪里工作,人家對你印象不錯呢,你看呢?我哭笑不得,理都不理爸媽的這份小心,一句話不說,自顧進(jìn)屋,關(guān)了房門,一個人悄然流淚。
吳天就是在我最不堪的狀態(tài)下出現(xiàn)的。他本是休假,卻跟著戰(zhàn)友來我們這個小縣城接兵。戰(zhàn)友忙他的,吳天一個人在小城里閑逛,那時我常去的就是城邊小河旁的樹林,林地里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樹木。我喜歡躺在林地中的草地上看書,有時候會寫些東西,更多的時候,是什么都不做,就靜靜地躺著。
那次我在林地睡著了,是被吳天推醒的。我連眼睛都來不及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有些緊張。吳天穿件淺藍(lán)色套頭衫秋衣,他的眼角被密密的笑擠出幾道深深的紋線,打眼看去,辨不清他的年齡,只能說三十歲左右比較貼切。笑得差不多了,吳天才說了第一句話,這地兒睡覺倒是個好地方,不過女娃娃睡這里就有點危險!說的普通話,有點擰,我聽得很費(fèi)勁。我說您普通話說得不好。話一出口,自己也笑,整個就是我們當(dāng)?shù)氐钠胀ㄔ挘疫@是五十笑百步。
就這樣和吳天相識。也許人的命運(yùn)真的是個定數(shù),我渴望離開,上蒼就真的給了我這樣的機(jī)會,讓吳天唐突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從而,成就了我逃離故土的借口。
此刻,我搗了搗脹痛、紛亂的腦袋,不知道該怎樣應(yīng)付這突如其來的感情。
其實,我微微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說,其實……有些東西還是埋在心里的好。說出來,反而會成為大家的……一種負(fù)擔(dān)……
我已經(jīng)負(fù)擔(dān)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還有什么負(fù)擔(dān)?
已不是年少的時候了,那時或者可以為自己的率性而為不負(fù)責(zé)任,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每一件事,我們都不能不去考慮后果……
你指的后果是什么?
葉小葉!我鼓起勇氣與他對視著,你應(yīng)該清楚,我不是個隨便的女人,對感情我很慎重……
你是說我對感情不慎重?
我的意思是……我剛從婚姻的陰影里走出來,對于以后,我茫然得很,我不想把十多年前的感情債現(xiàn)在背負(fù)起來,十年的光陰,咱們都改變了太多,你我都不再是當(dāng)年的葉小葉和陳偉悅。何況……
我想說,何況還有肖意,她再次先入為主地將葉小葉變成她的追求對象,當(dāng)年我不可能與她爭奪一個人,如今更不會。
葉小葉再次握住我的手,偉悅,你不要有負(fù)擔(dān),該有的讓我來承擔(dān)。你放下從前的一切,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好好地談一場戀愛好不好?
戀愛?這個詞遙遠(yuǎn)而陌生。三十多歲的女人,讓生活改造得麻木不仁,歷經(jīng)數(shù)年的婚姻,曾以為婚姻是泡在感情里的,卻讓感情狠狠地打了一悶棍,最終被視如敝帚。一顆被婚姻摔碎的心還沒能完全復(fù)原,對感情一詞都有些膽戰(zhàn)心驚了,哪里還敢再奢談愛情?
葉小葉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小小的陽臺上盛滿了陽光,是極其純凈的陽光,白花花,襯得一屋子都是清清爽爽的暖意。北京能有這樣干凈的陽光很難得啊。
肖意已經(jīng)走了,床收拾得整整齊齊,像陽臺上被雪凈化過的陽光一樣清爽。
6
葉小葉打電話過來時,我剛睡了個回籠覺。
還在睡呢?有沒有感覺舒服一點?我一會兒過去看你們。他說。
你不是和肖意在一起嗎?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說??赡苁且驗橹捌鸫埠蟪赃^藥的緣故,即使又睡了一覺,還是渾身無力。
沒有啊,肖意出去了?
是啊,早上醒來就沒見她人。我以為你們在一起。
她不是還病著嘛,怎么一大早就到處亂跑?葉小葉埋怨道,你可再別亂跑,我這就過去……
算了吧,你也不清閑,別管我們了,該忙什么你忙去吧,別讓我們倆把你的正事給耽誤了。
嗬,這么快就知道關(guān)心我了?
少亂說,我是不想被你影響。說完我掛了電話。怕葉小葉再打過來,索性把電話線拔了,手機(jī)關(guān)掉,一頭扎進(jìn)被子里。
不知道又睡了多長時間,一陣狂亂的敲門聲終于把我驚醒,我下床去開門。
你要再不開門我就要報警了!葉小葉一臉的氣急敗壞。
我歉意地沖他笑笑。他放下手里的東西,使勁地搓手,然后不管不顧地手伸到我的額頭上,那突如其來的涼意把我嚇了一大跳。
嗯,還好,已經(jīng)不燒了!他笑瞇瞇地說。
那涼意還停在額頭,一點一點地散著,可是心卻像是春風(fēng)跑過的原野,倏忽間春暖花開,好一片絢爛!我愣愣地看著葉小葉,被這久違的關(guān)愛和呵護(hù)之情感動了。
葉小葉被我看得莫明其妙,他上下打量著我,怎么了,又犯病了?就算我值得欣賞,你也該含蓄點是不是?
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從來沒覺著你有這么親切。
他拎起一個塑料袋說,豈止親切,還善解人意,極富人情呢。他說著打開塑料袋,是幾個快餐盒,我知道你現(xiàn)在肯定不想出去吃東西,所以就把飯買回來了。他把快餐盒一一擺在桌上。
那咱就不吃這些了,出去吃吧。我想吃水煮肉片,把辣椒放得多多的,火辣辣的紅油,肯定會給我一個好胃口。我吸溜了一下口水,勾出自己對水煮肉片的向往來。
葉小葉沒有絲毫的猶豫說,行,只要你想吃,怎么吃都可以!他把我的羽絨服拿過來給我披上,好像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病人,其實經(jīng)過他來之前的那一覺,我感覺好多了。但我還是很依賴這種被關(guān)心的感覺,甚至跟孩子似的張開胳膊讓他給我套進(jìn)袖子。葉小葉果真給我穿上,又問了一句,要不要給你把拉鏈拉上?
我樂呵呵點頭,他真要給我拉拉鏈,我看出這家伙不經(jīng)逗弄,趕緊手忙腳亂地把拉鏈扯了上來。
餐館是我選的,人不多又比較干凈,平時我和肖意不想做飯時就來這兒,吃的次數(shù)多了,就知道哪道菜做得好,哪道菜經(jīng)吃。一上來我就點了一個水煮肉,又要了兩個離不開辣椒的菜,呼嚕呼嚕吃開了,直吃得滿頭大汗。
我實在沒一點病中的架勢,吃得狼吞虎咽,還一邊卷著舌頭往里吸涼氣,一邊喊著過癮!
葉小葉吸著氣損我,你昨晚怕不是裝病的吧?
我笑瞇瞇地,嘿嘿,難得裝一回,說透就沒意思了。
幸好我也能吃辣,不然以后咱一個鍋里又要放辣的,還要出來不辣的,這就成麻煩事了。
我猛地被嗆了一下,辣味從喉嚨里沖到氣管,我劇烈地咳起來。葉小葉趕緊給我遞水,這么激動干嗎!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氣腔里緩和了一些,才低吼了一句,有病啊,你!
他只管笑瞇瞇地看著我,不吭聲。
一頓飯吃得漫長無比,幸好小餐館里人不多,又不是吃飯的點,因為來得次數(shù)多,老板也認(rèn)識,所以除了時不時給我們杯子添點水外,老板任由我們在那里坐著,守著幾個已沒有一絲熱氣的油汪汪的菜盤交談。后來索性給我們把桌子收拾干凈,重新泡了一壺茉莉花茶。氤氳茶香之中,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了。
我們從以前的生活聊到許多同學(xué),從許多同學(xué)又說到現(xiàn)在彼此的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倒比昨天我們?nèi)嗽谝粔K兒時說的要多得多。說到我和肖意,我忍不住神色黯然,我們沿著不同的軌跡生活著,卻不期然中,命運(yùn)的走勢總是吻合。
葉小葉說知足吧,比起我來,你們真的算是幸福過的人了。
7
葉小葉的妻子,應(yīng)該叫前妻了,是山東人,長得很漂亮,聲音也甜美,身材更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用葉小葉的話來說,很惹火。那時葉小葉在南方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廣告公司做業(yè)務(wù)經(jīng)理。葉小葉性格溫和,又有一副清秀的外表,對他表示好感的女孩在公司就有一幫。路紫心是電信分公司下的一個部門經(jīng)理,她們公司的廣告業(yè)務(wù)一開始就是葉小葉拿下的,從此也一直由葉小葉負(fù)責(zé),是個大客戶。路紫心最早不過是個營業(yè)員,后來怎么做到經(jīng)理的位置,葉小葉說沒法追究,聽人說過,是很不堪的。但起初并不知曉,只覺得路紫心優(yōu)雅別致,氣質(zhì)非凡,工作能力不弱,但一點也不顯生硬,有時候,要修改葉小葉提供的廣告創(chuàng)意,她會說這個地方如果這樣是不是更好些?或你覺不覺得那個地方棱角多了點?從來不會給葉小葉和他的同事難堪,不像有些客戶,對公司提供的創(chuàng)意不滿意時,便大發(fā)雷霆,說我出了那么多錢做出來的東西卻這么低劣,絲毫也不考慮對方的感受。路紫心的溫婉淑靜很得葉小葉的心,他拿她來和公司里的女孩子相比,比來比去,路紫心的形象就像退潮后突兀在海中的島嶼,鮮明地落入他的心里。
路紫心對葉小葉一直是回避態(tài)度,葉小葉本就不是個很主動的人,兩人之間就那樣若即若離著。突然有一天,路紫心主動找葉小葉,要和他發(fā)展關(guān)系,只是,她沒有太多時間用到戀愛上,希望能與葉小葉確立關(guān)系后盡快結(jié)婚。葉小葉想到這其中或者有故事,但他還是答應(yīng)了。
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路紫心突然失蹤了,葉小葉一人在新房里對著一屋子的喜字發(fā)愣。他打路紫心的電話,關(guān)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
葉小葉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首先想的是不是路紫心出事了,被人綁架或別的事?在這個充滿了欲望的南方都市,這類事發(fā)生的并不少見。葉小葉坐立不安,來來回回在新房里不知走了多少回,他決定天一亮就去報警。
終于熬到第二天的凌晨,還沒有亮透的天幕被城市耀眼的燈火掩蓋住清冷的藍(lán)色,那些殘留的星光越發(fā)顯得依稀。葉小葉一夜未合眼,他的心里充滿了對路紫心的擔(dān)心。就在他準(zhǔn)備洗把臉去警局報案時,卻接到路紫心的短信:三天后回家,不用擔(dān)心,我很好!
葉小葉傻眼了,這個女人在新婚之夜徹夜不歸,沒有任何理由,不接電話,發(fā)來的短信寥寥數(shù)語,又拒人于千里。葉小葉卻不能不多想了,新婚之夜沒有任何理由的逃離,一般人怎會絕情如此?
三天后,路紫心果然回來了,一臉的憔悴,什么解釋也沒有,倒頭便睡,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起來,洗洗刷刷完畢,到外面買了早點,路紫心才開始對葉小葉說,我知道你有疑問,我為什么出去。你也不用多想,我可以告訴你,這場婚姻,本來就是我的一個道具。
縱使葉小葉再紳士,也忍不住要發(fā)作。路紫心卻一下跪下來,哭道,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玩你,只是我的心里疼,才想出這出戲的,還請原諒!
路紫心有個男友,是個畫家,她深愛著他,他也是愛著她,可他又總是放不下有關(guān)她以前的一些事,還時不時地拿她之前的那些不堪往事來刺激她,甚至還經(jīng)常把外面一些女人帶回他們的住處。她苦勸不行,狠狠心,索性找個人嫁了,也好斷了自己對男友的那份心。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她那種了斷與男友關(guān)系的想法卻越來越薄,不是葉小葉不好,是她對男友用情太深!所以在她與葉小葉舉行婚禮時,男友給她發(fā)來短信,訴說對她的想念,企求她的原諒時,她毫不猶豫地奔向了男友。
葉小葉慢慢平靜下來,曾經(jīng)滄海桑田,南下廣州前他不是一樣看著前女友與自己單位領(lǐng)導(dǎo)滾在一張床上么,除了離開他還能做什么?他和路紫心本來就是一場無愛的婚姻,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路紫心請求葉小葉給她兩年的時間,兩年后,她定做了斷。葉小葉嘆惜她一個女人為真愛的勇氣,答應(yīng)了,他們真的保持了兩年婚姻的名義。路紫心感激葉小葉為她所做的一切,但她說服不了自己拋開從前的一切,兩年后,她又主動要求離婚。
很久很久,我都說不出話,婚姻不是兒戲,卻被演變成了兒戲,葉小葉是這場戲里最悲涼最悲哀的。我無法理解葉小葉能忍受這樣的一場婚姻,就算他以一個男人的胸襟來包容路紫心,可他分明知道,最后他依然握不住路紫心。肖意當(dāng)初若是了然葉小葉心里的痛楚,她還會傷心買醉嗎?
