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遠(yuǎn)山

      2015-03-16 06:33楊文升
      民族文學(xué)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苞谷攝影家

      楊文升(苗族)

      大家去呀去玩坡

      女人談老公呵

      男人找老婆

      老公老婆最多是德峨……

      這是咪碓愛唱的一首山歌。這歌先由她母親唱,后就傳給她。事實上我們地方人人會唱,多不過現(xiàn)在由咪碓的嘴唱出來另有一番味道罷了。

      在我們地方有一個聞名遐爾的“愛街”——德峨。早前關(guān)于德峨街的姹紫嫣紅和風(fēng)情萬種,國內(nèi)很多報紙和雜志都曾介紹過。也有人給它取了什么“天堂街市”、“愛情之都”、“服飾王國”啦等等綽號。

      這天,當(dāng)咪碓略掀開薄唇漫不經(jīng)心吟唱這首我們德峨最流行的山歌走在山道時,日頭已升起一竿高。陽光很旺??砷L滿苞谷的山地卻是一派秋蟲咽咽陽雀哀怨。咪碓身著緊身衫,下身裹蠟染百褶裙,正不緊不忙穿行在苞谷林。此刻的咪碓心潮澎拜又愁腸百結(jié)。咪碓不是去做買賣,而像寨上別的姐妹一樣去完成大事——在德峨街找老公。

      風(fēng)穿越山谷,苞谷林颯颯響,苞谷葉不時切割人的面龐。南瓜黃瓜藤蔓深情繞纏,苞谷秸稈被吻出道道印痕。咪碓凝神苞谷林,思緒又飛回到前年在鄉(xiāng)上讀書光景。那時咪碓讀書成績很好,初中畢業(yè)時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高中。只可惜書未讀就回家了。從心底講咪碓還想讀高中,但這年苞谷長得不好,賣不得好價,弟弟也想讀書,父母就通過抓閹的辦法決定姐弟命運。咪碓抓歪了,回家了。一個女孩如果不讀書回家了還能做什么,只能快快地去德峨街找老公嫁人了。

      咪碓來到德峨時,這街已人聲鼎沸,十分擁擠。咪碓站在街邊望一街的花花綠綠,聽生意人的雜亂吆喝,心煩。咪碓不想走進(jìn)街心,于是把裙擺輕輕攏在兩腿間,坐在街邊一塊石頭上打盹。咪碓睡了,夢游一圈后醒來,發(fā)現(xiàn)德峨街已是進(jìn)入瘋狂——做買賣的老人大多已離開,只有年輕人正一排排來往穿梭,繞圈圈。咪碓站起揉揉眼皮,低頭理了下裙擺,走進(jìn)了瘋狂的人群。

      夕陽下萬道金光斜射,“天堂鬧市”

      “愛情之都”德峨笙聲悠揚,頭帕飄動。正當(dāng)咪碓學(xué)著姑娘們的樣左右擺手輕輕碎步街場時,一個照相機(jī)的黑洞洞的鏡頭對準(zhǔn)了她。咪碓雙手蒙臉,照相機(jī)依然沒有停止咔嚓。煩吶。咪碓不想讓外人把她的身影收進(jìn)相機(jī)。反正這些討厭的山外人照也白照,從沒人會把相片寄來。咪碓從心底討厭山外人。咪碓把手從臉上移開,拿相機(jī)的人也已停止咔嚓。咪碓看清了那人臉孔:瘦高個,披肩發(fā),眼睛炯炯,絡(luò)腮胡猶如地頭的韭菜叢蓬勃生長。相機(jī)雖已掛肩,雙眼卻盯人盯得死。咪碓臉色緋紅,轉(zhuǎn)身消失在花花綠綠的人群。但一會兒,韭菜胡男人又出現(xiàn)。咪碓知道今天倒霉了——這無賴啊那雙死魚眼一直傻傻地盯哩。

      “小妹,我從省城來,叫阿昌,是一名攝影家,這是我名片?!蹦腥苏f著遞來一張小紙片。咪碓接過來看幾眼搖搖頭,把紙片遞回。那人又把紙片再遞來。咪碓見那人眼睛有勾——暈,我才不想來這街找個啞巴帶回家呢。(我們地方習(xí)慣把山外人稱啞巴。因山外人不懂講我們地方的話,愛用手勢交流。)咪碓不接紙片,轉(zhuǎn)身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咪碓在德峨風(fēng)情街上碎步時目不斜視,卻又久不時偷偷睥睨男人們。說實話街上的這些小伙子還不錯,只不過有那么一點——說不清楚是哪點,總之就一點點令咪碓不滿意。其實咪碓不滿意這地方這街的男人們已不是一兩年了。自離開學(xué)校,用兩年時間針針線線勾畫縫制出自己的這套百褶裙,自遵從父母之命一定要在德峨找到老公,咪碓的心里一直存有壓力。不可否認(rèn),德峨街的小伙子們多才多藝,會吹簫,彈琴,吹弦,跳蘆笙,也會勾女人。多不過……唉!就為這母親不只一次數(shù)落,希望咪碓不要挑三揀四以為天下男人個個都應(yīng)是王子。男人難人,只要會犁地種苞谷扛柴不瘸腿不瞎不聾不少胳膊就行。

      現(xiàn)在擠身于熙熙攘攘街場,想起母親的教導(dǎo),咪碓心里很空落落。咪碓覺得自己如此心境即使在這被譽(yù)為愛之街的德峨不停地甩手走來走去幾百圈也未必能找到老公。于是開小差,在繞街半圈后把一街的姹紫嫣紅拋卻,開溜了。

      咪碓無精打采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邊苞谷林好茂密。這時夕陽西斜得厲害,苞谷林在斜陽下生動站立。五顏六色的霧靄在苞谷林蒸騰,咪碓的一襲曼妙蠟染百褶裙在彩色苞谷林中移動,衣服上無數(shù)小帶子在山風(fēng)吹襲下凌亂飄飛,咪碓忘情地陶醉在苞谷林,深陷在苞谷幻象中。

      在以前的某個月色凄迷夜,母親給咪碓說了這樣一段話:苞谷會成精!有時一株苞谷,有時是一小片苞谷林,更多時甚至漫山遍野的苞谷林都成精。母親說苞谷成精時明顯與其他苞谷不同。它們會說話,會跳舞,甚至還會情戀。母親說這番話是在十年前。為了使咪碓相信,說罷母親帶咪碓走進(jìn)了一片茂密的苞谷林。那時苞谷剛剛拔節(jié),滿地幽綠,蟬們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歡唱。母親要咪碓別抬頭望天,也別低頭看地,而是緊閉雙眼,要排出心中雜念,靜心傾聽苞谷林在山風(fēng)的催促下發(fā)出的刷啦啦曼妙聲。咪碓依話做了。母親則在一旁嘮嘮叨叨誘導(dǎo):

      “苞谷不簡單吶,通人性,連人心。人生一世,苞谷一秋,苞谷會顯靈。不僅如此,苞谷還會抓住一切歡樂時光。瞧你看見了嗎?它們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唱歌跳舞,有的梳妝打扮,有的在擁抱,當(dāng)然也有的在哭。見嗎?你看見了嗎?哧,成精了的苞谷,哎呀哎!”

      在母親刻意暗示下,咪碓看到了一個奇幻世界:眼前的一些苞谷正緊張趕路或圍著她繞圈子,一些苞谷低頭審視黑土,一些苞谷互相牽手,一些苞谷仰視那一排排高低有別的山頭,一些在沒完沒了掉淚,一些則發(fā)癡,更多的苞谷則迎著風(fēng)與蟬比唱歌。于是年幼的咪碓勇敢地走進(jìn)了熱鬧的苞谷林,與苞谷們同悲同歡同唱。母親把咪碓帶進(jìn)了苞谷林神幻中,最后也是母親把咪碓從苞谷幻象中帶了出來。

      母親說:“你別不信,現(xiàn)在苞谷們還在緊張生長,過了一些時日節(jié)令一到,苞谷全都成精,就互相愛戀纏綿同抱同睡,女苞谷然后就背娃娃,娃娃頭上全掛滿纓須紅戴紅帽哩!”

      母親又說:“苞谷這樣,人何嘗不是如此。苞谷種因為撒播在黑土中發(fā)芽生長,抽花結(jié)棒背娃娃……人同樣,男人是種子,女人是地。有種子沒合適的地沒用。有好地沒種子,地也會撂荒。這全靠上天撮合。這些到你再大一點,乳房有小李果那樣大了就懂,你會覺得種子多么的重要,那時你也會成精,會時時想著去趕德峨,會迷了德峨街,會繞著街上的男人們轉(zhuǎn)圈子。德峨街,是個可以縱情的好地方,天下男歡女愛的極樂地……”

      在母親說這些的時候,咪碓還懵懂。那時她才七八歲,小一點了。不過自那以后隨著年歲漸長,母親再沒帶咪碓去逛游苞谷林神幻。一晃十年過去,現(xiàn)在從德峨回來,看著夕陽下如此多姿的彩色苞谷林,咪碓神情突然緊張,雙腿像是被牽引著離開道路,走進(jìn)苞谷林。咪碓大喘氣,卻佯裝鎮(zhèn)定,雙目平視,讓密匝匝的苞谷林重疊眼前。晚陽下苞谷林有了非同小可的場景。這里,這時,咪碓又陷入到十年前的那種幻象。呵,我也可以自己進(jìn)去了,咪碓想。于是就去了。進(jìn)去后咪碓深感苞谷比人懂事,多情,有意思,于是她像幽靈在苞谷林里轉(zhuǎn)圈子,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低頭自語,一會兒大唱起山歌。眼前的世界比平日的世界精彩多了。奇幻中,有一株高大的苞谷。這株苞谷很偉岸,粗壯,俊帥,高出別的半個頭。咪碓情不自禁地靠前去緊擁,吻它,摸它。一忽兒咪碓對它癡迷微笑,忘情與它唧唧,一忽又臉貼它垂淚,心魂牽掛地轉(zhuǎn)圈。心迷亂的同時感到小肚腹某處深不可測的地方竟不可理諭地出現(xiàn)了陣縮,才只一會兒,抽縮突然擴(kuò)展開來,四肢扭曲痙攣,要倒地。

      咪碓從未戀愛過,也不懂女人長到一定歲數(shù)時會變得自己都不敢認(rèn)自己。但很明顯的在奇幻的此時此地,咪碓表達(dá)了真實的自己:情感恣意噴發(fā),臉色緋紅,眼珠轉(zhuǎn)動,眼皮卻緊閉,四肢不斷抽搐。咪碓依稀記起讀初中時久不時每年總有一兩個女生也因陷入到這種而突然暈倒,臉色也是緋紅,全身十分夸張地抽搐扭曲,引來全班同學(xué)老師一邊背一邊抱一邊緊張地按捏著拉拉扯扯送去醫(yī)院——哎呀少女初成精時很痛苦很丑陋。咪碓一邊不可控地抽搐一邊在內(nèi)心深處慶幸著自己因為只吃了苞谷面飯晚發(fā)育晚成精,才沒有在學(xué)校師生中丟人現(xiàn)眼。但現(xiàn)在可好,任由自己在深深的苞谷林肆意發(fā)作了。

      咪碓在苞谷林淋漓盡致的表演正好被尾隨而來的那位“啞巴”拍了個夠。一個少女成精,迷亂表演。一個男人發(fā)癲,瘋狂拍照。天傍黑,坡邊還存有一絲夕光,很多暗影在山谷彌漫。那位省城來的攝影家把咪碓從魔幻癲狂的世界拉回了現(xiàn)實。咪碓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依偎在了那個瘦高個長頭發(fā)韭菜胡男人的懷里。

      咪碓驚問:“你是誰?”

