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特殊的寺廟生活把逸云鑄煉成了一個充滿魅力的風(fēng)塵尼姑,但殘酷的現(xiàn)實讓她美好的愛情理想終歸破滅,她以尼姑而兼妓女的身份混跡于人世的火坑,只好以宗教來自救超脫,但逍遙背后的無奈顯示出深沉的悲劇色彩。
關(guān)鍵詞:《老殘游記》 逸云 悲劇色彩
清代劉鶚(1857年—1909年)所著《老殘游記》是著名的清末四大譴責(zé)小說之一,以江湖醫(yī)生老殘的口吻講述游歷中的所見所聞所為,文筆生動,備受好評。作為針砭時弊的譴責(zé)小說,《老殘游記》雖以社會譴責(zé)和景物描寫取勝,但其突出的藝術(shù)成就也體現(xiàn)在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鮮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從第二回“明湖湖邊美人絕調(diào)”開始,劉鶚以老殘之審美視角展現(xiàn)了他對女性形象的深刻理解。而逸云,正是其續(xù)集的九回中最具獨特生命色彩和性格特質(zhì)的一位女性形象。
一、逸云整體形象
逸云六七歲便進入了斗姥宮,斗姥宮是一個尼姑庵,“里邊全是姑子”。佛教的尼姑,說來均為出家修行,一旦受戒之后,就不得不過上一種心如枯井、身如槁木的非人性、不人道的生活,成了所謂的“方外之人”。不過現(xiàn)實中,她們進入佛門有著各種各樣的具體原因,這泰山腳下的斗姥宮便不是尋常意義上的佛門寺廟。它同時還是一座高檔賓館,承擔(dān)著送迎上山的達官貴人的接待任務(wù),“但凡上等客官,上山都是在這廟里吃飯”。廟里的尼姑也不是尋常意義上的佛門尼姑,她們的生活另有一番景象,她們在精神上被規(guī)定了向佛教經(jīng)典教義學(xué)習(xí),追求跳出輪回的大劫,與一般的佛教徒是一致的。而在實際生活中,她們又被賦予了招待員、陪酒女郎和歌女的角色,甚至陪客人睡覺,與世俗風(fēng)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逸云,便是在如此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一位充滿魅力的風(fēng)塵尼姑。尼姑中的風(fēng)塵女子,風(fēng)塵中的年輕尼姑,這種兼而有之的雙重身份,賦予了逸云特別的性格和獨具的神韻。
逸云在斗姥宮一眾年輕的尼姑里面算不得特別好看,只是“團團面孔,淡施脂粉,卻一臉的秀氣,眼睛也還有神”[1],“笑起來一雙眼又秀又媚,卻是不笑起來又冷若冰霜”[2]。但從這六回的描寫中,不管是書中老殘一行人還是書外的讀者,恐怕都會被逸云的言行舉止和眼界思想所震撼。用她自己的話說,皆因“從小全得讀書,讀到半通就念經(jīng)典、做功課,有官紳來陪著講講話,不討人嫌?!盵3]因此受過教育的她不僅勤快、麻利、細致、周到,而且有見識有修養(yǎng):她詢問揚州隋堤楊柳的下落,關(guān)注“揚州八怪”的現(xiàn)狀,對每一處泰山景致“到了一個古跡,說一個古跡”,又風(fēng)雅又潑辣,實在是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與朝氣,讓人又愛又敬。尤為難得的是,她身為尼姑,卻秉持灑脫卓越的愛情觀,更使其形象熠熠放光。
二、自由進步的女性愛情觀
逸云身為尼姑,卻頗具人文情懷,她從自然的人性出發(fā),看重人的愛情,勇于反對宗教的禁欲主義。早在初見德夫人等人時就說:“男女相愛,本是人情之正,被情絲所縛,也是有的。”[4]可見其對情愛的開放。她肯定人性情感的合理,更肯定女性在情感世界中應(yīng)有的地位,表現(xiàn)出相對自由進步的女性觀。