我不敢問太多,路紫心是一個異常的女人,她的思維與行為肯定跟平常人不一樣。
我們分開三個月后,路紫心吞服了過量的安眠藥,被搶救過來后人就神智不清了。她那男友不知是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把她接過去照顧了。有時間我也會去看她,她非常安靜,每當(dāng)有人過來她就沖著人微笑。她最喜歡坐在她男友的后面看他畫畫,她不打攪他,就像個透明人——看著倒過得比她以前還好,這就是她以前一直要找卻從來沒有找到的感覺吧。這世界真是奇怪,總是拼命想得的東西卻往往很難得到,當(dāng)你不再有所期盼時,反倒擁有了。葉小葉說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是啊,不期盼的時候反倒擁有你曾經(jīng)想要的東西。
8
回到住處,天已經(jīng)黑了。葉小葉來時買的快餐仍原封不動地裝在塑料袋里,但快餐旁邊的一張紙條表明肖意回來過,紙條上只有幾個字:我有事,晚上不回來。我有些擔(dān)心,她還在病中,身邊沒個照顧的人,萬一像昨晚一樣,在外面暈倒怎么辦?這冰天寒地的。我打她電話,卻是關(guān)機(jī)狀態(tài)。見我坐臥不寧的樣子,葉小葉安慰我,沒事的,肖意會照顧好自己,她在北京的時間也不短了。我說再怎么她也不能在外面過夜啊,她能去哪里?何況她還生著病呢,她是不是不要命了!
葉小葉扳著我的肩,偉悅,不要說太多這個不行那個不能的,至少對肖意不要,她不是孩子,不用擔(dān)心。你還是好好操心你自己,你這樣瘦……
又是這樣近距離,他溫和的眼睛,微微上翹的唇角……我心里一陣慌亂,忙掙開他的手,跑向陽臺。陽臺外面白天并沒有顯得多繁華,而一到夜晚,卻有著大城市的味道,那是一片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世界。我很迷惑這樣的夜景,它們本來是熱鬧喧囂的,可在我心里,卻更像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那燈紅酒綠的后面,是深深的寂寞,是濃濃的不知身在何處的悲涼。
第二天快中午時,肖意才打來一個電話,說已經(jīng)在外面找好房子,以后就不再和我擠在一起住了。我有些驚訝,問她,我們倆一塊住有什么不好?可以省房租,一塊兒做飯也不用花費(fèi)太多。本來在北京就沒親人,她這一離開,留下我一個人豈不更加孤獨(dú)?
肖意說,跟你在一起住都沒有感覺了,還是留點距離,這樣再見面時你在我心里就有分量了。
我嗤了一聲,咱們距離了那么多年,你還沒距離夠?我在你的心里有沒有分量沒關(guān)系,重要的是我們倆在一起。
電話里的肖意好半天沒說話,我喂了好幾聲,她才說,就算……我給你一個談戀愛的空間。
我一愣,談什么戀愛?不是燒糊涂了吧你?
行了,別啰里啰唆,過兩天我去搬我的家當(dāng)。
黃昏的時候,葉小葉過來,他對肖意要搬出去住一點也不感到驚奇,這種淡漠的反應(yīng)讓我困惑。我望著葉小葉,他正忙著給我整理書桌。他的背影并不顯得多偉岸,可卻給我一種踏實感,仿佛以前,吳天坐在從外面涌進(jìn)來的陽光里,書攤在腿上,眼睛卻跟著我,臉上的表情是平靜和滿足的。我挽著袖子,胸前圍著圍裙,很家庭主婦,我在有些零亂的房間,快樂地忙碌著。只是這樣平淡而又幸福的時光并不很多,我通常都只是在他的視線中,卻不在他的眼神里。
收拾完書桌,葉小葉轉(zhuǎn)過身來站在我面前,目光靜靜地看著我,微微地笑著,那笑容如碧綠池水里一朵緩緩綻開的荷花,在昏黃中芳香四溢。我多么喜歡這樣的笑容??!寧靜,溫馨,再動蕩的心也會在這樣的微笑里變得平和,變得滿足。我不敢迎視這樣的目光,也不愿意在這樣的微笑里陶醉,可我躲不過葉小葉的注視。黃昏很快變得深沉起來,我剛想去開燈,卻在寂寂的黑暗里,跌進(jìn)了葉小葉的懷抱。我一下子沒了自己,大腦像被人掏空,身子也暈乎乎地發(fā)飄。一陣迷亂過后,我的大腦逐漸回歸清醒,盡管內(nèi)心十分留戀這種被實實在在擁住的感覺,可我還是不自覺地想要從這個溫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我有點恐懼,意識里好像正在奪取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但我無法從葉小葉的雙臂里逃脫出來,他低下頭,我聞到了屬于他的氣息,柔柔的,暖暖的。
他說,偉悅,愛我吧。
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旅人總會有一個終點的。在失去吳天的這些日子里,我覺得自己失去了終點,再苦再累都會讓自己忘掉,只要自己明白,在這個旅途中,我再也沒有依靠。但現(xiàn)在,我看到遠(yuǎn)途中溫暖的燈火,這溫暖讓所有的堅強(qiáng)在此刻坍塌淪陷。我終于沒能忍住,把頭狠狠扎進(jìn)葉小葉的懷里,讓淚水盡情地流淌。
9
好幾天沒見肖意,打她手機(jī),不接。我去她辦公室找她,都有些驚訝,說她請假都好幾天了,怎么我不知道?我裝著恍然的樣子,噢,一時忘了。趕緊退出來。
一出肖意他們的辦公室,迎面碰上老周,手里拿著幾本雜志,看到我,“咦”了一聲,說今天怎么過來了,肖意不是請假了嗎?
我說周總這話我聽著怎么這么寒心啊?好像我是被《生活》擠出去的人,只有借了肖意當(dāng)借口,才能回來一趟。
老周笑,說多心了多心了,我也就隨口一說。你平時來不都是找肖意的嘛。
我找你可比找肖意的時候多。只不過周總總是忙,找你經(jīng)常不在。
是啊,是有點忙,社里雜事太多,又在發(fā)行的關(guān)口上,這市場還真是馬虎不得,得抓緊跟各個渠道的發(fā)行商溝通好,稍一松懈,這發(fā)行量就跌下來了。這不馬上年底了嘛,各種會也多,得參加,誰叫咱是領(lǐng)導(dǎo)呢,得掌握最前沿的動態(tài)不是?
我把臉上的笑撐到最大,盡量讓老周看出這是諂媚的笑,是啊,咱這個社,離了誰都行,可要離了周總你,那可就沒轍了。我心說這時候千萬別出來人聽到我這句話,不然我會被口水淹死的。
老周真是個好同志,很謙虛,一聽我這話,他立馬嚴(yán)肅起來,說,話可不能這樣說,咱這個社要沒有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同努力,我就是有心也沒用。主要還是大家的功勞……不過,你還真別說,要不是我協(xié)調(diào)各方面的關(guān)系,把握咱們文章言論的方向……哎,剛好我現(xiàn)在還有些時間,咱好好聊聊?
我把臉上的笑又撐了撐,說,領(lǐng)導(dǎo)還是先忙吧,等哪天你沒什么事了咱們再輕輕松松地聊,聊他個天昏地暗,晨昏顛倒。
老周笑起來,好好,等忙完這陣子,我給你打電話。
一出門,我就玩命地?fù)艽蛐ひ獾氖謾C(jī),或許是被吵得實在不耐煩了,我終于聽到了肖意的聲音。
你干嗎呢?幾天見不著人影。玩什么失蹤呀?我氣急地喊道。
肖意打著哈欠,你煩不煩啊,我就想睡覺,打什么電話?一個葉小葉還不夠你幸福的?
胡說什么呢?葉小葉的懷抱現(xiàn)在可是空的,你要不趕緊去,那里面可就抱上別的女人了。我開玩笑地說。
那晚從迷糊中醒來,第一個念頭是我在奪肖意所愛,便拚命從葉小葉的懷里掙脫出來,非要他把肖意找回。葉小葉氣急得沒法,往床上一坐,說陳偉悅你有病啊,人家肖意有她自己的生活,你死打爛纏非要人家跟你攪和在一起干什么?我說葉小葉你別沒良心,肖意對你可是真心實意。
葉小葉站起來又坐下,陳偉悅,如果你不喜歡,可以不接受,但請你不要再擅作主張,我經(jīng)歷過很多,不會再犯委屈自己感情的錯誤。也請你尊重我!
一片徹底的安靜之后,葉小葉問,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是多大年紀(jì)了嗎?
我說,我知道,你的年齡是節(jié)節(jié)開放的花,聽到的是花暄然綻放的聲音;我的年齡是盛開的蘆葦,路過的一陣風(fēng)能搖落我所有的張揚(yáng),把我變成禿尾巴,聽到的是葉片卷卷枯萎的聲音。
葉小葉忍不住笑。所有人都喜歡對自己的贊揚(yáng)。
喂,想什么呢?電話里肖意問。
我回過神,苦笑道,想你唄,你這一手?jǐn)嚨梦一杼旌诘?。你都不知道這兩天我是怎么過的,要不是快發(fā)稿了,我也真想和你一樣請上幾天假,好好休息幾天。
那就趕快請假吧,這地球離了你照樣轉(zhuǎn),別把自己看得比天大,什么都放不下。
我還真是什么都放不下呢——告訴我,你住哪兒?
跟你說了甭管我。我這人命賤,想死都死不了,還怕活不成?
她這話一出,我的心忍不住一沉,莫名的傷感隨之而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肖意有些陌生,是不管不顧,攢了勁要把自己豁出去的陌生。我越來越看不透她,以前的肖意正在離我而去,我們無話不談的親密無間,已逐漸消失在北京這個過于真實的城市里。
行了偉悅,要沒什么事,下午就早點到家里等我,我會約上葉小葉一塊兒過去。見我許久不說話,肖意急于掛電話。
聽到她說的“家”,我的心忽地又熱了,又有了春天的感覺,原來我還是個有家的人,肖意是這個家的一分子。有家的人自然是不會孤單的。
有家的感覺真好!
回到家,我趕緊收拾屋子,收拾完屋子,又燒好開水,往杯里放上茶葉,只等他們倆一到,就能捧上熱騰騰的茶水。
等做完這一切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熱情過度,肖意只不過是回到她原來的住處,又不是客人,我用得著這么心情急迫?
可我還是耐不住急切的心情,不住地到陽臺上向外張望。
天色有些陰沉,灰蒙蒙的云團(tuán)擁擁擠擠在北京城上空,像用過多少年的棉絮似的,一坨一坨沉甸甸,我擔(dān)心它們會不經(jīng)意間在某個地方墮落,砸到人的身上,然后像彈簧一樣又蹦回到天際。街道上的車開始擁堵,有性急的人,也不管前面車挨車的,只管拼了命地摁喇叭,就像病毒傳染,一個人摁了,另外的人不甘寂寞,結(jié)果喇叭聲連成一片,隨著城市上空的云團(tuán)擁擁擠擠。
視線里終于有了肖意和葉小葉的身影,他們從街道的那頭穿過來,肖意著黑紅兩色中長羽絨服,脖子上挽著一條紅色長圍巾,在消瘦的葉小葉身邊不但沒有顯出一點臃腫,反而很生動。我看不清葉小葉臉上的表情,只是覺得,他和肖意走在一起很協(xié)調(diào),很般配,若是他們從王府井大街一路走來,我相信一定會吸引很多艷羨的目光。很早以前我認(rèn)為他們倆是金童玉女,現(xiàn)在,我還覺得他們是郎才女貌。
陽臺很冷,凍得我鼻子酸了又酸。從陽臺進(jìn)來,關(guān)了門,剛才還喧囂肆意的聲音頓時消失,靜寂得有如荒野。我不適應(yīng)這瞬時的安靜,把剛才擺好的水果重擺,再撣撣疊好的被子、枕頭,把整潔的桌子又抹上一遍,直到聽到開門聲,我才停下,等著門開,等著兩個熟悉的人進(jìn)來。
肖意鑰匙掂在手上,奇怪地看著站在屋中間的我。我的臉上正盛開著笑容。
你這種表情有些虛假,換一種真誠自然點的行不行?肖意說著,徑直從我身邊走過。葉小葉站在門口望著我,臉上笑意融融。
還以為我的笑風(fēng)華絕代呢。我埋下頭,轉(zhuǎn)過身不看葉小葉。
肖意一進(jìn)屋就整理她的東西,一點過渡都沒有。我愣愣地看著她收拾,一起住了這么長時間,她怎么就一下厭倦到迫不及待的地步?
