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
這個下午,天熱得厲害。我光著上身,下身穿著一件寬松的短褲,坐在長條凳的一端,左腿垂下剛好觸及地面,支撐住整個身子,右腿則屈膝至凳子的邊沿上。之前,我本來打算試驗看能不能把左腿慢慢抬起,然后盡可能地使長條凳子的另一端翹起,如果能出現(xiàn)四十五度傾角,而我又是安然無恙地停留在凳子上的話,那便算是成功了。我努力地做著這樣的嘗試,同時為自己設計了這樣一個有意義的創(chuàng)造性運動而暗自竊喜。我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是有難度的。它不像我小時候玩過的蹺蹺板那樣安全而又操作性強,但我還是愿意做這件事。因為,在我觸手可及的范圍內(nèi),我實在無事可做。
我起初的嘗試毫無意外地沒有成功,我把雙手抱在胸前,盡量不去考慮周圍可以依靠的物件,然后集中精力。但我只能使得那個傾角達到三十多度。憑我的目測能力和對數(shù)學的敏感,我想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我的確不能像我想的那樣達到令我滿意的程度。因而,我就在后來顯現(xiàn)出只有我能體會到的沮喪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不喜歡喜形于色。
晚上快要九點的時候,我的母親進入了我的房間,一進門就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當看到我渾身是汗,便驚訝出聲。她在我的頭上摸來摸去,說你怎么了。她的樣子有點嚴肅,大約是以為我受到了驚嚇或是身體不適。我說沒什么,然后向她報以微笑。她略微放松了一下表情,但還是堅持要把我抱到床上去。我不大情愿。我說,我能自己走到床上去。她說,即使那樣,你也不能多走動,你需要休息。我強辯說,我快要好了,再也不能像個廢人一樣讓別人來照顧了。母親說,我也希望你是好了??纱蠓蛘f你的病在骨頭上,一時半會好不了。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易覺察的悲傷?;蛟S,是她過于嚴重地為我擔憂;或許,我本就不知道我的病有多嚴重。他們都不愿意在我的病情上和我做太多的交流,只是一味地安慰我,照顧我。好像我天生就是要讓他們照顧一樣。而我對他們這樣的照顧十分反感。我生怕自己一輩子這樣下去,那活著的意義還能剩下什么呢?我對此備感渺茫。
關鍵的問題是,我對自己的身體沒有絲毫把握。我覺得它完全沒有我的家人擔憂得那樣嚴重。它給我造成的錯覺往往使我覺得我是健康的,和正常人一樣健康。
五個月前的某個早晨,我突然感覺右腿極不舒服,說實話,那種不舒服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就是一股麻麻癢癢的感覺,使不上勁,卻又不覺得疼。如果非要打個比方,那就只能說是像用某種硬物擠壓腳心般的難受。這個比喻是我后來去了省城看病時,去醫(yī)院旁邊的小廣場上看風景,剛好路過一排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有三個孩子光著腳在上面走,看著他們興奮的樣子,我也覺得好奇,就學他們,脫了鞋子往上面踩,一上去,我就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我一下子興奮極了,我確信當時我跳起來了。雖然,我的這一說法后來別人都不承認。他們堅持說我的腿都那樣了,我再有本事,也跳不起來啊??晌抑牢沂翘似饋?,我和他們爭辯,但他們都搖搖頭,笑笑走了,臉上的表情竟然很奇怪。后來就有人和我的母親說,別給我施加壓力,有人看出了我的腦子已經(jīng)不如從前那樣靈敏了,我從母親對我的勸說中,大約能夠想到那些說了這話的人當時的語氣和眼神。我很生氣,也很難過,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芟嘈盼夷?。他們?yōu)槭裁捶且X得我的病情嚴重到連跳起來都非常困難才覺得是正常呢?不過,我也漸漸想通了:我為什么非要向別人把這件事說明白呢?首先,我在看病以及到那個小公園里玩的時候,我都是獨自一人,沒有人愿意為我的事費心,我也沒有別的更為親近的人,我是一個人去的,即使當時我是跳起來了,也沒有人證。再說,就算他們都能相信我是跳起來了,對我的病而言又有什么好處呢?和他們不相信時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樣一想,我也就不再執(zhí)拗于這件事了。