      男人說:“我是阿昌,攝影家,我真的是從省城來,是為我們畫刊社的一本畫冊而來。這兒真美!我第一次來到這地方就遇見你。先前在德峨,我就看出你和別的女孩不同。剛才又看到,感覺你神了。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像你這樣情感豐富。家離這遠(yuǎn)嗎?我可以送你回家嗎?”

      “哦,那你好像把苞谷花拍了?把我拍了?我不好看,苞谷花不好看,我們這兒的山頭上的杜鵑花才好看,不過它們還沒開?!?/p>

      “我不想拍山頭的杜鵑花,我更看中的只是你們這兒的人,這兒的寨,這兒像你身上的這些美麗的服飾,我可以送你回家嗎?”菲菜胡說。

      咪碓看著眼前男人,輕輕點頭。

      很多年以前我們地方形成了這樣一個習(xí)俗:哪家有女長到十六七,就要到德峨街尋找心上人。如看中便把小伙子帶回家,讓他受“酷刑”——挑水、打柴、犁地、割草、種莊稼三個月至半年,表現(xiàn)給女方父母看給寨人看。當(dāng)女方家人寨人認(rèn)可時,小伙子就可以把女方帶回去了。女方到男方家后,除觀察男方家境和地理風(fēng)水是否適合自己,還要拿出善良的心靈和勤勞給男方父母給男方寨人看,包括講話語調(diào),走路背水姿勢,身上衣裙工藝等。在這樣一個你來我往的“趕考”中加深認(rèn)識,增加愛情法碼,水到渠成,就可做老公老婆了。有人稱這叫試婚。由于被稱“試婚”,好神秘哦!

      咪碓學(xué)寨上別的姐妹了。這次,呵呵,她從街上帶回來了這位看上去也蠻俊帥的省城里來的韭菜胡攝影家。

      咪碓的母親父親對攝影家這位不速之客雖心存疑慮,但見咪碓樂不可支,又聽咪碓說這是她在鄉(xiāng)上讀書時就認(rèn)識的一位省城同學(xué),也就沒追問太多。攝影家于是便心安理得在咪碓家住下來。

      對攝影家來說,他住到了咪碓家中,他想要的只是靈感和畫面,是為了畫刊社里最近要完成的畫冊任務(wù)而已,也許并沒有太多的考慮。但對于咪碓來說,她從德峨帶回這一個“啞巴”,卻需要巨大的勇氣。自然攝影家阿昌不會割牛草打豬菜扛柴擔(dān)水犁地,他所能做的只是每天都在搗鼓他的那臺在寨人看來會把人影收進(jìn)去的照相機(jī),然后不時往寨上跑,把這個奇特小寨的老人小孩姑娘以及與他們緊密聯(lián)系著的衣飾、蘆笙、月琴、口弦、畫蠟、挑花、刺繡、紡織、染藍(lán)靛等統(tǒng)統(tǒng)攝入相機(jī)里。不過此時的咪碓也很超脫,一點不計較。咪碓認(rèn)為自己也要學(xué)照相。因為照相機(jī)太奇妙。她于是便每天跟著搗鼓。

      現(xiàn)在咪碓已學(xué)會了很快地就能進(jìn)入到苞谷地幻象。只要她想進(jìn)入就會立馬進(jìn)入,不需別人在一旁暗示。

      這夜,月光潔白。咪碓站在苞谷地中想象那些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苞谷林,又陶醉了。漫山月光像白雪,腳下舞動著的苞谷影像密麻麻的黑蜘蛛。咪碓的靈魂已出了殼,在苞谷林游蕩轉(zhuǎn)圈。可身子卻還一動不動任憑夜風(fēng)吹拂。頭發(fā)凌亂,亂得和苞谷葉一起飛舞。咪碓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株活生生的苞谷。為此她的十個腳趾深深剜入泥土。她希冀自己能像苞谷一樣把根須扎在黑土中。但無論怎么努力,依然覺得只浮在地表。月光從山彎照來,咪碓半個身子白半個身子黑,呈現(xiàn)了一種強(qiáng)烈的立體。

      攝影家兩手著拿相機(jī)不斷地對著咪碓咔嚓。攝影家非常認(rèn)真,忽兒蹲下,忽兒跪地,忽兒臥倒,忽兒仰躺進(jìn)行不同角度拍攝。一直攝完兩卷膠卷了,還覺美中不足,總覺還缺點什么。究竟缺什么?他跪下來沉思。咪碓如癡如醉地望著生動茂密地在白雪樣的月光中浸泡著的這一片苞谷林,神思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無煩無惱的玩過家家年歲:那時候,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全脫光了,露出了朝天椒小雞雞站在苞谷林,在月光里傻笑。他們說要做新郎。幾個七八歲小女孩也七仰八叉躺地對著月亮傻笑,裙子全翻了。她們說要做新娘。男童女童于是混混亂亂扭在一起。咳。咳。有大人的聲音在遠(yuǎn)處傳來,一群小孩于是荒亂爬起急速拉褲拉裙——這是秘密,他們絕不給大人看見不給大人懂的。呵呵,人間男癡女情其實早在那還不會知羞的孩提就已開始!人啊人!現(xiàn)在,那過去好些年了的那一幕場景又和著潔白的月光顯現(xiàn)眼前。風(fēng)颯颯,苞谷頭顱搖蕩,苞谷葉翻卷?,F(xiàn)實和過去混雜,很迷亂地涌到了眼前。

      “如果,如果,全脫了,會是什么風(fēng)景?”跪在地下的攝影家呢喃。咪碓聽到了,仿佛聽到來自蒼穹的神圣聲音,是凝聚了天地精華的動聽天籟。于是不管不顧呼啦啦脫了。先把花帕從脖子上解除,丟腳下邊。脫了衣服,掛在苞谷梢上。再把裹下身的蠟染百褶裙也嘩的脫下。白色月光沐浴,如瀑秀發(fā)從胸前瀉落,背靠一株粗壯苞谷。這一株苞谷與她的身體渾然一體,苞谷梢似從頭上長出,人是這株苞谷的下一部分,而苞谷的纓須紅與頭發(fā)互相絞纏,舞動著的苞谷葉與擺動著的手臂沒差別,一些個局部該是凹凹凸凸,也那么恰到好處地凹凸著張揚著,決不含糊??粗矍斑@人即苞谷苞谷即人的畫面,攝影家驚呆了。攝影家覺得嗓子癢癢恨不得大呼小叫。但其實這時他是大氣都不敢出,只顧圍著月光下咪碓那混圓飽滿的天胴繞一個個圈嘖嘖贊賞,滿地打滾擺弄相機(jī),相機(jī)的閃光燈頻頻閃爍把苞谷地照成一個個白晝。

      咪碓總善于接受暗示。她根據(jù)攝影家的只言片語就可以輕而易舉變化著各種姿勢。咪碓的姿勢奇特中蘊藏平凡,普通中包含偉大。身后的那株苞谷隨著她姿勢的變幻也跟著變幻。更遠(yuǎn)些密匝匝的苞谷林成了咪碓耍弄模特的背景。照相畢,攝影家已累得癱倒在地??蛇漤詤s依然繼續(xù)機(jī)械地做令人眼花繚亂的舞姿,眼睛迷離。咪碓真成精了。顯然她還沒有從幻象中走出,她是不能自己走出來了。直到攝影家抓拍完,在給了她幾次明確的暗示后,她才醒轉(zhuǎn)來并慌亂地抓起一堆衣裙穿上。

      月兒已偏西,真偏西了。

      月斜山巔,山影如一刀刀黑布在山腳山谷伸長。十多片薄云互相牽扯連成一圈包繞月兒。走在朦朧夢幻般的苞谷林,咪碓雖已回到現(xiàn)實,但思緒仍混亂。云絮飛動,月兒反向跑,眼前的山體傾斜,苞谷林在飛,最后不知是苞谷林在繞他們或他們在繞苞谷林轉(zhuǎn)了無數(shù)圓圈。咪碓頭暈?zāi)垦T俎D(zhuǎn)不得,要倒下。她很想倒下,也害怕倒下,于是手緊緊牽拉攝影家的手昏亂地瞎走,邊走邊呢喃:“苞谷花不好看,我不好看,山頭上的杜鵑花那才叫好看,我得要帶你去看山頭看杜鵑花”。呢喃著,雙手亂擺動,雙腳也毫無指向地走。她不知要攜著他走去哪。苞谷林太茂密,還有那些東盤西纏的南瓜藤蔓,都阻攔著他們前行。一塊大石頭擋住去路,他們才不得不停下喘氣。到實在走不動時,兩人才發(fā)現(xiàn)山寨歪七倒八的幾十個茅屋已在眼前。

      已是下半夜,天涼了。他們悄悄爬上木屋旁的那座小牛欄。在牛欄頂,有可容納兩人的小戀樓。她說她要在戀樓聽他講攝影技巧。他說他要在戀樓聽她講山里故事。于是,兩人在戀樓上對坐著看星星看月亮,她有意無意地把寨子和這一翼山地的人和事介紹給阿昌。而阿昌也把城里的一些奇事擺給她聽。

      這位瘦高長發(fā)韭菜胡叫做阿昌的年輕攝影家的確像他介紹的,是來自省城,一家畫報社記者,攝影家,三十來歲。因畫報社在某期畫冊中有意要出一組反映本省山地民族風(fēng)俗照片,委派他下到德峨這個本來就小有名氣的地方。認(rèn)識咪碓使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勃發(fā),也使他撿到了打開位于滇黔桂三省區(qū)結(jié)合部的桂西秘地和生活在這方山地的這群人的鑰匙。認(rèn)識咪碓使他的聰明才智得到了最大發(fā)揮。

      攝影家非常懂把玩鏡頭。他把鏡頭集中在德峨風(fēng)情街、山寨和漫山遍野的苞谷林,更把大量鏡頭對準(zhǔn)情感豐富風(fēng)姿綽約年方十八的咪碓。他更看重咪碓身上的一身綺麗。咪碓以低微的文化水平告訴了攝影家她身上的服飾蘊藏著的原生態(tài)——卻原來這山地這群人是一個在森林輾轉(zhuǎn)兩三千年后而今棲身桂西山地的苗族的一個部落。這里婦女們身上的服飾深刻印下了這一個部落的苗人幾千年來堅韌不拔的悲傷的遷徙史。在精致的蠟染百褶裙里,你都可以看見三千年前這一部落人的先祖曾居住在北方的黃河中下游,而后來到長江中下游,過洞庭湖,再過貴州,再然后跨過洶涌澎湃的南盤江遷入桂西。當(dāng)然他們的一部分先行者早就已走入滇東甚或越過界碑到越南、老撾和柬埔寨。攝影家看得很清楚,咪碓的百褶裙上半部分的蠟染里有著多條類似黃河的線條。這些線條間有平整的廣袤平原,有小麥高粱圖案;中間部分的挑花刺繡有一條較大較粗的綠線條,那是奔騰的長江。長江兩岸有無邊無際的田園和葵花林,還有一排排瓦舍一串串西紅柿;裙子下擺,越往下越明顯看出丘陵、湖泊、高原山川及漫山遍野的森林苞谷林,以及這個部落的人在千萬個山頭繞圈圈刀耕火種留下的印痕。攝影家明白了,這部落人一邊往南往西遷移,一邊不斷回頭眺望身后故園,所以才把那些不斷拋在身后的故園一點不落地記錄在了婦人們的衣裙上。攝影家于是深深陷入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眼睛模糊了。于是他深深熱愛這部落人,更深深愛戀這部落里的這位神幻女子。他帶她走遍鄉(xiāng)間各小道。明確一點說應(yīng)是咪碓帶他走到各個可以拍攝的風(fēng)景點。而對于我們德峨這個原來就已小有名氣并且將來還可能會有大名氣的地方來說,攝影家覺得哪里都是好風(fēng)景,哪里都可拍攝,山寨土樓、百年老杉、巨巖怪石、牛欄豬圈、雞窩馬棚、苞谷秸垛、牲畜糞堆以及曬在桃樹丫上的梅干菜和掛在房梁的苞谷串,甚至房前屋后小豬追攆小狗,小狗圍小貓轉(zhuǎn)圈,或山道邊的野花雜草,茅屋頂霉?fàn)€草堆中兀自生出來的青苔,婦女背水時的走姿,男人趕街豪飲醉臥路邊,或歪歪倒倒扯著馬尾歸家,所有這一切都值得大拍特拍。至于婦女們身上穿著的衣裙則更是鏡頭時常聚焦的。對很多山寨人來說,他們無法清楚這位攝影家腦里都裝些什么,也無法知道他拍下這些有何用。他們無法走進(jìn)攝影家的世界??蛇漤詤s基本看出了些門道。咪碓也就成了知曉藝術(shù)善解“啞巴”人意的山中第一人,成了攝影家的最佳模特。