肖意很快收拾完東西,根本無視我的竭力挽留。我指著她那兩個大蛇皮袋,忍著淚說我們倆的感情可不是這兩個袋子能提得動的!
肖意說當(dāng)然嘍,我這里不是還有一個箱子嘛!
我送他們下樓,葉小葉把肖意的東西放進(jìn)出租車的后備箱,然后站到我身邊,看著肖意上車。肖意從車?yán)锷斐鲆恢皇謸]了揮,算作告別。
一陣風(fēng)旋起,把地上的塵土卷起來,硝煙似的。我猛埋了頭,躲過這場風(fēng)揚(yáng)起的塵土。
再抬頭,出租車沒了蹤影。
肖意,真的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
我抱緊胳膊,出來時沒穿羽絨服,很冷。
葉小葉摟著我的肩,他的身上也是涼的,涼與寒相遇,會互相變得溫?zé)釂幔?/p>
只有隔閡,才能讓人與人之間溝壑縱橫,可以讓彼此的熟識變成生疏,讓深情變得淡漠,讓江變成海,讓河變成洋。但是,我和肖意,我們之間能有多深多寬的溝?
10
元旦過后,我應(yīng)邀去參加一個企業(yè)的新產(chǎn)品發(fā)布會,這種事本來是很難輪得到我們雜志的,對不少企業(yè)而言,雜志已經(jīng)是用途最弱的平面宣傳平臺,何況《驛站》跟這個企業(yè)的關(guān)系更是隔山隔水。但因為我曾假公濟(jì)私地給這個企業(yè)的辦公室主任發(fā)了一些小文章和攝影照片,所以,他也就假公濟(jì)私向我發(fā)出了這個邀請。
發(fā)布會上人很多,除新聞單位,還有不少政府部門的官員和商家。主席臺上廠家正在介紹新產(chǎn)品的性能和優(yōu)勢,裝模作樣地拍了幾張照片之后,我準(zhǔn)備開溜。到賓館大廳,門口旋轉(zhuǎn)門被剛才出去的人轉(zhuǎn)得滴溜溜飛快。門童不知去了哪里,我沒等門的空當(dāng)過來,懵頭懵腦地就往里面闖。極快的旋轉(zhuǎn)門,遲鈍的我。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被門卡住的危險時,半個身子已經(jīng)沖了進(jìn)去。
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猛然間,我被人迅速地一把拽了出來,同時門也停了。
我抬頭看那個把我救出來的男人,他正呲牙咧嘴地看著自己的手。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驚呆了,他的手背滲出一片鮮血,他一手拽我的時候,另一只手去擋門,由于門的慣性,他的手被裹了毛邊的門框蹭下一塊皮。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手上滲出的血,那人笑笑,輕推著旋轉(zhuǎn)門問道,你怎么看上去心不在焉?這多危險——你是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記者吧?
我剛說是,一輛黑色本田已停靠在我們旁邊,男人拉開車門,你去哪里?送你一程吧。
我看著他的手,猶豫了一下,要不,我陪你去醫(yī)院上點藥吧?
男人笑起來,你還惦記著這手?一點擦傷,我說了沒事。我去國貿(mào),你呢?
我的住處離國貿(mào)兩站路,這個時間也不用上班。想了想,跟著男人上車,能蹭幾站路就蹭幾站路吧,坐小車可比坐公交車舒適得多。一路無話,半個多小時,到了國貿(mào)橋,叫司機(jī)在旁邊停車。男人問我要去哪里,如果不遠(yuǎn),就把我送過去算了,反正他也沒什么事。我有些不好意思,連說不用不用,從國貿(mào)坐公共汽車很方便,兩站路就到。男人一副好事做到底的樣子,非要送我過去。
到了樓下,下車關(guān)上車門時才想起居然連謝謝都沒說一聲。于是趕緊踅回身。男人以為我有什么事,從車?yán)锾匠鲱^來,問怎么了,是不是東西落在了車上?還回頭到后座上去搜尋。我說,剛才忘了跟您說聲謝謝!
男人啞然失笑,沖我揮了揮手,說聲再見!黑色本田瞬間駛出很遠(yuǎn)。
正準(zhǔn)備進(jìn)樓道,一推門,門后立著一個人猛把我嚇了一跳。
肖意!
肖意的半張臉縮在圍脖里,要不是我對那雙靈動的眼睛熟悉的話,還真會以為撞了鬼。
喂,人嚇人會嚇?biāo)廊说摹N页断滤膰?,她的整張臉都呈現(xiàn)出來。
肖意定定地看著我。
送你回來的那個男人是誰?她問。
我以為她又要八卦了,懶得理她,扯住她的胳膊往樓梯上,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要來事先不通知一聲。先上樓,看你手多涼,還沒凍夠???
肖意一把甩開我的手,我只想知道送你回來的男人是誰?
我沒問那人是誰。剛才在賓館我差點被門卡住,是他救了我,然后又送我回來的……
這蹩腳的謊言你讓誰信?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啊,我想不到你陳偉悅居然也會來這一手。肖意盯著我的目光一點溫度也沒有。
我當(dāng)肖意是氣惱我沒跟這種有些身份的男人套套瓷,好在日后可以幫著拓展一下廣告業(yè)務(wù)。在北京,一個不起眼的人都有可能有著很深的背景,更別說這明顯算是個人物的人了。
別生氣了,以后再有機(jī)會,一定先黏住他,打探出深淺。我嬉皮笑臉地扯住她的胳膊。
肖意死活不肯和我一起上去,她說還有事就匆匆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就給肖意打電話,她辦公室的人說肖意出差了,兩三天后才回來呢。我給老周打電話,還沒問肖意去哪兒了,老周一聽我的聲音很驚訝,說,咦,你怎么還在北京?不是和肖意去河北了嗎?肖意呢?
我支吾道,昨天去參加一個企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受了點寒,有點發(fā)燒,所以就跟肖意商量她一個人去了。
你沒什么事吧?老周倒是挺關(guān)心我。
我說沒事,又不是沒燒過,幾片藥就搞定!
放下電話,我真的有些頭痛了,肖意到底搞的什么鬼???
我撥肖意的手機(jī),她不接,打了幾個,最后從電話里傳來的聲音始終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我對里面那個永遠(yuǎn)都彬彬有禮卻極其生硬的女聲非常痛恨。
打不通肖意的電話,剛發(fā)完稿有兩天清閑,不想再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索性關(guān)了電腦。同一辦公室的小擺,說是以前在韓國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回國了,專程到北京來看她,她跟人家敘舊去了。
辦公室是很編輯部的樣子,屋里擱的三張桌子都堆得亂七八糟,除了雜志,就是紙片,再就是東一只西一只的各色筆。零亂擁擠的辦公室在我眼里空曠得有如原野。窗外,陽光泛濫,那沒了顏色的花壇旁邊,坐著一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只是那么靜靜地坐著,他們的心里,此刻或許正被遙遠(yuǎn)的往事溫馨著吧,一個人能牽著另一個人的手一直到老是多么幸福的事!“……和你一起慢慢老”,一首歌里我只會唱這么一句??墒俏液驼l一起慢慢老?吳天放開了我的手,掌心早已沒有了溫度。
屋里的陽光是寂寞的,太陽的光線密密匝匝地纏繞在一起,煙霧似的裊裊娜娜,騰空又散,幾個回合之后,便沒有了蹤影,屋里就更顯得陰暗晦澀。
電話響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在失去期盼之后,這唐突的響聲帶給我的不是驚喜,而是煩躁。
電話是吳天打來的。我一下氣緊,很久沒有聽到吳天的聲音,乍一聽到他那一聲“偉悅”,心立馬疼了起來,好像體內(nèi)的一根刺,被人無意中碰到了,隱隱的,尖細(xì)的疼。
吳天說他抽空將家整理了一下,收拾出我的不少東西來,他問我要不要讓人給送過來?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并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奢侈,衣服從來都是百八十塊錢,看著不影響市容就成,也實在沒有可以值得珍惜的。就對吳天說你扔掉吧,那些原本也就是些垃圾。
掛了電話,傷心又起,本來平平靜靜的心,被他攪出一片波瀾,讓我不得不再次面對那段拼命要隱埋的生活。他難道不知道人心里的傷是攪一回痛一回嗎?
電話再次響起,我努力地平心靜氣。
居然還是吳天,他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其實是……是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
我把心里一股腦兒涌出來的東西用力往下壓了壓,說,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
說這話時我把嗓門提高,底氣很足,身子還不知不覺往上挺了挺,挺得很直,臉上的笑竟不自覺地就開了,開得像把傘。那一刻,真就以為自己過得很好。
那就好。聽得出吳天的釋然,我想春節(jié)前刷一下房子,日子嘛,總要有個新的開始。
我不明白吳天新的開始指的是什么,但那一定跟我無關(guān),我是他的舊物,灰暗的,蒙垢的,再也不可能閃爍出光澤來,他當(dāng)然會將我的一切粉刷掉。
你說房子粉刷用什么涂料會更環(huán)保些?客廳我想把舊沙發(fā)換掉,扶手那塊都快爛了,可是想不好換什么樣的……
我臉上撐著的笑容,收不起來,可心里分明是一點一點的痛,漣漪一樣,一圈一圈擴(kuò)展,消散;再一圈一圈擴(kuò)展,再消散。聽吳天在電話的那頭說話,一句也應(yīng)不上來,恍惚得很,好像很久以前,我倆的日子還不是那般冰冷的時候,他很少翻報紙,坐在我對面,跟我聊一些很生活的事情,比如買什么牌子的洗衣機(jī)最好,投訴少,售后服務(wù)也好;哪個地方產(chǎn)的肉腸大腸桿菌嚴(yán)重超標(biāo),千萬別去買之類。
我就是那么快樂而滿足地望著他說這些話,男人和女人有這些話說才叫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雞毛蒜皮、雞零狗碎,一塊整布不經(jīng)裁剪,永遠(yuǎn)也成不了衣服,沒有瑣瑣碎碎,夫妻就不像是夫妻。
但我早已不是吳天的老婆,他的瑣碎不再屬于我,我管你的房子刷什么涂料,我管你的沙發(fā)換成什么樣……淚水淌了一臉,臉上仍撐著笑。
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痛,只知道天很快黑下來,我一頭扎進(jìn)黑暗里,所有的思緒像風(fēng)吹過的天空,除了空還是空。
11
一陣狂忙之后,開始想念肖意。從上次她離開,再和她電話聯(lián)系不上,她手機(jī)號碼也變了,卻不曾告訴我??煲^春節(jié)了,我也不知道她回不回老家。去《生活》編輯部找肖意,卻不在。想著有好長時間沒去聽老周的世事論壇了,就去敲老周的門。
隨便慣了,沒等里面說話,我推門就進(jìn)去,一進(jìn)門,肖意在這里。
見到我,肖意跟老周招呼一聲,起身離開。
我追出去,肖意,你沒事吧?
肖意轉(zhuǎn)過身,淺淡的笑中透著一股涼意,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事?
她的臉上像冬天一樣冷。從沒看過肖意這樣的臉色,我被她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驚得說不出話來,銳痛的感覺在我身體里猛然躥出。
我不習(xí)慣我們之間這樣的距離,我寧愿她又吼又叫地指著我罵,她的冷漠讓我陌生,就好像我和吳天,在我們作為夫妻的最后一段時間,他也是這樣的冷,吳天的冷是推進(jìn)式的,等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正常時,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凍起來了。肖意的冷是我猝不及防的 ,因而無所適從。
我不能被這樣的冷漠鎮(zhèn)住,陳偉悅和肖意是從小一塊長大,我們的感情是經(jīng)過雨雪風(fēng)霜考驗的。我這樣跟自己打氣。
你手機(jī)號換了也不告訴我,我很擔(dān)心你知不知道?
對,我不想你不停地給我打電話,不停地打擾我,明白嗎?