當然,我和別人爭論我能跳起來的事只是圖了一時之快,和我要說的事在這時并無多大關系。我找到了我的腿不舒服的具體感受,我能把它說出來,這對我來說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件大事了。我相信我的這一發(fā)現(xiàn),肯定會對醫(yī)生判定我的病情和尋找病因有幫助。也許,就能證明我的腿只是暫時的意外,就像每個人的身體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地不舒服一樣,偶爾一天,它就會自動消失,并無大礙。我是這樣期望的。
那天回到醫(yī)院,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醫(yī)生我的發(fā)現(xiàn)。但那個值夜班的年輕男醫(yī)生一面玩著手機,一面對我說,有事明天去找你的主治醫(yī)生,沒事別到處亂走。他雖然給我潑了一頭冷水,但我沒有和他一般見識,我覺得我的興奮還不至于能讓他如此簡單地消滅掉。我忐忑不安地懷著美好的憧憬至第二天早上告訴了我的主治醫(yī)生。那個慈祥的老中醫(yī)聽著我的急促的訴說,皺緊了眉頭。我知道我的訴說由于激動的原因而速度太快,表意含糊,但我還是急于向他說明白這件事。后來,他睜大眼睛問我,你確定是這個感覺?我欣喜若狂,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我咬住嘴唇,使勁向他點頭??伤麉s突然收回了目光,低頭寫下了一串電話號碼,交給了從他身邊走過的年輕護士。他又抬頭對我說,你去吧,我知道了。我當時茫然若失,一時沒有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要我跟著護士去找另一個他寫了電話的大夫?還是他寫的那個電話本就與我無關呢?我望了望那個即將消失在拐角處的護士的背影,幾欲抬腿,又回頭看了看重新勾下頭的老中醫(yī),不知如何是好。在那個老中醫(yī)再次抬頭的時候,他驚訝極了,他說,你怎么還在這里,有事嗎?我說,就是這個腿的感覺。以前所有的人都問我到底疼不疼,到底是什么感覺,我說不上來,他們就顯得很著急,縣城醫(yī)院的大夫就是因為這個才要求我來省城的。老中醫(yī)說,那你現(xiàn)在知道那個感覺了?他的詢問十分和藹。我又一次點了點頭。他又說,我知道了。
如你所能想到的那樣,如果我再糾纏于這個感覺,老中醫(yī)肯定會趕我走的。我不想招惹他,可在我離開他的時候,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就是那一瞬間的事,我也說不清楚,就是難過,比早先知道我得了重病還讓我難過。準確一點說,應該是悲涼。我本想當我把發(fā)現(xiàn)告訴他的時候,他肯定能給予我一個明確的答復,至少告訴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或者徑直通知我出院,確定我沒有病。我也告訴過他,以及所有為我看病的大夫:我真的沒什么大礙,腿也不疼,僅僅是走起路來胯關節(jié)處有明顯的不適之感,而這種感覺時輕時重。重時,我就會在走路時有所顧忌,以致外人看起來有明顯的跛腳現(xiàn)象了;而輕時,就覺得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但所有的大夫一開始都問我:你有什么樣的感覺?這時,我就覺得我很冤枉,我根本就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只能告訴他們我不舒服。但他們聽到我這樣的描述時就無一例外搖搖頭,大聲地告訴我,你如果能說出是什么感覺,我就能看好你的病。因而,這個感覺一直是困擾著我的大問題。而現(xiàn)在,我的感覺被我描述出來了,卻沒有起到相應的作用。但我還是心存僥幸。
接下來的三天里,我在醫(yī)院接受了新一輪的檢查。老中醫(yī)告訴我,之前的檢查都因為我說出了那個感覺而被推翻,他準備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重新分析我的病情,然后,他嚴肅地說,我的情況不容樂觀。
這是一家私人醫(yī)院,管理相當嚴格,每做一項檢查,都要我親自簽上姓名他們才能執(zhí)行。盡管我對他們這樣的服務極為滿意,可后來我還是為此感到厭煩,因為平均一天里我所簽過的單子,我自己都記不清楚,有時候是護士親自來,有時候是叫我去,總之,我一次次地被他們呼來喚去。直至最后的腦部檢查完畢,另一個年輕的大夫說,如果能做一次測謊檢驗,大約就能確定你的病情。我問為何要做這個。他們的解釋說他們懷疑我有疑病癥,他們覺得我對自己腿部的感覺并不真實,也許就是幻覺。我對他們的說法十分憤怒,提出了抗議。我說,我也想我沒有病該多好啊,可我的腿就是不舒服。當然,我再申明一次,我的腿好像真的沒什么大礙。那個大夫極盡平和地說,這就是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幾乎所有像你這樣的病人,都會對自己的病情沒有自我把握。我說,難道你們以為我所發(fā)現(xiàn)的不適之感,是我編造的謊言嗎?他們說,這極有可能是謊言,而你本身并不知情,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它是謊言。最后,他們在我強硬的態(tài)度下做了妥協(xié)。他們說,既然您不想做測謊檢驗,那就只能說明您的大腦受過強烈的刺激,您需要做精神方面的分析和治療。我慌亂起來,爭辯說,我的腿有問題,怎么又成了精神上的事呢?而那些人卻都笑而不答。