      半個多月來咪碓與攝影家的羅曼成了這一帶人們十分關(guān)注的目標(biāo)。開始寨人對咪碓帶回來的這個“啞巴”不以為然,特別是年輕人對“啞巴”很看不慣,千方百計想惹惱他,使他先出手,再狠狠揍他一頓,讓他鼻青臉腫扛著相機(jī)逃跑,可卻一直無從下手。并且他是咪碓親自從德峨愛之街帶回來的情哥哥,咪碓有意無意中也成了啞巴的情妹妹,所以即使大家看不慣也只是干瞪眼。咪碓對自己帶回來的客人是恩愛有加,不離半步。這樣寨人也才漸漸覺得這“啞巴”也是必須尊重的一位客人,一個也是前來試婚的山外小伙。寨人開始跟“啞巴”學(xué)講很拗口的山外語,以增進(jìn)彼此友誼。又過半個多月后,人們發(fā)現(xiàn)這“啞巴”其實還很不錯,便都想方設(shè)法接近,聽他講照相機(jī)能把人影攝進(jìn)去的道理。

      初秋的早晨,太陽尚未出山。薄霧蒸騰,越積越厚,最后翻江倒海成云海。咪碓和攝影家走在云霧里。咪碓告訴攝影家霧有陰霧陽霧。陰霧藍(lán)色深重。有陰霧,這天注定見不到太陽。陽霧白里透黃,刺眼,會出大太陽。

      “今天是陽霧,待下你會看到太陽從霧中露臉的!”咪碓說。

      話聲剛落,那些白色晃眼的霧海先變淡黃,漸變金黃,最后綻放出了五顏六色,很刺眼。接下來幾縷光線從云海漏下,苞谷林上色了。咪碓和攝影家一前一后走在了彩色苞谷林。咪碓的步伐堅定,她對周圍什么都不在意,胳膊左右甩動,鞋踩苞谷地哧哧響??旖莸牟椒ナ顾哪樧兊煤軡櫇伞W煳㈤_,邊走邊用力呼吸空氣。一條小路蜿蜒穿過苞谷林后進(jìn)入?yún)擦?。在一個轉(zhuǎn)彎處,咪碓離開道路直鉆灌木林向山頂飛奔。咪碓像一頭山羊沿峭壁攀爬,快掉下時便使勁抓扯身邊灌木。越攀越快,滑倒了,抓住草叢又爬。攝影家喊她停下,她不答,繼續(xù)彎腰手腳并用向上攀。

      濃霧浮游,宛若山谷上空蒙了十幾層白紗??可竭叺囊恍┍〖喴慌龉嗄颈惚凰浩?,陽光一股股漏下。他們穿過濃霧,來到高處暖洋洋的太陽底下。咪碓已快爬到山頂,便轉(zhuǎn)身來,臉上露出極為高興的神采。她張嘴使勁喘氣,用略帶譏諷的眼神看了一眼攝影家,他還在后面艱難攀爬。剛接近,不待他喘口氣,她又向前奔去。不時回頭看一眼。他剛追上,她卻又跑,她撩開的樹枝彈回來抽他的臉??萑~在腳下簌簌飄落。她撞到一棵大樹,攝影家才終于追上。攝影家一把抓住她。她胸脯起伏,兩人的臉頰貼在一起,攝影家的嘴沾到了咪碓額頭,咪碓呼吸到了攝影家汗味。咪碓使勁推他,踏著枯葉層繼續(xù)飛奔。

      他們終于爬到一座大山頂。

      無限風(fēng)光在山巔。

      咪碓告訴攝影家這山叫野豬嶺。說以前有很多野豬的,但現(xiàn)在除了飛鳥鷹鴰,小野生動物外,野豬是沒了。攝影家極目,發(fā)現(xiàn)來到了一個怦然心動的世界:站在這兒一覽眾山小。近景,深不可測的山腳是密匝匝苞谷林和半坡森林。不遠(yuǎn)處幾座大山近在咫尺,像一跳就能過去。稍遠(yuǎn)些的群山層層疊疊如萬馬奔騰。更遠(yuǎn)些的山峰排列齊整整如波似浪。遙遠(yuǎn)處無數(shù)山谷云海還在游弋。攝影家按捺不住掏出相機(jī)邊拍邊嘖嘖稱贊:“哦,野豬嶺?我們腳下踩站著的就是野豬嶺?”攝影家從未見過如此勾人魂魄的風(fēng)光。

      咪碓背靠兩蔸絞纏在一起不愿分離的千年古樹。咪碓動人的表情及五光十色的服飾和著這山景使攝影家激動得話說不出。遠(yuǎn)處霧海在太陽強(qiáng)大的光線照射下分崩離析,最后消散殆盡。只有在山頂,才會見到太陽的偉大呢。山腳下群牛一頭挨一頭。一頭掉隊的小牛犢正翹尾趵蹶。幾只黑鴰在近處山嶺旋出好些圈。山腳下的山寨由朦朧變清晰,五十幾戶人家的茅屋像曬霉了的麥草捆橫七豎八卻又藝術(shù)般的擺了一山谷,間雜的一些瓦房有些孤單,雞鳴狗叫。攝影家一點不吝嗇膠卷,鏡頭對準(zhǔn)周圍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巒不停咔嚓。咪碓的眼睛卻對著遙遠(yuǎn)天際心有所思。

      “我以為我已來到一個聞名天下的旅游勝地了。面對如此絕景我已無話可說?!睌z影家說完干脆爬上一蔸從石縫長出的古樹,掰開茂密枝葉欣賞著眼前令人激情涌懷的綺麗景象。他實在激動。他沒想到咪碓會帶他來到這樣的仙境。

      咪碓倚在了攝影家腳下的樹干,用手指了北面群山說:“那兒,那邊是貴州興義。群山間彎彎曲曲的紅線是廣西與貴州交界的界河南盤江,也叫紅河?!庇钟檬种噶宋髅嫒荷剑骸澳莾?,那邊是云南樂平?!痹儆檬种笘|南面群山:“那兒,那邊是廣西百色哩!”

      “哦?你全懂?!睌z影家在樹上嘟噥。

      “嘿,我上來幾次了。我想象著那些地方風(fēng)景可能比這里好。我每時每刻都這么想。”咪碓說。

      攝影家沒聽見咪碓在說什么。攝影家對著眼前滇黔桂三省區(qū)結(jié)合部一千余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這氣勢磅礴的群峰凝神了一會兒。末了說:“我認(rèn)真數(shù)了,眼前這些密齊的山峰有八百座,還不包括近在咫尺的四座山嶺和我們腳下的野豬嶺。這么說這片山景可用‘五嶺八百峰來概括吧?!?/p>

      咪碓沒聽見攝影家的喃喃自語,雙眼依然注視天際。一只老鷹由遠(yuǎn)及近,最后在他們周圍轉(zhuǎn)圈。斜射的太陽萬道光線把周圍的群山景色搞得很立體,生動。攝影家真被這景色勾住了。他在樹上邊咔嚓邊瘋狂大叫,好似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攝完兩卷后攝影家下樹來,他感到他的思想已有了某種升華。他的眼神在群山中飄移,最后慢慢落定在咪碓臉上。他輕輕走來把咪碓攬入懷,把厚厚的嘴唇遞了去。盡管動作輕柔,但蓬勃的韭菜還是深刻地扎著咪碓面龐。咪碓看來也不愿白白浪費風(fēng)景,雙手慌亂箍緊攝影家的脖子,不用攝影家多費唇舌,便已溫軟地倒在亂石堆,聽?wèi){他兩手滑動。

      山巔的風(fēng)很大,吹得他們的頭發(fā)凌亂,衣衫也被山風(fēng)吹得高揚。咪碓哼哼唧唧。咪碓看到有幾片白云從天空快速滑過,攝影家看到滿眼石頭和遍地枯葉。掛樹丫的照相機(jī)隨風(fēng)擺來搖去。這時太陽剛好中天,天下萬物不再有影子。咪碓和攝影家貼著很緊也沒影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咪碓從迷亂中掙扎著站起,覺得有些冷,全身不住打顫。天穹有一些云把太陽撕來裹去,太陽便無所適從忽兒往東忽兒往西。咪碓看看那不很明亮了的太陽,看了看深不可測的山下,輕聲說:

      “還不知我們相識是喜或悲呢?”

      “怎么想得那么遠(yuǎn)?”攝影家問。

      “我不能不想。我問你,你究竟喜歡我什么?一個山姑娘有值得你愛的?”咪碓說著盯了攝影家。

      “那么你呢?你又喜歡我什么呢?”

      咪碓看了看開始變化了的天空,口中喃喃道:“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會相愛。男人是種子,女人是土地。樹上鳥兒吃蟲,也對對相愛;花間蝴蝶吃花粉,雙飛;牛羊吃草哦,公母相追逐;泥里蝸牛也一樣,草樹皆有情,何況人了。”

      “你全懂?!睌z影家說。

      “那你呢,干嗎愛我?不許你重復(fù)我剛才的話!”咪碓雙眼審視攝影家。

      攝影家拿著相機(jī)掛在脖上,雙手緊抓咪碓的肩膀:

      “也許我現(xiàn)在該告訴你,我所以一來到山地就看中你喜歡你,卻原來你非常像一個人。”攝影家說著,仔細(xì)端詳咪碓。

      “我會像誰?該不會像電影演員吧!”

      “正是。你像一個電影演員。真像,太像!”

      “是嗎!你想讓我高興?”

      “不是。你真像??!太令人吃驚了。”

      “怎么搞的,難到我們山里還真有這種美人?怎么說我也不相信?!边漤哉f。

      “我可以告拆你,你長得很像電影《劉三姐》的女主演黃婉秋。你的臉,鼻子,下巴,身材,特別雙眼太像了。你是百分之百的劉三姐,百分之兩百的黃婉秋。那天在德峨街一看見你,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眼睛了。”攝影家說著兩眼直視咪碓。咪碓雙眼從攝影家臉龐又移到天際。咪碓不相信自己真這么美,但被人贊了,還是高興的。這時咪碓的眼睛定格在遠(yuǎn)方天際,靈魂飛出軀體在群峰上飄蕩。

      咪碓神情很飄逸,但卻還呢喃:“劉三姐漂亮,黃婉秋漂亮。也許有一天我真會去找見她?能像她一樣做演員?”