我愣住,這是肖意說的話嗎?她說她不想我打擾她,我們不再是彼此世界的支撐,我變成她想要拼命擺脫的多余的東西!
哎,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說出來,我改嘛!有個偉人不是說過,錯誤是用來犯的,犯了就改,改了再犯嘛!
我恁裝沒聽懂她的話,竭力不讓心里的那份委屈泛上來。
我知道是我讓你無法忍受的時候居多,以后,你也不用再忍受了!她說話的口氣依然和她的臉色一樣。
是葉小葉么?我本想開玩笑說葉小葉是紅顏禍水,可這種氣氛里,還有玩笑的縫隙嗎?我強(qiáng)笑道,葉小葉現(xiàn)在待字閨中,你別放棄努力哦……
夠了陳偉悅!我是喜歡葉小葉,這么多年從來沒忘過,可我用不著你來同情和施舍,是你的就是你的,少拿來做虛假人情……肖意低低地吼道,但我也要告訴你,我的就是我的,不管是什么,我想要不想要!
說完她邁步走開,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我再告訴你,當(dāng)年我沒說葉小葉喜歡的人是你,那是我嫉妒!現(xiàn)在你可以恨我了吧!
她決絕地把我扔在原地。
我徹底懵了。
12
北京并不是一個令我滿意的城市,它的大讓我驚恐,讓我無所適從。從到北京的第一天起,我的內(nèi)心里就有一種怯懦,好像一個從來只吃青菜和窩頭的孩子,一下子把他帶到魚翅和鮑魚面前,盡管也明白是一頓極為豪華的食物,就是不敢輕易動筷子,不是不想吃,是害怕不會吃,吃出洋相來,讓人作為笑柄。剛到北京的時候,吳天要帶我去故宮、頤和園看看,但被我拒絕了。我說從此以后在北京扎下根了,我有的是時間看北京,我不需要到這里旅游似的走馬觀花。當(dāng)時吳天還笑我,說我的心不小,鐵定了要拿一輩子來讀北京。
在北京呆了這么幾年,我仍然沒讀出北京的一絲一毫,而對于北京的大,卻一如既往地去除不了隱埋在內(nèi)心的恐懼,感覺在這個大城市里如履薄冰,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怕自己不小心會讓這個表面溫和的繁華城市給吞沒了。幾年過去,以為自己還一直固守著自己,結(jié)果回頭一看,我的小心翼翼只不過是給自己的一個安慰,除了那最不該有的天真以外,所有的一切早已經(jīng)改變了顏色和質(zhì)地,一種我無法辨別的顏色,無法辨認(rèn)的質(zhì)地。
肖意本是我在失去吳天后灰色世界里唯一紅的花綠的葉,可現(xiàn)在她把她的色彩收了回去,我的日子重新過得灰暗而頹廢,好像一個被擦亮的鏡子又重新落滿了灰塵。我的臉是晦澀的,暗淡的。
葉小葉在北京呆了十幾天也回了廣州。離開北京前他給我打電話,說要回去了,但廣州和北京的距離不會是我們的距離的。我心里泛著說不出來的滋味,最好的兩個朋友,近的遠(yuǎn)了,遠(yuǎn)的倒要走近。我強(qiáng)笑說,距離對我們從來都不是問題!再過十年我們還聚,肯定會比現(xiàn)在好!
說時我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臻g距離真的不是問題,但這心的距離卻要如何才能也不是問題?
葉小葉頓了一下,說,不過說說而已,怎么就當(dāng)了真呢,說不定很快就要見面的,回去后我再給你電話。我說能不打就不打吧,發(fā)個短信報個平安就成。沒有去送他,我怕自己最后的一點堅強(qiáng)會在他溫暖的眼神里坍塌。
葉小葉回去后并沒有如他所說打電話過來,甚至連個已平安抵達(dá)的短信都沒有,我在難熬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期待著,在這個時候,他成了我最后一根稻草。甚至,我把他的手機(jī)號碼一遍又一遍摁出來,摁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又清除。在和肖意這樣一場持久的友誼里,我都無法把握這個我最熟悉的人,對十年間幾乎一無所知的葉小葉,我又怎么敢奢望太多?我和葉小葉,只不過是從前在彼此的心里留下了一點可供回味的東西,可這點回味又哪里值得動用“愛情”這么龐大和盛大的詞呢?如果說肖意是刀,刀是大痛,那么葉小葉便是針,針是細(xì)痛,我在這兩種痛里苦苦掙扎。
直到半個月以后,我終于收到葉小葉發(fā)來的短信,是那種不痛不癢,不溫不火的祝福短信,像所有存在我手機(jī)的電話人一樣,逢年過節(jié),就會發(fā)一些吉慶的、熱鬧的,或逗你一樂的短信,都是轉(zhuǎn)發(fā)來轉(zhuǎn)發(fā)去的,不用動腦子,不用費(fèi)心思,簡潔而俗套。
我已經(jīng)變得很平靜,朋友就是朋友,無論深淺,它的外衣是固定的模式,也許有時會因為某種不確定的情愫而變得無比絢爛從而也充滿了魅惑,但這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的夢幻,即使我和葉小葉這樣的年齡,也一樣有著被夢幻誘惑的那一瞬間。其實大家都是煙熏火燎的俗世男女,又怎能看清人間所有的色澤?
13
老周打來電話,要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一去,老周熱情依舊,只是不知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好像在窺視,又像在躲避。弄得我倒跟做了賊似的,有些坐立不安。
造足氣氛,老周才說雜志社最近收到幾封檢舉信,說我利用采訪之機(jī)向被采訪者索要宣傳費(fèi)。此事雖然社里還在調(diào)查之中,但鑒于此,社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研究,認(rèn)為在事實未清楚前,我暫時不適合擔(dān)任《驛站》編輯部主任,已經(jīng)把我調(diào)到《生活》編輯部做編輯,問我有沒有意見?
莫名地掄過來的一棒子,把我的腦袋打得跟漿糊一樣稀稠,都已經(jīng)作出決定,就算是有意見,我又能怎樣?我一句話都沒說,連個氣都沒出,沮喪且?guī)е鴳嵟刈叱隼现艿霓k公室。
這天是個好天氣,陽光明媚燦爛得像個被愛情擁抱著的女人,每一縷光線都盡情地散發(fā)著溫暖的暖昧。我漫無目的地走在陽光里,卻像個落魄的失戀者,被別人的愛情刺激得沒了一點思想,目光空洞得能穿過七級大風(fēng)。
不知道空穴的風(fēng)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就我采訪過的那幾個人,除了一兩個屬于事業(yè)有成的外,大都和我一樣,在生活邊緣上掙扎的人,他們因某個機(jī)遇而暫時成為大眾的焦點,他們既不是企業(yè),也不是明星,沒有任何理由花錢到媒體上做秀,又怎么會向我提供宣傳費(fèi)用?可是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透,誰會在背后給我這么重重一擊?
我心里一片紛亂。給老周打電話請幾天假。
也好,你在家好好休息兩天吧,至于別的事,自有結(jié)果。老周說。
剛掛斷老周的電話,手機(jī)就響了,是葉小葉。我無比心酸地望著手機(jī)上閃爍的號碼,一點也沒有要和他說話的欲望。掛斷電話,關(guān)了機(jī),一任自己在這個屬于別人的燦爛陽光中靜悄悄地、漫無邊際地走著。
出了地鐵口,西單廣場支離破碎的模樣便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長長地哈了一口氣,剛從嘴里奔涌出來的霧氣迅速在陽光里消散了。一切都會過去的,像這個冬天,不管有多么寒冷,都一樣會過去。
幾個在路邊坐著的人,都是些年輕得讓人艷羨的臉孔。這樣冷峭的天氣,他們居然毫不顧忌水泥地的冷寒。我從這些年輕的臉龐前走過,也穿過他們同樣年輕的聲音。一個不知和同伴說了些什么話,一邊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孩邊用她那友善的眼神看著我,我也沖著她笑笑。陌生的眼神和微笑在這個冬天里原來也可以成為一種溫暖。
西單大街上,看上去人并不多,可隨便進(jìn)到哪個商場,嘩啦一下,就擁擠不堪了。我茫然地隨著人流從樓下到樓上,從一個場地?fù)Q到另外一個場地。面前凝固和流動的物與人,就像空氣一樣,不在眼里,也不在心里,像走在空曠無際的沙漠地帶,沒有人影,沒有聲音。
稀里糊涂地就撞到一個人身上,下意識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繼續(xù)走,卻被那人喊住,偉悅!我抬眼一看,怔住,是吳天!
離婚一年多,這是第一次見到吳天,他沒什么變化,只是眉眼間多了點我陌生的東西,我清楚地知道這陌生的東西是溫情,一種我和他做夫妻時慢慢遠(yuǎn)離了我的東西。我猛然間有了一種悲哀的情緒,那被深埋在心里時不時會跳出來攪亂我的痛緊隨著這份悲哀像春天的草根一樣,迅速而尖銳地往外躥出且蔓延開來。
你怎么了?臉色這樣難看。
我無法回應(yīng)吳天的話,怕自己會當(dāng)著他,尤其是他身旁那個微笑著凝視我的女人的面,控制不住淚水。我生活得很好!半個月前我還在電話里這樣告訴他。我強(qiáng)笑著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吳天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說,我很好,很好!
我毫不猶豫地用力掙脫他,幾乎是奔跑著撞出人流沖出商場的大門。
西單的長街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自己的冬天里,在屬于別人的陽光下狂奔。
14
我睡得昏天黑地,一覺醒來,陽光已把陽臺染成了一片金色,在寂靜中,燦爛而溫情。穿著睡衣來到陽臺,冷冷的空氣因為有了陽光而不再那么顯得冷峭。
推開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被陽光穿透過的空氣,很溫暖也很神清氣爽的感覺。
打開關(guān)了幾天的手機(jī),里面有十幾條短信,其中有兩條是老周發(fā)的,說是事情調(diào)查清楚了,純屬子虛烏有,讓我盡快去上班。看罷這兩條短信,幾天來的郁悶之氣一掃而光,盡管還是讓我到《生活》而不是《驛站》編輯部,但真相大白,這比那些個破職務(wù)重要得多。
趕到雜志社,老周一見我,臉上又顯出一片燦爛來。
哎呀,偉悅,你總算來了。事情都清楚了,根本就沒什么事嘛,純粹是一些工作上的往來……
工作上的往來?我等待著老周把事情給我解釋得更清楚,可他卻繞開這個話題,你呢,就先在《生活》編輯部上班,以后再作調(diào)整。
誰去《驛站》?我純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老周吞吞吐吐起來,呃……暫時……可能,會是肖意……
肖意?我有點不太相信,我回來了她卻走了?
是啊,這也是雜志社剛研究的。你想必也知道,《驛站》的廣告并不多,大部分都是《生活》移過去的,雜志社的領(lǐng)導(dǎo)經(jīng)考察、研究決定,肖意既有一定的文字寫作和編輯功底,又有一定的外交能力,到《驛站》后,或許會使雜志的創(chuàng)收現(xiàn)狀得到一些改觀。
見我不吭聲,老周又說,肖意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介紹進(jìn)來的,我們也知道她的成績跟你是分不開的。對肖意到《驛站》編輯部,我想你也不會有什么意見的。不管怎么說,你對《驛站》的情況比較熟悉,以后肖意那里你還是要多支持她!
在《生活》編輯部,似乎又回到了我剛進(jìn)雜志社的那段日子,那是我非常珍惜的一段時光,我努力地工作著。在每一期的雜志里,有近乎過半的稿子是我約來或者自己采寫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這份勤懇的動力出自何處,似乎內(nèi)心攢積了無數(shù)的悲憤情緒,而這種悲憤,我依然不清楚是來自哪里。我像個無頭蒼蠅,沒有飛行的目標(biāo),前方一片渺茫,所以只能拼著命盲目地飛。至于一不小心飛得太快,飛得太高,請相信,這絕不是我本意,而是源自發(fā)泄的副產(chǎn)品。自從失去婚姻,我的心也失去了依靠,工作與寫作變成了純粹的機(jī)械運(yùn)動,只要沒有人為我叫停,只要我身體里的零部件沒有什么缺損,我便會這樣一直機(jī)械地運(yùn)動下去?,F(xiàn)在,我又失去友情,能夠支撐我的支架已沒有多少力量了,我不得不加速自身的運(yùn)轉(zhuǎn)以免倒塌。
肖意調(diào)到《驛站》編輯部后,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每次都說很忙,然后匆匆掛斷。
我也給小擺打電話,也許是物是人非,我的遭遇太顯見我的無能,連小擺都應(yīng)付我了,每次一聽我的聲音,就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后跟肖意一樣也借口很忙,掛斷電話。
我想象不出她們的忙是一種什么樣的忙,我相信肖意的能干,她是一只手可以寫字,另一只手可以畫畫的人。這樣的人真能忙到?jīng)]有一點時間空隙嗎?