第三回中,逸云在德夫人的詢問下坦率暢談自己的戀愛歷程:一開始她便敢于夢想愛情,從第一眼對任三爺?shù)耐毒?,到漸漸明白自己的女兒心思,她對自己的愛情提前進行了一番瘋狂的心理建構(gòu)。她想象著自己和任三爺恩愛的畫面,她想要的衣裳、帷幔子之類的任三爺都買給她,在這個過程中,她獲得了心理和精神層面的滿足。當(dāng)然,這得益于師父不干預(yù)她的選擇從而使她有足夠的自由和權(quán)力去追求自己的愛人。其后她一反女子的內(nèi)斂與被動,大膽向任三爺表白愛情。生活在斗姥宮的自然山水中,泰山巍峨廣闊、自在灑脫的空間為逸云帶來了內(nèi)心的自由與不羈?!耙娏藰?biāo)致的爺們,哪有不愛的呢!”她沒有想過隱藏自己的感情,而是極為直接、開放、大膽和主動,毫無虛偽和做作,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這種思想和行為與《紅樓夢》中的妙玉有著天壤之別。當(dāng)愛情來時,逸云熱烈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就在她將要開始夫唱婦隨的平靜美好時,她卻做出了誰也想不到的決定。因為她不僅想象了嫁給任三爺之后的幸福,同樣也考慮到嫁給任三爺之后的悲慘,“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盤算盤算:十成里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的;十成里也有兩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悶死了的;十成里有五成是唧唧咕咕,不是斗口就是淘氣;一百里也沒有一個太太平平的?!盵5]在比較了現(xiàn)在的處境和以后可能的結(jié)局之后,她沒有盲目,而是理智地權(quán)衡利弊,并最終決定放棄,甚至從此對情愛之事頓悟:回到自己的生活,回歸自我。
王國維說:“欲達解脫之域者,故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陛p描淡寫的果斷冷靜背后,正是逸云經(jīng)歷種種情劫的歷練之后,洞徹人生,達到超脫的境界,以至最后說出“我輩種種煩惱,無窮痛苦,都從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這一念上生出來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無分別,這就入了西方凈土極樂世界了”[6]這樣的佛法。
三、逍遙背后的無奈
在逸云從追求愛情到放棄愛情的過程中,她好像處于主動地位,處處主宰愛情命運,并且在刻骨銘心的故事里終于擺脫煩惱而悟道心凈。然而在人人都驚嘆于逸云的佛理通達生花妙舌之時,卻往往忽略了她的悟禪和“出淤泥而不染”帶有很重的悲劇色彩。
首先,從生活環(huán)境來看。很小被送到廟里做尼姑的逸云沒有家;沒有丈夫的養(yǎng)活和庇護也無法生存;所以事實上她根本離不開斗姥宮。而斗姥宮這個“半清不渾”的廟宇,是社會的折射:清代晚期,上層社會奢靡墮落,下層百姓度日維艱,貪官橫行囂張跋扈,讀者從靚云被迫下鄉(xiāng)的事件里可見一斑:“今兒晚上如果靚云不來陪我睡覺,明天一定來封廟門?!苯?jīng)德慧生這樣的“京官”再三威懾,此事才算了結(jié)??梢娚钤谌绱谁h(huán)境下的斗姥宮眾人,欲求得一生安穩(wěn),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乖乖順從,任人擺布。
其次,從社會地位來看。生活在封建末世的大環(huán)境和斗姥宮這樣一個特殊的小環(huán)境中,逸云以尼姑之名倚門賣笑。清凈廟堂成了人欲橫流的青樓,精神的超越中夾雜著最原始的肉體出賣。事實上,逸云的身份地位是極其低賤的。她與德夫人、環(huán)翠談到自己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與方式時說:“近來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兩個人:一個叫做住世的逸云,既做了斗姥宮的姑子凡我應(yīng)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說話就說話,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摟就摟,要抱就抱,都無不可,只是陪他睡覺做不到;又一個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終日里但凡閑暇的時候,就去同那儒釋道三教的圣人玩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變的把戲,很夠開心的了?!