      “嗨,可惜我不是張導(dǎo)。我要是藝謀,你也許比黃婉秋,比小鞏俐小章子怡她們更出名,更繆斯。唉!”攝影家兩聲長嘆。

      “我不漂亮,再說漂亮有何用。”咪碓說。

      “你很漂亮。女人漂亮有用。呵,你不知道,聽說電影剛開禁那陣《劉三姐》在南寧不分白天黑夜連場放,有個小子竟十天看了一百二十場,總傻傻盯著銀幕上的劉三姐,直到看第一百二十一場時暈倒了被抬去醫(yī)院搶救?!?/p>

      “哦,那呀!男人怎么成這種!”咪碓說。

      “誰曉得,都是天地作合的?!睌z影家說。

      “哦,好哩。劉三姐會唱山歌。那我也唱一首山歌給你聽。”說著啟開嘴唇唱了。咪碓的歌聲濃濃淡淡在大山之巔飛揚

      咪碓邊唱邊注視天際。這時遙遠(yuǎn)天邊出現(xiàn)了一小團(tuán)黑云。黑云翻滾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后半個天空都布滿烏云。太陽偏西,五嶺八百峰被黑云遮蓋。烏云不重的地方幾縷光落下,便有幾團(tuán)亮光在一個個山峰游移,像探照燈。無數(shù)山谷的無數(shù)個小寨無數(shù)數(shù)不清的茅屋更像人為故意擺設(shè)。偶有亮光照去,茅屋便似凋零的枯葉。涼風(fēng)從天邊陣陣掃來,片刻后野豬嶺已狂風(fēng)大作,人難站穩(wěn)。咪碓和攝影家站在野豬嶺之巔,兩人背靠一蔸千年古樹任憑大風(fēng)撩撥,兩人的長發(fā)儼然兩面黑色旗幟飄揚。突然烏云凝重的天穹打出了一道閃電,緊接是一陣?yán)住_漤愿械揭柏i嶺在晃,仿佛雷是從腳下炸來。大風(fēng)把團(tuán)團(tuán)濃重的黑云從天穹卷下,黑云把咪碓和攝影家團(tuán)團(tuán)圍住,咪碓覺得自己已是天空一部分。咪碓驚呆中按捺不住贊嘆。咪碓不會提出下山。她從小長大到如今也還沒見到過大山之巔上的電閃雷鳴。這景色既驚心也刺激。攝影家以為咪碓經(jīng)常領(lǐng)略這種,因此也不感到危險。幾個一聲接一聲的響雷后又是一大串似要把五嶺八百峰炸平的群雷從天而降。道道耀眼閃電把漠漠天空撕成碎片。山頂千年古樹正彎腰接受閃電照相。雷來得太近。雷先在他們周圍一圈圈甩響,最后一個個在腳板爆炸,咪碓就哎哎哎跳著躲閃。咪碓緊擁攝影家,把嘴貼緊攝影家嘴巴。她已忘記了世界的存在。在她眼前,除攝影家和這蔸他們所依的古樹,其他仿佛已不存在。在他們緊緊擁抱親吻時,上百個巨雷在天穹在山巔在山谷連番轟炸,大雨也已毫不留情地從天潑來,無數(shù)雨絲雨箭兇猛鞭擊。然而他們已沒知覺。

      咪碓的確是個很不錯的演員。只可惜她真沒有遇上張藝謀,否則她與婉秋鞏俐子怡她們是有得一比。你看咪碓把一個來自都市的攝影家?guī)У缴秸缓笥謳酪蛔笊浇邮芤粓隼坐Q電閃暴雨洗禮,這是一般女人難做到的。這時咪碓輕踮腳尖,十個腳趾緊剜亂石,雙手剜抓攝影家背膀。風(fēng)雷雨電把一對站在山巔的人襲擊得歪來倒去。極度昏亂中咪碓對攝影家耳朵喃喃:

      “你真感覺不到風(fēng)雨?”

      “沒覺。”

      “為什么?”

      “因你是演員,是我自搞攝影以來見到過的最美最合格的演員和我心中永恒的土模。我喜歡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感到幸福。你代表的是我的世界,有你在,哪還有風(fēng)雨?!睌z影家說。

      咪碓又報之一陣狂吻。雷還在炸,雨簾中四處冒煙。雨越下越大,如桶潑來,周圍的世界完全被風(fēng)雨包裹,天空大地一片汪洋。咪碓神情迷亂,已不能自主。風(fēng)雨中兩人越抱越緊。最后咪碓大喊:“你要真愛我,就在山頂,在這里,在這時,把你給我了吧!”

      咪碓喊著就松開攝影家,把裙子完全上撈,大大方方仰八叉倒在亂石堆上。咪碓很希望攝影家在這瓢潑的大雨里把她給緊壓了。她期盼一種很深刻的預(yù)料中的痛從嶺頂傳來,把她的身子劈為兩半。

      “不,現(xiàn)在不行,得忍,待我們兩個洞房花燭夜那晚了才吧!”攝影家說著把咪碓拉起來。

      可咪碓迷亂了。咪碓抹一把臉上雨水,再抹一把,又抹一把,實在拗不過攝影家的狠心笨拙,只好爬起來狠狠咬了攝影家右肩一口,送上一句:“那樣的話,這輩子我也算是你的人了。你要是甩了我,該挨雷劈電鞭,我也不會活下去。因為我們地方的人現(xiàn)在全認(rèn)為我已是你的人。試婚試什么試,不用試了,你合格了。咪碓的老公就是阿昌!”

      “是。”攝影家說。

      “不過哎,我的老公阿昌,你這次是白白爬山了,杜鵑花還沒開放,這不是杜鵑花開的季節(jié),哈哈,白爬山了!”咪碓笑著說,攬著阿昌的脖子,兩個在山巔亂石堆中癲狂。

      不知不覺韭菜胡攝影家來到咪碓家已一個多月。他與山寨人已打成一片。人們把這山外客看做自己人,不再把他當(dāng)“啞巴”。攝影家也學(xué)會了幾句不三不四的地方話如吃飯、睡覺、趕街、爬山、背水、打柴、喂豬、放牛、割草、喝酒、洗臉、燒火、吹牛、戀愛、結(jié)婚、老人、小孩、豬、雞、狗、羊甚至草木鳥蟲石。當(dāng)然個別調(diào)皮小孩也會教他講些丑話臟話,人們也只一笑了之。而寨上人之所以對這位山外客的寬容是由于咪碓堅定不移地愛他的緣故。此外也還有咪碓父母親的混亂解釋。

      咪碓母親說:“小伙子的確是我女兒在鄉(xiāng)上讀書時認(rèn)識的一位山外同學(xué)。他到山里來也許不是要做我們女婿,而是來照相要錢。不過現(xiàn)在他是我們家的客人,我們當(dāng)尊重他?!?

      咪碓父親說:“這山外客不見得就是好人,他在山外大概找不到吃了就進(jìn)山來混飯。不過從他做人看也壞不到哪??傊覀兗也筒统缘陌让骘埫犯刹?,他不嫌窮就由他了。這小子還對我們這里的這些茅草房大加贊賞,好像住霉?fàn)€茅房真是一種享受,是過神仙日子??傊@年輕人是個謎。我們沒力氣揭開謎底?!?/p>

      甭管怎樣,咪碓父母親對攝影家還是蠻喜歡的,所以對咪碓和攝影家的一些瘋瘋癲癲他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如咪碓弓腰背水,攝影家就扛起相機(jī)跟在后面咔嚓咔嚓拍水桶,卻像在拍屁股。一路走一路跑一路拍,拍得沒完沒了。一見到這種,父母親也不說什么,這無異于給攝影家和咪碓開綠燈。其實這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做法所以行得通,還得力于這地方的人原本對年輕人的戀愛給予的自由和寬容。在這個地方看來,人生一世不易,要使婚姻幸福則要給年輕人以戀愛自由。而自由不是寫在紙上,不是媒人說了算,不是父母管得,而是要讓年輕人有一個充分接觸的機(jī)會。要充分接觸就得要有一個好場景。說到場景,依我們所見,除了德峨風(fēng)情街,更還有很多山外人至今仍然覺得像謎一樣的神秘“戀樓”。

      啊小戀樓!

      咪碓也有一個戀樓。和寨上別的姐妹一樣,咪碓的戀樓也是搭在牛欄上,是咪碓親自動手做成的。

      “為何偏要起在牛欄上?”攝影家問。

      “很簡單,我們的茅屋小,年輕人總不能在茅屋里唱唱鬧鬧,只能在屋外。豬圈、羊圈、馬圈都較小,不適合搭架戀樓,硬搭,人上去怕要坍塌呢?!边漤哉f。

      “呵,有意思。你們這地方戀樓和海南島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寮棚有相似處??傊际菫槟贻p人提供戀愛場所。真奇了。只有對婚姻對愛對自由有深切了解的地方才能做到這種。從這意義上說我感到你們這地方的人很先進(jìn)。婚前男女雙方充分了解才可以避免許多婚后的悲劇發(fā)生?!睌z影家說。

      “呵,你懂!那你多了解我們?nèi)搜??!边漤孕φf。

      “是!”攝影家說。

      這天下午天陰,還有毛毛雨。攝影家沒法照相。想了很久也沒找到解悶方法。想來想去就想到應(yīng)當(dāng)去研究一下這部落的戀樓。他圍著牛欄轉(zhuǎn)了十幾圈后悄然爬上了咪碓的戀樓。

      風(fēng)很大,戀樓咯吱響。攝影家仔細(xì)查看了戀樓結(jié)構(gòu):牛欄不大,戀樓也就不大。要想進(jìn)去戀樓,只能弓腰甚至雙膝跪著鉆進(jìn)去。進(jìn)到里面后也要一直弓著腰走。里面只容兩個人坐下吹牛。想在戀樓里站是不可能了。戀樓的四壁是用山藤把苞谷稈葵花稈編織成。為避風(fēng)和防止偷窺,在四壁糊上牛糞,牛糞風(fēng)干后即結(jié)成一層硬殼。即使這樣四壁也還是到處裂縫,從里面看外面清楚,但從外面偷窺里面卻不易。戀樓里鋪有一張篾席,放一床小棉被。墻壁上掛一把口弦口琴及針線盒之類東西。雖是擠了,卻不失溫馨浪漫。攝影家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好好把這戀樓拍攝下來,于是他認(rèn)真地拍,還用閃光燈補(bǔ)足光線。

      當(dāng)攝影家做這些時,咪碓也悄然上樓。咪碓說:“見物不見人不好,把我的影子一起收進(jìn)相機(jī)吧!”說著輕巧鉆進(jìn)來,端坐,低著頭,從懸掛在半空中某處的針線包擠出細(xì)花針和五顏六色的彩絲線,在一個小白布袋上一針針扎起來。咪碓在繡小花袋呢。小小針兒在指頭間穿梭,絲線飛花,不一會兒白色的布袋便有了五六朵小紅花,十分奪目。

      “你繡的什么花呀?”攝影家阿昌問。

      “呵,杜鵑呢!”咪碓說。

      “為哪樣是杜鵑,而不是別的?”阿昌又問。

      “因為我們這兒的山頭滿是紅杜鵑。老人們說杜鵑開放的時候,姑娘們要出嫁了?!边漤岳^續(xù)飛針。阿昌聽見針來回穿梭的聲音,一朵朵的紅花瞬間幻化在了眼前,出現(xiàn)在咪碓手頭的白布面上。

      “山頭上的杜鵑何時才開?”攝影家問。

      “三月,陽春三月。那時滿山紅遍,男歡女愛是這時候了。我會帶你上山頂賞花,一坡坡,一大片一大片的,大朵大朵的。杜鵑花比苞谷花,比山腰山腳下的雜花野花好看多了,紅得艷艷,紅得照亮了天,紅了姑娘們的臉。那時,做姑娘的不美都要變美了!”