鑒于醫(yī)院對我的誤解和對我病情的不客觀判斷,一氣之下,我自行出院,把那些自以為是的專家們都拋開了。而最終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其實,我還是想留在省城再多尋幾家醫(yī)院,想知道確切的結(jié)果??晌乙呀?jīng)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母親來電話說,家里實在湊不出錢了,之前的那點積蓄已讓我揮霍一空。面對這樣的窘迫,我只好放棄了進一步治療的想法。
母親想要把我從長條凳上抱到床上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八歲的我和五十八歲的母親相比較起來,差距大得驚人。她單薄的身子還不能輕易把我抱起來,再加上我的極不情愿,給她的舉動帶來了不便。
母親第一次把我抱了起來,但也只是我的身子離開凳子而已,她試圖挪動,但還是失敗了。接著,她又努力了幾次,但在我的拖拽下,她根本無能為力。直至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她才放棄了。母親坐在床邊緩氣,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沮喪地看著我。幾次欲言又止。
我的心情差到了極點,為母親感到難過。我是母親唯一的孩子。盡管在我之前,母親曾經(jīng)數(shù)次生養(yǎng),但都因著各種原因而沒能如愿。因而,母親對我的愛護就非常人能比。同樣,她對我的期待也就更為深遠,她希望等我長大了,有了出息,才能不枉她前半輩子所付出的艱辛。我也的確希望自己能像母親期望的那樣回報于她,可誰能想到,我竟在正當壯年的時候,腿上出了這樣的毛病,這在某種程度上讓母親產(chǎn)生了絕望的不安。
面對母親,我的愧疚與日俱增。當然病痛不是我有意為之的事,它的出現(xiàn)也不是我的過錯,我本身就是無辜的,可為什么這樣糟糕的事偏偏就發(fā)生在了我的身上?難道命中注定,我這一輩子就是需要別人照顧的嗎?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能放過對自己的責備,也許,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懺悔,以便減輕內(nèi)心深深的苦處。
我知道母親的悲傷比我更甚。她定是被剛才抱我的事驚呆了,定然沒有想到,時至今日,她已經(jīng)抱不動我了,她是那樣的衰弱。
我的爺爺在世時,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別人炫耀過我家祖上出過秀才這一偉大的歷史事實,甚至還拿出過若干憑證來打消別人的疑慮。我后來質(zhì)問過爺爺,既然祖上是出過秀才的,那到我們這一代,怎么會如此窮呢?爺爺對我的質(zhì)問顯得無可奈何,不得已,他只好略作深沉,告訴我說,大約是到這一代衰落的緣故吧。爺爺?shù)睦碛煞浅3渥?。他說,凡事都有定數(shù),一個家族由衰落走向興盛或是由興盛走向衰落都是必然的結(jié)果,并不能人為控制。我不知道爺爺這樣搪塞我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還是他真的悟透了世間的俗事。而智力欠缺的父親還是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我小時候曾懷疑我的父親是先天性的智力低下,為此,我還做過有限的幾次調(diào)查。結(jié)果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天生的,也有人說是后來出了意外。我的母親給我的解釋是,父親在四十歲那年,上山放羊時,迷了路,從一個兩米多高的崖頭上摔下來,昏迷不醒,直至晚上十點多,大家才找到了他。救回來后,三天不說一句話,幾次不省人事,可又奇跡般地起死回生,后來還真撿回了一條命。父親從那以后就變得更加癡呆了。母親強調(diào)說,那年我還不足兩歲。八年以后,父親撒手而去。兩歲之前的事我無從知曉。我從母親所說的更加癡呆這樣的字眼上,還是斷定父親早期也沒有常人那樣健壯和聰敏。