我在發(fā)過呆后只能用亂涂亂寫來安慰自己失落的心。
再失落的日子也會過去,就像失去婚姻時愁苦的日子已經(jīng)被我甩掉了一樣,沒有肖意陪伴的這段時間,我也慢慢地適應(yīng)。我不想?yún)翘欤膊幌胄ひ夂腿~小葉,只要無人打擾,我便可以把所有的悲歡一點一點掩埋起來,埋到無人知曉,直至,在我心里慢慢淡忘。
上網(wǎng),采訪,寫稿,成了我最基本的生活模式。不管人生如何起伏、變化,終點總會歸于平靜。
15
又到了春節(jié),去年的春節(jié)過得無滋無味,可那時也算是有個家,兩個人的年是圓,不論是否美滿,但是份完滿。而今年,則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的年就是野外的一棵樹,獨(dú)自臨寒風(fēng),受冰雪,沒有溫暖,沒有色彩。
原打算回家過春節(jié),卻因為發(fā)生的這許多事,居然忘了時間。一個人的日子,白天和黑夜一樣的顏色,一樣的面目。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沒有明確的界限,反正晝與夜的一個更替,一天就被翻過去了。待想起春節(jié)來,卻晚了,連票都訂不上。也不清楚肖意有沒有回家過年,不再打電話,也不發(fā)短信,既然她要將我從她的生活里徹底刪除,我就成全她好了。一個人的春節(jié),其實一樣可以有笙歌舞榭的繁華,一樣有煙火呼嘯的盛放,一樣可以有著雪花白、披落日黃的浪漫,只要我愿意。
上網(wǎng),游戲,寫博客,看電視。日子過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凄涼,或者,當(dāng)我內(nèi)心已撇開人事種種,那些坡坡坎坎便被削成一馬平川。
年三十的晚上,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歡天喜地中,我接到了吳天的拜年短信,真奇怪,他居然還會給我發(fā)短信。我毫不猶豫地刪掉,新年短信滿世界亂飛,群發(fā)最省事,我一定是他不小心問候的人!
按老家的習(xí)俗,大年初二不出門,出門不吉利。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了,把許多枝枝丫丫的東西都忘了。北京的很多商場和超市初一都開門做生意。我?guī)齑媪藥滋斓氖澄锉任翌A(yù)想的要消耗得快,再熬上一日兩日,就彈盡糧絕。是該補(bǔ)充軍需了。
用洗面奶精心地把臉洗干凈,上了淡淡的胭脂,擦了點淺紅的唇膏,出門前還照了照鏡子,春節(jié)嘛,不能一臉寡淡,還是有點喜慶之色的好。
超市人不算很多,大都成雙結(jié)對,像我這般形單影孤的人很少見,盡管我竭力讓臉上綻出快樂的表情,但在這萬家團(tuán)圓的節(jié)日,一個人出門不管怎樣掩飾都掩不住內(nèi)心的凄惶。我把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裝了滿滿一筐,推到收款臺結(jié)賬時,才發(fā)現(xiàn)出門前光顧著讓臉神采飛揚(yáng),卻忘了口袋是癟的。收銀員很有耐心地等我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后面排隊的顧客卻有人不耐煩,說了聲“不帶錢出來買什么東西??!” 我尷尬得真想尋個地縫鉆進(jìn)去。好不容易湊足了幾盒牛奶和幾塊面包的錢,拎上東西逃命一般飛奔出超市,出門還沒跑出去幾步,后面就聽到有人在喊,喂,快停下,你丟東西了。
我低頭看手里的袋子,果然只有裝牛奶的袋子。我轉(zhuǎn)回身,跑到那個追出超市的男人跟前,拿過裝面包的袋子,窘促地說了聲謝謝!
男人朗聲一笑,不就是忘了帶錢嘛,又不是偷了錢,瞧你那慌張勁。大過年的,可別再丟三落四了。
這話不光貼心,還暖心,我沖著男人笑笑,除了“謝謝”就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么。
男人很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咱倆是不是見過面啊?挺臉熟的。
只知道肖意經(jīng)常有男人這樣跟她套近乎,而我這樣從四面八方看沒有一樣有特點的女人,被男人趕著套近乎的機(jī)會是沒有的。人家好心把我費(fèi)盡周折的糧草送出來,想必也不是為了套瓷。我很認(rèn)真地看了男人一眼,一下認(rèn)出他就是元旦的時候,在賓館幫我擋旋轉(zhuǎn)門的那個人。
咦,是你!我驚訝地看著他,怎么會在這里碰到你?
“呵,怎么我每次遇到你你都不在狀態(tài)?”,男人想必是已經(jīng)想起我們在哪兒見過面:“難道當(dāng)記者的都這樣恍惚?”
我是個例外。我說。
他瞅著我手里的食物,這就是你過年的大餐?這也太苛刻自己了吧。
這還不是大魚大肉吃多了鬧的。我裝出已經(jīng)奢華過的樣子,舉了舉手里的食物說,所以都想來點清淡的食物。
我把“都”咬得很重,不過是想讓男人知道,我不是孤家寡人。
男人并不多問,只是洞悉一切似的淡然一笑,我一下子臉紅起來,若果真是大魚大肉吃多了,又豈是我這一臉?biāo)魅坏哪樱?/p>
可凡!一個女人從超市出來,手里是大大小小的塑料袋。
男人沖我點點頭,我要走了,春節(jié)愉快!再見!
男人轉(zhuǎn)身要走,我忽然想起什么來,喊住他,哎,我叫陳偉悅,你呢?
男人從口袋里搜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尹可凡!
尹可凡?好熟悉的名字!當(dāng)意識到我對這個名字的熟悉是因為另外一個人時,我驚住了,北京城這么大,大得叫我不可思議,大得叫我惶恐不安,偏偏世界卻這么小,小得讓我三番兩次碰到這個男人。尹可凡,曾經(jīng)在肖意口中念叨過無數(shù)次的名字!肖意是因為懷上他的孩子才遠(yuǎn)離北京!也是因為他肖意才會用自殺這種慘烈的方式來捍衛(wèi)婚姻,只為要給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父親!肖意離婚后再次回到北京也是他幫著成就了最初的幾筆廣告單子!
終于明了肖意為什么會跟我變臉,我一定是她的災(zāi)星,把本該屬于他的男人從她身邊剝離,先是葉小葉,然后是尹可凡。葉小葉的感情世界里,因為先她而有陳偉悅的存在,所以她可以忍痛躲開。而尹可凡是現(xiàn)實生活中她或不可缺的支柱,也許她對他的愛,就像一杯沖了無數(shù)次的茶,已嘗不出多少味道,但他能給予她的東西,卻是一杯滾燙的雀巢咖啡,既香且甜。
所以才會有看到尹可凡送我回家時的那一份惱恨與冷漠。
幽暗甬道兩端的門打開了,風(fēng)穿堂而過,貫穿始終,然后,一盞一盞的燈亮了,又一盞一盞地滅了,甬道依舊黑暗,但我已經(jīng)看清了甬道兩旁所有的物件。
這個時候的肖意,如果沒有回老家的話,那么現(xiàn)在,她和我一樣孤清。這樣一想,好像和肖意背靠著背,雖然誰也不說話,彼此卻依靠著。心里居然溫暖了許多。
16
過完春節(jié),日子便過得快了,呼呼啦啦,似乎是在眨眼之間,那些還沒看到有一絲要綻出芽苞意思的樹木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就滿樹滿眼的蔥綠了,綠得讓人神智一清,眼神一亮。緊接著是那些還枯黃著臉蛋的草類,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樣,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猛然竄出滿滿的綠來,把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人嚇了一跳,心臟起伏得猶如潮漲潮落。
在別人那里,春天是個萌發(fā)生機(jī)的季節(jié)。于我而言,綠色只在我的眼里,蔥蘢的永遠(yuǎn)都是別人的夢境。
爸爸媽媽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請假回趟家。我問有什么事?他們說,也沒什么,就是年紀(jì)大了,現(xiàn)在又剩下我一個人獨(dú)自在外,他們惦念得很。
我把手頭上的工作準(zhǔn)備完,請上假時已到了五月,故鄉(xiāng)正是不熱不冷的季節(jié),春天的痕跡已淡得無法追尋,而夏天的顏色還在涂抹之中。
媽媽又瘦了許多,握著我的手已經(jīng)不像去年那樣有力了,頭發(fā)黑白摻半,而那所謂的黑色,也有一大半是枯澀的瓦灰色。我心里一酸,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媽媽的身體衰敗得如此之快。但媽媽的神情,還是興奮的,不時看我的眼神,還隱含著一絲神秘。爸爸也是,一臉的皺褶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還有藏不住的秘密。
我嗅出一種有大事要發(fā)生的味道。
回到家的第三天,一早媽媽就要我梳洗打扮,說要來客人了。我都納悶,就算要來客人也用不著讓我梳洗打扮這么隆重啊,又不是要參加派對。媽媽才不管派不派對的,只管不停地催,我只好用清水胡擼胡擼臉,擦點大寶應(yīng)付一下。
吃過早飯也就一個多時辰,媽媽口中的客人終于來了,讓我想不到的是,竟然是葉小葉!站在門外的葉小葉捧著一捧鮮花,衣著挺括,看到我,在五月純凈水一樣透亮的陽光中笑得無比燦爛。他手中捧花閃出的光暈耀得我一陣暈眩。
我呆立著。幾個月未曾聯(lián)系,以為彼此間的關(guān)系就像一根剪斷的繩子,我是這一截,他是那一截,我們不會再有連接在一起的可能。卻做夢也想不到,當(dāng)我已心如止水,微波不泛時,他卻又來攪亂我的平靜,而且,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這樣一個地方,還有兩個特殊的的見證人。
見我呆愣愣地不動,媽媽過來替我把花接過說,這孩子,發(fā)什么呆啊。
爸媽非常熱情地把葉小葉讓進(jìn)屋,又是泡茶又是端水果,比我回家還要?dú)g喜。我有點哭笑不得,明白爸媽要我回家實際就是——“相親”?真是滑稽??!
哎,你們是老同學(xué)老朋友了,一定有好多話想說,今天天氣這么好,你們到正街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吧,那地方大,環(huán)境也好,人又少,最適合你們同學(xué)聊天了。
媽媽果真能察言觀色,也善解人意,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在意她女兒的心情和狀態(tài)。
小城的街有一種叫人喜歡的安靜。街道兩旁是總沒見長的法國梧桐,逐漸成熟的葉片上淡白的絨毛掩飾不住那分嫩綠,透著北京的春天永遠(yuǎn)也無法體會的干凈和濕潤。
我無心體驗這般美好,想起幾個月前那段日子的慘淡,仿佛自己被這個世界孤立了,遺忘了,我就是風(fēng)雨之中最飄零的那一片葉子,那時多想有一份依靠,哪怕是天南海北的,我只要一句話,一個安慰。而現(xiàn)在,我從最黑暗的地方走了出來,看到這世界的光明,也看到春光的爛漫,當(dāng)我心里已經(jīng)變成春天的時候,怎會在意一捧花?
三十多歲的人了,干嗎弄得跟純情小青年似的?我不滿地看著葉小葉。
葉小葉依舊笑瞇瞇的,他的笑容實在溫暖,一點不比老家的陽光遜色,只是,我已經(jīng)不感動了。
葉小葉說,他其實就是想看我這種尷尬的表情,很女人,很可愛。
我說你犯什么毛病,你讓我爸媽怎么看我?
我這叫曲線救國!你沒看出他們很喜歡我?葉小葉得意的樣子一點也不莊重。
我卻不能再感動,我們之間的距離在那里,肖意在那里。
再往前幾十米就是正街公園,公園的西邊流淌的那條河是多年前我高考落榜時最常去的地方,我在河邊的小樹林里給葉小葉和肖意寫信,撮合他們;也在那里認(rèn)識了吳天,用婚姻的方式改變了命運(yùn)。如今河邊的樹林沒有了,變成了正街公園,我的記憶卻留在了那里。
我在白花花的陽光下站住,朝葉小葉笑笑說,我還是習(xí)慣世俗的、實實在在的東西,花是浪漫之物,它屬于肖意,卻不是我的喜歡。
我轉(zhuǎn)身,葉小葉一把拉住我,偉悅,你是怪我?