      “哦?!?/p>

      “你不喜歡花嗎?”咪碓停止了手中的活兒,問。

      “喜歡喜歡。我沒有見過杜鵑花,想象不來它們大片大片大朵大朵的開放時會是什么樣子。這樣吧,到時候,春節(jié)后的三月間,杜鵑花開了,我們一定要上山賞花,我還要給你拍一堆與杜鵑花的合影照!”阿昌說。

      “當(dāng)然了,少不了的?!边漤哉f。

      這時,咪碓不繡了。她把花針收起,半躺了下來。胸部高挺,衣服略上翻,露出一個圓圓的小臍。裙子收到膝部,一雙小腿便在暗淡的戀樓有了耀眼的白,頭發(fā)如一掛瀑布擺滿了篾席。

      咪碓身子的這些曲線和瀑布般飄灑的頭發(fā)以及皺皺折折的蠟染百褶裙很令攝影家不安。攝影家甚至不敢按快門。攝影家覺得這一精彩的畫面只應(yīng)由他一人賞,天下人是沒資格的。他于是放下相機(jī),慢慢欣賞。

      咪碓微閉雙目輕聲喘氣,胸脯均勻地上下起伏。攝影家傻愣愣看了半個時辰。攝影家覺得這樣的畫面也不應(yīng)被破壞,因此大氣不敢出,雙眼定定,如兩個照相機(jī)鏡頭對著這灣的美麗??蛇漤詤s在躺下來接受攝影家雙眼攝像時自個走了神,又走進(jìn)了神幻。

      咪碓看見自己正在一片苞谷地轉(zhuǎn)著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無數(shù)個圈。漫山遍野苞谷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圈。咪碓漫無目的走,不知自己從哪里來,要向哪里去。忽兒覺得身體已飄離地面,在苞谷梢頭飛翔,苞谷紅帽美麗的纓須紅與她的黑色垂發(fā)互相交織在一起飄拂。飛翔著的身體已輕輕飄離地面,飛到野豬嶺,在八百峰上飄蕩,再飄到了很遙遠(yuǎn)的高房林立的地方。咪碓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在鄉(xiāng)里讀書時她曾聽說山外有好多大城市,但卻不知道是什么樣。憑著自己那點文化,她猜測大城市一定是高房林立車輛如流。她覺得山里肯定有些姑娘是見過大城市的,特別一些被拐賣坐了車去做人家老婆的女孩?,F(xiàn)今不少山寨一些女孩被拐賣到了北方東方,她們一定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外天地。咪碓設(shè)想如果某天要是自己也能跟著這韭菜胡一起走去山外一趟最好。哦,野豬嶺是很美,可野豬嶺的五嶺八百峰重重疊疊擋住去路了,她知道僅憑她自己的能力是走不出的。正當(dāng)思索,感到有一雙厚唇貼了來,咪碓就迎了上去。

      咪碓邊吻邊呢喃:“會的,你會帶我離開這些山峰群這苞谷地的……”

      可攝影家卻說:“呵呵,你身上有很多的圈嘛,眼睛是明亮的圈,嘴唇成了紅圓圈……”說著,俯下頭輕輕給了那些圈一個個吻。

      咪碓哧一聲笑了,說:“你壞吶。但現(xiàn)在不得的,待杜鵑花開時才可以!”說著突然一使力把攝影家推開。其實咪碓也很想了,但她知道他卻不一定是真想。因為在野豬嶺頂上她曾經(jīng)全裸地給他,但卻遇到他的堅拒,這會兒她還是提早收手的好。把他推開后,她便和著一堆衣裙嘩啦啦瞬間飄下戀樓。

      攝影家尷尬地傻笑了一下,然后懊惱地用腳狠狠蹬了下戀樓,小戀樓晃了幾晃,咯咯咔咔,咯咯咔咔。

      又是德峨街。咪碓和攝影家去趕風(fēng)流街。在鉆過了不知多少片的苞谷林后又來到了那愛之街。

      街還是那樣花花綠綠,一排排晃來逛去的姑娘,一片片飄動著的蠟染百褶裙和那些迎風(fēng)飛舞著的衣服帶子。一圈圈的小伙子。男人追逐女人,女人繞男人轉(zhuǎn)圈,互相逗笑,拉拉扯扯。伴風(fēng)來的叮咚琴聲,天角飛來的陣陣笙歌。你看我我看她,竊竊私語,默默眼神,愛意纏綿——這是一個人們聞所末聞見所末見的異域。面對眼前的這一花花綠綠,攝影家覺得相機(jī)鏡頭那樣的渺小,怎么也不能把這一街的畫面準(zhǔn)確地捕捉,于是干脆讓相機(jī)放馬南山,自己則和這些人一樣在街上不停地幾百幾十次地來回走。越走越覺腳板癢,越有意思。還學(xué)人家不停甩手,眼睛掃描那一排排走來走去的美女。這些姑娘的確美艷,再配上閃閃發(fā)光的彩色蠟染百褶裙,更美不勝收。姑娘們的衣裙姹紫嫣紅早把小伙子們?nèi)o蓋住,乍看上去使人很容易就想起“女兒國”。他想他要通過照相機(jī)把這一“天堂街市”、“服飾王國”、“愛情之都”告訴全世界,他覺得他有這份責(zé)任,于是不得已又掏出了照相機(jī)瘋狂地掃射。

      誠然盡管德峨滿街美女,但能讓攝影家真正動心的并不多。想來是由于身邊已有了劉三姐黃婉秋般美麗的咪碓之故。攝影家始終不明白在如此重重疊疊的大山里,如此擺布著許許多多茅屋的地方,還吃的盡是粗糙苞谷面飯,竟生長著如此眾多美女。做父母的盡管還窮,卻也還不曾忘記給女兒置上一兩套好衣裙用于談情說愛用于趕德峨街玩風(fēng)流,可憐天下父母心了。而做女兒的,雖然苦,卻也把不少日子用于做針線活,把滿天底的美麗繡在了自己用于裹身的花衣花裙上,可憐天底女兒心了。

      現(xiàn)走在德峨街,咪碓心緒依然煩亂。她不知要怎樣才能像人們一樣喜氣洋洋。她想像人家興高采烈地走,可怎么也學(xué)不來。咪碓不明白人們何以要對德峨街如此著迷。這里的男人女人那樣瘋狂,不可思議。但看著人家是那樣的欣喜若狂,還能說什么。世間的人還不是追求一種欣快和自我感覺良好的?呵呵,大家去啦去趕坡,女人談老公呵男人找老婆,老公老婆最多的地方是德峨——暈!咪碓覺得自己與這街這歌這人群是那樣的無緣,以至她想多呆上幾分鐘也難。于是干脆把兩手交叉藏匿在衣襟,呆若木雞僵立街心,兩眼呆看眼前的人們風(fēng)流。

      太陽又偏西。琴聲從晚霞中抖落,歌聲在片片褶裙層中飛出。攝影家見咪碓神情不佳,就拽著咪碓的胳膊走。很多小伙子也是這么手拽著姑娘的手走來走去。走,轉(zhuǎn)圈圈,來來回回走,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男人在物色女人,女人也在選擇男人。如果互相選中,是要帶回去試婚的呢。呵呵,德峨街真的很好玩!攝影家一邊走一邊要咪碓說幾個德峨典故。他很想懂這個風(fēng)情街的些許秘密。

      咪碓低聲喃喃:“我媽說了,我們地方有兩個街,一個叫德峨,一個叫陽州。德峨是活人趕的街,陽州是死人趕的場。當(dāng)然少數(shù)活人只要骨頭輕巧,只要他想去,也能去得陽州街。如果你對那街有興趣,我也可以請人帶你去一趟看看。去了那街,就會遇見你祖上的很多親人來趕街。陽州街也是有很多精彩東西可照相的,同樣有美女,同樣令人流連。到陽州街啊你千萬記著不要賴在那里!要記得回陽。以前,有一些人特別是失戀了的姑娘或小伙子去趕那街啊就是賴著不想轉(zhuǎn)回來陽間哩?!?/p>

      攝影家聽得一頭霧水。

      當(dāng)太陽偏西得實在掛不住時,攝影家才在咪碓的催促下上路回寨。

      又入苞谷林。攝影家看到路旁苞谷林很美很立體,苞谷林中的咪碓在晚陽折射下特別鮮活。攝影家不時低頭端詳。他想這樣一個姑娘不可能沒有好運,他要把她的命運和他的事業(yè)捆在一起。他想:難道有緣,上天才叫我來到滇黔桂結(jié)合部,這個離昆明南寧貴陽都同樣有六七百公里的地方這個街場認(rèn)識這樣一個姑娘?唉,難怪以前他對南寧城姑娘一個也看不上。

      一晃三個月過去。原先漫山遍野的苞谷林已蕩然無存。那些曾因密匝匝苞谷林打壓而沒有機(jī)會開放的各種雜草此時競相齊刷刷綻放花朵,山地一派妖嬈。山巔變色了的樹林比不上山腳景色好。蜜蜂們繁忙,漫山漫坡地一整天嗡嗡。

      咪碓穿一襲百褶裙輕輕走在空曠的山地,她的形象此時更勾人。每天背個背簍撿豬菜的咪碓像一只彩蝶忽兒在那逗留一下,忽兒彎腰采野花,忽兒爬一塊高崖蹦跳,像個七八歲的天真小女孩。咪碓做這些不是攝影家安排,而是她的即興之作。攝影家把她的這一切這份純真完完全全拍了。一人盡情在山地野花叢雜草堆中猛跳猛玩,玩得那樣開心,忘記了一切。另一個只管在那猛拍,不管用去多少膠卷。攝影家有時蹲地拍照,有時突然仰躺搞壞一地野花。有時又直接撲到咪碓裙裾邊,像個乞丐在乞求給口飯。咪碓天生是個好演員,不用彩排,不用指點,一邊撿豬菜一邊只顧蹦跳。攝影家摸爬滾打,兩人一唱一和。大概拍到好鏡頭了,攝影家就忍不住長發(fā)往后一甩大喊大叫,活脫脫一個大瘋子。

      這片山地原本就無礦無田少水,山太陡太高,搞種養(yǎng)困難,除了可以種苞谷,拿來做什么都不行。但如果拿來照相則很行。再添上了這么個天生麗質(zhì)演員,一切都美不勝收了。攝影家非常明白這點,所以毫不吝嗇大把大把浪費膠卷。雖然他來這里三個多月了,人們不曾見到他攝的任何一張照片。不過由于山地人天性容易相信人,所以誰都沒懷疑。至于咪碓就更堅信不疑。咪碓覺得攝影家的到來給她帶來了某種生機(jī)、興奮和期望。曾經(jīng)的抑郁不見了。一種期待已久的感覺讓她覺得生活有了實質(zhì)內(nèi)容和意義。這種感覺別人不會有。但她一下子又弄不清這份感覺對不對。當(dāng)她蹦蹦跳跳時,她明白她所做的每個動作都有可能被他拍進(jìn)膠卷去時,她感到了自己的分量。不過她一句不說,也不知要怎么說。只覺得這一切全是天意。是天意就甭管那么多,走一步是一步。所以在這樣復(fù)雜的心態(tài)下,她無時無刻不在流露出歡樂情緒。她的這種純真感情與錯綜復(fù)雜的表情混雜在一起恰恰點燃了攝影家的創(chuàng)作欲望,攝影家搞攝影要的正是這種氛圍。