我清楚地記得,十歲之前,我在不斷的斗爭中度過。斗爭的核心是,我的同伴們都喜歡以捉弄我行動遲緩的父親為樂。經(jīng)常有一大群孩子跟在父親的后面,手里拿著小石子,干枯的樹枝,或是別的什么物件。他們在后面一邊趕著我的父親,一邊罵著傻子之類的話。甚至在我和父親一起的時候他們也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進攻我們。因而,我就成了他們的敵人,他們會三三兩兩找我的茬。一直以來,迫于他們?nèi)硕鄤荼?,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得遠遠的。直到我八歲那年,我拿著一塊石頭砸破了李元平的頭,他們才開始對我尊敬起來,他們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大人們也說我是個沒人教養(yǎng)的野孩子,所有人都對我不怎么看好。但我并不在乎別人怎么說,因為他們從來就瞧不起我。我這樣心狠手辣的好處便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除了少數(shù)幾個年齡偏大,身強力壯的大孩子之外,其他人在我面前都失去了之前的威風。
就在我和孩子們斗爭的時候,母親的麻煩就從來沒有間斷。時常有人無緣無故地找上門來,我那時已經(jīng)知道那些人不懷好意,可我僅僅是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我什么都做不了。當然,母親還是以她的一身正氣把那些壞家伙拒之門外。
等我慢慢長大,有力氣了,有膽量了,我就覺得我更應該把父親失去的尊嚴統(tǒng)統(tǒng)要回來。于是,我開始努力賺錢,為人謙虛謹慎。為了爭一口氣。我不相信我會和父親一樣不中用。
然而,時至今日我也沒有弄明白,為何我的努力仍然沒有改變我的生活。盡管我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可到頭來似乎還是一無所有。憑著力氣,我并沒有改變貧窮的處境,我的母親仍然生活在壓力之中,而且隨著我年齡的增長又有所延伸,我和她所期望的美好生活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仍然像父親一樣活在別人的眼里。盡管他們在表面對我持有熱情,而我能從他們的眼神里獲知他們的不屑。甚至有時候也能聽到對我的慨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擔蔥兒賣蒜。他們很多人已經(jīng)堅信我肯定也會像我的父親那樣沒有出息。
我不得不承認母親在這兩年來為我所操的心。也許,比對我小時候的操勞要多出十幾倍??粗找嫔n老的樣子,我內(nèi)心惶惶不安。五年前,母親就托人給我說親事,我當時對此不屑一顧,我覺得以我的努力,討上媳婦并不是難事。我當時是過于夸大了我的能力,實際上,是對我人生觀和價值觀的一次嘲諷。也就是說,我對自己的人生幾乎沒有清晰而精準的判斷,我對未來僅僅停留在血氣方剛式的青春朝氣上。我曾豪氣干云地說過,多年以后要讓別人刮目相看。可那些話,顯然是播下了諷刺的種子。
隨著母親三番五次地央求別人,我才知道,一切都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簡單。我沒有想到,我在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之后,仍然無法改變別人對我的頑固看法。說親的人帶回來的消息證實了這一點。他們的結(jié)果幾乎是一致的。我從他們雜亂的述說中總結(jié)出了三條:一是家境貧困,這是根本原因。二是孤兒寡母,不足為靠。其三便是和我的父親淵源頗深的荒謬論斷,大約說我一定是繼承了父親的不盡人意,可能也存在著頭腦不清的個別因素。而可笑的是,我從省城醫(yī)院回來,便有人開始散布我的腦子出了問題的消息,并且在一段時間里,人盡皆知。其中有人還在他們的喋喋不休中加入了肯定和親眼所見這樣極具說服力的言詞,使得我的病情明朗化——問題不是在腿上,而是在大腦里。
母親在床邊坐了良久,看著我自己上了床,她才略感欣慰,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她幫我把腿放平,然后為我蓋上被子。我看到她想說什么,可她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包括她要告訴我的秘密。她看了看我,起身出去了。