心開始有了毛毛細(xì)雨般的痛,痛逐漸擴(kuò)大,肖意像塊堅實的冰又冷又銳地梗在我的心里,我傾盡所有的熱量,卻融不化她。在肖意的心里,葉小葉會不會也是她心里的那塊冰,她在等著他融化的那一天?
我甩開葉小葉的手,葉小葉,最愛你最適合你的,是——肖意。
我?guī)缀跏桥苤M(jìn)了大街南邊的商場,在商場樓上樓下游魂似的移動著,就這樣耗著時間,直到暮色漸濃,街道上擺的小攤早已撤得干干凈凈,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街道兩邊已是淺淡的燈光和稀疏的人影,才去一個電話吧往家里打電話,跟爸爸媽媽說在街上碰到同學(xué),和同學(xué)一起解決晚餐。
電話是爸爸接的,爸爸的聲音很大,震得我耳朵都嗚嗚直叫,他說,小葉還在家里等你呢,早點回吧。
我走了快一天,腦子里一片渾沌,現(xiàn)在更是梳理不清。站在電話吧的門口,望著面前把自行車騎得飛快的行人,我忽然覺得內(nèi)心一片空白,好像誰拿了一把剪刀,將我心里所有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剪走,垃圾一樣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有進(jìn)出門的人有意無意地撞了我一下,其實話吧的門很大,大得可以并排過三四個人,話吧門上方的燈也亮著,但那人還是撞了我,他徑直走到電話旁拿起電話。我看著那個撞我的男人,他開始說話了,沖著電話說了一大串,每個字我都聽到耳里,卻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么,那人自顧自說著,沒有給電話那頭說話的空隙,跟湍急的水流似的。倏忽間,水流又一下子被截住,那人已經(jīng)放下電話,從兜里掏出錢放到店主跟前,一句話也沒有,轉(zhuǎn)身又走。我還在恍惚中。
店主捏著錢奔出來,追到男人跟前,說找你的錢。男人拿過錢,說聲謝謝,一臉恬淡的笑容,與剛才的莽撞判若兩人。我看到店主給的就是男人剛才的錢。見我疑惑,店主長長地嘆了一聲,等男人離開,才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輕聲說了句,他,這兒有病。他撥的電話不會有人接的。
為什么?我耐不住好奇,沒有人接他為什么還會說那么多話,還給電話費(fèi)。
唉,受了刺激嘛,他很愛自己的老婆,剛結(jié)婚還不到一年,她老婆坐車回娘家,路上出了車禍,一車人十二個就死了九個,她老婆死的時候手里還捏著手機(jī)給他打電話呢。那以后,他就不正常了,每天都出來打他老婆的手機(jī),跟他老婆聊近兩天發(fā)生的事,他老說電話里那個提示音是他老婆在跟他開玩笑,每次他都一個人對著電話自言自語。
我望著那個在昏暗的街燈下行走,因為快樂而時不時會蹦跳一下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幸福的,他生活在愛里,他的神智雖然在旁人眼里不正常的,可他卻有著正常人沒有的幸福,他心是滿的,那里永遠(yuǎn)都有愛,有他愛的人。
而我呢,我在誰的心里?
找了個小飯館把晚飯解決掉,在被稀疏的燈光漂染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夜色里趟了許多回,把這個問題問了自己許多遍,卻問出滿心的濕漉。一想到葉小葉,肖意就跟影子似的跟在葉小葉的后邊,我甩不開那個影子,除非不去想葉小葉。
17
回到家葉小葉已經(jīng)走了。在回家之前,我給他發(fā)了條短信:錯過兩次的風(fēng)景就不會是最美的風(fēng)景。
第二天早晨還沒起床,就聽到自動開機(jī)的手機(jī)傳出的短消息提示音。打開來看,是葉小葉昨晚發(fā)來的:我不要最美的風(fēng)景,只想要我最喜歡的人。
以為自己已練就金鐘罩的功夫,任你葉小葉有萬般手段,我都可以水潑不進(jìn)。卻不料那功夫不過外強(qiáng)中干,輕輕一句話,便叫我功力盡失,瞬間連掙扎的念頭都沒有。原來最空虛的地方是心,而最易填滿的地方也是心,等來等去,不過就是一句話?
呆愣了好一會兒,頭腦終于慢慢清醒過來,我既不是最美的風(fēng)景,故只能成為人家的最喜歡?喜歡不過一種最普通的情愫,相逢陌生,彼此一見,對外表有好感,可以“喜歡”;相互交談,對對方的口才可以“喜歡”;生意往來,作為一種交往手段,可以“喜歡”;如我們的同學(xué)之情,可以“喜歡”……不過是最常見的一個詞,我何苦自作多情?若把“最喜歡”理解為“最愛”,又豈會在我這個“最愛”最需要依靠的時候失去聯(lián)系?
頃刻間,我像被摧毀又重塑的鋼鐵,又如銅墻鐵壁般堅硬。
翻飛手指,毫不猶豫地給葉小葉回復(fù)一個短信,我只知道,你是肖意的最愛。
我用的是“最愛”。
葉小葉沒有回音。
葉小葉幾天沒來過我家,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就像前幾個月他倏忽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一樣。我已習(xí)慣各種變化,對葉小葉的悄無聲息也不覺得意外。在家里,有爸爸媽媽在身邊比在北京一個人生活不知要幸福多少。只是,當(dāng)媽媽裝著很不經(jīng)意地念叨一聲“咦,小葉這孩子怎么不來了呢”時,我心痛如絞。
在家呆的時間一長,感覺就鈍了,再新鮮的東西老擺在面前不煩才怪。每天跟著爸爸媽媽上街買菜、逛街,回到家陪他們做飯、聊天,總有厭煩和無聊的時候,可這種情緒又不能在兩個老人面前表露出來,怕他們傷心,回家才幾天啊,怎么就呆不住呢?
我開始想念北京。
爸爸媽媽見我心不在焉,知道我是呆不住了,我是他們放飛的一只鳥,回來不過是為了看看他們,了一了思念,然后再撲棱著翅膀飛走。他們看到我很快就要飛走了,盡管我什么話也沒說,像之前一樣陪他們說話,說一些從雜志上看到的笑話,讀一些搞笑的短信給他們聽,他們也會跟著我笑,可那笑很勉強(qiáng)。我不忍看到這樣不開心的父母,裝著很生氣地說,我笑話說得口都干了,你們居然一點都不開心。
爸媽互相看了一眼,爸爸嗯嗯啊啊了好幾聲,媽媽吞吞吐吐地說,小悅,你……和小葉真的……不行么?其實,我和你爸都覺得這孩子不錯。你……
沒等媽說完,我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走開,怕轉(zhuǎn)身得晚了,讓他們看到我眼里涌出來淚水。
身后是爸媽深深的嘆息,像箭一樣,迅速而銳利地刺進(jìn)我的五臟六腑。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想要逃開家。
18
去車站之前,我又去了一趟話吧,話吧的老板不知道是認(rèn)出我還是出于一種生意上的本能,沖我很友善地笑了笑。我問他,那個給老婆打電話的男人今天來了嗎?
哦,你問他,他以后不會來了。一見我不是來打電話的,話吧老板立時恢復(fù)了冷漠。
為什么?
他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幾天前他還好好的。
甭說幾天前了,就前天上午都好好的呢,中午的時候,他說要給老婆送飯,家里人拗不過,給他準(zhǔn)備好飯菜,結(jié)果,路上他一腳踩進(jìn)陰溝,一頭撞到旁邊的樹杈上,當(dāng)場就暈過去,還沒等送到醫(yī)院就死了,他懷里還死抱著飯盒哪。旁邊的人說,要不是抱著飯盒,他兩只手撐一下,也就撞不到樹杈,唉!
話吧老板嘆了口氣,臉上的冷漠也淡沒了,一個整天躲在柜臺后邊的人想必也是寂寞的。
有時候想想,這人啊,就是丟不開一個牽絆,自己要把自己絆倒。其實丟開一些牽絆,不就山重水復(fù)了么?
他哪有牽絆?
怎么不是牽絆?要是丟下飯盒,最多磕破個皮,總不至于丟了性命吧?
我本來想說人家心里面可都是愛呀,可一想話吧老板的話也沒錯,誰說愛就不能成為一種牽絆?
從話吧里出來,我默默往回走,一個心里充滿了愛的男人卻遭了愛的羈絆,在男人的心里,飯盒就是愛,丟了飯盒,也就丟掉了對老婆的愛?可飯盒是可以再準(zhǔn)備的,而生命,卻無法復(fù)制。
小縣的火車站算不得大,平時中轉(zhuǎn)的人不多,但從此過往的人很多。車站廣場的邊角處,有幾個小商販,推著板車賣水果,或各種自制的干菜,還有搭了一兩張桌子賣餛飩、餃子的。也不見有什么生意,加上天氣開始熱了,容易犯困,商販們就窩在各自的攤位后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吆喝一兩聲,有的索性趴在板車上迷糊著了。
穿過廣場,進(jìn)到車站售票廳,里面根本沒有人,連售票窗口都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著。
沒道理啊,都下午三點多了,正是上班的時候,怎么可能沒人售票呢?我有些納悶。
他們是上午八點至十二點,下午是四點到八點才開始賣票,其余的時間,都不上班。這個點,你來早了。聽到這個聲音,我迅速轉(zhuǎn)過身來,果然是葉小葉。
還是笑瞇瞇的模樣。我愣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怎么會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
葉小葉走近我說,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一直在你后面,你是人在魂不在,在你跟前晃了幾次都看不到我。
一個人心神恍惚的時候,還關(guān)注什么?我不明白的是,幾天不露面的他怎么一下子又出現(xiàn)了?
我以為你回你的地方去了。我說。
這里不是我的地方?
我是來買票的,不想跟葉小葉調(diào)侃??戳丝词謾C(jī)上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售票處就該有人了,我趴在售票窗口的臺子上,不理葉小葉。
我去了北京。葉小葉的話叫我大吃一驚,猛然抬起頭,望著他,他去北京干什么?
我去見肖意,這次一去,跟她單獨(dú)處了兩天,覺得我和她真的是很投緣,她長得也很有女人味對不對?!是比你強(qiáng)。我覺得做男人還是找個有女人味的比較好。我們決定成全你對我們的成全?;槠谖覀冞€沒定,不過你放心,會很快的……
我已經(jīng)忍不住了,就像有人把我扔進(jìn)了絞肉機(jī),在身體穿過那螺旋紋的溝槽時,我深切地感受到金屬的冰冷和堅硬。眼淚再也無法控制,決了堤似的飛奔而出。我埋了頭,輕聲說了一句,祝你們幸福!便從他的身邊擦過去,我要盡快離開他,越快越好,越遠(yuǎn)越好!
但我沒跑開,葉小葉扯住了我的胳膊,紛飛的淚水毫無掩飾,我倉促地別過臉,不讓他看到我的眼淚,這是唯一能維護(hù)我自尊的動作。
葉小葉把我的頭轉(zhuǎn)過來,用紙巾替我擦拭臉上的淚水,何苦呢,又不是孩子,都不年輕了,感情哪還能再經(jīng)得住折騰。由了你,再好的東西也被你折騰壞了。
我一把扯過紙巾,在臉上抹了一把,強(qiáng)笑道,我沒事,是替你們高興,終于要了了這一段情。
葉小葉嘆息道,偉悅,我的話你真的不明白么?我是去了北京,也跟肖意談過了,她覺得你很傻,感情不是一件可以贈送的物品,誰喜歡就可以送給誰的,如果真的可以,哪里還有我們的現(xiàn)在,十幾年前我和她就走到一起了。
那……你們的婚期?
哪有什么婚期?兩天能定下婚期,你這腦袋想什么呢?
葉小葉笑起來,這時從側(cè)門的候車廳出來一個穿車站工作服的人,似被葉小葉的笑聲驚擾,很冷漠地沖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又冷漠地走過去。
上次離開北京時就想好了,我準(zhǔn)備申請去北京的分公司里,原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等事成再告訴你。可一下飛機(jī)就得到路紫心自殺的消息,我直接去了醫(yī)院……
她怎樣?她不是跟她男友生活得挺安靜的嗎?我抬起頭,對那個好強(qiáng)卻又行為異常的女人心里竟然有些牽掛,雖然我們從未謀過面。
是她男友又出了毛病,以為她神智不清就什么都不會在意,結(jié)果讓路紫心看見她不該看到的,已撞暈過三回了。最后她用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剪刀插進(jìn)了喉嚨。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么慘烈的事居然是一個神智不清的女人為一個男人做的,可見那份愛于她真的是比生命還重要。我想象不出葉小葉面對他有名無實的前妻慘烈的行為該有著怎樣的承受力。而我,卻在當(dāng)時的心境下誤讀了他。
我以為這次咱們不會再分開了,你就是我的。
他聳聳鼻子,又笑了,低頭在我耳邊說,我犯了從前同樣的錯誤,還好這次還有得補(bǔ)救,我從南邊一回來就去你們家,你爸媽很中意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我可沒中意!