      一陣的亂拍后,兩人已漸漸脫離山谷。沒誰說應(yīng)走到哪,也沒誰說不應(yīng)走到哪。但他倆卻輕而易舉穿越了一片森林和一片開滿秋花的草坡,又上到野豬嶺上。

      這個秋高氣爽的中午,太陽不緊不忙地在天空懸掛,嶺上不冷不熱。風(fēng)輕吹,弄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吹來。嶺巔上那些古樹新枝沒辦法往哪邊倒伏了就干脆呆在亂石旯旮中不住顫抖。

      五嶺八百峰氣勢磅礴,山峰齊整整。沒一點霧靄。幾十座半茅屋半瓦房很藝術(shù)地趴在谷底。沒一絲氣息,沒半縷炊煙,也沒有牛哞馬嘶羊咩。一切那樣沉靜,那樣透明,像一幅清純油畫。唯一有所揪人心的是,那些山色已變,變得不那么翠綠了,有了不可抵擋的黃色。近處五嶺上幾片楓樹和好幾片的青樹竟完全紅了。這種在普遍黃色大背景里突然插進(jìn)來的一點紅,容易引人傷懷。咪碓背靠一塊老朽樹疙瘩,低垂著美麗的頭顱,兩行清淚從雙頰撲簌簌落下。攝影家的照相機(jī)被丟放在枯葉堆中,乍看去還以為是一只蟾蜍在那里艱難地做擴(kuò)胸凸脖喘氣運動。

      “我恨你!”咪碓說。

      “是!”攝影家說。

      “是個頭?!边漤哉f著側(cè)轉(zhuǎn)身把樹疙瘩抱得緊緊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沿著黑不溜秋斑駁的朽皮滾動,顆顆晶瑩剔透。咪碓只管哭,淚水不僅把樹疙瘩淋濕,還打濕了一大片枯葉。攝影家不是傻蛋,他知道咪碓哭的分量,但他卻木木訥訥,不知要從哪里插嘴。咪碓哭得那樣傷心,雙肩不斷抽搐。攝影家目光越過咪碓的肩膀落定在了那些層層疊疊的遠(yuǎn)山近嶺。無論遠(yuǎn)景或近景,山石樹草的顏色的確變了。綠色少了,黃或紅色多了。秋天的色調(diào)給人以傷感。幾只老鷹在對面回音嶺上空盤旋,旋了一圈后又飛到吼喊嶺繼續(xù)旋轉(zhuǎn),影子像幾片的黑云在山下虛空中移動。一只蓑衣般大鷹看來發(fā)現(xiàn)了小雞或蛇之類,勇敢地調(diào)整頭顱急速向山下的寨子俯沖。

      咪碓哭夠以后就又笑,笑的很燦爛。雙眼像雨后青山格外清澈。她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只是很想哭就哭了,沒別的意思,別見怪呵!”說著拿起了地下的照相機(jī)又要攝影家教她照相。

      “膠卷沒了?!睌z影家說。

      “沒了?”

      “沒了。”

      “真沒了???”

      “真沒了?!?/p>

      “呵,沒了?!?/p>

      “是真的,千真萬確。我來這四個月了。他們只給我三個月時間,可我卻待了四個月,該回去了。他們在催呢。我來時苞谷剛吐纓須戴紅帽,如今苞谷影子都不見了?!睌z影家說。

      “你別走了,就跟我在這兒吧!我父母和寨上人都很喜歡你呢!”咪碓說。

      “他們喜歡我有什么用?重要的是你要喜歡我。我走了,只是我還會來。為了攝影事業(yè),為我,也為你,請相信我!”攝影家對著萬馬奔騰似的群山說。

      “那,不阻攔你,我當(dāng)然相信你會來?!?/p>

      “過不久我就回來,來你家過春節(jié)。說來就肯定來,一定來!”

      “很好,等你!天天等!春節(jié)過后就是陽春三月,那時山頭的杜鵑花一定開了。你都還沒見到那漫山遍野開放著的杜鵑花呢。”咪碓說著抬起攝影家的頭,輕輕在韭菜胡上親吻。攝影家的毛臉粗糙刺了咪碓一嘴。攝影家扶著咪碓雙肩仔細(xì)端詳。他要仔細(xì)看這位在他看來非常像劉三姐黃婉秋的山地姑娘。他很舍不得她,他要帶她去城里。但還不知要怎么帶,也許回省城后先跟父母商量。當(dāng)然他在走之前也要跟她父母講幾句,實在不行也可先叫她到城里的藝術(shù)學(xué)校讀一兩年書,然后兩人再該怎么就怎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能這次馬上帶她去,回來跟她過春節(jié)再帶去也不遲。

      “當(dāng)然是這樣。我很想你能帶我去一個有夢的地方,然后我們生一群可愛的孩子。如果你現(xiàn)在就草率地帶我走,我也不一定去。我完全相信你!等你!我,等你來!”咪碓又狠狠地在韭菜胡上咬一口。攝影家在咪碓汪汪的一雙眼圈上輕輕地親吻。不知從哪個方向來的風(fēng)把兩人的頭發(fā)吹得飛揚,兩人吻夠以后并肩站立欣賞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秋色。隨著太陽的漸偏西,眼前周圍的景色到處立體。天上的云更白天更藍(lán),鷹還在山谷下寨子上空不斷轉(zhuǎn)圈子飛翔,不時作些高難度表演,發(fā)幾聲尖叫。

      可惜膠卷沒了。

      咪碓拿著空相機(jī)看,輕輕的,那個能伸能縮能長能短的照相機(jī)鏡頭有無數(shù)個美麗的圓圈圈。她還想讓他多用這樣的鏡頭把她的身影圈進(jìn)去里面,但膠卷卻沒了。

      “走之前我還想看你一眼?!睌z影家說。

      “奇怪!不一直在看嗎?!”

      “不是!”

      “那,全脫??”咪碓問。

      “不?!闭f著,攝影家便要咪碓站定。攝影家繞咪碓轉(zhuǎn)十幾圈,慢慢用眼睛認(rèn)真掃描咪碓身材,掃描咪碓下身裹著的綺麗蠟染百褶裙。

      “好看,這服飾真好看。但你就只有這一套嗎,總見你穿的這套???”攝影家說。

      “呵,以為你說我好看,卻原來你更鐘愛這些布布線線。嗨,這套衣裙還是我父母為了給我去德峨街找老公,才開恩買來了布和絲線讓我縫制,我可是一天天,一夜夜,一刻不停地繡啊縫啊,就只差沒有把眼睛弄瞎了才制出來的呢。我好想有幾套,但是沒辦法買到那么多昂貴的彩布彩線。誰叫我投胎到了這個野地?!边漤杂悬c傷感地說。

      攝影家嘆息一聲:“會有,會有的?!闭f著伸手在咪碓的一雙藕臂上輕輕地摩挲起來。

      “別,別,你別,我皮膚太敏感,我會自制不了,會自傷的?!边漤哉f著使力掙脫攝影家的手。

      “呵。那樣,走之前,我還很想聽你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你會說什么?”攝影家又拉住了咪碓的手說。

      “我,最想的,就是能和你照一張合影照,可惜沒了,膠卷沒了?!闭f著又兩掛眼淚從睫毛彈出。

      “呀,呀呀!天大疏忽,哎嗨!”攝影家喊著跪下雙手撕扯自己的長發(fā)。

      末了,兩人一起到草叢到石旮旯,到林邊去看那些一片片但一點蓓蕾都還沒有初現(xiàn)的杜鵑花枝。

      “杜鵑花會開的,我要你拍我和杜鵑花的照片,那是很美的意境?!边漤哉f。

      “自然,杜鵑花好看,加上有你!”阿昌說。

      下得山來,攝影家還在念念不忘這片山地,他把視線放大到了這小寨外圍。他要咪碓帶他,走進(jìn)周圍的一個又一個山寨。這些山寨真的是稀奇古怪,有的建在懸崖,有的建在山梁,有的建在山峁,有的建在山埡,有的建在崖腳,各有千秋。房子都是些古老木樓,有半多蓋著瓦,還有部分蓋茅草。這時工閑時節(jié)了,每個寨子,每戶人家門口,都聚集一堆堆婦女在畫蠟、挑花、刺繡。攝影家終于有機(jī)會走進(jìn)山地人的群體畫蠟中,他看到了一種群體氣勢,一個愛美、堅守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部落。連同愛之街德峨一起,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地域。一個個小寨只是這部落的一角,咪碓也只是部落的一小扇窗。

      韭菜胡攝影家走了。他是沿那條從寨口開始,并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山埡的山道走的。咪碓站在寨口送他,他如同是螞蟻般一點點變小,最后消失。

      菲菜胡走了以后,頭幾天咪碓還覺無所謂,或裝作無所謂。但不到半個月,咪碓就像得了鬼纏病,魂魄丟在了他們曾爬過的荒坡野嶺,內(nèi)心空蕩,身體儼然一副空殼,腦子空白。咪碓迷迷糊糊,太陽從哪邊山出又從哪邊坡落已分不清。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心更加煩躁。

      離春節(jié)僅幾天了,還是見不到那人影子??蛇漤赃€是一天天盼,一天天在等。她不相信他會欺騙她。她相信她的直覺,他一定會來和她過春節(jié)的。咪碓父母則說,“等那啞巴干什么?他是城里人,怎會娶你?即便真娶,到城里你能干什么?總不能天天只懂張嘴吃飯吧?”

      “他說過的,我可以學(xué)唱歌跳舞,表演,照相,學(xué)拍電影,做影星!”咪碓說。

      “呵,恐怕天下沒這么的好事等你!吃苞谷面飯長大的人若要想有這種,怕前十八輩人一起燒香和修陰功才得。”父親說。

      “呔,恐怕到城里怎么張口吃飯都不懂,哪還拍什么電影電視,還做明星呢。真是一片窩囊地?!蹦赣H說。

      “呸,看你們把自己的女兒說的!等著瞧!”咪碓說著甩手出門,走到已凋零破敗了的一片坡地。

      咪碓躺在一塊像一頭野豬樣的巨石上。她遙望寨子對面的那條路,希望奇跡出現(xiàn)。但山路靜悄悄,裸露的山地一個人影沒有。對面險峻的野豬嶺樹葉早已掉光。一些在嶺上過冬的瘦鳥凄惶惶地叫,給人以無限悲涼。即便陽光也是冷冷的。寨上四十多戶人家,一半多是茅草房,房頂厚濕的枯草層透出縷縷青煙綿長著向青天伸延。各家各戶都在忙著燒水殺豬準(zhǔn)備過年。最窮的家到這時為了不給小孩失望,也要殺一頭年豬。哪怕這豬只五六十斤重。不一會兒就有豬被活捉后沒命地大叫。一些期盼過年得吃肉的小孩不知疲倦地跑步上山下山往自家房前屋后的柴垛添柴。當(dāng)豬的慘叫聲響起后,孩子們就停止了打柴,圍成一圈看大人們刮毛剮肚。豬的叫聲從一戶傳到另一戶,那是寨人互相幫忙殺年豬。豬的絕望叫聲此起彼伏,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憐,越來越歇斯底里,像世界末日已到來。咪碓不想聽豬的這種難聽叫聲,用指頭塞耳孔。咪碓繼續(xù)看那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還是見不到人影。那就這樣吧,咪碓閉眼,希望進(jìn)入到她平時容易進(jìn)到的神幻中去。她希望眼前能出現(xiàn)一片苞谷林,苞谷林漫山遍野,蒼翠茂密,色彩繽紛。一些正處拔節(jié)青春期,一些已著急戴紅帽或背娃娃。間種的豆角、南瓜和黃瓜的藤蔓在苞谷稈間纏纏繞繞,吻得苞谷稈們難喘氣。陽光斜射,苞谷纓須紅如血,苞谷地閃著奇異光彩。咪碓想象著她正站在這樣一片彩色苞谷地做各種姿勢,攝影家則忙亂拍照。可現(xiàn)在不論咪碓怎么冥思苦想,也進(jìn)入不到那種神幻境界中去。睜開眼來,眼前還是一派破敗。抬頭看,天陰陰,有云團(tuán)在天上轉(zhuǎn)圈。