我關了燈,窗外的月色傾瀉進來。房子里被塵土氣息和草藥的味道充斥著。粗劣的舊家具在灰暗中蒙上了一層陰影。我能看見窗下的沙發(fā)。那是多年前河南匠人走街串巷的時候手工制作的款式,淺綠色的粗布上綴滿了細小黑色的花紋,看起來就像穿行在草叢間的菜花蛇。沙發(fā)扶手的地方露出一層薄薄的海綿,有著黑黃的臟。一片月光打在上面,顯得異常清冷。房梁的角落里,有老鼠走動的聲音,不時還有一些細小的東西掉落下來。我想,這座幾近百年的老房子,可能就是我的爺爺留給我的唯一財產(chǎn)。
爺爺那時總會在和他年齡相仿的人中賣弄我家的老房子。在我的記憶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爺爺站在我家的院子中央,給別的老人指點老房子的雕梁畫柱和整整齊齊五道鴿子頭的情形,他的表情是那樣的得意,而別的老人也都無不贊嘆,他們一致認為這座老房子是許多年前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房子。
母親最終做了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她請了兩個陰陽先生來整頓潛藏在我家深處的兇煞。她說我家的老房子一定是受到了某種孤魂野鬼的騷擾,從而禍害到我的身上。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放出了亮光,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她要告訴我的秘密。也許是因為我從來不信這些妖魔鬼怪的事,她才把這個看做是秘密,要和我商議吧,而她又是怕我不會同意,才幾次沒有說出來的緣故。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知道我勸不了她。母親說,她感到害怕,倘若有一天我真的站不起來了,她的世界就黑了。母親自作主張請來了陰陽先生,我理解母親的一番苦心,只好表示愿意配合。
兩個被母親稱為“老師傅”的中年男子,穿著邋遢,皮膚粗糙,眼光無神,身上還散發(fā)著濃重的酸腐氣味。我斷然不信他們會有什么能耐,因此產(chǎn)生反感??赡赣H卻不許我表現(xiàn)出對他們不敬的神態(tài)和舉動。我只好任憑那兩個人在我家的老房子內(nèi)外進出做著法事。由于母親對法事的倚重,所以她叫來了村子里很多德高望重的爺爺叔叔,造成了隆重的場面。眾人跪在院子里,議論不休,他們多數(shù)人相信我腿上的病是一次災禍,并不是真正的病。他們覺得我的腿病毫無來由。
法事進入尾聲,當所有人跪在院子里等待“老師傅”宣布跪禮結(jié)束的時候,那兩個人卻把母親叫進了老房子。眾人抬頭看時,只見他們對母親低聲說著什么。母親的表情開始時還是驚訝,不多時就變成了興奮。她的目光在老房子里搜索,然后用腳在房子中央的某個地方踩了踩。其中一個人在母親踩過的地方上空劃了一個圈后走出來,讓大家起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當我又一次在長條凳上做著讓凳子的另一端出現(xiàn)四十五度傾角的嘗試的時候,母親進了我的房間。這一次,她沒有感到驚訝和悲傷。她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母親的話并沒有引起我的重視,我原以為她的秘密就是請陰陽先生做法事,可現(xiàn)在看來似乎不是。之前她已不止一次地給我說過秘密的事,起先,我是抱著好奇的心態(tài),想聽聽她的秘密,再說,我也樂意傾聽,算是打發(fā)無聊的時光??赡赣H卻從未說出那個秘密,給我造成的感覺是母親所謂的秘密可能就是一些無關輕重的小事,僅僅是為了和我逗笑才這么說的。當然,我也不希望能出現(xiàn)什么奇跡,我對秘密的真實內(nèi)容不感興趣。
這一次,母親在要說出秘密的時候,完全沒有之前的那種悲傷。我想,難道是那兩個人推測出我是健康的,盡管我不大相信,還是渴望他們能說出這樣的話,以便證明我對自己病情的把握是準確的??赡赣H卻說,按照“老師傅”的掐算,我注定要在這個年紀經(jīng)歷此難,而這次災難卻能徹底改變我的命運,我的后半生必然大富大貴。母親強調(diào)說,我家的老房子是一塊福地。我啞然失笑。我覺得母親幼稚極了,這些騙人的伎倆她怎么能信呢。
母親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說,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面對母親的堅定,我沉默了。我也想能大富大貴,我也想能健康如初??蛇@一切是多么的遙遠。我拿什么來改變我的命運?更可怕的是,我沒有告訴母親,我的腿部的不舒服感近來似乎加重了,我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變化。