盵7]她仿佛達到了佛教那“忘身忘相”的境界,但這種精神境界只是對不公正命運的一種消極反抗,她的人格是分裂的,精神與肉體是分離的。這種分離,使得她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不覺苦,反而可以在閑暇中找到精神上的快樂和寄托。這種快樂是黃蓮樹下彈琵琶的快樂,是哭干眼淚之后的狠心微笑。
最后,從愛情結(jié)局來看。封建社會中女性地位一直很低,愛情命運也往往以悲劇為多,但是逸云的愛情結(jié)局不同于以往愛情小說的悲劇模式。在廣泛流傳的古代愛情小說中,女子所遭遇的愛情悲劇主要源自男子的負心,如唐人傳奇《鶯鶯傳》《霍小玉傳》,或者是源于無力抵抗外界壓力,如《紅樓夢》中寶、黛之悲劇。但是這兩大類產(chǎn)生悲劇的原因在逸云身上都不具備,她之所以勇于斬斷情絲,固然有宗教因素的影響,但最重要的原因正如前面所分析的是從自身實際利益考慮。離開斗姥宮,她得不到名分,得不到一個完整的愛和人生依靠,處境更不如現(xiàn)在,于是一覺醒來她從“迷”而“悟”,從“華云”變成了“逸云”?!叭A云”,是對浮華人世功名利祿的追求和留戀;“逸云”,則是對人世功名利祿的忘卻和超越。她借助莊子的心齋和佛教的禪定,來分裂自己的人格,解脫惱人的苦痛。
從這個結(jié)局看,也許人們都會覺得逸云就此擺脫了世間諸多煩惱紛擾,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是很好的。但其實沒有現(xiàn)實的出路,就沒有人格和心理的出路。逸云不是解脫了痛苦,而只是將痛苦深深地壓在心底。她身處風(fēng)塵俗世間,肉身在濁世中遭污染受痛苦,要在畸形的斗姥宮這樣一個姑子廟里活下去,她只有在心靈上“忘身忘相”醒悟超脫,用佛教構(gòu)筑的精神空間以自救,給自己一片自由。但顯然,這種精神上的自由與透悟,是一種深層的逃避和妥協(xié)。
四、結(jié)語
東漢末年,佛教傳入,隨著佛教中國化,儒、釋、道文化在相異沖突中又相融互補,不斷滲透調(diào)和,合力成為對知識分子進行精神塑造和提供靈魂安頓的一整套哲學(xué)體系。逸云本身是一名佛家弟子,她從小讀書習(xí)字、接受傳統(tǒng)儒學(xué)教育,具有很高的文化知識,加之長期接觸中上層官僚和知識分子,其心中早已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融合儒釋道的思想意念方式。
在新舊時代的交替之際,面對尷尬而低賤的處境,逸云以尼姑而兼妓女的身份混跡于人世的火坑,她的留發(fā)修行,她的吃肉喝酒,她的涂脂抹粉,她的瀟灑風(fēng)流,掩蓋不住的是逍遙背后對人世的無奈。她無力改變現(xiàn)實,只好改變自己,游走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在時代的矛盾,國家的危難中,她的“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心生欽佩,但她就像一個戴著鐐銬的舞者,舞姿雖優(yōu)美脫俗,然而鐵鏈碰撞的聲響卻如命運和時代的嘆息,籠罩了一層悲劇色彩。
注釋:
[1][2][3][4][5][6][7]劉鶚:《老殘游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216頁,第224頁,第218頁,第240—242頁,第244頁。
參考文獻:
[1]劉鶚.老殘游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世紀(jì)出版社,2005.
[3]王學(xué)鈞.老殘游記的禪智慧——逸云釋論[J].明清小說研究,1994,(2).
(張婉霜 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47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