      到大年三十晚上的時候,還是見不到那個長頭發(fā)韭菜胡瘦高個,咪碓徹底絕望了,身體像抽走了筋拆掉了骨頭散了架。

      春節(jié)期間,先后有三個小伙子到咪碓家爭相挑水、打柴、犁地、積肥,干各種各樣的農(nóng)活很積極,很舍得下力,很博得咪碓父母及寨人歡喜。咪碓則一聲不吭,任由他們使牛力。但到他們邀請咪碓一起走去看他們的家境和田土地理時,咪碓一句話不說,悄悄從后門溜出躲藏了。咪碓覺得沒必要去看,不去也清楚,無非就是一兩間破茅房,好些的可能會蓋幾片瓦。田沒有,就有也不多,只夠一頭牛耙一餐飯時間。幾畝石頭旮旯地也許會有,但那和自家這邊又有何不同?無非是沒完沒了的鏟草,燒草,犁地翻冬,挖坑,施肥,種苞谷,薅苞谷。特別是在薅苞谷時哪個石頭旮旯哪條石縫哪個巖窩哪根雜草雜樹都得用十個肉爪子去一點點剜抓。這點咪碓最清楚。所以沒必要跟著這些小伙去看。

      春節(jié)一到,這時節(jié)那個被稱作“風(fēng)情街”“戀愛場”“天堂街市”“愛情之都”“服飾王國”的德峨街更是熱鬧得不行,每天都是年輕人的天下,人流如織,像蜂群一樣嗡嗡,卻怎么也見不到咪碓的面孔。

      元宵節(jié)剛過幾天,咪碓病倒了。病得不輕。咪碓經(jīng)受不了思念的折磨和被無端欺騙的痛苦,病得皮包骨,奄奄一息,那雙原先滴溜溜的眼睛失卻了光芒,失卻了少女神采。臥床一個多月起不來。什么時候天亮,什么時候天黑,她一概不知。每天靠幾口苞谷粥續(xù)命。父親雖然是大老粗,但到這時也還懂得責(zé)怪,一邊叭叭地抽水煙筒一邊嘮叨說母親不懂為人母不懂把女孩從失戀痛苦中引導(dǎo)出來。母親則大鬧天宮,扛起一大筐藍(lán)靛甩得滿門口內(nèi)外都是藍(lán)漿,大罵說最大禍根是父親讓她讀書。如果當(dāng)初聽了她的話不讓這女孩讀一天書而讓她像別的女孩一樣留在家打豬菜背水挑花刺繡做蠟染,就不會這樣。父親則說要是不讀書長大了想吃得好些只能賣到河南湖北,我們也會得一萬多元補(bǔ)償?,F(xiàn)如今總有北方來的一些人在村村寨寨晃蕩買女孩去做新娘,近段女孩又漲價了。母親說你敢,你敢賣了我女兒去那一年到頭總是冰天雪地的北方,看我不先一刀斷了你的胯犁。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母親也像世上的女人一樣嘴皮薄翻動快,每次吵架都占上風(fēng)。父親嘴皮厚得笨拙,每次罵到關(guān)鍵時總說不出,理詞屈窮。爭執(zhí)不下時父親卷起衣袖先動手,兩人大打起來。先是從家里打起,把鍋頭碗鏟砸爛,再破門而出,繞自家茅屋轉(zhuǎn)圈圈追打,直打到寨上,打得雞飛狗跳,兩人鼻青臉腫人仰馬翻。打夠后兩人才開始度過劫波夫妻再相視一笑泯怒火,把一切憤怒和罪狀統(tǒng)統(tǒng)推到那位“啞巴”身上。這一來兩人都覺得白白打內(nèi)戰(zhàn)了。父親一邊包扎著頭部手部由于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一邊有氣無力地說:“打歸打,罵歸罵,有些事我們得有所提防。你看假如她真不行了,埋在哪好?”

      “哪?還有哪?不都是在的旮旯石縫喂螞蟻的。又沒成家,沒生過孩子,埋在哪兒都不會福蔭后人,像種苞谷樣挖幾鋤土蓋上就行了!”母親說。

      “倒也是?!备赣H說。

      正說到這兒,偏有幾只老鴰在野豬嶺頂盤旋幾圈后突然俯沖下來在茅屋上空轉(zhuǎn)圈,鴰鴰喚著,鴰聲很陰冷。俗話說老鴰到開大灶。兩人似乎都有了不祥預(yù)兆,便急忙跑回家。

      待走到家里發(fā)現(xiàn)病臥個多月動彈不得了的女兒已不見影蹤。兩人找遍所有床底房角皆不見。房前屋后豬圈牛欄山坡地頭也沒見。母親干嚎喊天罵地。父親則懷疑是那幾條每天在房前屋后蕩悠轉(zhuǎn)圈想進(jìn)來偷吃豬潲的老癩狗進(jìn)家把咪碓給扯吃了,于是拿一節(jié)打狗棍眼花繚亂地舞出屋,直打得群狗沒命逃竄。全寨人聽說咪碓不見了都急忙幫尋找,找大半天也沒見。咪碓就這樣在寨人視線中消失了。

      卻說在母親父親正上演武打時,恍惚中的咪碓趁著這一難得的時光,她發(fā)揚了既往她的那種神幻精神走了一趟陽州街。在那街城,她先是見到祖上的人。那些先人見到咪碓也大吃一驚,說怎么這么瘦闌干,是不是想念先人太過了才如此。咪碓說確實是這樣,也不全是這樣。咪碓跟先祖?zhèn)冊捔撕芏嗉页?,說到陽間的種種煩惱,說不想在陽間了,請先祖無論如何接納她。可先祖?zhèn)儏s為難了,說這是他們做不了主的事,叫她去問問那個掌管陰陽的麻臉老太婆。說完先祖?zhèn)兿葰w家去了。咪碓覺得來一趟陽州街不易,暫不管自己大事,先逛逛再說。她發(fā)現(xiàn)到陽州街來的大多是陰界人。那些先人見到陽間來的親人也是痛哭不止,說好思念陽間的,可就是沒辦法還陽,叫陽間人每逢年過節(jié)要多送點年飯。如果有錢就多燒點。而到陽州街來的陽間人不多,都是些騎馬來的道公巫婆,也有不少是像咪碓一樣的失戀者。另外則是一小群一小群沒事可干故意到陽州街來熱鬧的小女孩。這些小女孩沒有體驗過人間的辛酸,一點不難過不煩惱有說有笑,說陽州街不錯蠻好玩。當(dāng)然要和熱熱鬧鬧的德峨街比陽州街是略差一點的。她們有的大概也是受人之托來的,所以當(dāng)見到委托人的祖上便代哭得眼睛紅腫,眼屎沾滿兩個眼角。作為小女孩,能替人來陽州街且為委托人代哭得很傷心,足見小女孩們很盡職盡責(zé)。太陽偏西,騎馬來的道公巫婆得得地走了。小女孩們也相邀約著想走了,但嘰嘰喳喳地說不知道要從哪一條回陽才近一些。咪碓因為還有事,就顧不上看她們爭執(zhí)。

      咪碓從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來,就去了陰陽橋。才發(fā)現(xiàn)那陰陽橋也只不過是在一條小河上用幾根木頭搭起。橋雖然走過的人無數(shù),卻很潮濕腐朽,橋上橋下長滿青苔。橋下的河水很小,膽子稍大點的人用力一跳都可去得。小河兩岸同樣生長著苞谷。一邊是陽間苞谷林,一邊是陰間苞谷林。陽間的苞谷已枯黃倒伏甚至腐爛,陰間的卻還在郁郁蔥蔥背娃娃戴紅帽。有風(fēng)吹來,綠意盎然的陰間苞谷林和陰陽橋在晃蕩,一絲絲一掛掛如血如煙的苞谷纓須紅飄拂,似遍地的紅纓槍,鮮活激動。麻臉老太婆忠實地守著小橋。從她身上的陰陽服就可看出她的確具有掌管兩界人命運的本事。麻臉老太婆問咪碓來做什么。咪碓說不想在陽間了,懇請能收留。老太婆看咪碓一眼,不予理睬。咪碓就哭著訴說了種種。咪碓說她才不想像人們一樣天天彎腰在石頭旮旯地抓泥巴扯雜草。與其這樣才弄到幾勺苞谷面飯?zhí)疃亲樱蝗绲疥庨g的好。麻臉老太婆說咪碓講的也是理,說她掌管陰陽橋多年了從來沒人說過這種。麻臉老太婆有點動心,但說她也做不得主,須先算命。命盡就收,不盡不收,行賄是沒門的。咪碓原想拿點東西給老太婆,但身無分文,聽老太這么一說,也就裝糊涂。

      麻臉老太婆扳著指頭掐算了一陣,隨后搖頭晃腦地說咪碓的命還沒有絕,叫她好好回陽,回陽后馬上爬一座高山,說是那山上杜鵑花全開放了,她得吃上幾口花,然后才下山坐上那種四個輪子的東西去到遙遠(yuǎn)些的另一個有很多高房子的地方,說這樣日子也許會好過些。但千萬別讓寨人家人知道。咪碓聽了后悻悻地從陽州街轉(zhuǎn)回?;仃柡罅ⅠR跳下床。這時父母親正在寨上互相追打得難分難解。寨人圍了上來,有的勸架有的希望打得更猛些,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這一瞬間,咪碓從床上爬起,從箱底翻出那套學(xué)生裝和攝影家留下的七十元錢便溜出門,一路小跑直奔野豬嶺。

      咪碓爬到了野豬嶺,她發(fā)現(xiàn)五嶺八百峰尚未見到太多綠意,還帶著過多冬天色調(diào)。近處古樹老藤雖已開始長了些許稚芽和一兩片嫩綠色小葉,但這景色和自己一貫喜歡的蒼蒼翠翠尚有很大距離,因此咪碓沒心思看。咪碓覺得肚子很餓了——這可是兩個月來的第一次感覺到饑餓。她就用手輕輕掐那些一圈圈一叢叢嫩樹苗嫩草芽丟進(jìn)嘴。一邊吃一邊搜尋是否還有更好的。突然左前方茂密的荊棘處,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真有一大片提早綻放了的映山紅,就是杜鵑花。杜鵑花開得那樣惹眼,一叢叢一簇簇,紅得耀眼,紅得令人心顫,紅天紅地。咪碓連滾帶滑地跑了去。饑渴實在難當(dāng),就顧不上欣賞張嘴便大口地吃。映山紅花瓣的味道有點酸酸澀澀,但還算可口。咪碓津津有味地吃,一把一把地吃,連同那些與花朵緊連在一起的小枝杈也不放過,全吃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已把一大片映山紅吃了個精光。