我問母親,這就是你所說的秘密?母親點了點頭后又搖了搖頭。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想明白,我把它看做是母親因為著急而做出的一場鬧劇,連同那場毫無意義的法事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我家的老房子里不斷來人,他們進進出出打量著房子,還不時地議論著它的年限和成色。他們的神情像極了當年的爺爺,甚至有人還仔細研究了老房子里兩件年代久遠的長條花桌。他們不時贊許,不時搖頭。
我隱隱覺得不妙,難道是母親要把老房子賣掉?難道是要為我治病才把老房子賣掉?一霎時,我六神無主。我并沒有考慮到老房子而今到底能賣多少錢,主要是,賣掉了老房子,我和母親要到哪兒去住。
母親最近實在太忙,她不斷地接待著來自各處的客人,為他們端茶倒水,和他們討價還價。我?guī)缀跻姴坏剿挠白?,她似乎也不愿和我好好談談,她一定是知道我不會同意她這么做的。
我的腿越來越不舒服了,以致我覺得腿一落地,就胸口發(fā)悶。奇怪的是,這幾天關心我的人也越來越多,我所有的叔叔嬸嬸們幾乎挨個來對我表示從未有過的高度關懷。他們一面送給我一些禮物,一面和我有意無意地談論老房子的事。我明顯感覺到,他們對老房子的關注要超過對我的關心,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他們來我家的借口。他們?nèi)鐢?shù)家珍的提起了許多往事,無非都是多年以前對我們一家人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們還一再地強調(diào),說出這些微不足道的舊事來,并不是要得到我的感激,而是要證明他們和我有多親近。我困惑極了,因為,我對他們所說的恩惠竟絲毫不知情,我為此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我甚至覺得我簡直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晌业拇_對他們所說的事聞所未聞。甚至有人還愿意讓我過繼給他當兒子,他說他非常愿意照顧我,并不惜一切代價要治好我的病。當然,也有人不善于運用親情,但他們能擺事實。他們的理由是,我家的老房子是我們祖上留下來的,應該有他們的一份,先人們只是因為我家?guī)状硕紱]什么本事,才愿意讓我們暫住的,我們無權處理先人留下的東西。
再次見到母親時,我質(zhì)問她為何要做如此荒唐的選擇。母親只淡淡地說,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倘若你好不了,那留著這座破房子有什么用呢?我哭出了聲,我說,即使賣了老房子,也不見得能有多少錢啊。
母親說,我真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把聲音壓低,湊近我的耳朵說,老房子下面有一批寶貝。我差點就叫出了聲,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佩服母親的淡定。母親示意我小點聲。于是我問,誰說的?母親說,那兩個“老師傅”掐算出來的。我說,有多少?母親抬頭稍作思考說,誰也不知道。說著,母親就在地上中央用腳劃了一個大圈,再在圈子中踩了踩。母親堅定地說,我們要把房子賣掉,給你治病。
至此,我才明白了為何有那么多人會來看我。我對自己忘恩負義的愧疚感瞬間消失殆盡。我無從知道走漏這一消息的人是母親,還是那兩個“老師傅”。但沒有不透風的墻,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在那么大的一場法事后,若想還能保住秘密,幾乎是不可能的。
越來越多的人來拜訪老房子。盡管有人覺得關于老房子的秘密也缺少證據(jù),但他們?nèi)匀粺嵝牟粶p。沒有人由于這一懷疑而退出。五里外一個張姓的人家托人來找我的母親,說是愿意把他的小女兒許配給我。母親只是對我提及了此事,然后就以我正病著為由拒絕了。母親改變了以往的生活姿態(tài),像一個女強人。即使那個縣上當局長的遠房親戚開著車來看我,母親也沒有表現(xiàn)出本該有的激動,反而平靜如常。我對她刮目相看了。
終于,有一個外地來的中年商人,他和別的三個人一起來到了我家,對老房子進行了一番勘察之后,表示愿意出大價錢買下來。母親和他們在別的地方進行了密談。那個商人的三個手下守在門外,用刀子遏制了企圖鬧事的我的親友們。
是夜,我和母親帶著一大筆錢,悄悄離開了我家的老房子,母親沒有回頭看它一眼,像是一種仇恨。而在另外一個陌生的大城市,我和母親購置了一所新的房子,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問了母親一個困惑很久的問題,我說,既然老房子里有寶貝,那我們?yōu)楹尾蛔约和谀兀磕赣H難掩內(nèi)心的自豪,卻在表面淡然地望著我,微笑,不說話。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