沒關(guān)系,大不了我再花點時間慢慢讓你中意!你再等我兩個月,到時我們北京見。
19
又回到了北京。就像重見一個許久不見的熟人,我對北京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感。曾經(jīng),我對這個城市是懼怕的,怕它的繁華似錦,也怕它的深不可測。從沒想過感覺上會對北京有如此貼近,我以為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適應(yīng)和喜歡這個地方,卻不知不覺中對這座城市早已有了歸屬感。
看來,人真的是會變,變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
一上班,日子又恢復(fù)了以前的樣子,編稿,寫稿,上網(wǎng),如同一本筆記本,每一頁都是固定的格式和形式,線條和顏色 ,唯一不同的,是你盡可能填寫不一樣的內(nèi)容。
我不是個善于與人交往的人,在外面認(rèn)識的人實在不多。和雜志社的同事,除了小擺,再沒走得更近點的人,大家彼此都防著,人心隔得遠(yuǎn)了,搭多少個梯子都夠不著。
想到小擺,忽然想起自己也有好長時間沒與她聯(lián)系了,離開《驛站》的時候,小擺還給我抱不平。我邊收拾自己的東西邊安慰她說,沒關(guān)系,只要能混口飯吃,不讓我卷著鋪蓋滾到大街上,我就知足了。
小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悅姐啊,你怎么就這么認(rèn)了呢?
我說,人這一輩子,很多事碰上就碰上了,我閃身躲過了就是幸運(yùn),沒什么好恨的。
小擺愣愣地看著我把桌上和抽屜里的東西收進(jìn)箱子,直到我離開,她也沒有跟我再說一句話。
我打小擺的手機(jī),卻已停機(jī)。手機(jī)就是這樣,隔段時間不聯(lián)系,不定什么時候,一個人就從眼前失蹤了。我只好打《驛站》編輯部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肖意。
遲疑了一下,我還是說,你好肖意,我是陳偉悅,我找小擺。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她離開有一個多月了。
我吃了一驚,為什么?
為什么?你去問她自己。我建議你交友謹(jǐn)慎一點,三十多歲的人,別跟個稚童似的,好歹不分,黑白不明。被人賣了還給人數(shù)錢呢。說罷,肖意“啪”的掛了電話。
我很生氣,什么叫“好歹不分,黑白不明”?我把你肖意當(dāng)成我生命里最可信賴的朋友,可結(jié)果呢,你莫名地把我踹出你的生活軌道,讓我一個人在外面晾著曬著凄惶著,卻把我在雜志社唯一可說得到一塊的同事說得一錢不值,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我憤憤地看著電話,好像電話就是肖意,我內(nèi)心的所有聲音它都可以聽得到或者說感觸得到,并且能跳起來跟我辯駁。
靜下心來,我又十分沒出息地想要見肖意。我相信世上真的有心有靈犀這一說,想著肖意,晚上她卻主動給我打電話過來,一聲“偉悅,我是肖意”,我一下子鼻子酸澀起來,眼淚落得稀里嘩啦。我說我想你知不知道?我?guī)滋烨安艔睦霞一貋?,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我說我去看了小學(xué)時的班主任,班主任很老了,眼睛不好,都不認(rèn)識我了,把我的名字喊成別人的;又說在街上碰見初一時跟你吵過架的陳琳,她現(xiàn)在變得胖了,生了一對雙胞胎,小姐妹長得很漂亮……跟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肖意也不插話,少有耐心地聽我絮叨著。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停住話,問她是不是有事。
肖意沉默了一下,說沒什么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我疑惑,就這么簡單?
她說你還要有多復(fù)雜?
我笑了,這就是肖意,沒有任何理由,生生地從我的生活里撤出去,又不著一點痕跡地閃現(xiàn)出來。
和葉小葉談得怎樣?肖意問得極其隨意。
我們……
遲疑著,想要不要跟她說我和葉小葉之間的事,正如那個話吧老板所說,人要是放下心中的羈絆,其實很多事是可以跨越過去的。當(dāng)我把肖意從我和葉小葉中間剔除出去,我果然渾身輕松,對葉小葉的感覺就像壓抑了許久的春筍,一下子從心里躥出來,而且成長的速度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爸爸媽媽一看我又不打算走了,葉小葉也整天呆在我家和我一起跟他們買菜做飯聊天,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像對待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物,都不知該怎樣疼葉小葉了。
把這一切都告訴肖意,可以想見,她心里會有著怎樣的酸痛,眼睜睜看著被自己心里珍視多年的人屬于了別人,而且這人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換了我,還不是一樣錐心刺骨地痛?
我決定不跟她說這些事,好不容易她主動給我打來電話,我怎么能叫這根細(xì)絲一樣的線倏忽間因為葉小葉的介入又?jǐn)嗟裟亍?/p>
肖意,你知道小擺去了哪里嗎?我轉(zhuǎn)移話題。
你還提她干什么?走了就走了唄。
她沒什么不好啊,只不過有點孩子氣罷了。不同的人和人相處不可避免會有一些磨擦,可一點小摩擦有必要把人之間的關(guān)系弄得如此緊張?我和她從小不就一直在矛盾和摩擦中成長么? 肖意“嗤”了一聲,她孩子氣?我看她才最陰險才對。
我沉默了,話不投機(jī),再說下去我們倆肯定又有得一吵,我不想我倆不愉快。
再沒有話可說了,好像到處都是雷區(qū),碰觸不得。曾經(jīng)我們倆什么話不說呀,連彼此最最隱私的都毫無保留,如今卻變得如此小心翼翼。
電話兩端都不說話,這是一段漫長的距離。最后,還是肖意說她困了,我們都迫不及待地掛了電話。
20
這幾天社里的氣氛很不好,大家說話做事都比平時更小心,遠(yuǎn)遠(yuǎn)見著社領(lǐng)導(dǎo)都趕緊繞著道走。怪不得大家緊張,像所有的社科類雜志一樣,社里兩個雜志本來辦得四平八穩(wěn),而且因為擁有一定的讀者群,發(fā)行渠道也在不斷地拓展,再加上廣告客戶的認(rèn)可,發(fā)展?fàn)顩r還是不錯的,雖不如一些新聞時事類雜志那樣迅猛和有影響力,但要滋滋潤潤地養(yǎng)著我們這一幫人,還是寬綽有余。但因為雜志的刊號是外省一家出版社的,在北京屬違規(guī)出版。就好像樹上有一只蟲子,這只蟲子的存在并不危害樹的生長,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這蟲子便可以一直逍遙地在樹上生存和生活。但某一天,忽然來了個有心人,蟲子被發(fā)現(xiàn)了,而且很快把蟲子揪出來,碾死,扔掉。樹就干凈了。
《生活》就是那只蟲子,躲在樹葉的縫隙里生存了很久,而且在逐漸地膘肥體壯。
有一段時間,雜志社的幾部電話會相繼接到一些調(diào)查電話,無非是追問一些雜志的細(xì)節(jié)問題,起初還沒人在意,據(jù)實回答吧,大家都不太關(guān)心有關(guān)刊號的一些政策,雜志辦了這么久,都有根有葉的,誰吃飽了撐的去操心這些問題?何況這本不該我們操心的事。
看到國家相關(guān)部門在網(wǎng)上公布的非法辦刊名單,《生活》和《驛站》赫然在目,雜志社才開始有了騷動,對未知前途的擔(dān)憂,不少人都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后路,偷偷地在網(wǎng)上發(fā)簡歷了。有人說是雜志被舉報了,相關(guān)部門經(jīng)過調(diào)查,情況屬實,《生活》上黑榜自然在所難免,《驛站》是《生活》的子刊,母有事,子焉能幸免?
惴惴了幾天,社里并沒什么動靜,編好的稿子送上去照樣有人簽字,正是月中發(fā)薪水的時候,薪水拿得一分不少,連稿費(fèi)都如數(shù)算出。編輯部有人說這是黑暗前的光明,恐怕只等夕陽一落,這世界就一片黑暗了。
肖意也不例外地聽到了風(fēng)聲,她問我雜志停辦是不是真的?我們要不要也盡早做準(zhǔn)備,另找退路?可別到時咱手忙腳亂的。
我說有什么可手忙腳亂的?不就另找一份工作嘛,晚一點早一點有什么區(qū)別?大不了再給自己一個機(jī)會休整一下。
你別這么死心眼。肖意說,三十多歲了,可沒什么身價,如今找工作不是件容易事,你看滿世界都是博士、碩士,我這個大本都落后,別說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要說的話是別說我這個連正兒八經(jīng)大學(xué)門都沒進(jìn)過的人。
我心里像被針一刺,也就是條件反射般緊縮了一下,而后便沒什么感覺。我笑起來,之前我若還有一份等候的心思,那么現(xiàn)在叫肖意這一刺激,等候索性生了根,扎在了心里,讓別人都去找好工作吧,這世上總會有被人剩下的,剩下的也一樣可以裹我腹,御我寒。
該來總要來,出完當(dāng)月雜志,幾位社領(lǐng)導(dǎo)終于給我們各自談了話,樹倒猢猻散,聚完雜志社最后一頓餐,大家就各自飛了。飛離時,沒有誰和誰的告別,好像是聚在一起看一場演出,演出結(jié)束,演得好與壞都擱到心里頭,彼此卻不作交流。對我的那聲“再見”和“保重”,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個個人的臉上掛了冰,迫不及待地要離開尋找光明的地方去釋冰。
我覺得悲哀,人和人的關(guān)系怎么會淡化到如同氣體,在彼此的心里不著一點痕跡?就算社會到處都有爾虞我詐,可誰的心里沒有一塊真情之地?!
我把感覺告訴肖意,她竟傻了似的看了我半天,才長吸一口氣說,我以為你成熟了,想不到你還這么幼稚。真情,給你?你又是誰的誰?告訴你陳偉悅,你所謂的真情在這個社會上是沒有的。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不能不明白!你以為小擺孩子氣,可那封匿名信是她寫的,這就是你要的真情!