      吃了一肚子滿滿的映山紅后,咪碓坐在一堆亂石上,輕輕把衣服往上打撈,就見到自己的一對蹦蹦跳跳的奶子,那是不曾大也沒變小,還是老樣,就邊捏邊撫邊傷感,在憂傷掉淚中輕聲罵一句“沒用!”就住手了,眼睛透過樹的枝杈掃描山埡下那條通向山外的彎彎曲曲公路。咪碓想了許多,想了這時期以來自己的所為,覺得自己是要走了,應(yīng)該走,早該走了。于是她站在野豬嶺之巔面對天空面對這萬馬奔騰的群山做了幾十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模特擺姿,然后才把百褶裙給脫掉,換上了學(xué)生裝,再看一眼那沉在山谷下的亂七八糟茅房小寨,又看一眼腳下霧靄迷蒙在輕紗中的五嶺八百峰蜃境,然后深吸幾口鮮氣后拼命沖下山崗,再然后跳上一輛從德峨開過來向縣城方向去的班車。上車的一剎那,許多的酸甜苦澀一齊涌上心頭,兩掛淚水從眼縫一齊涌出,弄得一車的人都瞪著她看古怪。

      大約是在咪碓消失半年后,又一個苞谷蒼翠時節(jié),那個韭菜胡攝影家阿昌喜氣洋洋來到德峨,又喜氣洋洋走進(jìn)苞谷地。

      攝影家是趕來向咪碓報喜的。攝影家一路打著唿哨,他太高興了,太得意忘形了。能不高興嗎?應(yīng)當(dāng)高興。當(dāng)他回到畫報社時,報社老總還一再埋怨說要開除他。但當(dāng)老總一眼見到他帶來的上千張相片時眼睛大了。哎咦,一堆什么哦,簡直像閃閃發(fā)光的金子。每張相片都把老總的眼睛給勾住。老總轉(zhuǎn)怒為笑,顫抖地拍攝影家的肩。老總原意是讓阿昌去拍一組十幾張的山地相片放在畫刊的,因為老總覺得在全球經(jīng)濟(jì)一體化過程中,很多的文化也跟著一體化掉了,老總憑經(jīng)驗揣測,在滇黔桂三省區(qū)的結(jié)合部,在這種三省皆鞭長莫及的三角地,一定還珍藏著一些文化,卻不想阿昌卻挑來了金山。激動之下老總要整個畫刊社不休息了,突擊一個月把這大堆的相片整理,然后編成厚厚一大本的攝影集《遙遠(yuǎn)山地女》。影集印刷好后,老總又親率包括韭菜胡在內(nèi)的十余人小組奔赴美國。他們把《遙遠(yuǎn)山地女》拿去參加國際攝影大賽。最終《遙遠(yuǎn)山地女》驚獲大賽最佳人像獎、最佳民俗獎、最佳風(fēng)光獎、最佳服飾獎、最佳創(chuàng)意獎、最佳編輯獎等多個獎項。剛回國內(nèi),《遙遠(yuǎn)山地女》又獲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與中國民俗攝影協(xié)會聯(lián)合舉辦的國際民俗攝影“人類貢獻(xiàn)獎”。《遙遠(yuǎn)山地女》影集轟動國內(nèi)外。阿昌一舉成名,他個人自然得到了一大筆很可觀的獎金。

      現(xiàn)在阿昌走在野豬嶺下,簡直有如做夢。抬頭看險峻的一排排山峰,低頭看密匝匝的片片彩色苞谷林,一年前的那些生動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眼前:山地、苞谷林、南瓜藤、黃瓜蔓、樹林、花叢、石頭、茅房、麻園、老鷹、黑鴰、戀樓、牛欄、豬圈、月夜、霧靄、云海、雨、雷,閃電、彩虹、德峨街、月琴、蘆笙、蠟染百褶裙、藍(lán)靛、天空……咪碓身形眼神在其間跳動。多美呀!

      攝影家阿昌進(jìn)寨子后,得意地繞咪碓家的小茅屋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又繞那個架有小戀樓的牛欄再轉(zhuǎn)三圈,才進(jìn)家。他高興得一進(jìn)屋便傻問咪碓的父親說咪碓在家不。咪碓父親一直還在氣頭上,因此黑著臉滿屋找煙筒。母親則在咪碓失蹤半年后正病得像一綹腌酸梅干菜橫在床上,奄奄一息。咪碓父親找到水煙筒,二話不說就叭的劈過來,水煙筒破為三片,阿昌躲不及被打得頭破血流,門牙也松了兩顆。

      “還問我,我待要問你拐賣她去哪邊天角了呢?是湖北或河南?安徽或河北?說!別家姑娘再丑也還賣上一兩萬,可我家女兒是分文不得,就被你給無端地拐賣掉了?!备赣H說著又在屋內(nèi)轉(zhuǎn)圈圈追打,煙筒碎成了火把。攝影家撲爬在地,滿嘴啃泥。咪碓父親看到攝影家手中拿著精裝的攝影集,看到里面頁頁都有他女兒,更是火冒三丈,搶來丟進(jìn)灶里。

      盡管咪碓父母親對攝影家誤解,但攝影家對咪碓懷念萬分。當(dāng)聽說咪碓已失蹤半年,心如刀斬。他趕到德峨衛(wèi)生院草草包扎頭皮后又轉(zhuǎn)身走進(jìn)苞谷地。他懷疑咪碓的父母親把咪碓偷偷嫁到哪村哪寨了,他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她。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尋找咪碓的已絕非阿昌一人。隨著攝影集的大量發(fā)行,人們看到了一個叫咪碓的苗族姑娘秀麗形象,都在追問這姑娘究竟何方人氏。不久一位很慣于炒作的記者筆頭輕輕一甩,一家有名的南國報紙便以《尋找遙遠(yuǎn)山地女“黃婉秋”》為題發(fā)表了一篇極惹人眼球的文章,并配發(fā)咪碓幾張最靚麗最清純的圖片。此事立時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包括港澳臺在內(nèi)的幾十家媒體紛紛轉(zhuǎn)載。各路記者畫家攝影家導(dǎo)演作家及仰慕咪碓的成百上千粉絲紛紛闖進(jìn)桂西野豬嶺,走進(jìn)野豬嶺五嶺八百峰,來到南盤江南岸的這片“服飾王國”“愛情之都”“天堂街市”德峨。但咪碓卻杳無音訊。民間關(guān)于咪碓的下落眾說紛紜,可歸納為五種:第一種,說咪碓很痛苦,就鉆進(jìn)野豬嶺的一片原始森林去做野人,不想再出來凡間;第二種,說咪碓其實已出山,說咪碓來到縣城后不幸落入了人販子之手,已由炎熱綠色南方去到冰天雪地的北方某個更貧困的山村為人妻,她已做了兩個孩子母親甚至已結(jié)扎。她雖知道全國都在找她,但覺得一切已于事無補(bǔ),干脆隱姓埋名;第三種,說咪碓曾到過桂林,去“劉三姐影視劇公司”求職,去時剛好團(tuán)長黃婉秋不在。團(tuán)里其他同志不識貨,把她給支走了。饑餓難擋之際,絕望中的她跳了漓江;第四種說法更玄,也更廣為傳誦,說咪碓已身陷滾滾紅塵,來到上?;驈V州某家五星級酒店當(dāng)上了高級三陪。她雖從電視報紙雜志上都知道成千上萬人在尋找她,她的粉絲遍及全國乃至港澳臺,但她覺得這已是遲來的愛,便漠然處之。她的心態(tài)已變,拒不承認(rèn)人們所要找的那個清純遙遠(yuǎn)山地女就是她。為此她整了容,奢望人們永不再見到。第五種說法,不好說出口,說咪碓離開縣城先是到百色打工一個月,再到南寧打工三個月,也沒碰到那個長頭發(fā)男人,于是繼續(xù)不斷轉(zhuǎn)圈圈往東一路打工,一邊找人一邊打工,最后就到了深圳。她進(jìn)入一家盲人按摩店做了按摩女半年,由于收入很少,她被一個也遇經(jīng)濟(jì)困難的湘妹引誘,兩人便手牽手一起去街邊發(fā)廊,做另類工。但才做半天工,就在深圳警方一次摧枯拉朽的掃黃行動中被刑拘,和幾百個妓女嫖客一起被強(qiáng)行給穿上黃燦燦的長衣,戴口罩,頭發(fā)蓬亂地低著頭游街示眾,接受眾多媒體照相機(jī)掃描一圈后勞教去了……不過,這些也只是傳說。傳說終歸傳說,傳說就是扯淡,不可信。

      雖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咪碓早就離開德峨,但人們還是發(fā)狂般一浪浪一波波涌入滇黔桂結(jié)合部的德峨登上野豬嶺,涌入桂西那片遙遠(yuǎn)山地,紛紛作愛情朝圣之旅,既是找尋名土模咪碓,亦是追尋各自的夢。德峨,因此成為了近年國內(nèi)一個引人矚目的民族風(fēng)情旅游區(qū),野豬嶺也已成南中國的一座名山,每天吸引一批批游客樂此不疲涌來。嶺下村村寨寨,那些低矮的茅草房也因此慢慢不見,消失了。如果想要見到一棟茅草房,非要由從城里來的建筑設(shè)計師精心設(shè)計一番,才能再做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假茅屋來哄天下游客開心。

      這是一個十年前的真實故事,是關(guān)于我們桂西苗女咪碓的故事,一個在現(xiàn)在的人們看來只是屬于土模村模的故事。故事舊了,但問題的問題是直至今天不少人還在尋找咪碓,尋覓一個可嘆可笑攝影家與一個清純苗女的情愛故事。我想人們找到找不到她已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她已成我們地方幾十上百年來沒有過的大名人。從這意義上講咪碓是十分成功的,也很令人欣慰。惟令我常傷心的是那個年輕攝影家阿昌。每到德峨街日(六天一圩),人們總能見到一個長頭發(fā)韭菜胡瘦高個蓬頭垢面邋邋遢遢的青年人在擁擠的德峨街穿行,迷茫呆滯的眼神在擁擠的人群中來回尋視。有時他又在德峨周邊或野豬嶺下的片片苞谷地轉(zhuǎn)一個比一個大的圈,蹭一頭頭的花粉。他尋找咪碓的心可說是矢志不移。十年過去了他一直這么做,會聽歌的人們時常聽到他口中喃喃:

      映山紅花開哎杜鵑落

      女人談老公哎

      男人找老婆

      老公老婆最多地方是德峨

      人人找啊人人如愿

      就只差找不見我那個……

      責(zé)任編輯 ?哈聞

      猜你喜歡
      苞谷攝影家
      背苞谷
      黃山老年大學(xué)攝影家協(xié)會作品選登
      苞谷花
      苞谷酒
      攝影家胡小平眼中的錦屏
      攝影家羅劍平眼中的錦屏
      攝影家楊黎明眼中的錦屏
      搓苞谷芯治愈腸胃病
      中國金融攝影家協(xié)會2013年下半年新會員作品選登
      乐都县| 班戈县| 隆林| 洪湖市| 嘉义市| 新营市| 石台县| 章丘市| 莱阳市| 盱眙县| 焦作市| 南康市| 建阳市| 保德县| 余庆县| 柳江县| 江山市| 肃南| 南澳县| 托克托县| 谢通门县| 琼海市| 海林市| 和田市| 宜昌市| 唐山市| 洛浦县| 灵丘县| 青州市| 会同县| 宁河县| 金乡县| 泽普县| 磐石市| 巴东县| 金沙县| SHOW| 曲沃县| 吴江市| 老河口市| 黄山市|