我渾身一陣涼透,是小擺告的我?那她的離開……
我不能容忍別人把你揉來搓去,你又不是塊泥巴,憑什么讓那些豬呀狗呀來捏你?我敲打了她幾次,是她自己呆不住要走的。
我呆立無言,一個喜歡和我在一起說話,叫我“悅姐”的女孩,一個看到我受了委屈會心疼我的女孩,她站在我的背后貌似我的后盾,手里卻是拿著棒,是為了瞅著空子狠狠地?fù)糁形?。而我面前的這個人,看不得別人搓揉我,可她為了一個莫名的男人便置我于不顧,決絕地斷裂了我們的關(guān)系,二十多年的友情不也如玻璃般脆弱?其實,我于她又何嘗不是豬呀狗呀之流。真情,真情給誰?我又是誰的誰?我心酸地笑起來。
21
一個月后。
肖意去了一家公司干她的財會老本行,我依舊去了一家雜志社做我的編輯。社址很遠(yuǎn),在大興,離我住的地方連坐公交車帶搭地鐵,來回得要三四個小時。為了方便,我索性退了這邊的房,在雜志社附近租了一間房。收拾這邊的東西時,找出來尹可凡的名片,如果不是因為肖意,這個男人其實給我的印象還真不錯,氣質(zhì)好,有風(fēng)度,為人又平和穩(wěn)重。不過我明白這只是表象,就像他說的那句話“愛一個人就不要讓她的心在外面流浪”,可是他自己的心卻在外面飄蕩,愛,不過是他手里的一塊抹布。我把名片上的尹可凡扔進(jìn)垃圾桶,這種男人說是垃圾,但肖意需要這樣的垃圾,就像一塊地需要純天然的肥料。
往大興搬家的那天,手機(jī)裝在包里,把所有的東西在新家落好腳以后,才看手機(jī)。里面居然存了好幾條短信,第一條就是葉小葉的,他已經(jīng)到了北京,是想給我驚喜,就在我原來住的地方。下面幾條除了一條是個熟人發(fā)的笑話外,還是葉小葉的,一條比一條驚心:他找不著我,就給肖意打電話,肖意也不知道我搬家,要他等著她,她打的來的路上,把司機(jī)催得急了,車速提得很快,結(jié)果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為躲避一個行人,車子飛出行車道,撞到了人行道旁邊的電線桿子上,司機(jī)倒是沒大礙,肖意卻撞到前擋風(fēng)玻璃上,然后又被摔了出去,現(xiàn)在還在昏迷中。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腦渾沌一片。
趕到電話中葉小葉所說的醫(yī)院,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肖意還沒有從手術(shù)室出來,長長的走廊,葉小葉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愣怔地盯著對面的手術(shù)室。見到我,葉小葉沒有一點反應(yīng)。直到我站到了他的跟前,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好像迷路的孩子終于見到自己的親人,頓時眼淚噴涌而出。一個大男人的脆弱。我心疼地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卻管不住自己的眼淚,想說什么,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葉小葉抓住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我感覺得到他的手在顫抖。
別擔(dān)心,肖意沒事的。我狠狠地拽緊他的手。
葉小葉牽強(qiáng)地拉扯著他的嘴角,都怪我,我沒給你電話就來了北京,我不應(yīng)該給她打電話,明知道她會這樣趕過來……偉悅,是我不好。
我控制不住淚水,第一次見到葉小葉這樣的悲傷和無助,又無法去安慰他,手術(shù)室里,肖意的命運(yùn)又難以預(yù)測,我不知道,命運(yùn)為什么要跟我們?nèi)齻€人較這么大的勁。
外面的黑暗淺了,街燈把夜咖啡一樣沖淡,醫(yī)院的病人寥落了,走廊有一盞燈明明滅滅,使幽靜的廊道越發(fā)顯得不定,偶有一兩個醫(yī)生或是護(hù)士手里拿著單子從走廊的一頭走來,從另一頭消失,對于走廊坐椅上的我們,他們熟視無睹。生命的起落,于他們太過平常,就像我們看到太陽每天的升,每天的落,而不會再有情感的波動。
等待無比漫長,其實我只不過等了十幾分鐘,卻感覺種過麥,割過稻,已歷四季。我能體會到旁邊葉小葉的感受,大半個下午他獨(dú)自的等候一定是世紀(jì)的輪回,此刻他虛弱地倚靠在坐椅上,目光無力地凝望著手術(shù)室的門。除了虛弱,我已看不出他臉上任何的表情。
終于等到手術(shù)室的門開,肖意被推了出來,她的臉完好無損,卻蒼白得如同一張紙,頭被繃帶纏裹得嚴(yán)實,幾根細(xì)長的輸液管像血脈一樣連通著她的身體。葉小葉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他撐起身子,目光像風(fēng)雨中細(xì)弱的燭光,搖搖晃晃地閃到推車上的肖意。我過去要攙他一把,他卻搖頭。一旁的護(hù)士說了句,放心,她沒什么大礙,就是幾塊玻璃渣子,都拿出來了。但她大腦受了創(chuàng),里面的於血已經(jīng)清除干凈,再觀察兩天如果沒有什么異常,她就沒事了。
葉小葉扯了扯嘴角,沖說話的護(hù)士點了點頭,跌回坐椅,用歉意的目光望著我,我明白他無力再說話,只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22
肖意恢復(fù)得也比較好,只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禮拜,醫(yī)生就說她可以出院了。肖意像換了個人似的,高興得直咧嘴傻樂。
好像不對勁兒……我心里緊了一下,看到肖意兩眼直直地盯著葉小葉,我坐在她面前就跟一個擺設(shè)似的,她眼角的余光都把我排除在外。
葉小葉看了看我,我別過臉,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窗外是塊小草坪,草坪邊緣開滿了各色月季,爛漫得像一群孩子的臉。七月的太陽是水龍頭,將陽光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曬得那些綠盈盈的草吸足了油似的,油汪汪地泛著亮光。草坪的外圍是一條鑲著卵石的小徑,一個母親帶著走路還帶著搖晃的孩子在卵石道上嬉戲,孩子彎腰嗅著月季花,做出一副為花香陶醉的模樣,惹得母親大笑不已。多么快樂而有生機(jī)的世界!可是這充足的陽光卻照不進(jìn)我的心里,那里一片黑暗。
肖意好像什么都不記得,有關(guān)北京,有關(guān)北京的其他人和事,她的記憶庫里,只剩下我和葉小葉。這兩年多來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她恍然不知。就算醫(yī)生不解釋,我們也知道肖意失憶了。大腦經(jīng)過劇烈的撞擊,喪失部分或全部的記憶而身體卻安然無恙,對肖意和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萬幸了。
醫(yī)生說,有些失憶是暫時性的,只要在以后的時間里向病人講述以往的事,讓病人慢慢回憶,也許在以后的日子失去的記憶還可以再回來。當(dāng)然,如果病人不愿意過去一些事存在的話,也有可能刻意要忘掉那段記憶,那就不好說了。
肖意重又變成以前的肖意,在葉小葉面前,她溫順柔弱,一點也沒有在我面前時那曾有過的強(qiáng)悍,她的眼神對著葉小葉時,是嫵媚嬌羞,像戀愛中的小姑娘,時不時地,還沖著葉小葉撒嬌,我想她一定是連自己的年齡都忘掉了??吹轿遥齽t又恢復(fù)了我認(rèn)識的肖意,既蠻又刁,動不動就訓(xùn)斥我,做事毛糙,說話不溫柔啦,有時候是葉小葉跟我說些什么話,我沒反應(yīng),她接話就說,瞧你,用點心思好不好。我只能對她笑,笑得有點傻,卻不敢像從前一樣跟她唇槍舌劍,怕心里泛的酸會溢出來。
每次葉小葉都很心疼地看我,即使坐到肖意跟前,也會拿目光尋我,我避到他的背后,讓他專心陪著肖意吧,我不過是肖意肩膀上的手,放上去和取下來都無所謂輕重。而他,才是肖意最最重要的支撐。
我孤零零地在大街上徘徊。還是大街上舒服,滿地是不要錢的陽光,白花花地讓我踩著,沒有人會覺得心疼。從身邊過去的汽車是渠里的水,淌得再快,也溢不出來,有秩有序地流向前方。道上有打遮陽傘的人,臉上被傘下的陽光照出一片斑斕。我仰頭瞇著眼看太陽,太陽的光芒像針,根根扎進(jìn)我的眼里,我的眼睛像個裝滿水的汽球,水從那些扎出來的洞里淌出來,淌得我滿臉都是。
23
我還是翻出了尹可凡的名片,本來把它扔進(jìn)了垃圾桶,但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撿了回來?,F(xiàn)在我明白是為什么了。肖意出院前,我想去把她的住處打掃一下。但我并不知道她的住處在哪里,從一開始她就不愿讓我知道。問肖意,她臉上一片茫然,說我在北京呆了很久嗎?
我很小心地說,是啊,你在北京有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我怎么沒有印象?肖意皺了眉,很用力地去想。
醫(yī)生說了,開始時不要刻意讓病人去想某件事,免得想多了,引起病人情緒太大的波動,從而引發(fā)神經(jīng)性頭痛。
葉小葉趕緊示意我先別說了,我于是“哈哈”干笑了兩聲,說上當(dāng)了吧,以前老是你欺負(fù)我,現(xiàn)在趁著你病了,也欺負(fù)欺負(fù)你。
肖意瞪了我一眼,你就不如葉小葉對我好,他還專門來看我。
我“啊哈”了一聲,笑卡在喉嚨里出不來,變成干咳。
我只好回去翻尹可凡的名片。
給尹可凡打了三次電話,他才接,問我是誰啊?
我沒說我是誰,他不會記得我是誰的。我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肖意?
尹可凡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緊張,他問我想要干什么?
我鄙視地一笑,看上去挺氣魄的男人,骨子里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我說我是肖意的朋友,她出車禍了。
尹可凡說她出車禍你找我干嗎?我只不過跟她認(rèn)識。
我說尹先生你別緊張,我不是找你的麻煩,她出車禍確實也跟你無關(guān)。我只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她的住處到底在哪里?
尹可凡說你不是她朋友嘛。
我說我剛來北京,人生地不熟,我只能打她手機(jī)里的電話。
尹可凡“哦”了一聲,原來這樣啊。他的語氣明顯比剛才輕松了些,她倒是跟我說過住在哪兒……哦,是惠新西里。他裝著很認(rèn)真地去想,然后又很快說出來哪幢樓,哪個單元,幾樓幾號。
真是欲蓋彌彰,對一個僅僅認(rèn)識的人,誰會把人家住哪樓哪層記得如此分明?
我還是跟他說了聲謝謝。
她……怎么樣?到我跟他說過再見,差點兒就掛機(jī)的時候,尹可凡遲疑地問了一句。
我說,身體沒大礙,就是記不得回家的路了。
打完電話,我把尹可凡的名片撕成了碎片。
來到肖意的家,這是一套二居室,一看就是租的房,房子沒裝修過,幾堵墻只簡單刷了刷,幾件家具倒是新的,臥室向陽,臨陽臺,窗戶是落地窗,淺藍(lán)色紡綢的窗簾,使屋子變得很有居家的味道。另一間是客廳,兩張面對面的沙發(fā)看上去是這屋子的原配,是最簡單的那種布面的折疊式沙發(fā),中間一張玻璃茶幾。再有幾把折疊式椅子。除此,并沒有別的物件??蛷d的樣子像是沒有人進(jìn)來過,東西不多,可怎么看都亂糟糟的,很不受待見。廚房倒干凈整潔,符合肖意一慣的脾性。我把桌子柜子都擦了一遍,在替肖意換下落了一層灰的床單時,發(fā)現(xiàn)匍匐在床單下面的一張過塑照片,那是肖意和葉小葉上大學(xué)那年我們?nèi)齻€人的合影,這是我們唯一的合影。照片上,站在我和葉小葉中間的肖意笑得最為燦爛,我是最頹敗的一個,想要扯開臉上的肌肉卻無力似的,像苦笑,最平靜的是葉小葉,目光向前,目標(biāo)明確。
我們都離從前越來越遠(yuǎn),那段單純的青春歲月再也不可能回復(fù)到現(xiàn)在。我把照片找了個地方支起來,我也喜歡這樣面對遙遠(yuǎn)的過去,面對過去的憂郁和溫暖。
我剛把客廳簡單收拾了一下,肖意和葉小葉就進(jìn)門了。一進(jìn)到整潔光亮的臥室,肖意驚訝地叫起來,她說偉悅,你住在這里啊,你家有個陽臺可真好,我就喜歡向陽的陽臺……還有,這照片……
肖意疑惑地看著我。
我笑著說,你怎么忘了,這是我們上大學(xué)前照的,那時的我們多年輕啊,哪像現(xiàn)在,你聞聞,都有霉味了……
我的鼻子有點酸,誰也敵不住歲月的蝕刻,仿佛還在瞬間,當(dāng)年的蔥綠就消失了。
肖意拿上照片到陽臺去了,我跟著她出去,陽光下,塑封的照片上,三張年輕的沒有界線的臉龐,就是最灰敗的我,也灰敗得美不勝收。
肖意撫摸著照片,午后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使她蒼白得有些透明的臉多了一絲紅暈,她無語的寧靜就像是一幅畫,美麗得叫我吃驚。我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在我們?nèi)齻€人中,歲月其實只對我殘酷了點,在他們身上,蔥綠不過變成濃綠,更有味道,更耐品味。
偉悅你知道嗎,這輩子我最想的就是做葉小葉的新娘!
肖意看著照片,微笑著,她的笑容就像陽光一樣干凈和恬靜。
我點點頭,嘴角掛了笑。仰了頭,陽光又刺進(jìn)我的眼球,但沒有刺穿什么。我向里屋望了一眼,里屋是模糊的黑暗,沒看到葉小葉的身影。
24
秋日的陽光下,葉子依舊綠得透亮。
從肖意的住處到大興,倒了三趟車,我居然一點也沒犯迷糊,東西南北的方向,不管車如何轉(zhuǎn)彎、掉頭,我都清楚得很。我自己都奇怪,那么多年,我一直無法辨別北京的方向,那些高樓,那些霓虹,完全阻斷了我的判斷,怎么現(xiàn)在一下子就對方向有了感覺?
下車后,我給葉小葉發(fā)了一條短信,照顧好肖意!
我把電話卡從手機(jī)里摳出來,扔進(jìn)拉圾箱,到書報亭重新買了一張卡,按進(jìn)手機(jī)。
這個新的手機(jī)號,不會有認(rèn)識我的人知道了。
秋天,也有明媚的陽光和透亮的綠葉。生活,陰了還會再開始晴。
曉 秋:江西人,現(xiàn)居北京,做過記者、編輯。出版長篇小說《花兒為誰綻放》。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數(shù)十萬字。
責(zé)任編輯 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